【本书下载于书本网,如需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www.zaxsw.org/】 书本网 http://www.bookben.cn/ 书名:怅卧新春白袷衣 作者:熙河 ☆、楔子 此情可待成追忆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次写民国文啊!请多多支持!   西元一九七三年四月二十八日,深夜的台北。   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灰紫色的天空中雷声轰鸣,正好一朵巨大乌云掩在上空,云层之中透出蓝色的闪电,一场大雨即将倾盆而下。   一辆七人座的防弹凯迪拉克车正由士林官邸朝台北荣民总医院驶去。要从士林区一直开到北投区石牌路二段二零一号,路途并不短,自然不能马上到达,可是坐在后面的蒋介石还是一直在催,似乎恨不得能瞬间移动过去一般,累得司机连连加速,两边的水泥森林纷纷飞也似的朝后掠过。   车开得这样的快,蒋宋美龄不由得想起四年前他们夫妇出的那起车祸,于是吩咐司机道:“开慢些,不急。”   蒋介石却道:“不急?人命关天!把油门加到底!”   蒋宋美龄也知道他对那些黄埔生的情谊,于是握住蒋介石肌肉萎缩已经十分严重的右手温声劝道:“达令,你也是大病初愈,心脏又不好,等一下情绪不要太激动了……”   蒋介石只是叹一口气:“张灵甫、邱清泉、胡宗南、卫立煌……现在连明清远也要……我的这些好学生们怎么都一个个走在我前头呢?”   蒋宋美龄只能沉默地望向窗外——现在的她,又能说什么呢?   车子驶入荣民总医院,早有人来迎,因是秘密到来,所以来的人并不多。   司机为蒋介石夫妇开了车门,院长连忙迎上:“总统,我们已按您的吩咐把明将军安排在一一七号病房。只是明将军自送来后就一直高烧不退,又有肺部胃部多处大出血,我们已经抢救了多次,可是他心脏停止跳动的频率不但越来越高,而且间隔也越来越近……唉,快油尽灯枯了!”   一一七号病房为蒋家的私人病房,蒋介石自然熟悉得很,不要院长带路便径自往那里走。   蒋介石毕竟已是近九十岁的人了,又是大病初愈,见他双眼眼眶严重下陷,脸庞亦是消瘦的样子,便可以看出他刚刚与疾病搏斗的痕迹。当真,蒋介石才柱着拐走了几步,已是步履蹒跚,险些跌倒。   蒋宋美龄连忙扶住他,同他一起走到一一七号病房。   推开房门,只见这位追随自己几十载的学生此刻脸上一丝丝血色也无,双目紧闭,维生器的各种管子搭往他的身体。床头的一盏灯投射下昏黄的灯光,在他的脸上落下深深浅浅的影,昔日那个风华绝代的男子,终于也老了。   明林慕容忙从病榻旁由明恩养扶着走过来唤道:“总统,夫人。”   蒋介石只是示意她们这些都不必了,他不想因为自己的到来而影响他   们一家人的最后的时光。   不知过了多久,明清远终于微微睁开眼:“校长,您怎么来了?”   蒋介石知道他已是回光返照,连忙问道:“你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望向大陆的方向,终还是不能够。原来,原来已经离开大陆廿余载,回去已是无望,回忆在大陆的那些时候,剿匪、抗日、戡乱……同他的那些同门师兄弟相比,活了六十四岁,已是高寿,只是……只是到底还有事情放不下。   前尘漠漠,红尘滚滚,犹记得他为她描画一个又一个美丽的前景,可到底还是负了她。结局无言,心碎收场,他不知道她心中是否还恨着他,也不知道她心中是否还爱着她,他甚至不知道海峡那边的她现在过得如何,正如她不知道海峡这边的他现在过得如何一般。   “校长,我这辈子都回不去了……”明恩养听了这话,心里凉了半截,忙上前握住他的手,只听明清远喘了一会儿,又道,“予尸化灰,海葬大小金门间,魂依莒光楼……”   说到这里,已是出气大入气小,握着的手也渐渐松了,明恩养哭着唤他:“爸,爸,爸……”   面前女儿的模样越来越模糊,只能看到澄若秋水一双眼睛,他梦呓般的喃喃:“是你……你到底,还是来了……”    ☆、第一章 春风自共何人笑   距南京城只余下七华里的路程,不想此时竟有人阻路。   开车的易副官看得分明,一名女子横卧在路中央,衣衫不整,浑身是血。   黑色的雪佛莱停了下来,易副官探出头看,这名女子满嘴鲜血,全身颤抖,一辆吉普车不知被什么撞得稀烂,滚在路边,车头犹冒着袅袅的白烟。   真是触目惊心。   “少帅……”到底不至于见死不救,易副官回头望向后座的明清远,“这人还存着一条命,不如顺道送去医院?”   “辗过去。”明清远曲起手指敲敲军用轿车的皮座。   “可是,少帅,这毕竟是一条人命……”   “你想救也行。”明清远勾唇一笑,分明有几分不怀好意,“别误了我去见校长的时间就行。”   易副官大喜,推开车门下车 ,急急奔到车前想将那名女子抱起,想不到那个女子霍然睁眼,抹去嘴角鲜血后向他露出一抹诡异的微笑。   笑?   她竟笑?   “小姐。”易副官惶惶伸手,忽然觉得这张脸似曾相识。   那名女子笑得愈发妩媚动人。   ——这绝不是一个重伤者的笑容。   正觉不安,脑后便“噗”一声被重物击中,易副官只觉得一阵巨痛,眼前金星乱冒,便卧到地上余事不知了。   车里传来一阵冷笑:“小姐真似中山狼。”   那名女子听了这声音先是一怔,随即又笑吟吟地:“这只是个替死鬼,你还不出来么?”   明清远轻叹:“唉,早要他辗过去,他却不听。”   这个声音低沉温柔,说不出的好听,一下子就攫住了她的听觉。   这时车内走下一名极俊帅的男人,一双黑眸粲粲若星,似乎顾盼流转间便有来自异域的谶咒施加人身,特别是眉间那点黑痣,带点勾魂摄魄的意味。他穿的不过是卡其布军装,但他身上所散发出的清高华贵,绝非旁人可能比拟。   是他?   顷刻间,女子张大了眼睛,她因为看到男子的脸而面色惨白。   明清远微微一笑,款款走近那名女子:“你失算了。”   “真想不到明少帅这般铁石心肠,见了受重伤的女郎也不救。”女子定了定神,随即格格娇笑,“老实说,我真怕你会辗过去。”   “你是什么人派来的?”明清远又走近几步,右手上分明握了一把枪,正对准著她,“我的小手枪射击成绩是九百四十三环。”   “已经是世界一流射击手的成绩了呢。”女子笑道,“明少帅,何必动枪?这荒郊野外的,   旁人不知,还当你要逼迫良家女……”   “啪”的一声,一枪从她的左臂擦过,灼得皮肤生疼。   明清远往前踏了一步:“小姐,你信不信,这么近的距离,我可以射中苍蝇。”   女子敛了笑,右手往腰后移。   “啪”、“啪”、“啪”三下,皆是擦着女子的身子射过去,雪肤灼上红的印。   “小姐,我劝你少玩些花样。”明清远摆动着枪管,像是在选择将子弹送入她身子的什么部分比较好。   “少帅,何必如此?英雄多多少少是该惜美人的。”女子幽幽地叹,“你却将我当作爪下的老鼠来戏弄。”   他扬起手枪“啪”地一下,子弹正在她的额角掠过,除了感到一阵灼痛之外,还嗅到头发被灼焦的气味。   只要偏半公分,这粒子弹便可贯脑而入!   “怕了吗?”明清远问。   “左轮手枪没有保险装置,所以一般第一个装弹孔里是不装子弹的,所以,一般只有五发。”女子笑得粲然,“一、二、三、四、五,明少帅,你手中的左轮手枪,已经是空枪了!”   女子从腰后拔出枪,还未对准他,明清远便将手中的枪砸中她的枪,两把手枪一齐落了地。   “你会后悔此时将枪口对准我。”明清远右手一弯,贴着腹部向她行了个西洋礼,然后将易副官拖上车,一踩油门疾驰而出。   这般风华绝代的男子当真世间少见,她去拾地上的两把枪,陡然之间,不禁呆住了。   他的枪分明是一柄勃朗宁M1903,可以放七发子弹的左轮手枪!   女子一阵心惊,对着地上连扣两下扳机。   “啪”、“啪”,地上泥土碎石四散,还溅到了她的身上。   凭这两子弹,杀她何难?   只消那纤细修长略显阴柔的手指向后一勾。   女子茫然地坐到地上,脑中一片混乱,他为什么不杀她?脑海中有画面在盘旋回荡,他的黑发,他的薄唇,还有那双明澈的眼睛含着嘲弄的意味……   他是故意放过她,还是没认出她?   是真的忘记了吗?忘了他们曾经相遇,忘了他们曾经相爱,忘了他许下的天长地久?   言犹在耳。   可是他忘得多么干净,干净到连她也以为这不过是做梦。   或者,她遇见的是另外一个人,和他有一模一样的面孔,一模一样的眉眼,一模一样的笑容。   听闻陆军少将明清远要来,南京早发动警车开道,更有军中要员来迎。   “清远,上次分手时,是两   年前的五月,你还是黄埔军校的毕业生。”何应钦笑道,“现在见面,都已经是陆军少将了。”   “是啊,已经两年多没见了,不过学生怎及得上总教官?”明清远笑容三分敷衍,七分嘲弄,“总教官与日本签订《溏沽协定》和《何梅协定》免了战事,真是劳苦功高。”   何应钦怎么听不出?立马变了脸,向窗外望去。   明清远冷冷地一声笑,不言。   离总统府还有一段距离,又遇了阻碍。   游行的学生穿着或白色或蓝色制服,举着各色各样的旗子、条幅正和警方僵持。   条幅上红字大书着“国土如金,不可寸让”、“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更有条幅上写着已故军阀张宗昌写的诗“安得巨鲸兮吞扶桑?”   前几日才接了通知,说平津学生已经组成南下抗日宣传团,这么快,就闹到南京了?青年学生阅历不深,头脑简单,又有激情,很容易被共Fei发动起来为其所用。   “鸣笛。”明清远不耐烦地敲敲车窗,冷冷地说,“把这些学生驱散。”   “还是向日本妥协来得好。”何应钦终于笑了,“你终于同意我的看法了?”   明清远但笑不言,只是心中冷笑:这些学生不好好念书,整天在上街游行,能闹出个什么结果来?还当这是西元一九一九年,只要闹两天就能像上次把联合声明搅黄一样把日本人给赶出东北?   若能如此,他早让部下去游行去抗议了!   这些学生下一步呢?罢工?罢市?这样日本人怕是会来得更快。   哼,真是天真无知。   警察们想把冲在最前面的学生驱赶开一条道路好让何委员和明少帅的雪佛莱得以顺利通过,可惜人愈来愈多,将雪佛莱再往前开一公尺也是难事。   此行专程赶来南京,便是为了同委座讨论抗日事宜,谁让这群不懂事的学生来碍事?   明清远冷冷分咐:“传话下去,将带头闹事的学生统统抓起来。”   车外的警察立正,敬了一个军礼:“是!”   警察对空放了几枪,缴了条幅,逮捕了带头的学生后人群果然散去大半。   “走吧。”何应钦拍拍司机的肩膀。   司机这才回过神,一踩油门向总统府急驰而去。   雪佛莱停在总统府门口,何应钦和明清远一同下车向里走去。   国父孙文手书“天下为公”的匾额就挂于大堂正中横梁上,可惜从西元一九一二年至今已有二十四年,仍未见共和。   张学良在大堂候着,迎他们往里,沿途高耸   的白色圆柱上有雅致的雕饰,回廊深邃,拱门精巧。   明清远笑道:“我非常喜欢这种欧洲文艺复兴时期巴洛克式建筑特色,很是大气。”   “想不到明少帅对建筑也有所研究。”张学良侧过头看他,有点难以相信。   “略知一二而已。”明清远笑笑。   正说着,已转入煦园之中。   煦园因明成祖次子朱高煦而得名,是典型的江南园林 ,温婉清丽如水乡的美人。   再走过煦园,委员长蒋介石就办公室里等着他们。   九坪大的办公室里摆设简朴,除了办公桌及两侧大型书柜外,便是办公桌后方右侧的青天白日旗和左侧的三军统帅旗。   “这是前些时日德国和意大利签订的《柏林协定》。”蒋介石将一份文件丢到桌上。   何应钦拿起文件问道:“德意两国的合作又上了一个台阶?”   “他们已经在商议战后分赃的问题,哼。”蒋介石又从桌上拿了两份文件,“你们再看看这个,是从共Fei那里缴来的。”   张学良接过一份,明清远便拿了余下的,这份文件封面上白纸黑字写着:《关于青年工作的决定》。   共Fei深入各个高校宣传,使共青团共Chan党变为广大青年群众的组织,并大批吸收共青团员加入中国共Chan党。   呵,无怪那些游行的学生个个亢奋如异教徒。   他再往张学良手中的那份文件一瞥,是《关于逼蒋抗日问题的指示》。   “大家都是黄埔人,今天就当叙旧,有什么看法尽管说,别怕。”蒋介石的目光别有深意。   何应钦放下手中的《柏林协定》:“校长,法西斯来势汹汹,我的意思是,倒不如不抵抗,直接与日本人签订协议划分土地。”   “清远,你呢?”蒋介石望向明清远。   “校长,学生是主战派,不过要先对付了共Fei,再对付日本人。”   “哦?那你认为这一仗该怎么打?”   “以空间换时间。”明清远侃侃而谈,“虽有美国支援,可是我军装备仍不如日军,不宜与其打大仗。学生以为,应以小战形式袭击敌军,用小胜来逐渐消耗敌人的有生力量,这样就能渐次改变敌我双方的力量对比,最后打败日军。这一仗,应该不守一点一线,不计一城一地之得失,在广大地区同敌人周旋,以广泛的空间换取整备战力之时间,以达到消耗敌力获得最后决胜之目的。”   张学良拍案:“明清远,我看你是想将整个民族整个国家往绝路上带吧!”   “校务委员,   请您认清事实,第一,退回内地有险可守;第二,日本兵备虽强,但毕竟是小国,经不起长期战争;第三,我们土广民众,资源充足,延长战线会拖垮日军,让日军出现战略地形上的漏洞。”明清远含笑睨他,明亮的眼睛让人无法直视。   “我若没记错,战国时期赵国有个将领叫赵括,谈起兵事来,名将赵奢也难不倒他。”张学良冷笑,“可是长平之战却是全军覆没,四十万赵军被秦将白起坑杀。”   “校务委员教训的是。”明清远答得谦卑,“不知您有什么看法。”   “立即联共抗日。”   此言一出,何应钦倒吸一口冷气。   谁不知委座恨煞了共Fei?十一年前,蒋家大公子蒋经国赴苏联留学,就读于莫斯科中山大学,谁知不久后他居然加入共Chan党,惹得蒋介石大为光火。   这不,蒋经国现在还在西伯利亚当列兵,未能获批回国。   蒋介石却颜色淡淡,漫不经心地问:“你同意共Fei的看法?”   为着了老友的身家性命,何应钦立即响应:“校务委员,大家都知道令尊为日寇所害,你可千万别因为情绪问题犯了大错。”   “现在最重要的,就是驱除日寇,各位却想着窝里斗,张某真是无话可说。”张学良别过头去,不看蒋介石和何应钦。   “校长,学生有些事想同校务委员说,出去一下吗?”明清远向蒋介石深深一鞠躬。   蒋介石看着他,几分怀疑,几分玩味,终还是让他们出去了。   明清远拉了张学良到煦园。   “拉我出来做什么?”   明清远忽然笑了,这一笑,煦园里的灼灼红花昔数失去了光彩,天地间只余下了他的笑。   张学良本来也是极美的,是民国四公子之一,可是同他在一起,未免珠玉在侧,自惭形愧。   明清远折下一朵花在指尖揉碎,殷红的汁液哀惋似血。他说:“张司令,别以为你今年四月九日去陕西延安与周恩来密谈的事情没人知道。”   “周恩来是黄埔军校政治部主任,同他叙旧又如何?”张学良底气倒足。   “是啊,所以张司令还拿出巨额私款、冬季衣食赠给旧友,不过那么多衣裳,周恩来便是穿到八十岁也穿不完吧?听说您还写了份入党申请书,可惜因为您的父亲有杀共历史而没有被批准,真是可惜。”察觉到张学良变了脸色,明清远笑得愈发粲然,刺得张学良几乎睁不开眼,“你们达成了什么协议?停止内战共同抗日?张司令,方才校长拿了两份文件,你立刻就将《关于逼蒋抗日问题的   指示》拿走,是想检查里面有没有提到你的名字吧?”   张学良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这个年轻人绝没有自己想像的那般简单。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不完全照历史,比如历史上此时蒋介石应该在洛阳而非南京。   另外以空间换取时间的构想是近代军事家蒋百里提出。 ☆、第二章 高楼半夜酒醒时   月亮已经升得老高了,清溶溶亮晶晶的,银的月光铺陈在地面上,仿若霜雪。   一辆黑色的雪佛莱从远处驶来,辗碎一地的银光。   雪佛莱停在秦淮河畔夫子庙钞库街的媚香楼前,立即有人殷勤地跑来,恭恭敬敬地将车门拉开:“明少帅,楚团长和李团长已经在里面候着了。”   这人服饰倒似警卫员,明清远也不多问,只是朝他颔一颔首。   警卫员在前引路,一路穿堂过室。   前进是一式三间正屋,二进是一座两层绣楼。青砖小瓦马头房,绣帘挂落花格窗。两三百年前,这里是秦淮八艳之一李香君的住所,遥想昔日李香君当窗临水,望远抚琴,楼下流淌的,同是秦淮河的轻波。   现在,李香君的闺房中早已坐满了男人,看见明清远进来,齐齐起身欢迎,黑压压得有点骇人。   “楚老,李老,你们的消息当真灵通,才到南京城你们就邀我过来。”明清远朝楚团长和李团长微微勾起嘴角,一抹笑绽在唇畔,“易副官受了伤,毕竟放心不下,我到医院看了他之后才来,是不是太迟了?”   “不迟不迟。”李团长连忙讨好道,“明少帅愿意赏脸过来吃饭便是天大的喜事,怎敢嫌迟?”   明清远瞥了挂一眼挂在墙上的西洋钟,上边分明指着十点。   “明少帅,快坐啊,您这样站着……”楚团长急得直搓手。   明清远似笑非笑地扫了一眼这些人,于军中谈不上要员,亦不是喽罗,心里已明了几分。他走到留给他的位子,拉开椅子坐下:“都坐下吧,这地方挑得不错。”   “知道明少帅是雅人,专程挑了这样的地方。大学问家吴梅不是说过媚香楼寸土犹香吗?”有人讨好道,“那些帝王将相的府第无论多么豪华奢侈,到头来还不是满目荆棘?哪里比得上李香君住过的地方。当然了,今天明少帅来了,以后这媚香楼里每一寸土地之中都得具有无限的魅力了。”   “《左传》里说,兰有国香,人服媚之。”李团长打了个哈哈,笑容有些暧昧,“一水秦淮多少梦?柳如是、李香君、董小宛、陈圆圆……个个都是绝色美人啊,尤其这陈圆圆,引得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呐!”   “难为李老了,吃个饭也要引经据典。”明清远弯弯唇角,夹了粒虾仁到碗中,“我以为,还是开门见山比较好。”   楚团长和李团长迅速地交换了一下眼色。谁不知道这几年明少帅一路追击红军,带兵剿匪,打了不少胜仗,军中声势正高,又是黄埔军校的毕业生,极得蒋委员长的赏识?   押他定然   没错。   楚团长巴结道:“大选在即,还望将来少帅多多点拔多多提拔。”   “好说好说,只不过,这样的饭局别摆太多。”明清远的目光在楚团长和李团长的脸上徘徊,然后定在李团长的脸上,“当心两面不讨好,什么都得不到。”   他那双狡黠的眼睛在这一个瞬间亮起来,这样的亮,就好像天上的星辰,整个媚香楼都被点燃。   李团长心中一凛,连忙站起来:“少帅说的这是什么话?我们以少帅马首是瞻。”   旁人也全部站起,举着酒杯:“我们全听少帅的。”   “不是全听我的,是大家携手共进,一同谋个好前程。”明清远伸出食指左右摇晃,“在座的各位都比我年长,有的参加过北伐,有的还参加过武昌起义,我不过一个初出茅庐的后生小子,还要向大家多多学习。大家莫要再少帅少帅的叫了,直接叫我清远好了。”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李团长闻言便笑,“清远呐,你若是当选,莫忘了我们这些老军人。”   他一九零五年在东京入同盟会追随国父孙文,萍浏醴起义、黄冈起义、武昌起义乃至后面去打吴佩孚、孙传芳。枪林炮雨几十年,资历绝不比蒋介石浅,谁晓得被蒋介石摁得死死,至今也不过一个统率千人的小团长。   其他各位的情形也差不多,于仕途不太得意,楚团长甚至参加过当年的兴中会。他们听了这话,个个喜形于色,暗中交换眼色。   看来这位明少帅终还是年轻了些,运气好了些。   明清远的祖父是满清的封疆大吏,手握十几万兵马,他父亲年轻时留过洋,就读于西点军校,在美国就剪了辫子。从美国回来,又正逢上辛亥革命,他父亲立刻带了手下十几万人马响应国父孙文,一下从满清遗少变作了共和人士。   真是好运,想必前些时日打的那些胜仗也是因为好运了,谁信这二十来岁的毛头小子会打仗?觥酬交错间,各人又暗暗咬牙恨自己的时运不济。   墙上的西洋钟发出悦耳的铃声,已是十一点了。   李团长亲热凑过去:“清远啊,好戏就要来了。”   “好戏?”   “她叫花解语,人称媚眼妖精,两三媚眼就能把人的魂给勾了去。”李团长吃吃地笑,“秦淮河出过这么多美女,个个祸国殃民,这一个绝对不会差。”   “哦?”明清远似被勾起了兴趣,只是唇畔那抹鄙夷的笑闪得太快,快到难以让人捕捉。他问,“李老的安排真周到,不知这媚眼妖精什么时候能来?”   突听外面一人轻   轻笑道:“来了,明少帅何必心急?”   现下虽是初冬,但这个同银铃般娇美的声音已将春天带了进来,屋子里荡漾起一阵温暖之意,薰得每个人都懒洋洋地似泡在热水中一般。   听到这个声音,明清远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似笑非笑地望着那扇门。   媚眼妖精终于走了进来。   最先看到的,果然是她的眼,这是双极动人的眼,眼波流转间便能令人犯罪。   只可惜,这双眼太过天真,不似饱经沧桑的样子。   然后看到的是她的手,她的臂,丰盈而不见肉,纤美而不见骨,像是一块精心塑磨而成的羊脂美玉,这是双会杀人的手。   明清远眼中的笑意愈深。   唯独不见她的面,因为她以一柄天鹅绒的羽扇掩住了脸。   “何必犹抱琵琶半遮面呢?”明清远拿餐巾擦擦嘴角站起来,径直朝媚眼妖精走去。   走到门口,明清远向满座的人回头勾唇一笑:“失陪了。”   说着,就揽着媚眼妖精的腰下了楼,间或有暧昧至极的笑声传来。   这是一抹明艳的笑,明艳,就仿佛春天的秦淮河边盛开的三千桃花,落花随水,□无边,又有枝头灼灼如烈火,映着河水盈盈,所过之处,摧枯拉朽。   刹那间,众人皆是目瞪口呆、手足无措,张大了一张嘴半天也难以合拢。   楼下雪佛莱的引擎声引得他们回过神来,往下望去,雪佛莱已远了。   “毕竟还是太嫩了啊。”有人摇着头。   “七点的饭局拖到十点才来,这小子若得了势,倒得一定比袁世凯还快。”又有人狞笑道,“现在我们只要坐山观虎斗就好了。”   只有一人在小声嘀咕:“这媚眼妖精的声音眼神同平时不太像啊,莫非……”   “真正的媚眼妖精呢?”明清远一面驾驶,一面漫不经心地说,“孔大小姐,我知道是你。”   “果然瞒不了仲玉哥哥。”孔令仪懊恼地撤下方才一直遮住脸的羽扇,露出鼻若雕刻唇如啖血,“我同她说是你,她就让我来了。”   “颇有父风啊!”明清远笑眼睨她,“一点脑子都没有,就不怕被人毛手毛脚?”   “什么颇有父风?我父亲可是出了名的温文尔雅聪明绝顶。”孔令仪没好气地啐一口,“小心我告诉小姨父你在背地里说实业部长、财政部长、行政院长 、中央银行总裁和中国银行总裁的坏话!”   “孔大小姐说出的话自然是不会收回的吧?”明清远笑吟吟地看着得意扬扬的孔令仪,“是你自己说你不具   父风,又说孔部长温文尔雅聪明绝顶,所以……”   “仲玉哥哥,你一天不这样心里不舒服是不是?”孔令仪被气得“嗷嗷”叫着,全没了平素贵族小姐的样子。   “你不是在上海沪江大学读书的吗?怎么会来南京?”   “我今天下午才到的。”她沉默了一会儿,又挤出两个字来,“逃婚。”   “逃婚?”明清远一挑剑眉,“他是陆军一级上将,又是黄埔军校第一期的学生,绝对算得上是你小姨父的心腹爱将。”   前些时候他虽在前线,这些事却也有所耳闻。孔大小姐今年已经二十有一,蒋夫人在国民革命军的军官中挑了又挑,选了又选,最后选中了胡宗南。蒋夫人同孔夫人一说,孔夫人也觉得胡宗南年轻有为,旋即应允。   “我廿一,他倒三十了!”孔令仪小嘴一扁,“胡宗南不过一介武夫,我可不想就这样牺牲自己的青春。”   “真是新时代的女性。”明清远为她鼓掌,“然后呢?你打算去哪里?总统府?”   “去总统府不是自投罗网吗?仲玉哥哥,我知道你在南京有宅子,不如我便住你那里吧!”孔令仪从手包里取了一个小盒,旋开盒盖后以无名指挑了抹在脸上。   明清远看了盒身上的花纹便知这是兰蔻,去年二月诞生在法国,因其独特的魅力让它即便在战争年代也能风靡全球。   孔令仪笑嘻嘻地说:“仲玉哥哥,其实我还是很容易伺候的,每天早餐一碗燕窝汤加上各种专门从香港空运来的点心就行了,午餐和晚餐,嗯,就六菜二汤吧。我化妆用的香水、脂粉、唇膏一律法国货,衣服一天一换,洗澡粉用英国的……”   她说得兴起,忽然“砰”地一声,雪佛莱的前玻璃以一点为中心,放射状地碎了开。   幸亏是防弹玻璃,可以当得起零点四五英寸口径的手枪近距离的射击,否则就算没射击中,玻璃四溅,也会受伤。   就在此时,前方二十米处,一个黑影飞快地躲入民巷。   “仲玉哥哥,你打算怎么办?”孔令仪的脸上露出了一抹甜美的笑,“莫非是用车子在那人身上辗过去?”   “看来就像一场交通事故,司机不顾而去。”明清远勾起唇角,有些残酷的意味。   车子驶得近了,孔令仪愈发兴奋:“竟是个女人。”   是呵,一个女人,当他看到不远处黑影一闪的时候便知是她。   既然上次见面时她装作出车祸的样子,那么,他为何不成全她?   车头灯的两道光直射在逃窜的女子身上,雪佛莱距离女子   愈来愈近,愈来愈近。   女子几是本能,倒地向外翻滚出去。几公分的距离,车子在她身旁擦过!   “仲玉哥哥,我和你赌十块法币,你撞不到她。”   “你父亲主管整个政府的财务,你怎么才出十块法币?”明清远急转车头,车头灯白惨惨的光又射向了那名女子。   女子急忙向旁滚去,明清远转着方向盘,车胎和地面的摩擦发出极难听的吱吱声。   正是夜深人静的时候,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无边的夜色里,一辆黑色的雪佛莱像是传说中的貔貅一样,怒吼着向对方疾冲了过去。   “知道你会赢,所以少押一点喽。”孔令仪语笑晏晏。   “那到未必。”车子离女子只余半尺的时候,陡地转了弯。   女子望着雪佛莱,有些不解。   明清远摇下车窗,外面的女子还穿着蓝色的学生制服,弯弯柳叶眉,盈盈春水目。明清远苦笑道:“怎么会是这么个傻丫头?”   怎么会是这么个傻丫头?只一句,带着极远又极近的飘渺,便注定了此生的劫。   他一直都叫她“傻丫头”,从相遇之初到被迫分离,或玩味,或气恼,或戏谑,或认真。   以至于很多很多年以后的西元二零零八年,海协会会长陈云林与海基会董事长江丙坤在台北签署了《海峡两岸空运协议》后,她以耄耋之龄去台湾寻他。   她在忠孝东路看见在咖啡馆躲雨的年轻男子亲昵地为少女拭去发上雨珠,笑吟吟一句“傻丫头”,突然之间,淡灰色的雨铺天盖地,前尘往事纷至沓来,想起旧欢如梦,她不由自主地泪如雨下。   “国立中央大学抗议国民政府绥靖政策,陆军少将不顾民愤出动军警强行镇压。”   各大报纸都登上了明清远镇压学生游行的事,并配上被捕学生的照片写得绘生绘色,如临现场。   《中央日报》毕竟隶属于政府,写得还算客气,而一向对国民党持支持态度《大公报》此时则改了性,拿此举与北洋军阀段祺瑞镇压学生运动划等,至于《申报》云云,言论更是尖锐,直指明清远是满清遗少,此举是为了控制思想复辟满清,当真丧心病狂。   “都是千篇一律的东西,能有点创意么?”明清远见了报纸一点也不生气,反倒眉眼都带着笑意。   易副官刚从医院回来就遇上这事,他知道明清远向来阴晴不定,于是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问:“少帅的意思是?”   “吩咐下去,被捕的学生不要打不要骂,好吃好喝伺候着,派几个漂亮的能说的女人去动之以情晓   之以理,等开导好了再放出来。”明清远撂下报纸,“再把国立中央大学的校长请来,用刀请用枪请都行,人来了以后记得去通知一下各大报社。”   易副官虽不知道明清远打的什么主意,却仍是老实照办,不敢遗漏一样。   过了不到两小时,国立中央大学的校长张乃燕就已经赶来司令部与明清远协商有关学生抗议游行等系列事宜。   谈了许久的善后事宜,明清远忽然问他:“张老是西元一九零九年入的同盟会?”   “是啊,一恍神都快三十年了。”   “现在张老已经是建设委员会副委员长了,又当着国立中央大学的校长可会心有余而力不足?”明清远抬手摸摸眉毛,就有种风情万种的意味,“明某出生和张老入党倒是同一年,张老已是老党员了,我相信张老应该比我清楚自己该干什么,能干什么,失职的话,会怎么样。”   张乃燕盯着明清远看了许久:“我若不辞呢?”   “啪”地一声,明清远把一个档案袋掷到张乃燕面前:“你不得不辞。”   张乃燕存着疑心打开档案袋,一见里面的东西立刻变了颜色。他长叹一声,方才颓然道:“我以后就隐居上海,画画山水吧。”   “张老好心态,相信您的画一定会有古拙浑朴之致。”明清远笑弯了眼睛,天真无邪的笑容就像是不懂事的孩童,“至于您的职务,请您放心,很快就会有人接替的。”   若他真似孩童般天真无邪倒好,偏偏……张乃燕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   司令部外面早伏了大量记者,待到明清远搀扶着张乃燕走出军部之际,镁光灯闪成一片。   张乃燕深深一鞠躬:“张某愧对群众,已决心辞职。”   第二日,各大报纸皆转了风向,说学生无法无天,少帅镇压有理。   可是校长下台了,媒体转向了,学生们的抗议游行仍没有消停的势头,整日拉了条幅在军部周围的几条街转。   无外乎“惩办华北任意摧残学生运动之官吏”、“开放言论”、“反对华北自治”和“释放被捕同学”这几句话,口号却变了,说政府一日不抗日,他们的游行示威就一日不会停止。   “少帅,这势头愈来愈大,今日已经有人罢市罢工……要不要再逮捕一批带头闹事的学生?”   如今的局势岂是一两场学生运动就可以扭转的?   明清远略带嘲讽的撇撇嘴角:“他们就这么几招?我从十岁起就看到他们用这招。”   “先前逮捕的那些学生里有一个怎么劝说也没用。”易副官踌躇   了一下,终还是说了,“他现在有的已经开始绝食抗议,还说要同少帅谈。”   “不吃就让他饿着,饿晕了就打两针。”明清远丝毫不以为意。   “可是那人长得挺瘦弱的,我怕他死在这里不好交待……”   明清远原本含着笑意的双眸里骤然射出冷冷的寒光:“弄份他的资料过来,我到要看看他是何方神圣。”   程雪抬起头的时候,看到面前的年轻男子穿着深色卡其布军服,棱角分明的脸比时下当红的电影明星还要俊上几分。   里面关着的人果真极瘦弱,一副文质彬彬的书生样。军用皮靴在地上轻轻地点了点,明清远的脸上荡漾着猜不透的笑意:“你是程雪?程门立雪,真是好名。”   “是,我是。”程雪看到他军服肩上的金星,已知他是司令部甚至是蒋介石面前都能说得上话的人,不由地露出一记虚弱的笑。   “说吧,你绝食数天,是想同我谈什么?”   他便是明清远?程雪心中一凛,随即朗声说道:“我们望着政府立即联共抗日。英国老牌政治家迪斯雷利首相说过,没有永恒的敌人,没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现在最紧要的就是国共两党握手言和,一同驱除日寇。”   “那么贵党怎么不去抗日,非要我们去打第一枪呢?莫非是指望我们在正面战场伤亡惨重,好让贵党成功地反围剿甚至是成功地夺权?”明清远颜色淡淡,好似说的都是无关紧要,“程先生,我说的对么?”   “你知我是共Chan党?”   “除了你们,还有谁去鼓吹学生运动?”明清远冷冷地一声笑,“都是些不谙轻重的学生,煽个风就是燎原之火。”   “没错,我是共Chan党员。”程雪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可是我们追求的决不似你们的Zhuan制和腐败,现在风雨飘摇的时候你们居然还想着政治斗争!”   “那么贵党在追求什么?”明清远的笑容带着一丝嘲弄。   程雪的脸上闪着自豪的光辉:“我们在追求建立一种平等、公正、自由的社会制度。”   “恕我直言,贵党想建立的,其实是党天下或者说是家天下吧?不论如何,都是贵党一家说了算,民众没有干预能力,便缺乏最基本的监督。如果贵党的政策出现了偏差和失误,恐怕贻害的,会是整整一代人。”明清远冷笑,“此外,贵党在苏区进行的阶级斗未免也太过天真,政府的职责是管理国家,调和各阶级由于政治经济的不平衡所产生的矛盾,可是贵党直接去打倒资本主义和地主阶级,于他们未免不公。”   程雪很是激动:“明少帅,你是站在敌对的位置来看我们,当然会有这种想法,你说我们苏区是党天下,难道我们司法机关、监察机关都是流于形式?贵党的国家体制是按照三权分立的原则建立起来的,我们也是一样,人大常委会相当于国会,主席相当于总统,法院也同样是行使司法权。更何况,我们追求的要比你们高尚得多,我们望着解放全中国被压迫的民众。”   “无论打着怎样好看的旗帜,其性质都是可疑的吧。”明清远轻蔑地一笑,好心地提醒他现在还是阶下囚,“程先生,你信不信,我可以立刻杀了你。”   “为了国家,为了民族,虽九死其犹未悔。我既然进了你们的监狱,自然早有心理准备。明少帅,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程雪昂首挺胸,“但是我提醒你一句,杀了我一个,还有后来人。”   “程先生的这幅神态真是令明某佩服。”   “明少帅谬赞了,若能以我一人的鲜血,唤醒四万万的民众,我便可以含笑而逝了。”   明清远敛了笑容:“来人,把他放了。”   立刻有人上前开锁。   “明少帅。”程雪惊愕地站起身来。   “现在你可以走了,你说的事我会考虑。”   程雪将信将疑地离开了。   “少帅,您这是……”易副官实在不明白明清远为什么看了程雪资料里的几张照片就立刻来监狱,为什么说了几句话就把人给放了。   “不放长线,又怎么能钓到大鱼呢?”明清远轻轻地笑了,眼眸里的月色在瞬间铺陈开来,银如雪,淡如霜。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当年国民党镇压学生运动是用水龙头对着学生冲。(不知哪个天才想出来的……)   而张乃燕辞职神马的其实是1935年,非文中所述的1936年。   另外孔令仪每天真有那么多行头啊,我一点没夸张! ☆、第三章 三生同听一楼钟   南京城外,徐家茶庄。   “被抓的学生昨日才放出来。”田汉吹了吹捧在手上的六安瓜片,有沉静的香气随着水汽氤出来,白濛濛地一片,他沉声说道,“失地丧权,亡国灭种的大祸迫在眉睫,民族危机空前严重,国民党居然到现在还不思抵抗,还来对付手无寸铁的爱国学生。程雪,他们可曾对你用了什么刑罚迫你?”   “没有,明少帅派人把同学们好吃好喝伺候着,同我说了几句话就放我出来了,还说他会向蒋介石反映联共抗日的事。”程雪稍稍停顿一下,“要么,十二月九日发动学生游行的事情就此取消?”   “国民党一日不抵抗怎么能取消?谁知他是不是花言巧语地来骗你?”刖翰笔将茶盏重重地撂在案上,碧莹莹的茶汤溅了满案,“程雪,你莫不是叛变了吧?”   程雪惶惶:“我不曾,我还同他说任他杀剐。”   “先不说这些。”田汉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届时有六千名学生走上街头,口号已经拟好:停止内战,一致对外。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反对华北五省自治。收复东北失地,打倒汉奸卖国贼。”   程雪推了一把坐在身边的女学生:“顾……苏婀娜,在想什么?”   “我在想,明清远怎么会这么轻易地放你出来。”苏婀娜蹙着眉。   “也许是他被我的话感动,他看上去不似坏人。”   苏婀娜正端着面前的青花茶盏喝茶,听了这话,差点没一口水喷出来,她没好气:“他若不是坏人,这世上就尽是好人了!”   突然,外面一阵尖锐的鸣笛声,人声嘈杂。包厢内的人面面相觑,今日的聚会十分隐蔽,怎么会……   有人一脚踹开包厢的门,门外尽是手拿枪支的国民革命军官兵:“几位随我走一趟吧。”   “少帅,您派人日日跟踪程雪这招果然有用,今日有了大收获。”易副官把这件事报告给明清远的时候,他正在开中国国民党第五次全国代表大会。   委座正在前面说话,提出对日应持强硬的态度,他说,御侮之先决条件,乃在集中一切救国力量于中央指挥之下,齐一其步调,巩固其阵线,故御侮救国之有需于统一与纪律,实为无可动摇之铁则,而军政军令之统一,尤为完成近代国家组织之最低限度。   而联共抗日云云,则是提也未提。   “有哪些人?”明清远压低了声音问。   “除了程雪,还有田汉、刖翰笔、杜国庠,还有一个女的,她长得好像是顾小姐,当年在北平的时候,我跟随大少……”   明清远打   断易副官的话:“可用了刑?”   易副官低声道:“没有少帅吩咐,不敢擅自用刑。”   “好,那就先饿着,也不要给水。”明清远勾起唇角,“我三日后再去司令部的监狱。”   他们已经被关了三天。   平素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哪吃过这般苦?   先是渴,喉咙痛得如火燎,只好将嘴唇贴在潮湿的地上润一下唇。   再是饥,越是饿,便越是想起各种各样的食物来,越想越觉得饥饿。连最不堪最难吃的食物在想像之中,都变得美味之极。   程雪纳罕,明明上次好吃好喝,怎么这次什么都没有?   “田汉先生,久仰大名。”明清远牵了一条雪白的萨摩耶犬悠哉游哉地走近牢门,“田先生为影片《风云儿女》写的《义勇军进行曲》当真是好,听来血脉贲张,恨不得立刻抄枪杆去打日本人。”   田汉轻蔑地哼了声,不理他。   “诸位都是共Fei……都是共Chan党里有名的左翼作家,应该都听过‘六朝脂粉’这个词吧。”明清远轻轻拊掌,旋即有十个穿旗袍的年轻美女袅袅娜娜地走出来,环肥燕瘦,脸上带着勾魂夺魄的媚笑。   最勾魂夺魄的还不是她们的笑,而是她们手中的食物,牛排、红酒、果汁。   程雪的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一下,明清远看在眼里,心中暗自冷笑。   “我们共Chan党的意志如钢铁般坚强,死也不会吃你们的东西!”苏婀娜拾了地上的稻草往明清远身上扔,可惜稻草轻飘飘的,她又饿了三天,稻草只是轻轻地落到脚边。   “这样啊,真是可惜。”明清远轻叹,吩咐年轻美女们把装牛排的盘子放在地上后退下。   耶摩耶犬兴奋地叫了一下,大嚼起来。   明清远倒了一杯红酒,向苏婀娜微微颔首,饮了下去。   牛排的香味和红酒的醉人在此时几乎成了最折磨人的刑罚,胃里似乎有密密麻麻的小虫在啃嗜,痛得要命。   杜国庠咽了一口口水:“《孟子》里说过,‘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涂有饿莩而不知发。’大家都看到了,现在国民党的统治下正发生着这样的事,这样的政府是不会长久的,这样的政府终会被我们共Chan党打倒的。”   明清远又倒了一杯红酒,恭恭敬敬地递给杜国庠:“谨聆杜公教诲。”   杜国庠一怔。   “苏小姐是女子,在这里一定不习惯吧。易副官,带苏小姐洗澡换衣,好了以后在司令部等我。”待到苏婀娜被拉走以后,明清远向牢里的四   人行了一个军礼,“明某冒昧。”   立刻有吃的喝的送上,都是金陵名菜。他说:“若不让你们受些苦,怕是瞒不过蒋委员长。”   “你……到底想做什么?”程雪不解。   “听说你们要搞学生运动,想让政府立刻联共抗日,上次听了程先生一席话,明某觉得,实在应该大力支持。”明清远笑得诚恳,“相信我的诚意程先生是知道的,昔日段祺瑞政府镇压学生运动是怎样的惨状,而我呢?”   “这……”   “这样吧,若是不信,我可以立下字据,一式两份。”明清远从口袋里拿了笔和纸出来,“不过我觉得,还是先画一下你们游行的路线比较好。”   程雪有些迟疑,想要去接笔。   不想明清远已经自顾自地画起来:“这条路我会少安排兵力,你们从国立中央大学出发,到长江路……”   闹吧闹吧,最好能让政府重视起来。   有谁愿意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国家被外族侵略呢?   “少帅,苏小姐不愿洗澡换衣,她说……她说洗后回了监狱,过几天还这样。”没几分钟易副官就过来报告,他压低了声音附在明清远的耳畔说,“少帅,她真的不是顾小姐吗?”   明清远顿时有些不悦,道了句:“失赔了。”   军用皮靴在地上踏出有节奏的笃笃声,愈行愈远,萨摩耶犬也一步不离地跟上。   “他可是真心?”方才一直没开口的刖翰笔问。   田汉叹了一口气:“搏一把吧。”   明清远推门,对着窗边的背影笑道:“苏小姐。”   苏婀娜回过头:“又是你。”   易副官放下两碗沏好的茶,在明清远的示意下牵着萨摩耶犬带好门守在门外。   “原来你叫婀娜,差点就修成了狐仙。”   他说的是娇娜。   《聊斋志异》里写:少间,引妹来视生。年约十三四,娇波流慧,细柳生姿。生望见艳色,嚬呻顿忘,精神为之一爽。公子便言:“此兄良友,不啻同胞也,妹子好医之。”女乃敛羞容,揄长袖,就榻诊视。把握之间,觉芳气胜兰……   这一个故事里,蒲松龄抛开传统的才子佳人月圆花好的模式,孔生和娇娜从始至终没有真正的结合,但是他们在心中却似乎又没有真正的忘记过对方。   苏婀娜冷哼一声,不言。   “已经两次了,为什么这么想杀我?”   苏婀娜一记眼风飞过去,凌厉如刀:“那你杀过多少共Chan党员?”   “所以要我赔命?”明清远的笑容有   些看不透。   “是。”她不否认。   “真是个傻丫头啊。”明清远逼近一步,“如若……我能让蒋委员长联共抗日,救四万万民众于水深火热之中呢?”   “那……那我便不杀你。”   “但是你要做到一件事。”   “只要我能做到,你就是让我上刀山下火海都行。”苏婀娜说得坚定。   没由来的,明清远看着她一幅视死如归的表情,心中竟升起几分薄怒。   于是他又走近几步,在她耳边低低地吐出六个字,三分捉弄,七分调戏。   他说:“我要你嫁给我。”   此时明月初升,婵娟的光辉如水银泻地,斜洒进来,月光和星光披了满身,颀长隽秀的侧影。   苏婀娜看着面前的英俊男子,他的眸子亮如星辰,深不见底,于是她问:“明少帅究竟有何把握能够让蒋委员长联共抗日,救四万万民众于水深火热之中呢?”   “先前并无把握,现在么……”明清远笑得有些不正经,“如果这点事我都做不了,又有何面目来向你求婚呢?”   “同你合作不过是为了共襄义举。”她望着他笑意深深的眼眸。   他说:“不要紧,你怎知我不是为了国家大计?”   于是她与明清远击掌为誓:“好。”   那一瞬间,有明月的清辉从掌心中绽出来,在很多年后,依旧会悠悠地回响在岁月的风里。   此时月已中天,其色朗朗。   银波荡漾开来,有清冷的丝线密密地织成的天罗地网,将整个雪佛莱装进银色的牢笼。   苏婀娜瞟了瞟身边的明清远,他着一身戎装,身上并没有挂锃亮的胸章,只有肩章闪着冰冷的金属光泽,似乎……素的很。   司机拐了几个弯,去的方向好像是中华门。   苏婀娜看着车窗外的十里秦淮,有银的涟漪一层一层晕开,眩目的亮,眩目的净,看得有点晕。她轻轻地问:“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锦华官邸,或者说,是我们的家。”他笑,极亮的笑容,方圆十里,纤毫毕现。   锦华官邸就在秦淮河畔,老远就能看到。是花园洋房,哥特式尖顶建筑。院子里有粗壮的梧桐,叶子从容地往下飘落,一片,又一片,又有爬满了墙垣的紫藤萝,待到春日融融,必定汇成一片花海。   司机将车开进锦华官邸的大门,这回看得更清切了,白的墙壁,透明的窗,可以看到里面已经点了灯,昏昏黄黄的灯光带着几分温馨,几分慵懒。   司机先下去开了车门,明清远拉了她下   车入屋。   管家老区来迎他,却哭丧着一张脸:“少帅,孔大小姐她……她……”   已不必多说,客厅正中墙上所挂的唐寅的泼墨和徐渭的青藤已然不知去向,取而代之的是一幅印象派的图画。最要命的是,这幅图画是唐寅的泼墨连同徐渭的青藤剪碎了拼接而成的。   “我拼了命没让她进书房动您的八音盒,可是孔大小姐一定要改造它。”老区指了客厅角落的一堆碎块,“少帅,那也是孔大小姐弄的。”   老天,原来那里放的是一对南宋哥窑冰裂瓷大花瓶,此刻也被砸碎了奇形怪状地叠成了一堆。   明清远实在忍不住:“孔令仪!”   “仲玉哥哥,你可回来了。”樱桃木的楼梯一阵响,穿着鲜红色绒绸缎子旗袍的孔令仪兴奋地从楼上跑了下来,“我在你家都无聊死了。”   明清远只是无奈地抚着眉:“孔大小姐,请你放过我。”   孔令仪的脚步一顿,盯着站在明清远身边的苏婀娜:“你是谁,妖妖娆娆的,一看就知不是好人。”   苏婀娜看出了些许,于是抿唇一笑:“我是他未婚妻。”   “未婚妻?”孔令仪张大了嘴,随即推了明清远就往外走,“愿撒旦与你同在,祝你不幸。”   “去哪里?”   “总统府,我要同小姨父告状!”孔令仪悻悻推门而出。   终于送走了她,明清远不自觉地呼出一口气。   樱桃木的旋转楼梯上,苏婀娜的手中已沁满细密的汗,她低声地唤:“少帅。”   明清远放开她手,歪着头看她:“少帅?叫少帅也太见外了吧?婀娜,你知道我的名字,你叫我清远,或者叫我仲玉。”   “仲玉?”   “我的字,不喜欢吗?”明清远蹙了眉,随即眉头又舒展开来,笑得有些不正经,“或者……你也可以叫我——亲爱的。”   苏婀娜听了他的话,脸上立刻染了桃花的绯红。   他轻轻地笑,刹那间的风华是月光的颜色,倾国倾城,但分明,是血滴落的声音。   谁的血从刀尖滴落?看不清,辨不明。   上了楼,他从房间里的壁橱里取出一瓶红酒,又拿了两个高脚玻璃杯,各自斟了浅浅的一层酒。   “我不要。”苏婀娜皱着眉挡住他递来的高脚杯。   明清远回腕,自己微啜了一口红酒:“你不会喝?”   “不,我是痛心,这样一瓶红酒的价格能让三口之家吃上一个礼拜。”   “不,是顿顿有鱼有肉地吃上十天。”他的嘴角漾着笑,眼   中带着极感兴趣的光芒盯着面前的苏婀娜,“为什么总是一幅革命烈士的表情?”   苏婀娜不言。   见了她的这幅随时准备慷慨就义摸样,明清远没由来地生气。   他恨恨地将她抛到床上:“我睡沙发。”   “不必了,应该是我睡沙发才是。”   他勾起唇角:“那倒不如一起睡。”   床很大,两个人睡在上面还有很多空间,她根本就触不到他。   天色沉沉地黑,寥无星辰,有许多墨色渲染开来,铺天盖地,像是阴谋。   她在黑暗中睁开眼睛,蹑手蹑脚地披衣下床。   壁橱里有一把三寸长的藏刀,他取红酒的时候她看得分明。   手指掠过,细细地摩挲,藏刀上镶嵌着松绿石,又雕着弯弯曲曲的花纹,也许是神秘的符咒。   然后拔刀出鞘。   她回身看着床上的年轻男子,明晃晃的刀刃映着他的睡颜,他很是英俊,面庞有着冷冽的轮廓,黑丝绒般浓密的眉,高挺的鼻,紧抿的唇。   这是一张魅惑众生的脸。   她把藏刀抵在他的胸口上,只要一用力,只要稍稍一用力……   他忽然睁了眼睛看她,如同暗夜漩涡般的双眸里有着盈盈的笑意。   苏婀娜忙撤了藏刀,把它扔到地上:“我只是开个玩笑。”   他却只是笑着问:“几点了?今天早上有会议要开。”   苏婀娜看了看挂在墙上的西洋钟:“五点二十七。”   “还早。”他揽她入怀,半阖了眼,而后,他轻轻地说,“错了。”   “错了?”苏婀娜不解。   唇边有笑,像是鲜红色的血浸染开来,在黑暗中艳得惊心动魄。   他握住她的手在自己的胸口上比一比,然后停在一处,停了许久,可以感受到他的心跳,很平静。   她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跳变了,急一声,缓一声,缓一声,急一声。   是谁在心上擂鼓?   “刚才位置错了,这里,才是心脏。”他说。   怀里的躯体在那个瞬间有些僵硬,有些冰冷。   明清远吻了吻她的额头,笑吟吟地:“傻丫头,我也是同你开玩笑。”   她略略回复了些生气:“当真?”   “当然是真。”他说得肯定,心里却有万般盘算:娶了她,他可以扭转他在知识分子心目中的刽子手形象,可以名正言顺地向委座提议抗日事宜,最关键的是……   明清远勾起一抹不自觉的微笑。   ——现在,就让他们以为他是被红颜祸水迷住了   吧。   明清远将苏婀娜抱到床上,轻轻拍着她的背部哄她入眠。   从现在开始,就让她爱上自己吧。   对峙的双方,总得有一方溃败,谁先爱上,就注定要溃败到底,更何况是玩政治的人,若是动了感情,就等于自取灭亡。   六点的时候,明清远起身换衣,要去政府开会,党员守则和召集国民大会等决议案到现在还是争论不休,实在恼人。   他在黑暗中一粒一粒地扣好纽扣,轻微的声响,如同远方的花瓣落地。   此时一步也错不得,明清远是知道的。七年前父亲被刺身亡,他子袭父职,底下那些部将,真正忠心的不过寥寥数人,多数,怕是各怀鬼胎互相算计吧……   明清远轻轻地笑了笑,下了楼。   作者有话要说:田汉、刖翰笔、杜国庠他们的确是在南京被捕的,不过不是1936年冬天,XD ☆、第四章 可羡瑶池碧桃树   苏婀娜醒时,天已大亮,身边的人早已不见。   一名唤作莲心的丫头侍候她穿衣吃饭。   莲心取了一件刺绣旗袍给她,极淡的烟霞色,胸前缀着细碎的水钻,穿上身后,袅袅婷婷如一枝桃花。   “莲心,请问你知道……知道清远什么时候出去的?”   清远。   她轻声地念出这个名字,镜子里映着她的影,旗袍上的水钻闪着碎的银光,如同碎的相思。   “少帅已经出去了许久了。”莲心笑道,“苏小姐真是客气,说话还带‘请’字。”   苏婀娜有些窘,扭扭捏捏地坐到梳妆台前。   “苏小姐当真与其他女子不同。”莲心为她梳发,三千青丝萦绕指尖,像是掠过最华美的绸缎。莲心恨恨,“比如徐小姐,眉毛眼睛里都是勾人的俗媚,又比如王小姐,上次还当着人,就直接坐到少帅的大腿上……”   “莲心,你说什么?”苏婀娜的手竟有些颤,发卡拣了两次都落了下去。   莲心自知失言,忙岔了话题:“苏小姐,少帅吩咐了,请您中午去金陵饭店等他。”   “好。”她不经意地瞥向长窗外,有两条白色的大狗在草地上追逐嬉戏。   她认得是萨摩耶犬和赫斯基犬。   尤其是赫斯基犬,这种狗浑身白毛,与雪狼同种,被爱斯基摩人驯服后用作拉雪橇,日行百里,力大无穷,到了月圆之夜,它们仍会同野性发作的狼一般仰头嚎叫。   这时候,赫斯基犬也发现了苏婀娜,忽然停止同萨摩耶犬的玩耍,缓缓走近长窗。   苏婀娜心中一凛。   赫斯基犬隔着玻璃朝她露出尖锐的犬齿,敌意地低声咆吼。   立刻有佣人拉走了两条大狗。莲心柔声道:“白银平时极乖,苏小姐您别害怕。”   苏婀娜牵牵嘴角。她想,呵,连它也知我不是好人。   “苏小姐,您要不要去逛街或者唤人来陪您打麻雀牌?”   “你对每一个留宿这里的女子都这样殷勤招待吗?”她微微一笑,唇畔便有一个浅浅的梨窝显了出来,“可能去书房?”   莲心点头:“我领你去。”   明清远的书房大约五坪,放了许多的书,尽是关于军事,苏婀娜正拟退出去,忽然见到案上放了一本书,《Gone with the Wind》的上册。   这本书是美利坚女作家玛格丽特?米切尔所写,今年五月出版,听说是道尽南北战争时期的爱恨情仇,只可惜市面上并没有地方可以买到。   苏婀娜摊开了书看,一行行的英文跃进眼里,极美的斯佳丽,深情的巴特勒,亚特兰大风光正好。   十一点刚到,便有司机载她去金陵饭店,下了车,又立即有侍者领她去包厢。   极豪华的包厢里甚至有乐团在演奏苏格兰民谣,是《绿袖子   》,据说在伊丽莎白女王时代就已经已广为流传,相传是英皇亨利八世所作。   这个在传说中相当暴戾的男人却真心爱上一个民间女子,那女子在与他遇见的时候穿一身绿衣裳。   只一个偶然的邂逅,便就注定了一生的劫。   她住入他的心里,他念念不忘。   可叹斯人如梦,再也难寻。从此以后,他阅尽美女无数,却从没有一个女子,能像她一样,青青子矜,长风盈袖。   寤寐思服,求之不得,亨利八世只得命令宫廷里的所有人都穿上绿衣裳,好解他的相思之苦。   终其一生,他都不曾得到她。   “抱歉,迟了十分钟。”明清远走了进来。   从前几次见他都是军装,想不到他此次竟穿了一袭洋装,白衣皎皎,犹如月色,愈发衬得他眉目清朗。施施然走近,目中含情,唇角含笑,少了几分着军装时的严肃与老成,多了几分潇洒与不羁。   他们相对而坐,旋即有侍者上菜,无外乎法式黑松露浓汤、拿破仑千层酥、牛排、意大利面云云,奢侈得令苏婀娜大叹腐败。   “同夏桀商纣已是好得多。”明清远笑睨面前的女子,她的眉目生得格外秀丽,眼睛极黑极大,仿佛有很深的阴影,让人在一瞬间想起“鬼影幢幢”这个词。   “所以呢?”   “先与你陪养感情。”明清远浅啜一口红酒,眼中光华流转,有如卷轴里走出来的男子一般风流倜傥,“答应你的事,时机还没到。”   苏婀娜低低地应了声。   “明日报社会登出我们行将订婚的消息。”   眼前的男子,明俊的脸,凌厉的眼神,这样的一个人竟然要成为她的丈夫了么?苏婀娜先是一怔,随即又笑:“真是快。”   她想,跟着这样的一个男子,一起走到天荒地老,或许是每一个女子心中的梦吧。   可是,不包括她。   ——为什么,那件事偏偏是他做的?   “是快了些。”他离了位走近她,修长的指头攀上她的下巴,让她的头微微抬起。   明清远笑得有些暧昧。   这一个瞬间,她以为他要吻她。   但是他只是轻轻一笑,替她清掉嘴角的食物残渣:“吃慢些。”   她的脸忽然就红了。   从包厢里出来,门外竟站了两排卫戍近侍,见他们出来,所有的卫戍近侍立即立正上枪行礼,动作整齐划一,像是一人所做。   苏婀娜拉了他的袖子小声地问:“接下来要去哪里?”   “先送你回家,我开完会后再携你出去。”明清远笑得宠溺,眼里有一片清冷的月光。   眼神最是骗不得人。   苏婀娜低下头:“不必了,我在锦华官邸就好。”   “好。”他微微颔首。   路过中华门时,苏婀娜要司机停车,说是要上去看看。   就当是同   她一起去寻六朝胭脂的痕迹,珠市南曲的曾经吧。   中华门是明太祖朱元璋时修建的南京城正南门,是由南唐都城和南宋建康府城南门旧址拓建而成。   弹指间便是千年过去,历史如过眼云烟,抹掉了荒凉凄惨的曾经。古老的关隘只留下一个沧桑而平静的轮廓。   中华门始称聚宝门,五年前由蒋介石亲笔题字,改称中华门,倒成了情侣们谈情说爱、学生们画画习书的胜地。   他们登上中华门上层的庑殿式重檐筒瓦顶镝楼,为防着她冷,明清远脱了外套罩到她身上。   “你呢?”苏婀娜凝眸看他。   “我没事的。”   站在二十几米高的城墙上俯视,蜿蜒曲折的古墙城环抱了整座南京城,着实让人感到震撼。城门幽深,暗淡的壁垒覆盖了青苔与爬藤。石垒无言。即使灵魂挣扎过,也没有留下一丝声息。遥想五六百年前的朱元璋登临此处时,究竟是怎样的感受?   是有传说的,倒不知真是假。   据说彼时朱元璋志得意满,率大臣和诸位皇子环城巡游,盛赞自己的城墙如何固若金汤。而四皇子朱棣却在众大臣山呼万岁齐声讨好的时候说:“好是好,就怕紫金山上架大炮,炮炮直轰紫禁城。”   “你怎么看待火炮。”苏婀娜偏过头来看他,发丝在朔风中披拂,极好的一匹锦缎。   她问得似无意,他却上了心:“火炮么?拿破仑是炮兵出生,他把炮称之为‘军中之神’,并主张将火炮集中使用,以及充分发挥骑兵的机动作用,当然重要。”   “若是你作战呢?”   明蓝的天色映进他幽深的眼睛里,烧成灰的余烬:“我军炮兵一般以美制一百五十五毫米榴弹炮为火力骨干,辅以一百零五毫米榴弹炮和七十五毫米山炮,火力组织比较严密。但是我并不赞成这种战术,一来,爆炸中心可达到三千摄氏度,冲击波又影响甚远,投过去便等于毁灭。二来,对远距离目标射击要用大号装药,对炮膛损蚀严重,会大大缩减火炮的寿命。”   苏婀娜听得认真,末了才点一点头。   想从他这里套话么?那就再把她往歧路上引些吧。明清远在心中冷冷地一声笑。   国父孙文曾经说过,历史上南京既受益又罹祸于其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和气度不凡的风水佳境,过去曾多次遭受兵燹之灾,但亦屡屡从瓦砾荒烟中重整繁华。   东晋、萧梁、 刘宋三番北伐功败垂成,大明、民国二次北伐成功。   这一次呢?   明清远轻声地吟:“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苏婀娜也在吟,却是韦庄的《台城》:“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   这时一名中年男人抱着影像的器材来   到城楼上,对着他们摆好影像的架子:“少帅,就在这里拍?”   苏婀娜有些疑惑,目光在明清远和那个中年男人之间打着转。   “就在这里拍。”明清远微微一笑,直接揽过她的腰。   苏婀娜惊愕地望他,想要伸手去拉开他的手,然而他已经吻上她的额头。   这个吻是冷的。   中年男人立即捕捉到这一刻——微昂起头的苏婀娜与低头吻她的明清远,看来竟有几分出尘的意味。   总算是拍完了一张合影,苏婀娜问:“好端端的,为何要影像?”   他只是笑而不言。   第二天她就明白了为何要唤人来给他们影像了,他们的照片刊在《中央日报》的头版头条上,标题写着:郎才女貌,佳偶天成。   单是照片便占据了四分之一的版面,角度抓得极好,空气中有着花蜜的微甜漾开,他吻着她,如同永世的恋人。   看到报纸的时候,是第二日的晚上,清溶溶的月光在地上铺展开,潇潇的风吹打着窗外的花木,窸窣作响。   苏婀娜望向坐在沙发上的明清远,清俊的眉目含笑,只是这时候他的笑容分明带着淡淡的讥诮与不屑,没有丝毫温度,甚至可以说是刺骨的寒。   这是一抹极缥缈的笑意。   缥缈如水中的月,分明这样的近,这样的近,伸手去掬一捧,却搅碎了水中的一轮初月如碎银,只落得一手的空。   但或者只是她的错觉。   眼前明清远分明笑吟吟地看她,极其温暖和煦:“我们明天去上海。”   “上海?”   “怎么?”他骤然靠近,眼睛微微眯着,有些湿润迷蒙的意味,“傻丫头,不想去见未来的婆婆吗?”   而现在,这个傻丫头正在城南逛着花市。   明清远回去开会,她在锦华官邸极是无聊,便要去花市逛逛,莲心放心不下,跟在旁边,一步也不敢离。   江南这般的好,已是十一月中旬,仍有各种花姹紫嫣红地开得绚丽,空气中尽是清清软软的花香。   若是江北,此时应该已是百花落尽,下了一地的雪吧。   北平,呵,北平已是回不去的惆怅旧梦。   呵,她以为自己全都忘记了呢,可是只一句话,只一盆花,所有过去的岁月就又都回到眼前,从来不曾湮没在岁月的烟尘之中。   已经是七年前的事了。   西元一九二九年,为了纪念五四运动十周年,北平的几所高校于五月四日联合起来举办了一个关于民主与自由的辩论会。   他是北大的反方二辩,从容不迫地站起:“我想大家一定知道罗伯斯庇尔吧,他是法国大革命时雅各宾派的领袖。这人很激进,认为自己最革命,动不动就以革命的名义剥夺他人的生命。当自由凌驾于法律之上,便只有两种结局,或出现Zhuan制   Du裁,或出现暴民政治。这两种情况下,任何人的生命安全都得不到保证,在一个极度自由社会里,不会有任何赢家。”   只一段话,驳得正方有口难言。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他。   她坐在台下,只觉得桃花灼灼,璨然地开了十里,三生三世都有花香缱绻。   待到辩论会结束,她追着他出去,竟是不由自主。   未名湖畔垂柳依依,一个清瞿的背影立在那里,诗意尽显,像一幅极好的泼墨。   未名湖,呵,这么有名的湖却叫未名湖,未名湖畔又站着一个不知名的少年。   她缓步走近。   那一晚月亮很好,他的面容映在水里,波光潋滟,月亮碎了半个影。   这张好看的脸,极容易被记住的。   “同学,你叫什么名字?”她在后面拍他的肩。   他回过头,想了一想:“我姓沪,沪雪笠。”   她读过《聊斋志异》里的《娇娜》,当然知道他报的是假名,故而调侃:“这么巧,我姓苏,苏娇娜。”   “似小姐这般的身段,倒不若改叫苏婀娜。”他自然也听得出她说的也是假名。   这会儿远处却有人唤:“密斯托明。”   “原来你姓明?”   “这个姓很少见吧。”他微微一笑。   “我的姓很常见,我姓顾,顾夕颜。”   “夕颜,我的同学唤我了,有缘再见。”   很多年以后,她都记得,他站在未名湖畔,倾国倾城的绝世姿容,连天上那轮清冷的月,都忽然失了颜色,而眉间的一颗痣,直点上心头。   都是年少时的旧事了,一切过得那么快,当他把枪口对准父亲的时候,当她把枪口对准他的时候,一切便已结束了。   父亲去了,死在他的枪下。   可是,她又隐隐觉得明清远又不似他。   若不是他,世上哪有这般像的人?若不是他,为何逼她嫁给他?   若是他,若是他又怎么不回忆往事,若是他,又怎么不知苏婀娜是个假名?   抑或,他一直在作戏?又或者,那一粒子弹夺去了他所有的记忆?   心绪纷乱,手心尽是汗,苏婀娜拉了莲心在花市里逛了许久,忽然见了一家花店门口摆了一盆极艳的花,其红哀惋如殉情者的血。   “你在这里候着,我进去看看。”苏婀娜撇了莲心进去,对着卖花的中年男人讲,“有没有红艳艳开满山的花?”   中年男人眼睛一亮,连忙说道:“有有有,要三块法币。”   “五块法币卖不卖?”   “为什么价钱这样贵?”   “不贵,不贵,只要当真能开满山,便是抛头颅洒热血也不贵。”苏婀娜说得漫不经心。   “里面有一品极红的花。”中年男子拉了苏婀娜往里走,“黄老在等您。”   作者有话要说:中华门上层的庑殿式重檐筒瓦顶镝楼毁于侵华日军的炮火,今仅存遗迹,甚是叹惋。 ☆、第五章 唱尽阳关无限叠   “经与委座的商议,明某暂担本次党内改组的计票员,不参与此次选举。”明清远站起,行了一个军礼,而后气定神闲地坐下。   一石击起会场里千层浪,坐在他旁边的楚团长拉了他的袖子:“怎么回事?”   他只是坐在那里,四面的空气都似冬日长江的水,冰冷,并且燥动。   不过是走个形势而已,何必认真?   果不其然,投票的结果是蒋介石出任行政院院长。   回到家中,他问莲心:“苏小姐呢?”   “苏小姐在花市逛得倦了,已经在楼上歇息了。”莲心压低了声音,“她还让我在外面候着。”   “你懂唇语,应该知道她在说什么。”   “是。”莲心敛眉低目,“是暗号。”   是吗?只探听到一点消息就等不及了?   明清远摇了电话给易副官:“马上遣几个伶俐的便衣去城南花市,按我说的去做。”   易副官听他说完了暗号,问他:“然后呢?”   “将他们引出来,全部杀掉,一个不留。”明清远挂断电话。   第二天到统帅部开会,才进门,孔令仪就一个报纸团扔过来:“你要订婚?”   明清远将报纸摊开了,上面登着他与苏婀娜的合照,不由地笑了笑:“我要订婚于你而言不是喜讯么?从小到大都欺负你的人终于要被人管了。”   孔令仪顿足:“于你而言真是噩号。”   同僚戴安澜围过来,把这样那样的不妥之处罗列了一大通,最重要的是,这个女人还是一个共Chan党,同她订婚简直是引狼入室!   孙令仪连连点头,又拉了孙立人过来。   孙立人斟酌了一下:“报纸上的这个女孩蛮漂亮的……”   “去,谁让你说这些?”孔令仪没好气地推开孙立人。   孙立人小声狡辩:“我说得是真,她比你美得多。”   孔令仪瞪了他一眼,拉着明清远的手左右摇晃:“仲玉哥哥,那个女人有什么好?为什么要娶她?”   果真,所有人都当他是鬼迷心窍,否则为什么急急定下婚约?   明清远当然不愿意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只是笑言:“追求爱情有何不好?”   他自己也知道,这是兵行险招,稍有不慎就会满盘皆输。   “明司令,委座有请。”年轻的警卫员向明清远行了一下军礼,又向孔令仪说,“孔大小姐,孔部长要您去他那里一下,他说……他说您居然闹到军部来,他实在丢不起那个人。”   “这个老头子。”孔令仪拎   起手包,高跟鞋嗒嗒地走了。   明清远朝着孔令仪的背影笑了笑,跟着警卫员走了。   “你来了。”蒋介石放下茶盅,“听说你的母亲现在住在上海?”   “是。”   “许久没回去了吧?”蒋介石笑得慈爱。   “校长的意思是?”   蒋介石说得波澜不惊:“今年五月三十一日,全国各界救国联合会在上海成立,现在声势已大。”   明清远微微低头:“学生明白了。”   蒋介石望向远处:“明天天气不错。”   明公馆在上海法国租界华勋路上,是西式的别墅,极为大气。   此时明太太正在房里同几个朋友打麻雀牌。   陈太太打了张四饼:“明太太,你的儿子真是争气,哪似我家那个败家子,整日就知吃喝玩乐。”   明太太打了张七饼:“你以为我儿子让我省心?交往的皆是些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人。Biao子无情,戏子无义——哦,不,现在得叫电影明星。上次带来一个浙大的女学生,我本来还觉得欢喜,谁知此女做派太新,来我家吃饭时居然坐到清远大腿上让他喂……”   周太太碰了明太太打的七饼,打了一张白板出去:“你竟没看报纸?你家儿子就要同一个女学生订婚。”   “什么?”明太太很是诧异,“我怎不知?”   自己的儿子要和一个女学生订婚的消息,居然是和朋友打牌时无意中知道的——这是什么世道?   “太太,少爷回来了,还带了位小姐。”管家老李向明太太禀告。   明太太推了面前的麻雀牌:“改日再打,我先去会会这个妖魔鬼怪。”   口中虽这么说,见了在客厅候着的儿子却是欢喜无限,连他旁边的妖魔鬼怪也顾得不打量:“清远,怎么会突然回来?晚饭吃过了吗?”   “晚饭在火车上吃了,妈,有件事还得要你做主。”明清远扶着她在沙发上坐下,又向苏婀娜招招手,示意她坐到明太太旁边。   自进入明公馆,苏婀娜浑身不自在,她只好朝明太太挤出一丝微笑:“伯母好。”   明太太转过脸去看她,只一眼,红润的脸就变得苍白:“顾夕颜?是你?”   当真被她看了出来,苏婀娜小声地说:“伯母,我姓苏。”   明太太拉了明清远,只是说:“清远,你记不记得,那年我们在北平,你……”   明清远笑着打断:“妈,您别太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她姓苏。”   明太太细细打量,毕竟当年只是惊鸿一瞥,如今细细一   看,只觉得面前的女孩子眉目青青,随即放下惶惶不安的心。   “婀娜,我们在上海住几日,你多陪陪妈打牌聊天。”明清远笑着交待。   苏婀娜只好陪笑,做出一副大家闺秀的样子来给他母亲看。   “苏小姐是哪所大学的?”明太太的目光从上到下的巡回了数次,眼前的这个女孩什么都好,偏偏长得这般似那个顾夕颜。   “国立中央大学。”   倒是个名牌大学,又在南京,而非北平。明太太又问:“苏小姐是哪里人?”   “伯母,我是江苏人,现在住在南京。”组织上已经交待要打入敌人内部,所以她尽量答得周全得体。   贵嫂奉上来三杯花旗参茶,其中一杯给了苏婀娜,她接过后点个头说了句“谢谢”,微抿了一口放下。   明太太瞧她端茶揭盖的姿势,又多了几分赞许,看样子她的家教倒是不错,愈看愈满意,尤其是在与明清远先前带回来的那些女友进行了对比。明太太拉了苏婀娜的手问:“苏小姐家中的还有什么人?”   苏婀娜微微低下头:“家母去得早,家父也已经在数年前亡故了。”   明太太伸手将明清远的手拉过来覆上苏婀娜的手:“她举目无亲,你以后可要好好待她。”   竟有几分同情的意味。   明清远笑意盈盈地保证:“妈,你放心,我以后一定会好好照顾她。”   苏婀娜有些羞:“伯母,我上去将行李整理一下。”   直到苏婀娜上了楼,明清远才淡淡地问:“妈,大哥现在怎么样了?”   “还不是老样子?想起从前你和他一起踢球,现在他却……”明太太只说了一句,便泪流满面,取了手绢拭着泪。   明清远安慰了母亲几句,站起来理了理衣裳:“我去看看大哥,苏小姐若是问,你便说我去散步。”   “清远……”   “妈,放心,我很快回来。”他俯□轻轻地吻了一下明太太的额头。   明清远对于仁济医院已是熟门熟路,他进了一个病房,拉了一把椅子在病床前静静地坐着。   极静极静的夜,灯色昏暗,似乎能照见漫长的一生,荒芜如是,苍凉如是。   灯光照着病床上的年轻男子,他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消瘦异常。他同明清远,是一模一样的两张脸,相对宛若镜照,可是明清远生龙活虎,他却只能躺在这里。   “我遇见她了。”略一犹豫,明清远还是伸手抚摸他的手,顺着他扎满了针眼的蓝色静脉一路抚摸。   他却不觉,只是昏睡   。   那一枪贯脑而入,他虽侥幸活下,却只能永远是这个样子。   他的呼吸很轻很慢,没有肠蠕动,不需任何食物的摄入,每日靠葡萄糖来维持生命所需。此时他的身体,没有任何杂质,如初生儿一般纯净。英挺的眉毛微微地皱着,也许是因为病痛,又也许……是在不醒的梦魇里挣扎着,不想离开这个世界……   “大哥,是她的父亲害死了爸,又是她害得你变成了这个样子。”明清远的眼眸幽暗,极深,极深,那些岁月的光影,一重又一重地掠过,渺渺茫茫的,像山间的风。他一字字道,“哥,你所受的伤害,我一定会以十倍加诸于她,一定。”   地下铺了厚厚的羊毛地毯,一脚踏上去,直陷到脚踝,有种诡异的美感。房间里是法式的装修,墙上有着浅蓝色的靡丽图腾,落地窗前垂着华丽的天鹅绒窗帘,连沙发上都是堆金锦绣。   明太太说他出去散步,苏婀娜想,他本是上海人,定然不会迷路,何必为他忧心呢?   推开了落地长窗,外面是一个露台。   已是冬天了,天上只有寥寥的几点寒星,落到人间,只余下疏疏的几缕星辉。   有风吹过,花叶枝木簌簌作响,这般的急,这般的厉。风卷裙裾有些冷,苏婀娜不得不裹紧了罩在旗袍外的呢子绒大衣。   放眼望去,尽是一幢一幢的花园洋房,重重院落,森森的钢筋水泥树林。可是同样是上海,撕开表面上的铅华满地,十里洋场外的许多人都是食不裹腹居无定所。   组织里说:资本主义制度是有各种弊病的,在资本家日益富裕的同时,工农的生活日益贫穷。   法国有里昂工人运动和巴黎公社,英国有宪章运动,德国有西里西亚工人起义,尽管斗争都失败了,但大部分的工农已经觉醒。   幸之又幸,西元一九一七年有苏联的十月革命珠玉在前。所以,腐朽的资本主义必将被新生的共产主义推翻,彼时将没有资本家没有地主,红色遍染大地,全国的工农都将被解放,老百姓们箪食壶浆,热情迎接工农红军的到来……   “这么冷还站在外面?”有人从后面拥她入怀,温热的气体拂过脸庞,微微地痒,“在想什么心事?”   暗沉沉的,天上的月色有点发红,像是一抹胭脂沾了水,洇然化作成片的红。   看样子明天应该要下雨了吧。   “你回来了。”苏婀娜侧头看着明清远。   四目相对,两张脸的距离极近极近,眼里都只映了对方的影。淡淡的星光下似乎有一种天长地久的错觉,   仿佛整个世界只余了他和她。   “在想什么?”他呵一口气,空气中有濛濛的白。   “你为什么会想到要联共抗日?”   “国难当头,自然应该先对付小日本。”他说得倒似真。   明清远自然知晓,或者说是谁不知道共Chan党发动的都是些三代五代的中下贫民?   人要穷就越容易革命,就越容易造反。这些来自最底层的老百姓,文化素质很低,思维方式是直线式的,同所谓的爱国学生一般,只想一点,不计其余,共Fei只一句资本主义万恶,只一句要解放被奴役的人们,便激起极大的风浪。   若不打个“联共抗日”的招牌,他们岂不先在窝里就反了?   她轻轻地说:“全国人民都在水深火热之中,明家可能捐些东西出去?”   “你既然说了,我自然办到,明天就去教会。”明清远的唇轻点了一下她的脸颊,“顺便,去看一下我们在哪家教堂订婚。”   “别瞎说,去睡觉吧。”苏婀娜连忙从他的怀抱里挣脱。   明清远似笑非笑地看她:“只有一张床,你可别霸王硬上弓。”   苏婀娜瞪了他一眼,直接拉了灯。   半夜里,她觉得他冰冷的手抚在自己的脸颊上,纤细修长的手因握惯了枪,有几个晶亮的茧。苏婀娜想将他的手拿到被窝里,却听到他低低地唤一句:“夕颜。”   “夕颜?”她被他的话惊得睡意全无,却又不敢动。   “夕颜,我很想你。我知道你恨着我,恨我杀了你的父亲,恨不得将我杀了泄愤……当年,实属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明清远絮絮叨叨地说了一阵,翻了个身,“知道吗?我在南京遇到一个同你长得一样的女人,我几乎把她当作了你……”   沉寂了半晌,不再有声音,苏婀娜推他的背,却是不答,原来不过是梦话。   床头柜上有一个珐琅彩花瓶,用清水养了几枝折下的腊梅花,有极浓郁的花香。   便是暗香浮动的梦中,他也低低地唤她的名。   原来,原来他还记得她,即便是在梦中。   苏婀娜像孩子般痛哭难抑,那般悲哀,那般绝望。枕头是月白缎子,并不吸水,眼泪冰冷地贴着脸,极是苦涩。   她把脸靠在他的背上,贪恋地吸入他身上每一丝熟悉而陌生的气息。   明月的清辉透过落地窗撒进来,在明清远的面上落下深深浅浅的影。他分明睁着眼,那样幽深的眼睛里,有幽独的月光淡淡,一片清冷,散发着一种骇人的光芒,一种无可理喻的执狂。   过了没多久,风声愈加地大,乌云蔽了月,然后就是瓢泼的大雨。   感觉到靠在背上的苏婀娜终于不再啜泣,沉沉地睡去,他轻轻地笑了一声。   不过如蝼蚁。   在他眼中,她不过如任他玩弄、随时可以捻死的蝼蚁。   明清远听了一夜的雨,雨声如琴。   雨声急骤时,琴声就愈发慷慨激昂,如万马齐喑,如两军对阵。雨势减缓时,琴声也跟着低下去,如幽咽泉流,如落花随水。然后再低,再低,低过碧落,低过人寰,低到黄泉之下,妖冶艳红的彼岸花不知时节,纷纷攘攘地开满了火照之路,有无数幽愁暗恨生出。   大雨直到五点多钟才停,天微微地亮,朦胧的光影影绰绰,他把手伸到枕头下面,触手是冰冷的金属。   那是一支勃朗宁M1905左轮手枪。   自父亲遇刺、大哥昏迷的那一日起,他便习惯枕着枪入睡。现在摸到了枪,不由地安下几分心,他将枪推回枕下。   这么一伸手,指尖便触到她的长发,黑发如夜,有淡淡的晚香玉的花香。   他支起身子看她,皎洁如月光的面容,红如珊瑚的唇,温腻如玉的颈,洁白的肌肤下是蓝色的动脉,柔软和脆弱。   只要取了刀刃在她颈上的动脉一勒——可是,他才不会让她这么简单的死去。   而她睡得极沉,脸上还挂着泪,如婴儿一样酣然睡着,呼吸平稳而均匀,似乎浑然不知那张月光似的天罗地网正一点点地收紧。   明清远看了她一阵,又低头用手指擦过自己心口的位置,温热的触感,平静的心跳。他恍惚地想,自己也是有心的么?   天光将明,他抚她的长发:“婀娜,起床了。”   苏婀娜微睁了眼,嘟囔了一句“再睡会儿”,就又垂了眼帘遮住墨色的瞳。   明清远笑了笑,穿好了衣裳,洗漱完毕,吃完早饭后去了书房。   外面的天还没有全亮,阴森潮湿,重云堆叠,暗的夜雾茫茫一片。   明清远从书橱里抽了一本已经泛黄的书出来,是《战争论》,德国军事理论家和军事历史学家克劳塞维茨所著。其实是谁写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本书是他考入黄埔军校的那天,大哥送给他的。   民国二十年,黄埔军校招生,正在北大就读大三的他毅然南下,考入黄埔军校第九期。入学时,大哥乘了火车去广州,又坐了船抵达黄埔与他一聚,说着未来的种种打算。   ——那也是,大哥昏迷前他们兄弟最后一次会面。   摊开,扉页上写着   极好看的簪花小楷,同他的字竟是Ba九分相似:留贻远弟清赏。兄,遐。   父亲自他们读书识字起就订了规矩,每天都要写十张毛笔字,说是国萃不可丢。父亲倒是以身作则,每日不管军中事务多忙,都先写了十张给他们兄弟俩临。   一次奉系军阀张宗昌附庸风雅出版了一本诗集,叫《效坤诗钞》,分送诸友同好,因同是封疆大吏,父亲也得了一本。   谁不晓得张宗昌是个没读过书的狗肉将军?父亲干脆拿了这本书当笑话念了给他们听。   比如《笑刘邦》:听说项羽力拔山,吓得刘邦就要窜。不是俺家小张良,奶奶早已回沛县。   比如《大明湖》:大明湖,明湖大,大明湖里有荷花。荷花上面有蛤蟆,一戳一蹦达。   比如《下雪》:什么东西天上飞?东一堆来西一堆。莫非玉皇盖金殿?筛石灰啊筛石灰。   兄弟俩听了,都格格笑个不休。   父亲又往后翻了一页,脸上的笑容慢慢敛住了,他说:“张宗昌的诗虽得狗屁不通,这首诗的意境却是极好,你们抄二十遍吧。”   父亲推门出去以后,他们摊开诗集。这首诗的名字叫《俺也写个大风的歌》,写的是:大炮开兮轰他娘,威加海内兮回家乡。数英雄兮张宗昌,安得巨鲸兮吞扶桑。   明清远冷笑道:“前三句是痞之又痞,俗之又俗,最后一句口气看似很大,实则草包加无知,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东北正受日本人欺侮,此军阀却能在此时道一句‘安得巨鲸兮吞扶桑’,倒是要比成日‘春花秋月何时了’的李后主有气魄的多了。”明清遐取了一枝湖州羊毫笔细心抄写,笔落到纸上,便是一行极清丽的楷书,“你说的不错,前三句的确是痞之又痞,俗之又俗,但此句一出,立马峰回路转,一个活脱脱的草莽英雄跃然纸上,可谓是神来之笔。”   “是是是,大哥说的有理,不如就再帮我抄二十遍吧,我先出去玩了。”明清远嘻皮笑脸,“反正我们俩个的字相差仿佛,从小到大你都帮我写了那么多次,再抄一次也不会怎样。”   谁知这时候父亲竟推了门进来,一脸怒气:“清远,你说什么?”   明清远怯怯,正想上前一步。明清遐已经开口:“爸,我错了,下次我不会再让大哥帮我抄了。”   明清远低下头,笑嘻嘻的,从小到大,他们早玩惯了互换身份的游戏,大哥代他受罚也是常事。   父亲从门边抄了一把鸡毛掸子打了明清遐五下,然后用鸡毛掸子指着明清远:“刚刚打完你哥,现在到你。   ”   “爸,你……”兄弟俩异口同声。   父亲冷笑:“旁人辨不出你们,我还辨不出吗?清远,你让你哥帮你抄写,这是一错,每次你哥被打时你不站出来,这是二错,有什么问题吗?”   那次父亲打断了两根鸡毛掸子才肯收手,又不许佣人给他上药,害得他在床上足足趴了一个礼拜才能下地。偏偏明清遐又极听父亲的话,坐在床边捧了张宗昌的诗集念给他听。   明清远听了忍不住笑,一笑,伤口就更疼。   那段欢笑的日子呵,现在想来就像父亲的鸡毛掸子落到到身上一般的疼,偏偏还要笑,偏偏还要装作不觉,于是疼得愈加撕心裂肺。   作者有话要说:实在想水一下张宗昌,此人实在是民国时期军阀中的人才啊!   张宗昌人称“狗肉将军”(张宗昌嗜赌成癖,终日与骨牌为伍。当地人称玩牌九叫“吃狗肉”,故张宗昌有“狗肉将军”绰号)又称“ 混世魔王 ”,还称“三不知将军”(不知道自己有多少姨太太,不知道自己多少条枪,不知道自己有多少钱)   下面贴几首诗,JMS当笑话看吧。   游趵突泉   趵突泉,泉趵突,   三个眼子一般粗,   三股水,光咕嘟,   咕嘟咕嘟光咕嘟   张宗昌有次在大明湖,随从为他讲了刘鹗、杜甫等对济南风光的评价,张宗昌没头没脑地问:“杜甫是谁?他会打炮么?”在趵突泉,有人向他诵读和讲解了一些诗联:“云雾润蒸华不注,波涛声震大明湖。”张宗昌听不懂,不耐烦地说:“什么他娘的狗屁诗!老子一句也听不懂!看俺张大帅做一首来。”于是,顺口诌了此诗。   求雨   玉皇爷爷也姓张,   为啥为难俺张宗昌?   三天之内不下雨,   先扒龙皇庙,   再用大炮轰你娘。   张宗昌在济南求雨不得,一怒之下把大炮拉到千佛山上,扬言要再不下雨就拿大炮轰天,结果还真下了。   游泰山   远看泰山黑糊糊,上头细来下头粗。   如把泰山倒过来,下头细来上头粗。   天上闪电   忽见天上一火链,好象玉皇要抽烟。   如果玉皇不抽烟,为何又是一火链。   游蓬莱阁   好个蓬莱阁,   他妈真不错。   神仙能到的,   俺也坐一坐。   靠窗摆下酒,   对海唱高歌。   来来猜几拳,   舅子怕喝多!   无题   要问女人有几何,   俺也不知多少个。   昨天一孩喊俺爹,   不知他娘是哪个?   混蛋诗   你叫我去这样干,   他叫我去那样干。   真是一群大混蛋,   全都混你妈的蛋。   破冰歌   看见地上一条缝,   灌上凉水就上冻。   如果不是冻化了,   谁知这里有条缝? ☆、第六章 莫遣佳期更后期   苏婀娜起得迟,穿好衣服已是九点多。她穿了件浅红色的旗袍,外面罩了米白色苏格兰羊毛坎肩袅袅婷婷地下了楼,越发衬得肤若凝脂,眉目宛然。   明太太见了,轻轻拊掌。   她的父亲本是上海有名的实业家,在美国也有极大的一片资产,她自幼在美国长大,因此思想极新。见了苏婀娜姗姗来迟地下了楼,倒也不恼,只是微微笑着:“清远是军校毕业,体力很好,苏小姐可吃得消?”   “伯母,我……”苏婀娜期期艾艾,红了一张脸,“我们虽一起睡,却还不曾。”   明太太见了她这个样子,愈发生了三分喜欢,当下轻叹一口气:“那可要抓紧,我急着抱孙子。”   “伯母。”苏婀娜低了头,羊脂玉似的颈上染上一层淡淡的红。   明太太笑笑,拉了她一同去吃早饭。   昨夜才落了雨,早上的天还是阴沉沉的,晦暗昏黄得如同涂在面包上的黄油。   吃完饭后,明太太摇了电话唤来两个朋友,又让苏婀娜与她们一同打麻雀牌。   苏婀娜稍稍推辞后坐下陪着明太太打了几圈。她知道自己应极力讨得明太太喜欢,于是拼着自己不和,专打明太太要的牌,只有第六圈是天和,没让明太太和成。   打到中午时分,自有佣人布了菜,明清远也自书房里出来随她们一起吃饭。桌上极精致的菜肴漂亮得如一个个工艺品,还摆有小甜点,想起在苏区吃的都是些窝头泡馍,苏婀娜愈是觉得国民党腐败,资本主义腐朽。   “婀娜。”明清远笑吟吟地夹菜给她,婴儿拳头大小的螺。   肉质非常鲜美,苏婀娜吃完了抬头,他仍望着她,一双眼睛极深极亮,就好象深黑的夜里,星光照进古井。心上笼上几丝不祥,她问:“这是什么螺?”   “什么螺?这是法国蜗牛。”他倒是笑。   苏婀娜觉得一阵恶心,从桌上捞了一个高脚杯把其中的液体灌进去,哪晓得里面装的是法国干红,又呛得直咳。   “真是个傻丫头,是田螺还是蜗牛都分不清么?”明清远取了帕子托起她的下颌,“看你。”   说着,他帮她轻轻擦去了脸上的食物残渣,修长的手指有意无意地在她的唇瓣上划了一下。   明太太看在眼里,只是笑,拭净嘴角上楼休息去了。   下午去了号称远东第一天主教堂的佘山天主教堂。   佘山天主教堂建在佘山山顶,是法国传教士于清同治十三年所建,教堂融希腊、罗马、哥特式建筑艺术于一炉,部分采用中国传统手法,可谓中西合璧。   从山脚到山顶的路上有一百四七座苦路亭,每亭中有一幅耶稣受难浮雕,还有三座圣亭和一个中堂。小路曲折,汽车开不上去,他们便下了车拾级而上。   南方的冬自是与万里飘雪   的北国不同,落红殆尽黄叶萧萧便是冬天。朔风吹来,漫山的红叶簌簌辞柯,落了一地,一声一声,都像叹着流年似水,韶华易逝。   这个时候,香山的叶应该也红了吧?不,不,现在的香山应该北风呼号,雪花乱飘。   香山的漫山红叶在一个月前的北平,但这里是江南,是上海。   路上都是厚厚的积叶,踏上去绵软无声。他牵着她的手,两个人默默往前走。   她记得他们曾经过拾过香山的红叶,寻了样子奇特的,夹到书里当书签,寻常样子的便学了《唐宋传奇》里的故事,题了字后抛入湖中。   湖边有丹桂,正是开花的时候,水面尽是黄色的小花,一朵一朵,沉沉浮浮。   抛了红叶后掬一捧水,尽是清软的馨香。   那些花香如醉的年少时光仿佛是比月色更单薄的水晶,清溶溶的一块,落在地上,碎成满地的屑,拾都拾不起。   她望向他,他也是一幅若有所思的样子,可是忆起了往事?   明清远也看着她,风吹得她的鬓发有些散乱,又是极窈窕的旗袍,被风裹着,有极嬴弱的丰姿。她举手拂开乱的发丝,他竟看得有些痴。   苏婀娜含羞笑笑,又默默往前走。   山路极长,看着她走得吃力,他说:“我背你吧。”   她本当他开玩笑,想不到他竟真的蹲下来,于是苏婀娜笑嘻嘻地伏到他背上去,搂住了他的脖子。   头顶上是一树一树火红的叶子,燃烧树顶,大火轰轰烈烈,如此的灿烂,如此的凄惋,哀艳得如义无反顾的殉情者的血。   他的鞋子踏在铺满山路的红叶上,有极轻微的声响,好像时间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轻轻断裂。   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西宫南内多秋草,落叶满阶红不扫。   这两句诗可真是符合现在的意境呢,她只是这样想,并没有思及太多。直到西元一九三七年的夏天,她被困在一方斗室中,门窗皆被封死,没有自由,不见天日。那日媚眼妖精恰穿了一件红色的旗袍去看她,她突然就忆起这件事,分明想起,原来这两句诗出自白居易的《长恨歌》。   天色依旧晦暗阴沉,铅灰色的云低得似要压下来。   他一步步地往山上走,每上一步,微微的震。   她轻声地问,有些试探:“顾夕颜是谁?”   “你怎么知道她?”他的脚步一顿。   她将他搂得更紧些:“你昨夜唤她的名。”   “她是共Chan党,她父亲顾骅也是。七年前,顾骅潜伏到我父亲那里,但是不久之后身份就暴露,他和顾夕颜被我父亲带兵围在香山。”虽看不到他的表情,却也能听出明清远的声音里有一丝异样,“总是要做困兽之斗的,混乱中,顾骅开枪杀死了我父亲。”   “那……然后呢   ?”   “我杀了他,顾夕颜趁乱用枪指着我当人质,就此逃了,下落不明。”明清远一步步地往上走,“现在同你一个共Chan党说这些,真是不可思异。”   事实明明不是这样的。她随即又笑,自己现在是苏婀娜,他何必对自己掏心掏肺?   “怎么了?”他问,悠悠然的笑声。   “没什么,我不倦了。”   他笑吟吟地蹲下让她下来:“什么时候想再让我背的话就上来吧,我背你一辈子。”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仿佛有水晶珠子从极高的地方落下来,一颗一颗都落在玉盘里,凝而不碎,声若琳琅。   白居易不是在诗里说,大珠小珠落玉盘么?   一个字一个字,落满一地的水晶。   苏婀娜走在他右边,能看到他的侧脸,轮廓刚毅,眉眼磊落。渐渐有了太阳,午后的阳光穿林而过,在他身上撒了一片温暖的浅金。玉面朱颜,魅惑如妖。   佘山天主教堂轮廓自然,整个建筑平面呈拉丁式十字形,几与山融为一体。   殿窗部分镶嵌五彩玻璃,顶部盖以碧色琉璃瓦。高耸的钟楼按一定音符排列着八只大钟,塔尖高约四十米,是由紫铜铸成的圣母像。   面对怀抱小耶稣的圣母像,明清远说:“我们祈祷吧。”   “祈祷?”   “有的是为了救赎,有的,则是为了让自己踏出的脚步更坚定。”他轻轻地笑,闭了眼喃喃低语,“主啊!请接受我的全部自由、我的记忆、我的了解和我整个的意志。我所有的存在,我所有的一切,都是你赐予我的。现在我愿将它还给你,凭你的意志处置。只要将你的爱和你的仁慈赐给我,有了这些,我便足够富有,我不奢求其它。”   彩色拼花玻璃的窗里漏进一扇扇五颜六色的光斑,有一束淡黄的光斑正照在他的脸上,那样温和的光,叫她心中不由自主地觉得心中喜乐。   她本是无神论者,此刻却也学着他的样子默默祈祷起来。   只希望这一刻长久些,再长久些,或者说,是希望时光停在这一刻——她全心全意地信他,他亦全心全意地护她,没有国共对峙,没有前尘过往。过去现在、此时将来、今生今世、来生来世,全都凝滞于这一刻,一刻的天长地久,一刻的天荒地老。   所谓希望,总是难以达成。   这时候,神甫同一名女士从后堂走出来,听谈话的内容似要办一个孤儿院,去收养战争孤儿。   那名女士看上去四十岁左右,穿黑色旗袍,极美丽的容光,所过之处有极淡极淡的白昙香氤氲浮动,二十年前必然是个一笑倾城的绝世美人吧。   明清远微微一笑,拉了苏婀娜迎过去:“伯母。”   这女士骤然见了明清远,觉得眼熟,一时间却又想不起在何处见过,于是问   他:“你是谁?”   “我叫明清远。”他顿一顿,“先父姓明讳振伟,伯母应该还记得。”   她却并不为之所动,只是淡淡提醒:“早在西元一九二九年,在先夫移葬南京紫金山国父陵的葬礼上,我就已经公开发表过关于不参与国民党任何工作的声明。”   “侄儿并没有想同您谈国民党。”明清远略微低一低眉,“不然应当唤您第一夫人。”   她便是中华民国第一任大总统的夫人孙宋庆龄?苏婀娜一阵心惊。   “那你想说什么?”孙宋庆龄蹙了眉,“别再同我妹妹一样和我说蒋介石如何如何好,我早听得两耳生茧。”   “自然不是,侄儿前些时候读了共Chan党的《八一宣言》,深有感触。”他姿态从容,不像在谈政治,倒像在闲庭信步,说树上开了一朵素白的梨花。   倒是孙宋庆龄惊了,脱口问道:“你竟看《八一宣言》?”   “是,侄儿对共产主义还有些研究。兄弟阋于墙,外御其务。每有良朋,烝也无戎。”明清远有些痛心,“自九一八事变以来,四年时间,差不多整个东北已经被日寇占领和侵袭。我同意您的亲共政策,此时最应该做的便是联共抗日。”   “我如何信你是真心?”孙宋庆龄挑眉。   神甫说:“孙夫人,明先生今早才派人送来三十万法币,说要筹建养老院,他不似坏人。”   “是啊,我就是共Chan党,在南京被捕时他有善待我们,还说要在十二月九日的游行上帮我们。”苏婀娜不由自主地为他说话,“只是迫于压力,清远没有将田汉他们放出来。”   孙宋庆龄不是没看过报纸,因此盯着明清远的眼睛。   “侄儿说的是真。”明清远也看着她,他的双眼很亮,比孙宋庆龄所见过的任何一个人的眼睛还要亮,幽幽的瞳膜,旋出美丽的图案,她看得几乎痴了。   这样诚恳的目光,便连孙宋庆龄也信了:“你想做什么?”   “我想加入您组织的救国联合会。”   从佘山下来,车子没回华勋路的明公馆,倒是往徐家汇开。   苏婀娜有些奇怪,明清远平素出门后面都是浩浩荡荡的一支队伍,不知怎么,今日反倒只有易副官跟着?   车子到了徐家汇圣依纳爵主教座堂旁的一幢两层的小洋楼前停下,易副官从车上下来给他们开了车门。   “这是……”   “你带来的衣服不多。”他先下了车,“我们买些。”   他竟惦记她的衣服不够穿。   这时候,有浅金的阳光落在他的衣上、手上、发上,晃动成大大小小的光斑。她看着面前的男子,眉眼温润,唇角含笑,依稀便是北大未名湖畔的那个少年。轻轻的一声笑,便有一颗石子投入湖中,激起无数银色涟漪,层层叠叠地   荡漾开来。   忽然地,她的心中就生出无限欢喜,欢喜得忍不住笑了出来。   明清远看到她傻笑,也是微微一笑,拉了她进入小洋楼。   小楼里别有洞天,房间尽被打通了,极宽敞的一片。墙上又挂着各式各样的洋装,姹紫嫣红,种类繁复,直教人挑花了眼。   明清远拉着她转了一圈,指了一件米白色的洋装:“试试看?”   苏婀娜笑吟吟地拿了衣裳去换衣间,明清远的笑容立刻敛了去,他低声吩咐易副官:“马上去电报局拍封电报给校长,十一月二十三日上午行动。”   小洋楼里炉火烧得正旺,像融融的春光,并不觉得冷。她换了衣服出来,米白色的缎制洋装只有右肩半幅袖子,束腰很高,又用一串暗色玛瑙珠子系在束腰外面,袅袅婷婷如一朵凌波莲花。   他笑着跟她点点头。   苏婀娜却是极羞:“小腿遮不住,肩又露在外面。”   “你们共Chan党不是说要解放全中国吗?怎么骨子里还那么封建?”明清远似笑非笑,又指了七八件让她试。   好不容易全部都试了,他又让她去试冬衣,连围巾都一条一条地试。   看到明清远唇畔的那抹不怀好意的笑,苏婀娜忽然意识到他在作弄她,于是张牙舞爪地扑过去:“你耍我?”   “岂敢岂敢?”明清远正想躲,谁知这时候易副官从外面跑进来,一下子被苏婀娜扑入怀中。   易副官被明清远明明很尴尬却还一本正经的表情弄得一下子笑了出来,话都说不出,只好对明清远点了点头,示意事已办妥。   明清远拉开两颊酡红的苏婀娜,同老板娘说:“方才试的衣服都买了。”   老板娘一听,笑得风情万种,颈中的肥肉如同风中蔷薇一样不住颤抖。她立即吩咐了伙计将各色衣服往不同的锦盒里装,还挥着手绢以娇滴滴的声音道:“下次再来光临啊!”   明清远看了一眼苏婀娜不盈一握的腰,又看了一眼老板娘粗如水缸的腰,拉了苏婀娜的手迅速地跑了出去。   还没上车,突然从旁边窜出来一个将枪对准明清远的人。   正是风雨飘摇的时候,行人们早已草木皆兵,见了枪后立刻尖叫着四散跑开。本来易副官是紧紧跟着的,可是因为他们先跑出来,易副官落了后。   苏婀娜心里一紧,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和决心,竟然张开双臂挡在明清远前面。   这一挡,连那个人也错愕了,易副官抓紧时机将他制服,唤来警察将他抓走。   上了车,苏婀娜一颗心还在那里扑通扑通得直跳,手心里尽是冷汗。   明清远握住她的手:“别怕。”   “你倒是胆大。”苏婀娜没好气地啐一口,“今日出来也不多带些人,万一真的出了事怎么办?”   “不是怕人太多了你   不习惯,又说资本主义不好吗?”   “哼,你倒是有理。”   “夕颜。”只是简单的一个名字,被他叫出无数的缱绻缠绵,他问,“你是夕颜对不对?”   极深的一双眼睛看着她,眸子里浓重的夜色让人心神恍惚。那一瞬,看着他那双烟水沉沉的眼睛,她几乎就要承认,不知为何,却是下意识的否认。   “原来如此。”他轻轻地叹。   天气已冷,车窗上早附了一层水雾,他别过头去,伸手在上面写起字来,笔画复杂,形式奇古,是小篆。   他写的是李商隐的《春雨》的第一句:怅卧新春白袷衣,白门寥落意多违。   才写完,又随手抹去。   字迹抹得去,岁月却抹不去。   她想,这原本是那个自称沪雪笠的明姓男子教过她的小篆,笔划曲折,字美如花,到如今,惆怅旧欢如梦,他就在面前,她却不能与他相认。   诗里说: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远路应悲春晼晚,残霄犹得梦依稀。   难道只能如此下去?她又不禁暗暗地恨,面前的这个人,明明是自己的杀父仇人啊……   明清远又将附在玻璃上的水雾抹了些。如若,今天的一切不是自己派人演的一场戏,而是真的话,那她……是不是还会奋不顾身地挡在自己面前呢?又或者,她同他一样,也在演戏?   沉默半晌,他回过头看她:“我们后天订婚。”   “这么快?”苏婀娜一惊,“你不是说要联共抗日……”   “放心,只是订婚,来日去毁婚也行。再说了,如果这点小事都做不了的好,我又有什么颜面来娶你?”明清远笑得不甚正经,“我保证,西元一九三七年之前,国共一定会二次合作。”   “现在已是西元一九三六年的十一月二十一日。”苏婀娜提醒他。   “现在张学良的部队剿共失利,又和共Chan党停战对峙,应该过不了几天,蒋委员长就会去西安督战。”明清远拥她入怀,拨弄着她的如缎长发,“在南京司令部的监狱里,我已经和田汉他们达成了协议……十二月九日,至多十二月十二日,事情便会有转机。”   作者有话要说:主啊!请接受我的全部自由、我的记忆、我的了解和我整个的意志。我所有的存在,我所有的一切,都是你赐予我的。现在我愿将它还给你,凭你的意志处置。只要将你的爱和你的仁慈赐给我,有了这些,我便足够富有,我不奢求其它。   ----------------------------------   这是宋美龄最喜欢的一段祷告~~~~ ☆、第七章 星桥横过鹊飞回   没有月亮的晚上,天空显得有些沉闷,夜色浓重如泼墨,更遥远的地方雷声沉闷。   明清远开了灯,昏黄的灯光“啪”地一声落满了房间,生出一种温馨的感觉。   家的感觉?或许是。又或许,只是一场美好而易碎的幻觉。   幽深的眼睛一眨,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我拟了份宾客名单,看看可好?”   摊开来,上面写的尽是上海名流,国共双方皆有邀请,甚至孙宋庆龄、蒋宋美龄这样的名字也赫然在列。   他笑了笑,又拿了一本册子出来,硬壳封面上画了一对戏水鸳鸯,旁边题了白居易的诗: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翻开来,一页一页都是俗艳无比却喜气洋洋的大红卡纸,但是扉页上却有字:明清远苏婀娜签订终生,结为夫妇,愿相敬如宾,琴瑟合鸣。   “来的客人都得在上面签名,不然不许进。”他握住她的手,声音里满满都是喜悦,“等到耄耋之龄,牙齿都脱落了,脸上净是皱纹了,记忆力都衰退了,也许看到这本册子,就能清晰地回忆起那一日来了什么客人,你又是如何捧着花向我走来……”   他说得这样的认真,她一个字一个字都听得那样清楚,却又觉得自己好像什么东西都没有听到一样,只是一颗心怦怦乱跳,好像是欢喜到了极处,又好像是尚在彷徨,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彷徨。   “婀娜。”明清远唤。   她抬起脸来看他,他的眼里唯有她,一点墨色在瞳仁里晕染开来,软玉一般的俊朗蕴藉。   茫茫人海,千山暮雪,千差万错之后,原来是他,原来这一生都是他。   可是她又害怕这只是一场荒唐的梦,一刻的恍惚就会烟消云散。   “婀娜。”他微微低下头,吻住她的唇角,缠绵许久才放过她,“等到国共合作了,我一要给你看到一场最盛大的婚礼,我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们两个有多幸福。”   他将“幸福”这两个字咬得极重,于是她望着他笑,清澈的瞳仁里也只映着他的影。   订婚的前一日,新郎新娘不能见面,所以明清远一早就穿着便服出去了,不知去了哪里,苏婀娜也不方便问。   倒是婚纱在下午两点的时候送了过来,明家是新式家族,订婚宴没什么繁文缛节,净是按西洋礼节办。   苏婀娜抚摸着那些柔软地缀满蕾丝和珍珠的轻纱,心里充满甜蜜与欢喜。   自有佣人帮她梳洗换衣。这件婚纱白得有些刺眼,一点点尘埃也不曾沾染。肩上是细细的两条水钻吊带,外面裹一条兔毛披肩   ,露出光结的肩和胸口婚纱上繁复的欧式花纹。□的裙摆蓬蓬地散开来,层层叠叠的白纱上缀着交错的珍珠,长长的在地上拖曳五尺。   明清远到底细心,连同一双白色镶钻的西洋高跟鞋也订好了,苏婀娜踏上去,竟是分毫不差,纤足弯成一段柔美的弓形。   明太太看着面前的女子,虽说不上顾盼倾城,但到底也是极好看的容颜,盖上蕾丝头纱后,更显得一阵不胜凉风的娇羞。   “伯母。”苏婀娜红了脸,“好看么?”   “很美,只是脖子上还空了点,清远怎么这么粗心?”明太太笑着解下自己的项链替她戴上,“这样很好。”   苏婀娜看着镜子里的影像,美好到不真实,胸前的红钻熠熠闪光,似血光。   仁济医院的加护病房里,床头的灯光昏黄,他的胸口微微地起伏,呼吸均匀,而且轻得好像没有什么声音。   明清远搭上他的脉搏,直到感觉到轻微的跳动才放下心来。   不知何时,他的手已经变得这么冷,冷得像是一块冰。蓝色的静脉上的密密麻麻的针眼使明清远看得心惊胆颤。   今日的点滴还有两瓶,一瓶是静脉快速滴注,另外一瓶速度缓慢。   他轻轻地握着明清遐的手,等到第一瓶水挂完了之后便唤来护士为他换水。   “再过几个小时,我就要同顾夕颜订婚了。”明清远轻叹一口气,将他的手放回去。   病床上的明清遐一点点动静也无,他也许听到了,又也许没有。   此时已至凌晨,外面的世界被黑暗所笼罩,有细密的雨丝如线。此处的床头灯昏暗而温馨,有一种催人入睡的感觉,明清远觉得有些困倦,便伏在他的床边睡觉。   很多年以后,无论是转战四方,还是出使越南,还是身在台湾,明清远都记得西元一九三六年上海的冬天总是落雨,漫天洒落的雨丝将整个的天地织成一张的灰色的网,所有人都在网中,拼命地挣扎,拼命地想要摆脱。   却都无能为力。   十一月二十三日,仍下着冰凉的雨。细细密密的,像是淌不尽的眼泪。   苏婀娜上了作花车的劳斯莱斯,前后都是护卫的车子,浩浩荡荡的一条长龙,一直从华勋路的明公馆开到了华懋饭店。   华懋饭店门前早伫立了无数岗哨,劳斯莱斯才停下,正门里就涌出来一大帮子人,众星拱月一般地簇拥一个清癯的身影。   明清远着一袭黑色的西装徐徐走来,像是笼在烟雨江南里一幅泼墨写意,说不出的玉树临风。   苏婀娜   忽然就想到了一句诗: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   明清远笑吟吟地开了车门,不过一抹笑而已,顿时天地寂然,他的眼里也映上落花随水的妩媚。   苏婀娜把手搭上他的。   周围全是人群的嬉笑声,又有大批记者拥过来拍照,闪光灯明灭,记录下公子如玉,美人如花。   江南冬暖,华懋饭店门口花团锦簇,满地都铺着的洁白的玫瑰花瓣,一切如梦似幻。   只是苏婀娜在下轿车的时候,一脚踏进了水洼里,刺骨的冷。   华懋饭店建于七年前,是由富甲一方的英籍犹太人沙逊建造。饭店外墙采用花岗岩石块砌成,芝加哥学派哥特式建筑高七十七米,有“远东第一楼”的美誉。   地上早铺了厚厚的红色地毯,从门口一直延伸到大堂,踏上去柔软无声。她由他牵着,从旋转厅门进了大堂。   大堂地面皆是用乳白色的意大利大理石铺成,顶端则是古铜镂花吊灯,细看了,才会发现厅里又镶嵌着若干块尺半见方的拉利克艺术玻璃饰品,一派豪华典雅的氛围。   明清远拉了苏婀娜上台说话,他开口的时候,眼波流转,眸里似有星光闪烁,再深处又有别的东西,看不清,道不明,只是幽暗如另一个空间。   才致完辞,就冲入大批实枪核弹的警察,他们簇拥着的是上海市长吴铁城和上海市秘书长俞鸿钧。   苏婀娜小声地问他:“你请了他们?”   明清远也是一脸茫然:“没有啊。”   俞鸿钧朗声说道:“救国会领导人沈钧儒、章乃器、邹韬奋、史良、李公朴、王造时、沙千里七人危害民国,立刻逮捕,移送苏州江苏省高等法院羁押。”   “老俞,今日我订婚,多少给点面子。”明清远笑吟吟地迎上。   俞鸿钧却同包公一般铁面无私:“你若阻拦,便同他们七人一样处置。我甚至可以怀疑,你的订婚宴是假的,是为了让共Fei在此集会。”   明清远敛了笑,眼如深潭,深潭中落满了月色的寒——俞鸿钧说的倒是真,今日来的共Chan党数目确实不小。   “带走。”俞鸿钧挥手。   大家都是来参加婚宴的,谁会带武器来?七个人很快就被警察们押下去。   临走前那七人还在唤:“明清远,你出卖我们!”   她想,这样凄厉而绝望的声音,一如七年前父亲临死前说:“明振伟,你出卖我们!”   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就这样信了明清远?   订婚宴自是不欢而散。   苏婀   娜立在明清远房间窗前,有大幅的西式窗帘挂着,窗帘下面坠着绒绒的小球。她揪着小球,冷冷地说:“你一直在演戏?把救国会的几个领导人全部引到华懋饭店,再一举捕获。”   她看得出,发生了这等事,无论多傻的人都看得出。   “我若说是呢?”明清远反倒笑了,明眸皓齿,最要命的是眉间那颗小小的黑痣,好像无时无刻都在挑逗着面前的人。他说,“所谓的救国会根本就成不了事,若抓了他们,倒足以激起民愤,有了社会舆论的压力,国共合作的可能就小得多。”   “然后呢?杀了他们七个人?以激起更大的民愤?”   “只要你们□不杀他们七个人,我保证会让他们无罪释放。”   苏婀娜冷哼一声:“Mao主席英明神武,怎会去杀这样为国为民的七个人?”   “我接触过不少共Chan党,贵党对你们的领袖都是无比崇敬……是的,我也认为毛先生是个伟人,在他的领导下,红军在反围剿失败后进行长征,今年十月九日,红军一、二、四方面军还在甘肃会宁会师,他的毅力和魄力连我都敬佩不已。”明清远话锋一转,“但是正因为贵党对他的崇敬才无比担心,老实说,这天下在我们国民党手中,百姓还有民主可说,若落在贵党手中,哼,所有的政策都是自上而下,百姓从来只有服从的份,恐怕甚至连一点基本人权都谈不上吧?毛先生作为贵党的领袖,他的担子太重了,一旦他的政策出现失误,就会带来巨大的灾难。因为没有民主监督,因为贵党所循的是党天下,所以极有可能出现一场浩劫……”   苏婀娜再听不下去,高声叫道:“谬论!Mao主席是救世主,是要解放全国受苦受难的民众,怎会出错?”   他却仍往下说:“现在毛先生在苏区打地主打资本家,说愈有钱愈反动,因为能分到土地,所以得到广大工农的欢迎。如果有一天毛先生说知识愈多愈反动呢?反正四万万民众大部份都是鼠目寸光的工农,他们一定乐得去打倒知识分子吧?因为毛先生于他们而言就是神,就是红太阳。届时全国几千万知识分子都会受到迫害,这场浩劫的影响可能超过秦代的焚书坑儒,可能是我们中华民族历史上最大的一场浩劫,我们民族的理性会因为知识匮乏而逐渐丧失,变成一种病态的狂热,喏,就参加像贵党组织的罢工罢课的人一样,你说,一个愚昧的民族难道会有前途吗?这场浩劫产生的破坏性将影响数十年甚至上百年,当然了,这样的影响会在日后的岁月里逐渐显现出来……”   “我们有苏联老大哥,亦步亦趋便可,若错了   ,也不至于步后尘,又怎会有什么浩劫?”苏婀娜同他辩。   “苏联这样一个极度邪恶的民族产生了存在并且壮大着,真是耶和华老人家创世过程中最大的败笔!贵党还称之为‘老大哥’,真是不敢恭维。”明清远冷冷地一声笑,“清末俄国是怎样鲸吞蚕食了我华夏一百五十多万平方公里领土?华夏有几个一百五十万?西元一九一九年七月二十五日,苏联首次表示要归还中国被占领土,西元一九二零年再次声明类似主张,现在呢?可曾归还一寸土地?”   “也许……”苏婀娜搜肠刮肚地寻觅词句,又不知说什么才能辩过他。   是啊,他本来就是辩论高手。   “前些时候,苏联开展肃反运动,大批无辜的党、政、军优秀领导人和著名知识分子,以至普通干部和群众都被加以各种罪名,遭到清洗。列宁逝世期间被选入政Zhi局的七人中有四人被处死,一人自杀,西元一九三四年参加第十七届共Chan党代表大会的一千九百六十六名代表中有一千一百零八人被捕,这些人几乎所有都死于狱中。我刚才所设想的那场大浩劫,便是由此而来。”明清远看着她的眼睛,说得极慢,一字一字,都动摇着她的信仰,“西元一八四九年,林则徐辞官养疴,途经长沙时与左宗棠一晤。左宗棠同他详谈应付英吉利等海上强国的方略,林则徐却说,为中国患者,其俄罗斯乎!吾老矣,君等当见之。现在谁都见之了吧?林则徐终于一语成谶,那我也说几句话,第一,不出四十年,苏联必会数十万大军压境。第二,如果不改变政体,下一个千禧年之前,苏联必将不复存在。”   “好啊,等到西元两千年,我不过八十多岁,你也不过九十岁出头,事实会证明一切。”苏婀娜恨恨,“我一定要见证历史,倒是你,可千万别提前蹬腿了!”   明清远气鼓鼓地回了一句:“我怎么敢先死?我若死了,你不非得殉情不可?”   这话一说,两个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把方才陡生的剑拔弩张全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看着明清远一双慵懒的眸正笑睨自己,苏婀娜有些羞,抓过他的手就狠命的咬下去。   “是你先过分的!”明清远甩了甩手,突然就把她抱起来狠狠地抛到床上。   未来得及起身,他就已经压上来,扯掉了她身上素白的婚纱,现在她身上只余下丝缎——她的肌肤光滑如丝缎。   明清远落吻如雨,从耳垂到脸颊,从唇到颈,在她的皮肤上细密地游走,每一个吻,都撩拨着她的神经。苏婀娜不再挣扎,任由自己沉沦在他火热的吻中,心上升上   麻麻痒痒,渴望他进入的感觉,这便是人类的原罪吗?   他的吻从她的颈窝蜿蜒下来,激得她呼吸也乱了,一直喘一直喘,浑身一片火热,准确无误地表达着一种渴望被爱的信息。   谁晓得明清远居然在此时理了理衣裳,自顾自地从床上爬起来:“我去书房摇个电话,如果有需要,随时来找我。”   “你!”苏婀娜顺手拿了一方枕头丢他。   第二天一早,上海市政府发出布告,宣布所捕七人的罪行:   李公仆等自从非法组织所谓上海各界救国会后,托名救国,肆意造谣,其用意无非欲削弱人民对于政府之信仰,近且勾结赤匪妄倡人民阵线,煽动阶级斗争,更主张推翻国民政府,改组国防政府,种种谬说均可复按。   消息传出,举国轩然。   北平各大、中学校的学生听到这个消息,特地罢课两天,派出五名代表赴南京请愿。   孙宋庆龄﹑廖何香凝﹑胡愈之等十六人发起“救国入狱运动”,要求入狱与沈钧儒等人一起受Jian禁。   国际友人如罗素﹑杜威﹑爱因斯坦等人纷纷要求致电蒋介石要求无条件释放沈钧儒等七人。   这一件事,在后来的历史书中被称作七君子事件。   十二月二日,窗台上有早放的水仙开了花,在清水里,黄的花一朵挨着一朵,一朵挤着一朵,丽而不妖,清而不素。   明清远站在窗边看一朵水仙花,银的月色撒下来,仿佛是空中浮起无边织锦。他说:“你现在信我了?”   苏婀娜不言,只是隐隐觉得,面前的这个男子是记忆中的他,又好像不是。   那样幽深如寒潭的眼睛,仿佛将无边无际的夜色溶进去——她看不清他到底在想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1.其实七君子事件与蒋介石无关~~~~   2.华懋饭店即今日的和平饭店。   3.七君子在49年后大多没有获得比较好的待遇。 ☆、第八章 万绪千条拂落晖   蒋介石抵达西安,是十二月四日。   明清远是前一天到的西安,一早就带了嫡系护卫到机场去迎。   呵,不单蒋委员长,就连行政院长孔祥熙一家也来了。孔令仪着一袭大红风衣走在前面,见到远处一个身穿美式黄呢子军装的熟悉身影,便兴奋地拉着旁边年近五十的妇人:“妈,你看。”   孔宋霭龄循着孔令仪指的方向望去,开始距离远,只觉得这个身影瘦瘦高高,后来走得近了,便可以看到他两道浓黑的剑眉,明亮的眼睛如水般沉静。孔宋霭龄不由地叹:“原来天下真的有美男这回事。”   孔令仪笑嘻嘻的:“可是一派潇洒俊朗?”   “可惜。”孔宋霭龄倒是笑,“自古以来愈好看的愈危险,但凡绝世好颜色,总是祸国殃民。”   “似我这幅皮囊就绝对安全。”孔祥熙接过话,也是笑。   孔宋霭龄立刻带了三分薄怒:“年过半百还这样没正经。”   正说话前,明清远已迎上来,向他们一一行了军礼。   “竟是清远?”孔宋霭龄又惊又喜,“都长这么高了?我同你父亲相识时也是这般年纪,真是岁月不饶人。”   每次见面都说他长高了,其实在十八岁那年已不再长。明清远微微勾起唇角,一抹浅的笑:“哪里?伯母分明愈来愈年轻。”   因为父母和小姨父都在,孔令仪不敢太放肆,只唤了句“仲玉哥哥”,似嗔似喜。   出了机场,自然早就有车等候,孔家一辆,蒋介石与明清远同坐一辆。   上了车,蒋介石说得漫不经心:“你送的好礼,我要你将救国会收为我用,要你抓人了吗?”   蒋介石的眼中并无波澜,可是明清远分明感到有铅灰的幔罩下来,收笼了车里所有的空气,一吸气便是热辣辣的一股闷。   当下,明清远微低下头:“是学生愚钝,未能领会您的意思,以至误了事。”   “你愚钝?真是天大的笑话,明清远,你最好少玩些花样。”蒋介石的嘴角挂上一丝冷冷的微笑,“我玩政治的时候你老子明振伟还在美利坚喝洋墨水呢!”   “是。”明清远唯唯。   是计划第六次围剿共Fei的会议,蒋介石在会议上表明要调三十万中央军嫡系部队进剿红军。谁晓得张学良与杨虎城竟先后提出眼下应放弃剿共,举国一致抗日才是。   蒋介石心里自然明白得同一方镜子似的:若是先打日本,那以后想要统一江山,就是挑起内战。可如果先打下苏区,再击退外敌,那他就是千古流芳的英雄。   共F   ei还在他们的《八一宣言》里说什么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   呵,兄弟?   放眼望去,长长的会议桌两边坐满了国民革命军的高级将领,不是清华北大保定黄埔就是留洋归来,哪个没受过高等教育?   而工农红军个个都是泥腿子出身,大字不识一个,他们的军队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逃,全凭一股匪气,又能懂什么战略,懂什么家国大计?就凭他们,还敢说兄弟?   蒋介石向张学良和杨虎城表示:“要么进兵,要么将东北军和十七路军分调福建和安徽,你们自己做决定吧!”   张学良和杨虎城都噤了声。   奇货可居。   明清远饶有兴趣地看着张学良和杨虎城懊恼的表情,但笑不言。   才出会议室的门,就有一双软腻的小手遮住眼睛。明清远问:“苏婀娜?”   “真没意思。”苏婀娜放开手,“你们开什么会?我在门口等了许久。”   “无关紧要的会议。”明清远笑着拉了她的手,“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了?易副官呢?”   “留他看门。”苏婀娜嫣然一笑。   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落日衔山半隐,背景上铺展开没有边际的红。她在晚霞中微微一笑,极秀婉窈窕的一尊影。   明清远的眼中也漾上几丝笑意,竟是不自觉。   在外面一同吃完晚饭后回到宿处,天早黑了,明清远取了钥匙开门,房间里面朦朦胧胧的,好像坐着一个人,看身段又分明不是易副官。他把手移到腰间,搭上冰冷的枪管:“谁?”   里面那人冷哼一声:“孔令仪。”   明清远把手从腰间移开,蹙了眉问:“你是怎么进来的?易副官呢?”   “我同他说你放他一天假,他便欢欢喜喜地走了。”孔令仪不疾不徐地说,“你订婚了。”   “是。”   “你爱她胜于爱我?”   明清远沉默一会儿:“孔大小姐,多谢厚爱,但是我不曾爱过你。”   “胡宗南、卫立煌、孙桐岗,他们哪个不在追求我?我到底有什么差的了?”   “你以为他们当真是追求你?”   “不然呢?”孔令仪反问。   “是权势。等令妹孔令俊再大上一两岁,追求她的人一定不会少。”   “是你自找的。”孔令仪霍然站起,“啪”地一声把灯开亮。   明清远看到厅内情形,不由倒抽一口冷气,眼前的景象简直比被扫荡过的战场还要糟,满地都是资料、文件、杂物,最令他震惊的是抛在桌边的八音盒,盒身   被折成四截,音板簧片统统被拗断,丢在地上。   苏婀娜认得这个八音盒,是她同他在北平大栅栏买的,彼时她向他讨,他却笑嘻嘻地说要送给最重要的人,还说那个人不是她。   原来他自己留着?   明清远只觉得全身血液往头上涌去,他压住怒气,走过去将碎件逐一拾起:“孔大小姐,请你马上离开。”   “你为一台不值钱的八音盒赶我走?”孔令仪悻悻地瞪着苏婀娜,“是这个女人送的?”   明清远不再多说,直接把她推出门去,关门上锁,任由孔令仪在外面咒骂踢门也不理。   她从未看过他这般易怒而脆弱的模样,好像快哭了,只好柔声安慰:“修不了了,再买一个就是,下次我再同你去大栅栏买一个……”   说完了话,她才自知失言,再看明清远,他好像什么都没听出来。   明清远默默地把八音盒的碎件放到一个纸盒里,过了许久才止住怒气和泪意:“它……是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人送给我的,再买的话,意义也不相同。”   冬日里寒,除了腊梅和早放的水仙外并没有别的花。他蹲在地上,肩膀轻轻地抽动,苏婀娜在恍惚间有错觉,好像所有的花都在这个瞬间开了,疏影横斜,暗香浮动,漫天漫地都是漉漉的湿。   这会儿门外已经没有声响,大概是孔令仪已经离去。   宿处的设计别致,有一扇天窗可以看到深蓝色的天幕上,银屑一样星星正轻轻闪烁,似调皮的孩童朝人眨眼。   幸亏破坏不甚彻底,孔令仪还不曾扯坏被子。   明清远将纸盒放在床头距上,拉了被子把头埋进去,连被子都在颤。   苏婀娜轻叹一口气,只有一张床,她便轻轻躺在他身边。   才躺下,明清远忽然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苏婀娜吃痛,正想同他说,掀开被子才发现明清远已经闭了眼,眉头紧锁,泪痕未干,好像正承受着无比痛苦与恐惧,所以他只能紧紧地抓住她的手腕,如同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到底是心疼,她便任由他握着,直到他的表情慢慢回复平静,她才轻轻地抽手,一动就痛,原来已被他箍得红肿。   组织上早交待过不能暴露身份。   忽然想起小时候看伶人唱戏,长衫浅浅淡淡,水袖飘飘逸逸,赴京赶考的书生拉着官家小姐的手,咿咿呀呀地诉说着咫尺天涯,那时只是笑,什么咫尺天涯?现在却明了,近在咫尺,却远如天涯。   她抬手,一抹便是一把的泪。   十二月五日到十二月八日,每天他回   来得都极迟,看得出他的疲倦和心烦。她知道是蒋介石在召开什么会议,但是碍于自己共Chan党的身份,又不便问,只好同他一起沉默。   半夜醒来,床的另一边总是空荡荡的,风露中宵,不知他何时下床披衣,站在露台上低头想事。白日不沾烟的明清远居然在深夜一根接着一根的抽,纤细的指挟着细长的纸烟,顶端一点橘黄的光亮,有一缕白烟袅袅而上,又袅袅散在空气里,瞬间没了痕迹。   没有雨打风吹便无疾而终,一如盲目的爱情,或者记忆。   他同白日的那个人不同,白日的他危险如罂粟,又常常笑,唇角一勾便是无尽的魅惑,夜晚的他则清冷似一白月光,明月还照,空里流霜,孤城一片,他陷在自己的痛苦里。   滚滚红尘中,是繁华落尽的苍凉。   更深露重的,到底阴冷,他又穿得单薄。怕他着凉,她拿了他的外套走出去给他披上。   明清远有些惊愕地看她,一双水光潋滟的眼睛极亮,带了几分水意朦胧,又带了几分孩童的玩味。   “别抽这么多烟,对肺不好。”她微微一笑,回到屋里。   直到十二月九日,苏婀娜终于知道那日在南京司令部的监狱里明清远和田汉他们策划了什么。   十二月九日 ,中国共Chan党组织全国性大规模群众游行示威,其中更有激愤学生要求直接向蒋介石请愿示威。   计划第六次剿共的会议不得不暂停一日,蒋介石立即遣派东北军司令张学良同江浙军司令明清远带兵赶上游行队伍进行劝说。   学生们个个都是三两句话就可撩拨起的热血青年,一路如异教徒般亢奋地高呼:“中国人不打中国人!东北军打回老家去,收复东北失地!”   呵,张学良带来的人都是东北军。明清远看着张学良,只是笑。   当真,张学良再忍不住,下车对天连放三枪。   枪声骇人似夜枭的啼声,闹哄哄的人群顿时安静了不少。张学良向游行的学生行了一个军礼:“请大家相信我,我是要抗日的。一周内,张某一定以实际行动答复你们的要求,如果做不到,你们其中任何人都可以置我张学良于死地。”   言毕,请愿学生们齐声高唱《松花江上》:“九一八,九一八,从那个悲惨的时候,脱离了我的家乡,抛弃那无尽的宝藏。流浪,流浪……”在场的东北军士思及沦陷的家乡,无不泪下。   这样冷的天气里,草木花叶上都堆了薄薄的一层霜,太阳出来后化作了水,淅淅沥沥地淋下来,旋即又变作了冰。   沧海桑   田,也许不过一瞬。   军用吉普车里,明清远轻轻地笑了。他笑,笑颜映在暗色的玻璃上,模糊朦胧的一张脸,犹抱琵琶半遮面,欲见不见的绝代风华。   蒋介石自然已经知晓了消息,他冷睨明清远:“你怎么也不阻止他?”   明清远答得谦卑:“学生只是少将军衔,怎么同张司令的军衔比?况且张司令于学生有师生情分,实在难以阻止。”   蒋介石冷哼一声,向张学良道:“对这批学生,除了拿机关枪打以外是没有办法的。你还同他们说一周内一定以实际行动答复他们的要求?”   张学良恨恨:“机关枪不打日本人反而去打爱国学生?”   时机已经成熟了,明清远知道。   从蒋介石那里出来,明清远旁敲侧击:“今年六月一日,陈济棠和李宗仁不是从广州发出通电,说要率所部北上抗日收复失地?结果不久后广东的将领与飞行员纷纷向南京政府投诚,并对两广所谓的北上抗日说加以抨击。陈济棠和李宗仁还不是乖乖地对委座表态归顺?连实力最大的粤桂湘三省都伏首听命由于委座,您的东北军又何须如此呢?不如同两广的中央师一样悉数北调,用来剿共吧。”   张学良本来皱着眉头,对他的话爱理不理,但听到明清远提到陈济棠和李宗仁的事,忽然觉得面前开了一扇门,丝丝白光渗透而入,外面是一个新天新地——因为兵不血刃地解决了两广事变,所以蒋介石过分自信,此次仅带了少数文武官员飞来西安,不如……兵谏?   十二月十日,国民政府正式通过发动第六次围剿计划,预计十二月十二日正式行动。   十二月十一日,蒋介石宣布蒋鼎文为西北剿匪军前敌总司令,卫立煌为晋陕绥宁四省边区总指挥,并命令中央军接替张学良的东北军和杨虎城的西北军的剿共任务。   苏婀娜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晓得明清远的烟愈抽愈凶,满屋都是呛人的烟草味。   她有预感,会有一件大事要发生,但同时心头又有一丝不祥缭绕,挥之不去。   十二月十二日零晨两点,明清远在露台待了一会儿忽然回屋换衣,铜扣一粒粒地扣上,帽子、佩枪、马靴,竟是一丝不苟的戎装。   “你要出门?”   “等我回来时,国共应该就能合作了。”他在她额上落下一吻,而后匆匆出门。   最好的偷袭时间是清晨,因为人在此时最渴睡眠,在此时最难设防,比如东北军一零九师,以往能征善战的师长牛元峰就是在睡梦中被共Fei袭击,全军覆没。   >  他想,现在张学良和杨虎城应该在召见东北军和十七路军的高级将领准备兵谏吧,毕竟昨日才被撤了职,校长又授意《大公报》撰文抨击张杨二人,怒气最盛时便易做出不理智的事。   十二月十二日凌晨四时五十分,张学良和杨虎城带兵到临潼华清池预备活捉蒋介石,靠近了才发现已经有另一路人马比他们还要先到。   “你们是谁手下的?”张学良看着阻住路的士兵。   “是我的嫡系。”远远地走来一个人,肩章上一颗金色的将星和领子上的将官标志彰显出他是少将衔司令无疑,明清远缓缓走来,璨然的笑同将星交相辉映,“所有的警卫员已经摆平,陈诚、邵力子、蒋鼎文、陈调元、卫立煌、朱绍良……他们昨晚赴了校长的宴,现在应该醉酒未醒。”   事情出乎意料,张学良望了一眼同样一脸疑惑的杨虎城,杨虎城问:“你不是他的得意门生吗?怎么?”   “因为是我的嫡系,所以这里发生的事他们一个字都不会说。”明清远答非所问,把手移至腰间,拔出一把小巧的勃朗宁M1905手枪。   张学良立刻拔枪对准他:“你想做什么?”   明清远勾勾唇角,无比狡黠的笑意。   作者有话要说:史学家唐德刚认为,因为两广事变的危机安然度过,西安事变在1936年的西安非爆发不可。 ☆、第九章 云罗满眼泪潸然   正午时分,古老的西安城飘起了小雪,洁白的雪花落在指尖,一会儿便化作了无色的水,有轻微的凉意。   不对,苏婀娜蹙了眉。   孔祥熙的太太孔宋霭龄同谁都自来熟,平素此时应该早搭了牌局唤她连同其他官员的太太去打桥牌,怎么今日到现在都无动静?难道出了什么事?   雪落无声,地上一片泥泞,踏上去幸运的话,有一圈又圈的涟漪晕开,若是不幸,便是一腿泥浆……谁愿意在这样的天气里出门?苏婀娜在如此安慰自己,心中却又急,不安越来越深——明清远凌晨出门,怎么到现在都不回来?   放眼望去,铅灰色的天地压抑空旷,单一的色彩看来很是寂寞,寂寞许久,终于有辆军用吉普从远处开过来,一名穿黄呢军装的男子从车上跳下来。   “易副官。”苏婀娜急急迎上去,“清远呢?”   “苏小姐。”易副官惨白着脸,粗气直喘,“少帅出事了!现在人在红十字会医院。”   苏婀娜茫然地想——他会死么?   这个念头仿佛极尖利的针,一针就扎入骨髓,极度的痛让她半天动弹不得,也作声不得,眼前只剩下一片黑。   “苏小姐,随我到医院。”易副官拉了她上车,车子往南关正街三号开。   一路上,车身颠簸,她强忍着没让蓄在眼眶里的泪落下来。问易副官他的情况,易副官说不清,只晓得是枪伤,伤在左胸。   伤在左胸,她又不敢去想,如果明清远真的有个万一……那她该怎为办?   神情恍惚间便到了医院,来到特护病房门前,苏婀娜的手悬在半空,怎么都下不了决心去推开那扇门。   那年……那年他也是中枪,这次呢,会不会再有那么幸运?   易副官见她这个样子,只好自己拉了门推她进去。   苏婀娜鼓起极大的勇气才敢往躺在病床上的人看去,看他闭阖的双眸,黑丝绒一样浓密的睫毛衬得面色愈加苍白,俊朗的脸上竟是一点点血色也无,胸口又被厚厚的纱布裹着,隐隐有血渗出来。   她低头,抵住他的眉心,轻轻地说:“你别死,我是顾夕颜。”   她自幼孤苦,又曾随父亲打入国民政府内部,早见过太多的生离死别,可是不知为何,这一刻,她想,如果他死了,那么整个世界都会随他而去,再不能回头。   忽然眉心一凉,有纤细的指拂过她的眉心,手指修长,小指伸不直似地微蜷着,有点阴柔的意味。   他说:“我还没死呢!别急着抚尸哀恸。”   声音虽然虚弱,但是说不出的动人,仿佛雪花落在心上,微微的痒,微微的凉。   咫尺之近,她听见自己心跳得厉害,要按,又按不住。   他还活着,一双极亮的眼眸映着她的影,他还同她说话,再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的   了。她哽咽着问:“很疼,对不对?”   “开刀的时候打了麻醉剂,药效还没退呢。”他笑,一笑之间,便犹如明月生辉,花之初绽,满室光华熠熠。   “你……什么时候醒的?”   “你还没进来的时候。”明清远看着她,眼中闪出着狡猾胜利的神色,“我就知道装晕有用,看,终于承认你的身份了吧!”   这么高超的演技,真是太可敬太可怕太可佩,活该栽在他手中。   狐狸,这是一只狐狸。   她慌忙站起:“你……”   “多谢关心,子弹离心脏还有一寸远,我还死不了。”明清远看了一眼旁边的易副官,收起了笑脸,“已经活捉了?”   “已经活捉了,张司令还扣留了陈诚、邵力子、蒋鼎文、陈调元、卫立煌和朱绍良,邵元冲抵死不从,已经被枪毙。”易副官答得恭谨。   “你们在说什么?”顾夕颜不解其意。   “明天看报纸的头条就好。”明清远卖个关子,又吩咐易副官带她吃午饭。   顾夕颜摇头:“我留在这里。”   他拿她没办法,只好同易副官说:“去东大街买碗牛羊肉泡馍来吧。”   西安的繁华商业区是以钟楼为中心,东南西北,笔直铺开的四条大街,极是好找,易副官立即领命出门。   等到易副官出去后,顾夕颜拉了一把椅子在床前坐下,她轻轻地抚他正在输液的手:“怎么会受伤?”   “你猜。”他兴致倒足。   “猜?”眼光瞟见他的伤处,顾夕颜的心疼得直颤,眼角眉梢一片愁云,“这时候还在开玩笑。”   时来时去,不觉已经过了这么久,不觉忘了自己的身份与来处,只求同他长久地在一起。   过了不到半个钟头,易副官就端来了牛羊肉泡馍,放在案上便悄然退下,大概还有要事要办。   是油腻浓郁的牛羊肉汤加上馒头碎粒,又有干的蒜头。   听说西安人都是用手剥了蒜头的皮,直接放到嘴里嚼,而在南方,蒜头只有在做菜的时候切碎调味用。再说了,南方的菜都是精细清淡,哪似这般油水十足,这般粗糙不堪?   这便是南北差异?又或者,是随他在一起久了,渐渐染上国民党的腐败风气,见了粗糙的食物就不喜?   看着脸盆大的碗,顾夕颜有些犯难:“这么多,你也吃吗?”   “吃不下就倒了吧,医生交待我现在只能吃清淡的流食,等一下会有看护把粥送来。”他笑吟吟地看她,略带一丝调侃,“不如,你来喂为夫?”   “我们还没结婚呢。”顾夕颜觉得脸上一阵燥热,慌忙地别过头去。   她取了一只瓷碗盛了些牛羊肉泡馍吃了,想不到看起来乱糟糟的一碗竟料重味醇,肉烂汤浓,又是汤汤水水的,不经意就一碗接一碗,全部吃了下去。   “   相传宋太祖赵匡胤极爱这道菜,还封了厨师当万户侯,怎么样?”   “昏君,活该会被他弟弟取而代之。”   “夕颜,宋太祖可是出了名的明君。”   “明君?他连江山都是偷来的,我最看不起这种人。”顾夕颜放下筷子,没好气地说,“打个比方,假如你的兄弟死后你把他所有东西都拿过来,你以为别人还会当你是好人?”   明清远沉默半晌,问她:“如果是女人呢?”   “若是夺女人就更糟,事情传到后世,不晓得要添多少油加多少醋,到时候有良心的后人会说,喏,爱情高于一切,没良心的后人会说,呸,红颜祸水挑拨兄弟反目成仇……”   “也许还会有一种说法。”明清远忽然低低地笑了。   “什么说法?”   这时候看护把粥送来,顾夕颜顾不得再问,同看护一起将明清远扶得半坐起来,又在他背后垫了两只枕头。   米粥煮得极烂,几与米汤无异,又极香,不知是何处的米熬成。   顾夕颜接过米粥,轻轻将小勺舀起碗里的米汤吹得凉些。   “真像贤妻良母。”温热的香气中,他的眼睛沉黯如夜,听不出是赞叹还是嘲讽。   “知道就好。”顾夕颜一勺一勺地喂他喝粥,极细心温柔的动作,生怕弄脏他,哪怕只是一丁点。   他沉默地看着她。   隐隐有香气氤氲,染得衣上饭上到处都是,不似腊梅的浓郁,又不如腊梅的清冽,只是极温馨浪漫,一朵花开的静好;又极静,静得就仿佛岁月安宁,天荒地老,勺子碰到瓷碗上“当”地轻轻的一声响,就有波光潋滟,如同春日的花层层叠叠地开放,尽态极研。   看护看得有些脸红,悄悄地出去,关好了门。   到底伤重,明清远只吃了一点点就吃不下,又极困乏。   顾夕颜撤了他靠在背后的两只枕头,又用棉签醮了水去轻轻擦拭他微微干裂的嘴唇。   做完一切,正想去洗碗,忽然他拉住她的手:“别走,我只想你陪我。”   “好。”顾夕颜怕他扯到伤处,连忙轻轻地将他的手放回去。   他说他想她陪他。   只一句,只一句就够了,她什么都忘了,什么都不想问了。国共形势如何?今天发生了什么事?她通通都不想再管。   谁是床前的一白明月光,谁是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   他是她的劫。   夜已经深了。   极远的地方传来寒露滴落的声音,轻轻的一声“嗒”,空气里略微有些寒意。   明清远睁开眼,就看到趴在床沿上睡觉的顾夕颜,纯白的睡颜,黛青的眉眼。   真是个傻丫头,不晓得这样会受凉么?他想伸手将挂在床头的外套拿给她披,哪知麻醉剂的药效已过,一动便是深入骨髓的痛。   顾夕颜睡得不深,听到他闷哼了   一声就醒了:“你别乱动好不好?会加重伤势的。”   听到她含着三分薄怒的声音,明清远故作不解:“你不是说,同我合作不过是为了共襄义举吗?为什么这么关心我?”   “真会记仇,你还不是说是你为了国家大计吗?”   明清远笑着拍拍床侧:“一起睡吧,这样会着凉。”   医院知晓他的身份,所以样样都有特别待遇,便是病床也比寻常的要大上许多,两个人躺上去空间还绰绰有余。   看出她在犹豫,明清远将身子往旁边挪开了点:“放心好了,就算我有兴致,医生也交待过现在不能做激烈运动。”   “说什么呢?要你别乱动你还动,痛死话该。”   “行啊。”他轻笑,“你要我不动,那你就乖乖躺下。”   顾夕颜叹了口气,脱了衣裳躺在他旁边。盖着的是西洋羽绒被,看来薄薄一层,盖在身上却是十分暖和,不一会儿就出了一层薄汗,黏在身上极是难受。   “夕颜,那天在南京城外……你为什么要杀我?”   “那天,组织上只说是蒋介石的……手下,我不知道是你。”顾夕颜依偎着他,“知道吗?一年前,我在国立中央大学见到你,还以为自己看错了,经过那一次才知道真的是你。”   “一年前?”   “就知道你贵人多忘事。”顾夕颜嗔道,“西元一九三三年的时候,张校长不是任驻比利时国全权公使吗?他在一年前返国,全校学生都在礼堂里欢迎他归来。”   那一日,礼堂里座无虚席。张乃燕校长致了词后又有各方代表陆续上台演说。无外是谈教育事业于国家的重要,顺便再展望一下美好未来。   从小到大学校开会说的都是这些陈词滥调,她早听得双耳生茧痛苦不堪,正想偷偷溜走,忽见一个清癯的身影从最前排的位置起身上台。   好熟悉的身影,双足一下就死死地定在地上,半分也动不得。   那人穿一身笔挺的卡其布军装,身上并没有挂锃亮的胸章,只有肩章闪着冰冷的金属光泽,似乎……素的很。他走至演讲台前调整了一下话筒的高度,并不似其他人那般肃然,他朝学生们微微一笑。   他原本就生得极好看,这一笑之际,剑眉星目都舒展开来,竟不像是这尘世的中人。   然后他开口致辞,声线偏低,有无数的黑色丝绦铺天盖地袭来,缠上所有人的耳目心脑。   有女同学对她说:“百年难寻的帅哥。”   她却是心中纷扰,耳含杂音——他还活着?他还活着?   回过神时,他已经致完辞往外走了,外面自有轿车候着。他回身是朝众人挥了挥手,然后转身上车离去。   她远远地望着他离去,漆黑的眉,含笑的唇,施施然如从卷轴中走出的浊世翩翩佳公子。   她以为   ,她看到的是一缕魂。   “现在想来真觉得奇怪,当年你不是一派温文尔雅最讨厌战争吗?怎么会考上黄埔军校,又领兵打仗?”   明清远的笑容有些僵硬:“人总是会变。”   “有啊,人总是会变,那时候我还不是说要考北大同你在一起?那件事发生之后我改名换姓,连夜南下……”顾夕颜顿了顿,“对了,你上次在佘山同我说你父亲还有我父亲的事,说的并不是实情。”   他吻她的长发:“那次是故意说错,看你什么时候才愿意承认身份。夕颜,就当我们重新开始,从前的事都不要再提了,好不好?”   从前的事,沉淀在岁月里,早就爬上了深青色的苔,一层覆着一层,一层埋着一层。太多的恨,太多的身不由己,不提也罢。   “好,晚安。”她笑得恬静。   他亦笑:“嗯,晚安。”   夜沉沉地坠下来,极黑极暗,烈火过后一般的焦黑。明清远敛了笑,明眸如霜,他抬手,按在伤口上,然后狠狠摁下去,有血腥味迅速地散开来。   伤口裂开了,血殷殷染红了一片。他知道。   一夜乱梦频频。   极大的一个空间,殷红色的墙,乍现看来好像平平无奇,可是手附上去,却是一片腥热,墙上的涂料竟是刚泼上去的血。   举步唯艰,无论往哪个方向,只要一步,哪怕只是极小极小的一点差错,就会落进穷尽一生之力也走不出来的谜局里。   顾夕颜走得极慢。   空间的尽头有一扇浅棕色的实木门,它突然出现在那里,却不突兀。   伸手推门,是一间病房。   极静极静的夜,灯色昏暗,似乎能照见漫长的一生,荒芜如是,苍凉如是。   灯光照着病床上的年轻男子,他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消瘦异常,仰仗吸氧和输液得以存活,手背上的蓝色静脉扎满了针眼。   顾夕颜一怔,脱口道:“清远?你怎么……”   他却不觉,只是昏睡。   这时候身后传来一个极慵懒的声音:“你说,我们长得像吗?”   回头,站在门口的是另外一个明清远,剑眉星目,似笑非笑,与病床上的男子恍若双生。   “是你害他变成这样。”正讶异间,明清远快步走到顾夕颜面前,狠狠扼住她的咽喉,将她抵到墙上,“是你害他变成这样,是你害他变成这样……”   已是出气多入气少,恍惚间忆起年少时温润的眉眼,到底,他给过她那么多欢喜的记忆。顾夕颜闭了眼睛,低低地唤:“清远,雪笠。”   除此之外,别无可念。   这时候病床上的那个明清远睁了眼睛,急急唤着:“仲玉,住手!”   那神情与语气,都与明清远一般无二。   顾夕颜被惊醒。   窗里已经透进来一线青灰色的光,看样子   天应该快亮了。   顾夕颜就着晨曦温漉漉的微光中看他的睡颜,竟看得自惭形秽起来——如此好眉好貌,到底要怎样的女子才配站在他的身边?   不禁又笑自己方才那场梦的荒诞,双生?他要杀她?真是亏自己想得出来——他何时同她说过自己有兄弟?又待她这般好,每日还拈笔为她画眉。   她的眉淡,他便提了眉笔为她细细描眉,墨色浸染开来,便带了盈盈的笑意。   顾夕颜轻叹一声,眼前明清远还在沉睡,他睡时的容颜恬静如幼童。只是蹙着眉,像是有太多太多的心事,这些心事不能同她说,更不能同任何人说。   她想抚平他的眉,触手处却是一片火热如火灼,灼得她一下子松了手。   明清远呻吟了一声,并没有苏醒,只是十分含糊地唤了一声:“爸……”   顾夕颜把手贴到他的额上,当真火热得骇人。看到他两颊潮红、嘴唇干裂的样子,顾夕颜连忙披衣下床,唤了医生来为他检查。   “是发了高烧,不过没什么大碍。”医生给他量了体温,“只是伤口感染了,重新包扎之后再打一针抗生素即可。”   “出去吧,他昏昏沉沉的,你别打扰他休息。”看护拉了顾夕颜的袖子。   “等一下。”她过去将被角掖了一掖,确保他睡得暖和之后才随着看护走了出去。   走廊上有名老先生正在看报,头条赫然写着五个黑体大字——望张杨觉悟。   望张杨觉悟?顾夕颜突然想到昨天问明清远为什么受伤时他交待她看报,于是她向老先生说:“报纸可能借我看看?”   “拿去吧。”老先生倒是和蔼。   摊开来一看,竟是张学良和杨虎城活捉了蒋介石,又将其他国民党高级将领全部扣留。南京中央于当晚十一点半召开中常会及中央政治会议联席会议,决议夺张学良本兼各职,交军事委员会严办。会议最后决定剿抚并用,一面以何应钦为讨逆军总司令,一面以于右任为陕甘宣抚大使。除了这些,报上还刊登了张学良和杨虎城向全国发出了关于救国八项主张的通电:   一、改组南京政府,容纳各党各派,共同负责救国。   二、停止一切内战。   三、立即释放上海被捕的爱国领袖。   四、释放全国一切政治犯。   五、开放民众爱国运动。   六、保障人民集会结社一切政治自由。   七、确实遵行孙总理遗嘱。   八、立即召开救国会议。   倒是好事,想来国共马上就要联合起来一致抗日了,可是报纸上却是这么写的:“近岁扰攘,外侮仍频。张贼学良,拥兵一隅。坐失边围,久应置典。中央含宏,冀收后效。而财狼成性,怙恶不悛。当国家统一之际,绥乱将平之时,竟乃包藏祸心,劫持统帅,摇乱国本。   ”   她的心中隐隐生出几分不安来。   中午的时候,顾夕捧了一碗米粥去喂明清远,他仍在发烧,嘴唇泛白,下颌尖尖,喂他,竟是滴水不进。   顾夕颜取了干毛巾替他擦拭掉顺着唇角淌下来的米汤,擦着擦着,泪就流了满面。   “苏小姐。”有人唤她。   顾夕颜回头,易副官旁边还站着一名身高一米七的上下的军官,五官非常阴柔漂亮。再看到他肩上的将星,她便知道他是国民革命军陆军一级上将,地位极高。   易副官还没介绍,那名军官就先开了口:“我是张学良。”   “您好。”顾夕颜站起,同他握手。   “一直没醒吗?”   “昨天醒了一小会儿,要他别乱动还动,结果弄裂了伤口,现在高烧不退。”顾夕颜低眉,“医生说他的伤口血肉模糊,纱布还没拆尽血就涌出来了……”   张学良也叹:“本来还有要事同他商议,谁知会这样。”   “对了,张司令,清远是怎么受伤的?”   张学良看了一眼昏睡在病床上的明清远:“我们去外面说吧,别吵了他休息。”   “好。”   “真没想到蒋介石那么狡猾。本来我们已经平安地到了他的卧室外,不知哪里有人放了一记暗枪,打中了明司令,我吩咐人把他送来医院后就和虎城兄进了蒋介石的卧室,谁知他的卧室居然空无一人!”坐在长廊的凳子上,张学良似乎回到昨日清晨五时,表情也跟着变得一惊一乍,“幸亏虎城兄细心,发现蒋介石的被窝还是暖的,就在附近搜索,原来蒋介石跳窗逃了,躲在一块大石之后。”   “那……你有什么事要找他?我可以等到他醒时转告他。”   张学良看着她雪样肌肤,鹿般大眼,好不容易才忍下想吻她的念头。他说:“今晨八点,蒋夫人致电于我,说她拟飞西安。”   黑长的睫毛颤了颤,明清远睁了眼,衬着泛白的薄唇,一双眸子愈发地魅惑明亮。   “少帅,你醒了?”易副官欣喜异常。   “早就醒了,一直都在假装。”他微微扬起头,声调慵懒之极,“拍份电报回南京,立即把军部里关着的人全放了,就是田汉、刖翰笔、杜国庠他们,嗯,左翼作家丁玲不是一直软禁在南京鼓楼医院吗?顺便也把她给放了。”   “少帅,您这是……”   “这些人我都有派人好吃好喝伺候着,一点刑都没受过,有事没事又同他们谈共产主义,现在放了他们,最好的结果是共Fei以为他们叛党,最次,也能让共Fei见到我们同他们合作的……”他略略停顿一下,斟酌用什么词比较恰当。然后明清远说,“诚意。”   “少帅高见。”易副官还存着疑心,“我一直不明白,张学良为什么会发动西安事变。”   “他?”明清远冷哼一声,“但凡一个有点血性和民族意识的国人一定不愿意被骂成是汉奸,而张学良不过一个只会抽鸦片追女郎的花花公子,偏偏他又是除了委座之外全国最高的军事领袖,另一个是他的东北人性格,东北人有优点,但毛病也很多,鲁莽,好冲动,捅娄子,他正是这种性格,人家让他捅一个娄子,他就一定要捅两个,人家骂他汉奸,他就一定要证明自己不仅不是汉奸,而且是民族英雄。这样的知识水平和军权,又加上鲁莽的性格,不出西安事变就怪了。”   “原来如此。”   “我倦了,你先出去吧。”明清远闭了眼,脸上依旧一点点血色也无。   易副官轻轻地关了门出去,外面张学良正同顾夕颜谈着国共合作大计,易副官听了,在心中冷冷地笑。   作者有话要说:附:   《张、杨告东北军、十七路军将士书》      我们亲爱的将士们:   双十二抗日救国运动,酝酿了许久,现在已经揭开七八天了。我们为什么发动这样的运动?为争地盘吗?不是。为泄忿吗?也不是。我们反对政府的 屈辱外交 ,国家都要亡了,还在这里出死力自相残杀。所以才提出抗日救国运动,八项主张。我们主张的核心是集合全国各党各派的力量,以民众的总动员,去抗日救国。   也许有人在那里怀疑 绥远 军队已经在那里抗日了,听说也有些中央军队在那里参加,很是胜利。可见中央已在那里抗日,为什么还要我们这样发动?不!不!事实绝不是这样简单。中央军是摆在晋军与绥军中间,而且只有两师。阎副委员长所要求的二十万大军援绥,中央答复无法抽调。然而到西北打红军的内战却源源而来了几十万大军。由这样的事实,他们所说抗日,不过是欺骗民众的一种办法,绝对没有真正抗日的决心,还不是很清楚吗?   双十二运动发生的一天,中央飞机数十架一齐发动到西安来侦察,而在绥远的抗日血战中,中国飞机却半架也没有。   据他们说是因为天气太冷,飞机发动不容易,但敌人的飞机怎么能发动呢?也许我们的飞机不好,那我们为什么必要买那样不好的飞机呢?而且到寒冷和绥远差不多的西北的飞机怎么就能发动使用呢?这种欺骗情形,凡是有知识有眼睛的人,谁看不清楚?我们全是中国人,谁不知飞机献寿为的是抗日。因为有抗日作目标,群众才那样的热烈。而现在我们有飞机却不对外,使我们的抗日战士无可奈何地受着敌人飞机的时时轰炸。这是抗日吗,这是真心抗日吗?如果这样就算抗日,试问我们的东北四省,我们的察北六县,我们的冀东二十二县,什么时候才能收复回来?这是敷衍欺骗的抗日,绝对不是我们要求的彻底抗日。   也许还有人相信抗日的“准备论”,这更是大错。我们不要把日本当傻瓜,认为我们会准备人家不会准备。老实说,我们准备得还不到五分,人家已经准备到十分了,试问这种准备有什么用?这岂不是等人家准备好了来整个吞并我们中国吗?再说,人家也绝对不许可我们准备。在我们准备过程中,人家已经用经济、政治、外交、军事各种各样的锁枷把我们束缚得死紧,教我们动不得身,抬不得头。试问我们又如何能够准备起来?这不是梦想吗?   我们因为不信任变相汉奸的,至少也是犯恐日病的抗日准备论,我们因为看破了南京抗日是欺骗,至少也是敷衍民众的一种手段,所以才以极大的热诚劝蒋委员长变更他的错误政策。但我们大胆的赤诚劝谏,都一次一次的失败了。我们为服从全国潜在大多数民意,我们为贯彻我们的也是全民的抗日救国主张,所以才有这一次双十二事件的发动。   我们的希望,只是集合全国的力量去抗日救国,是绝对纯洁的,是绝对发自内心的,无一毫私心,无一点背景。凡是同情我们主张的,不管他是那党那派我们均愿意竭诚欢迎。   我们的目的在对外,绝对不造成内战,并且极力避免内战。但是如果有违反民意的汉奸,用武力压迫我们,使我们不得贯彻主张,那我们为扫除误国误民的分子,争取民族的最后生存,当然我们要起而自卫,并且要粉碎这种恶势力。这不是我们造成内战,而是实行抗日救国的清道工作。   我们亲爱的将士们!事实已经摆在我们面前,我们的国家,已到了生死关头,真是抗日则生,不抗日则死。我们必须巩固我们抗日救国的战线,去与一切破坏我们的恶势力相拼,方能实现我们的主张,才能收复我们的失地,才能湔雪我们的一切国耻。这是我们由理论而实行的时候了,我们需要团结,我们需要奋斗,我们必须不辞一切光荣胜利的牺牲。   我们的基础是民众,必须用尽我们的智虑爱护他们。我们所要贯彻的是我们的主张,所以必须确信我们的基本理论。我们需要以不顾一切的精神来冲破我们的一切困难,这才是我们抗日救国战线上忠实同志所必要的精神和勇气。   我们亲爱的将士们!我们具有坚强 民族意识 的亲爱的将士们,这是我们起来的时候了!白山峨峨,黑水汤汤,我们光荣的胜利,就在目前,我们一定要到黄龙痛饮的。   我们亲爱的将士们!我们热血沸腾的亲爱的将士们,我们一定要不辞一切艰险牺牲,去争取中华民族的解放与自由,去达到我们最后的胜利!   张学良、杨虎城   (一九三六年十二月二十日) ☆、第十章 紫凤青鸾共羽仪   西安的西元一九三六年十二月注定是个多事之冬。   南京国民政府在劝诫张学良投降放蒋无效后,政治委员会决议派何应钦为讨逆军总司令,刘峙为讨逆军东路集团军总司令,顾祝同为西路集团军总司令,分别集结兵力,由东西双方同时向西安进行压迫,又有空军开始轰炸西安近邻城市,并逐渐由近邻城市转向西安。   谁望着自己的家园被炸?谁望着抗日战争还没打响就先成了炮灰?关系到切身利益,无数百姓走上街门游行,要求释放蒋介石,全国各界也是一片抗议和谴责之声,清华大学的教授们一致表示反对,后来被捧为勇士的闻一多的态度犹为鲜明,他说:“张学良此次之叛变,假抗日之美名,召亡国之实祸,破坏统一,罪恶昭著,凡我国人应共弃之。”学者胡适也说:“没有西安事变,共Chan党很快就可以消灭了,西安事变对我们国家的损失是无法弥补的。”   杨虎城站在窗口,看到人群将大门口重重围住,与警卫军不断推攘,喊声震天。天上又有飞机掠过,所过之处隆隆作响。他不由怒气冲天,咬牙切齿地拉上窗帘:“他奶奶的熊,前几天这帮人还闹着要联共抗日,这么快就一个个心向蒋介石了!为今之计,不如杀了蒋介石一了百了。”   “若杀了他,只会引起更大的内战,为今之计,是把蒋鼎文送到洛阳,请国军方面暂停军事行动,避免冲突升级才是。”张学良将缴获的蒋介石的日记递给中国共Chan党派来参与西安事变协商的周恩来,“从前对委座真是误解了,他并非不抗日,而是在积聚实力,事实上委座极渴望抗日雪耻。我……真是后悔。”   “这等事你也信?”杨虎城冷笑,“写本日记就能强国?”   周恩来摊开日记,日记中,蒋介石时常祷告,让神给予他时间,他也一直派人去欧美寻求援助,因而迟迟没有正式向日本宣战。还说中日必将一战,因为倭所要我者,为土地、军事、经济与民族之生命。   日记中称日本皆为倭,字字银钩铁划,如一柄锋锐绝伦精刚无俦的宝剑,中夜自啸,随时准备跃出剑匣屠龙杀虎。   周恩来看了日记,不由地叹息。良久才说:“史达林同志自克里姆林宫发出指示,坚决要求释放蒋中正。经过内部争辩后……中Gong最后决定服从史达林的指示。”   “怎么可以?”杨虎城拍案。   “史达林同志考虑到蒋介石可能成为未来中国抗日力量的重要领导人,所以希望放了蒋介石。现在不仅在国内,就是苏联的《消息报》和《真理报》也开始公开支持蒋介石。”周恩   来将日记放回桌上,“最好同蒋介石签订协议,停止剿共政策,联合红军抗日。凭他领袖的身份,不至于背信弃义。”   “好,我放人。”   “汉卿!”杨虎城一急,连张学良的字都唤了出来。   “两位多多保重。”周恩来语重心长,“兵谏等同于军事政变,在武力威逼下被捉者会改变政见,但将来,一定会对两位不利。”   杨虎城打了个哈哈:“放心,蒋介石有什么军队?除了黄埔军听他的指挥外,其他军阀都为自己的利益着想,军队不受蒋介石指挥。他能奈我何?再说了,我还没打算放人呢!”   “总之小心。”周恩来仍不放心。   西安事变的第十天,在澳籍友人端纳的全力周旋下,蒋宋美龄和宋子文等人赶到西安同张学良、杨虎城商议释放蒋介石的事宜。   下了飞机,蒋宋美龄就同张学良说:“汉卿,这是我的东西,就不要再检查了吧?”   张学良马上赔笑道:“夫人,岂敢?岂敢?”   “我要见他。”蒋宋美龄直奔主题。   “夫人……”   “放心,我自会劝他妥协。”蒋宋美龄将行李交给宋子文,只提了一个梅干菜盒,她同张学良说,“我们走吧。”   “好。”张学良略一犹豫,便陪同蒋宋美龄和端瑞去见蒋介石。   不过被囚禁十天而已,蒋介石却如老了十岁一般,推开门只见到一名清癯老人颤颤巍巍地柱一只拐杖。   蒋宋美龄以手掩面,心好像被谁狠狠地攫住了,有血不停地榨出来。她想:他究竟受了什么罪,万能的主啊,我们感谢赞美你,我愿意替他担去一半的痛苦,如此祷告,奉耶稣基督的圣名祈求,阿门。   看到蒋宋美龄,蒋介石眼泪直流,弃了拐杖上前抱住她:“三弟,你怎么来了?如入虎穴!”   蒋宋美龄将蒋介石扶到床边坐下:“达令,宁抗日,勿死敌手!”   “你还是签了好。”杨虎城将一份文件扔到蒋介石面前。   上面白纸黑字写得分明:   一、改组国民党与国民政府,驱逐亲日派,容纳抗日分子。   二、释放上海爱国领袖,释放一切政治犯,保证人民的自由权利。   三、停止剿共政策,联合红军抗日。   四、召集各党各派各界各军的救国会议,决定抗日救亡方针。   五、与同情中国抗日的国家建立合作关系。   六、其它具体的救国办法。   “抗日?”蒋介石倒是笑,“中日军力悬殊,如何打?今日唯有鞠   躬尽瘁死而已!”   这个战怎么打?日本那么强,中国那么弱。军阀割据各有所谋,那些军阀不见得会听他号令。   “达令,还是接受六项协议吧,你隐忍至今,已经受了太多的委屈。”蒋宋美龄柔声劝道,“共产主义不适合于今日中国,历史会证明你所做的一切是对的,一定会。”   “蒋委员长,别忘了令公子蒋经国还在苏联,史达林已经将他扣留。”   “我宁可自己的儿子死在苏联。”   “蒋委员长,别忘了孔祥熙一家也正被我们关着。”杨虎城威胁道,“我相信蒋委员长不是无义之人。”   蒋介石叹一口气,只是望向张学良:“汉卿,你误我全局。”   顾夕颜站在窗边:“这几天倒是太平,既没有人闹事,又没有飞机轰炸。”   明清远半坐着,倚着枕头懒洋洋地说:“不是好事吗?”   “是好事啊。”顾夕颜笑吟吟地转过身,“你的伤要是全好了,那才是好事。”   “因为终于可以嫁给我了?”他的唇角微微上扬,也想是因为牵动了伤口,并没有流畅的弧度,但是无尽的笑意从眼睛里倾泻出来,如天下之水,浩浩汤汤,这样的欢喜,这样的……执念?   她竟有些不懂他的笑。   突然有一队人冲进病房,齐齐穿着军装,为首的人却着一袭西装,那人说:“明司令,委座有请。”   顾夕颜一惊:“委座?”   “有劳宋部长亲自出马,只是我这样的情况……怕是不方便吧?”明清远却笑,声如蚊蚋,气若游丝,虚弱到让人疑心他随时都会撒手西归去。   “不要紧。”宋子文微微一笑,“来人啊,扶明司令去华清官邸。”   “不用了,我扶他去。”看来是非去不可了,顾夕颜轻轻地扶起他。   这才几天,伤口的皮肉还没有长好,行动起来难免会牵动伤口。顾夕颜一路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他,尽量使他的身体保持平稳,生怕弄痛了明清远。   华清官邸在骊山上,白砖红瓦的西式建筑,映着苍翠的骊山,自有一番秀丽。   里面极宽敞明亮,中庭又有一株粗壮的梧桐。前些天一直在下雪,今日放了晴,便有融雪点点滴滴,落上心头,就晕开一朵带着尘世气息的无色水花。   还没入门,宋子文就挡住顾夕颜:“委座只见明司令一人。”   顾夕颜有些踌躇,进华清官邸的时候她就发现这里实枪核弹地守卫森严,他一个人进去,又受了重伤,可会出事?   明清远向她微微一   笑,示意她不必担心,便留下宋子文和顾夕颜慢慢地走了进去。   不曾想,首先见到的竟是蒋宋美龄。   蒋夫人确实是个才貌双全的美人,她着一袭高领旗袍,长及足踝,旗袍的钮扣又皆是翡翠镶配,名贵高雅,别有韵味。   见了明清远,蒋宋美龄未语先笑,妩媚如一弯新月,她拉了他的手问:“受的伤可好了?”   “多谢夫人关心,已好了许多。”弄不清楚情况,明清远只好答得恭谨,仔细观察周围可有异样。   “不继续装成伤重未愈的样子吗?”蒋介石柱着拐杖自旁边的房间里走出。   来的时候宋子文已经有意无意地向他透露,张学良和杨虎城活捉蒋介石时,蒋介石曾跳窗而逃,因而摔坏了脊椎,从此以后行动皆要仰仗拐杖。   明清远有些歉然,当下站了军姿,一派恭恭敬敬:“在校长面前,学生不必装。”   “不必装?”蒋介石说得柔声细语,看不出一丝生气的样子,他倒是笑,“好狠的手段,连自己都下得了手,再偏一寸今天可就看不到我了。”   “在黄埔军校时校长曾指点过学生枪法,何况又是抵着胸口开枪,学生自以为不会偏。”   “如果今天站在这里的是张学良,你怎么说?”蒋介石饶有兴趣地看他。   “张司令会以为有人放暗枪。”   “那么……你之前是打算怎么骗我的?”蒋介石坐到一张太师椅上,漫不经心地说,“你是不是会说,那一枪是你提醒我赶快逃走或者说是你为了保护我而同张杨二人相斗,所以中了枪?”   没有一丝风,周围空气如被抽尽了的一般闷,明清远觉得背上的冷汗不停地冒出来,像胶水一样粘住后背和衣服,难受至极。   “是吗?”蒋介石提高了声音问他。   “学生……不敢。”   “达令,说得这么严肃做什么?”蒋宋美龄笑道,“他所做的这些也是不得以而为之,不然张学良一定会扣留或者枪毙他,邵元冲不就是个例子吗?”   “为什么?你一向最痛恨共Fei毛贼,为什么?”   大家都是聪明人,不必绕太多圈子。明清远微微低头:“学生虽不赞同张司令的亲共政策,但张司令有一句话学生极是赞同,共Fei剿不尽。妇女不听我们的,大学教授老是跟着他们走,青年学生也老是相信他们讲的话。现在红军三大主力又已会师……倒不如借日寇消灭他们,共Fei编入我们的军队之后,我们可以压制他们的装备,然后……”   “前些时候,另立中央的张国焘带着几万红军出   走,毛贼的陕北红军仅剩不到两万人,围剿红军的国军却有三十三万人,红军剿不尽?”蒋介石看着他,“我要听真话。”   真话?   极远的地方,岁月的风浩浩然过去,千回百转,飘渺苍茫。雾气氤氲,银的月光淡淡,细碎柔软的樱花在风中飘落,在黑暗中把她柔软的手指轻轻地放在自己的手心里,恍恍惚惚,她的容颜望之极近,却又缥杳朦胧,望之极远。   到底有几分是为了她?   很多年以后,他都总在月光明朗的晚上问自己:“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这样问自己的时候,月色明明,不知何时可掇,躺在身畔的是另一名女子的睡颜,而大陆,已经和他隔了一弯浅浅的台湾海峡。   他想,也许是因为形势如斯,让他妄测了校长的心思,让他以为校长根本就不想抗日,所以才会导致这样的结果。   多荒谬的一个推断,但是他信了。   他也只能这样去想,很多时候,人的信仰根本就是建立在谎言之上。   而现在,明清远茫然道:“……真话?”   “十四年前,我在二姐家第一次见到介石,他远比我二姐夫英俊,我第一眼就被他迷住了。”蒋宋美龄似在说些不相关,“我们一见钟情,当即互换了电话号码,其后便开始鸿雁传书,感情与日俱增。后来我们结了婚,介石同我说,结婚那日,他看着我穿一袭红裳向他款款走来,觉得时间空间都凝滞在那一刻,只有一片彤云朝他飘来。”   “蒋夫人的意思是?”明清远回过神,蹙了眉。   “你想要孔令仪或孔令俊,甚至随便一个女人都行,但是不可以是共Chan党。”蒋宋美龄下了结论,“爱情使人盲目,千万别冲冠一怒为红颜,惹了千古的骂名。这次的事情有令仪替你苦苦求情,下一次呢?”   “请夫人相信我,我对于那个女人一点点感情也无,如若有,也只有恨。”明清远连忙否认,“我恨不得将她挫骨扬灰。”   像是想起什么,蒋介石忽然问:“那个女人是不是姓顾?”   明清远一怔,随即又想到戴笠的军统局自然早已将这些告诉他,于是说:“是。”   “快点解决掉,邪心不绝,何以养身?何以报国?我已经在批文中说了,今后如再有人借汪精卫事来说与日本和谈的问题,以叛国罪论处,杀无赦。”蒋介石笑意深深,“对了,红军西路的军长董振堂能征善战,现在驻扎在甘肃省高台县,倒是心腹大患,偏偏我又同意了六项协定,怎么办?”   呵,分明是气恼着西安事变被张学良关押,想   寻了人来解气。明清远想了想:“马步芳。”   “他?”   “他本是军阀出身,围剿了红军西路,共Fei也不至于怀疑到您身上。”   蒋介石点了点头,望向远处,外面日影绰绰,像一个个在金芒下挣扎的幽灵。他叹:“这件事解决之后,一场大战就要开始了呢。”   是日下午,蒋介石乘飞机离开西安,张学良亲自陪同。离开西安前,张学良留下手令,把东北军交给杨虎城指挥。   杨虎城本就十分反对释放蒋介石,还是在共Chan党人周恩来的劝说下才勉强同意,现在张学良要随蒋介石到南京,更是愤愤,极力劝说他不要如此,而周恩来更是特别赶到机场打算把张学良追回来。   但张学良声称要负起一个军人的职责和义务,声泪俱下地同杨虎城和周恩来说:“我一定要护送委员长回去,否则中国没有人能领导我们抗战。”   蒋宋美龄极是支持,笑道:“能够随我们返还南京,更说明这个事件有一个圆满的结局,连叛军将领都来亲自负荆请罪了。”   “是啊。”蒋介石看着握手言别的张杨二人,又望向周恩来,不禁叹一口气,“我们国民政府怎么没有争取到这样的人才?”   当晚留宿洛阳,十二月二十六早晨再飞南京。   夜幕初降,如水的月光流了满地,透过玻璃窗能看到院子里几株枯干的牡丹,皆是一幅黑黑瘦瘦营养不良的身架,全然看不出诗画小说中艳绝天下的样子。   顾夕颜依偎在明清远的怀里,这些日子以来,她已经习惯了他的怀抱,只要能触到他温热的肌肤,那么就心怀欢喜。她问:“今天蒋委员长和你……”   他的吻蓦地贴了上来,这个吻绵长而又温柔,激得她不由轻颤。   “床上可不是谈公事的地方。”一朵艳若罂粟的微笑在他的唇边荡漾开来。   “房间里直到现在才没有别人,我只是……”她有些抱歉,“那应该做什么?”   明清远用一只手钳制住她的手,另一只手轻轻摩挲她的脖子,一点一点地往下摩挲,所过之处,白腻的皮肤立即变作异样的绯红。他低头吻她细长的脖颈,含糊地说:“你说做什么事呢?”   她被他身上袭来的热气薰得晕晕乎乎,身子不住地颤抖,她推开他的脸:“不可以……我没准备好。”   “这是本能,不用准备。”他却再度靠近,含住她的耳垂轻轻地磨蹭。   他的呼吸粗重而急促地拂过她耳畔,应是惹了柳絮的微痒,到处都是他的气息,到处都是他的掠夺。她的呼吸也   跟着渐渐紊乱,本能地伸手抓着他的衣襟。   原始的欲望发作,他翻身将她压在身下,不想一下子牵动了伤口,明清远痛哼一声,连身下的西洋式的白漆铁架床也随着他的动作“嘎吱”作响。   顾夕颜一下子清醒过来,焦急地问他:“没事吧?”   “没事,别担心。”明清远仰面躺下,左手按住胸口轻轻地笑。   “你也真是,伤还没好,怎么这般急?”她亦嗔亦怨,“万一伤口一直收不了口,我怎么向伯母交待?”   他故意笑着逗她,一双明亮的眼眸像月夜低喃的星辰:“如果很长时间都没有孩子才不好向我妈交待。”   “你!”顾夕颜被他羞得脸面酡红,如醉酒般醺醺然不知东西南北。   “我们结婚吧。”明清远一把将她圈在怀里,“就在佘山天主堂。”   幸福本杳杳如天上月,仰之弥高,现在则似乎只是一个抬手的高度,触手可及。她含笑点头,心里望着他抱得更紧一些,更紧一些。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老蒋并非一味对日本退让,他甚至计划到了各个兵种一起作战,拉大战线以后将民族产业移到西南。   怎么说呢,成王败寇吧,在大陆他被贬得极低,其实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日本鬼子被老蒋的军队牵制,他们哪有那么多时间和红军在山上钻窑洞躲猫猫?   另外表示真心喜欢那个年代里老蒋和宋美龄的爱情~~   PS:个人设定,明清远对老蒋态度的理解是:他毕竟食君之禄,又有师生情谊,所以他对老蒋始终敬畏,加上西安事变,他又觉得愧对于老蒋,所以后面会对老蒋忠心耿耿。 ☆、第十一章 冰簟且眠金缕枕   西元一九三六年十二月二十六日 ,蒋介石平安抵达南京,那一天,全南京的老百姓自发放了一整天的炮仗,欢天喜地地迎接蒋委员长归来。   顾夕颜极是疑惑,这蒋委员长怎么好像很得民心似的?   是日,张学良被软禁于宋子文公馆。   十二月二十九日,在蒋介石的指示下,国民党军事委员会下达了法丙字第17087号命令,次日委派李烈钧为军事法庭审判长,对张学良进行审判。   十二月三十一日,军法会审判决:张学良首谋伙党,对于上官为暴行胁迫,减处有期徒刑十年,褫夺公权五年。   陪同张学良出席军法会审的宋子文低声对他说:“放心,审判是走个手续,五天后,保证你能回西安。”   然而事实上却是将张学良从先前被软禁的宋子文公馆移住到南京中山门外的孔祥熙公馆,张学良自此失去了自由,再无军事威胁。   好不容易处理完张学良的事,明清远想起蒋夫人同他说过孔令仪苦苦帮他求情,出了军事法庭,他便驱车赶往孔公馆道谢。   孔家几个小辈都不在,孔祥熙也不在,只有孔夫人正与三位官家太太一面打桥牌,一面扯些东西南北。   这会儿有佣人传报明清远来了,真是天大面子,孔宋霭龄直接摔牌不打,特地离了牌桌到客厅去招呼他。   见了一身戎装的明清远,孔宋霭龄开口便是一阵数落:“令仪不就砸了几样东西吗?砸坏什么我赔就是,孔家有什么赔不起?你至于那么生气,一下就把令仪轰出屋外,还任她踢门都不开?真是亏你做得出。”   明清远低下头,说得诚恳:“我来同她道谢。”   “一大早就和令侃令俊令杰出去玩了,唉,这些孩子一疯起来就忘了时间。”孔宋霭龄早交待过小妹蒋宋美龄帮孔令仪说媒,今日见明清远专门过来,还道他是来提亲,不由换了张如花笑靥,“清远啊,以后可要好好待令仪,宋明两家也算世代交好,你们又从小就在一起玩,学学你哥,多纵容她些,别似上次一样将她关在门外。”   “伯母,我想你误会了,侄儿只是来向孔大小姐因西安的事来道谢,并无他想。”明清远笑容得体,琥珀色的眸子里尽是谦恭,“对了,孔夫人,我快结婚了,希望您能出席。”   “什么?”孔宋霭龄怔住了。   驾车兜风,因违反交通规则而被警察教训了几句,一怒之下竟拔出手枪将该交警当场击毙。   日本飞机空袭实行灯火管制时竟敢大开车灯,被执勤兵阻拦制止了还破时大骂:“滚你妈的蛋   !”   强霸国民革命军八十八军军长范绍增的邓姓三姨太。   还不知所为何事,在中央公园同龙云家的公子拔枪互射,结果打伤不少游人……   这些事,除了她孔宋霭龄的孩子,还有谁做得出来?《大公报》将这些事报导出来,还是孔祥熙以一张三百现大洋的高价收买并扣发运往全国各地的报纸。到底有漏网的报纸,为了平息事件,蒋介石只得哭笑不得地令交通部致函《大公报》要求更正那篇社论。   为着这四个孩子,孔宋霭龄早就操碎了心,多亏令仪还听些明清远的话,他镇得住令仪,有他闩住她,便可使他们夫妻俩过段一阵稍微太平的日子,不然啊,还不知道得折多少寿。   小妹蒋宋美龄也同她提过不少国民革命军中的高级将领,看来看去还是明清远最舒心,无形中,孔宋霭龄早就庆幸女儿找到一个牢靠的对象。   本来她还以为明清远和孔令仪感情一直很好,不然在西安蒋介石被放出来重掌大权恨不得一枪把明清远毙了的时候孔令仪为什么跪下来苦苦求情?   谁知他竟说他要结婚了!   孔宋霭龄不由得重新估量这件事,赔了个八面玲珑的笑:“我说清远啊,我与你孔伯伯如何对你,你不是不明白,那会儿你父亲在北平遇刺身亡,你哥又在那里不死不活的躺着,那年你才二十岁吧?江浙军又不服你,要不是你孔伯伯帮你把……”   这时佣人来说:“夫人,白太太、卫太太和孙太太催您呢。”   明清远忙道:“伯母,我这就告辞,请代小侄表达对令媛的谢意。”   “慢着,你今天一定要把话说清楚,你到底喜不喜欢令仪?”毕竟姜是老的辣,孔宋霭龄朝佣人挥挥手,“同她们说,今日就这么散了,处理家事要紧,还打什么牌?”   到头来还是孔令仪救了他。   孔家四个小辈从外边回来,一身红衣的孔令仪走在前头,一进门就见到同母亲一起坐在沙发上明清远,心中欢喜,还以为他定是知道自己为他做的事后对自己感激得恨不得以身相许,是巴巴来求自己同他交往,想来定然占足了上风。   在弟弟妹妹面前可不能失了面子,孔令仪面沉如水地走过去:“你走!你不是说除了争名逐利的人外没有人愿意追我吗?”   本以为明清远会站起来笑嘻嘻地同她说“我追你啊”或是“上次是开玩笑的”,谁知明清远起身向孔宋霭龄鞠了个躬,一言不发就往大门走去。   孔令仪怔住——他竟不似其他男人一般向她哀求?   孔宋霭龄面含愠色:“   令仪。”   孔令仪便是再没脑子也知道此时落错了棋子,连忙追了出去。   “妈,我孔家的人不愁吃不愁穿,还愁没人嫁吗?”   孔宋霭龄徇声望去,说话的人作商贾打扮,手持折扇,口叼雪茄,倚着门笑吟吟地看她。   原来是二女儿孔令俊。孔宋霭龄见了她这幅莫辨雌雄的模样更是没好气:“咄,每日都扮成男人去跳舞飙车追女郎,还不去把衣服换掉?”   “妈,你再怎么骂我大姐的事都成不了。”孔令俊扮了个鬼脸,飞快地上了楼。   明清远赶紧驾着雪佛莱离开孔公馆。   谁知孔令仪与她的劳斯莱斯幻影迅速自后边追上,并不赶超,而是一头撞在他车尾的排档上。   这一记撞击的威力可不小,虽然系着安全带,明清远也禁不住向前一俯冲,差点撞到挡风玻璃。他往倒后镜内一瞥,便看到孔令仪马上就要喷火的双眼,连忙踩下油门,一溜烟似将车子驶走。   孔令仪明摆是同他耗上了,跟在后面苦苦相逼,不时加速。   劳斯莱斯幻影的性能胜他的雪佛莱多多,不消片刻,他的车尾又吃了几下撞。   一路惊险如武侠小说里面的场景,亏得明清远命不该绝,转角处突然冲出一个身着黑西服、扎黑领花的小伙子隔在两辆车中间。   那小伙子似被吓傻了,呆立不动。明清远趁机猛踩油门,扬长而去。   孔令仪恨恨地摇下车窗:“喂,还不让开?”   “我不叫喂,我叫陈纪恩。”好个陈纪恩,答得倒是有条理。   眼见明清远的车愈来愈远,孔令仪捶了一下方向盘:“我管你叫陈记恩还是陈记仇,总之你给我让开,告诉你,我老子是孔祥熙!”   “现在是红灯,我让开了你也不能行驶。”陈纪恩倒是发起了长篇大论,“孔小姐,方才你说令尊是孔祥熙,我以为这实在有仗势欺人之嫌,当今社会乃是法制社会,一切行为对法律负责……”   这时候明清远的车已经没了影,耳边又是这陈纪恩的絮絮叨叨,孔令仪恨得牙痒痒,转了车头就往回开。   明清远回家后下车检查,车尾被孔令仪撞得瘪塌塌,怕是要经一番大修。   他有些疲惫地推门进屋,屋里有另一个麻烦。   顾夕颜捧着一个四寸大小的纸盒从楼上跑下来,欢欣的眼睛熠熠发光。   “你看,我从朝天宫买来。”她的眼睛是幽幽的深黑,美丽,天真,一点点尘埃也不染。   壁炉里燃了熊熊的火,火舌舔着香樟木,有微甜   的香气,让人生出懒意洋洋。   明清远信手拆开纸盒,里面放了一个八音盒,居然同先前孔令仪摔坏的那个一模一样。   心生欢喜。   是的,欢喜。   风声雨声穿过沉沉的岁月,有浓郁的香气,似麝似兰,又有月光如练,铺出一汀银的沙,紧闭的暗室里倏忽绽放一线银光,从极窄的缝隙里照进来,照得满室通透,熠熠生辉。   明清远抬头,就看见她温润如乌玉的眼睛,晶莹澄澈,那里面有他的影子。   “谢谢。”明清远微微一笑,这笑容望之极远,恍恍惚惚如在云端,分明又这般的近,这般的近,只隔着一阵浅灰的风。   只是谢谢吗?顾夕颜还道他会说些往事,于是看着他:“记得吗?当年我们一起在北平大栅栏买的。”   “当然记得,那个店面是明清建筑。”   “呸,分明是在地摊上买的,那人骗我们还说是从紫禁城里偷运出来的,狠狠敲了你一笔。”   “是吗?我去买地摊货?”明清远状似想了想,趁她不注意,低下头飞快地啄了一下她的唇,才得意洋洋地捧着八音盒上了楼。   这家伙,顾夕颜又好气又好笑,低眉,两靥生霞,一点羞色渐渐就晕染开来。手指搭上他吻过的唇,身子忽然不自觉地一颤。   ——是他吗?怎么觉得,他不似从前那样温文尔雅,同样的面容下,他挟着一丝危险如罂粟的气息?   明清远将八音盒放到书房的书橱里,指尖掠过《三民主义》,眸子不由地一暗。   共Chan党到处搞暴动、罢工抗议,让资本家们很不满,为什么共Chan党到哪里,夺权和抗争就带到哪里?   今天审完张学良后委座就地开了一场会议,早在西元一九二三年,国父孙文就派他去苏联考查,蒋介石对共Chan党的认识自是极深。   他在会议上比较共Chan党和国民党的不同:   第一,共Chan党反对私有财产,国民党保护私有财产。   第二,共Chan党要阶级斗争,国民党要跟阶级合作。   第三,共Chan党代表无产阶级利益,国民党代表全部民众、各阶层的利益。   第四,共Chan党讲的是仇恨,我们儒家讲的是忍,耶稣基督讲的是爱。   他说,如果我们用仁爱可以治国救国,为什么用仇恨?共Chan党的本质是仇恨治国,这样行不通。   但是,本党为什么组织训练比不上共Chan党?为什么不能做基层工作?为什么不能掌握青年?那些教授为什   么要反本党?   蒋介石拟了问卷让在座的国民党员回答,务必在共Chan党的军队改编之前答复。   为什么?共Chan党的本质还不是同古时农民起义一般?有民怨就揭竿而起,杀地主分土地平民怨,不然项羽何必放火去烧秦王宫?   又有什么好答复?国民党就错在常记国父的博爱精神,对所有人都太仁爱,对所有改革都太温和。   不知怎地,眼前突然浮上顾夕颜的样子,那样清澈的一双眼睛,明眸善徕,哭时候的悲伤与笑时候的欢喜都这样的明晰,不用伪装。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已经习惯于戴上面具,逢人便是真真假假心怀算计的笑,或诚恳,或谦卑,或魅惑。逢场作戏,戏子无义,到底几分真心,几分假意?恐怕连他自己也说不清。   是了,是二十岁那年开始的。   那件事后他与母亲相依为命,南边的李宗仁又虎视耽耽地盯着他父亲遗下的十几万兵马,他不得不如此。   多少次,他望着昏迷不醒的人是他,而非大哥。自幼,大哥便比他聪明,先生说一句便知道下面三句,他却只是一介顽童,一切只求得过且过。父亲训他,皆是说:“你若有你大哥一半我便安心了。”   天地悠悠,如此之大,一切却无处可以倾诉,自大哥昏迷后他又多疑,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谁敢去写日记任别人去窥探内心?所有的事只能硬憋在心中,任凭伤口一直溃烂及骨。   他累极,脑子昏昏沉沉的,胸口的伤又一跳一跳地痛,瘫在椅子上便睡着了。   身边一团漆黑,如同暮色突然浸染开来,沉沉,伸手不见五指。他有些惶恐和忧虑,因为不知道前方有什么在等他,明清远提高了声音问:“这是哪里?”   自然没人回答,身边却渐渐亮了,然后眩目,白光汹涌而入。   ——是谁拉开了岁月的窗帘?   这时看明了,他站在一条走廊上,光亮的地板,水晶的壁灯,眼前的景象熟悉到无可回避——这是北平的住所。   是了,国父孙文最后的岁月是在北平,父亲特地从上海搬到北平,西元一九二五年,国父孙文在北平过世,后来他和大哥又双双考入北大,母亲便留在北平,父亲则往返于上海和北平。   他下意识向前走,呵,这真是一个怪梦,所有的细节都这般清晰,倒同真的一般。   没有走到走廊尽头,他停在倒数第二扇门前,门上面果然贴了一幅涂鸦画,画着青天白日满地红的旗帜,这是他画的。   到了,他同自己说。   推开门   ,里面果然有一对双胞胎兄弟,哥哥认认真真地做工课,一行行整齐漂亮的小楷,弟弟却在看《大明英烈传》,对里面的徐达崇拜得要死。眼中所看的是徐达如何将蒙古兵赶出塞外,如何将蒙古人打得落荒而逃,心中想的,却是将明兵还有蒙古兵暗换成国军和欺压中华的列强。正看到徐达打元兵的精彩处,弟弟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这是二十岁的我们吧?”他低声地问自己。   兄弟两个却对他的到来毫不自知,依旧在做自己的事情,这时候有人在外面敲窗——哒、哒、哒,三声一停,又接着敲。   雕花木窗敲来的声响粗哑,但是叩在心上,就会觉得清锐如敲玻璃窗了。   这时弟弟皱了皱眉:“谁在敲窗?”   “我去看看。”哥哥关上书本。   弟弟已经先站起来,他看到外面站着一个女孩子,十五六岁的样子,漆黑的眼睛,雪白的肌肤。他摁住哥哥的手:“是你女友?什么时候认识的?”   “在北大开辩论会时认识的,有空介绍你们认识。”哥哥轻轻地将弟弟的手拿开,温暖的笑容让人想到晴天里碧落上的云,舒卷间自有一番和煦。   “你居然没有同他提起过我?”弟弟气了,“嗷嗷”怪叫,“小心我哪天冒充你去勾搭她。”   真是一语成谶。明清远想笑,又笑不出,只觉得有极淡极淡的月光,冰冷冷的像寒霜,身心皆疲惫不堪。   只听哥哥说:“介绍你?怕是要再过一段时间,她现在连我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什么?”弟弟瞪大眼睛。   “姓名要紧吗?”哥哥反问,“她喜欢的是我,又不是我的姓名与家世背景。”   “那……她总得称呼你呀。”   哥哥微微一笑,像江南的风,清的,柔的,一丝一缕皆是微微的甜:“她唤我雪笠。”   “雪笠?”这名字真是熟悉,偏偏又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   哥哥提醒他:“出自《聊斋志异》。”   是呵,《聊斋志异》里说,孔生雪笠,圣裔也。为人蕴藉,工诗。有执友令天台,寄函招之。生往,令适卒,落拓不得归,寓菩陀寺,佣为寺僧抄录……   “你们是不是在博雅塔未名湖一类的地方相识?”弟弟极是感兴趣,“你是不是唤她娇娜?或者,你唤她小狐狸?”   敲窗声还在响,哥哥有些急了:“回来再同你说,我怕她把手敲痛。”   弟弟只能悻悻地看着哥哥离开,恨不得以后有机会假扮哥哥去狠狠欺负那个女孩。   外面有一株很大的樱花树,枝桠   重重叠叠的,平时并不惹眼,可是一到花期,满树的绯红便烂漫出万种风情。   连梦境都会骗人,明清远记得那明明是六月,樱花树上生着蔓蔓绿叶,梦中却是一串串粉白的花朵簇拥在一起,微风拂过,无数柔软细碎的花瓣飘落如雨。   哥哥同女孩在树下嘤嘤软语,虽不知说些什么,但看着哥哥的表情也能猜到几许,定是些天长地久海枯石烂的话。   承诺不过泡沫一样的谎言。   哼,谁信?   哥哥伸出手,轻轻地把落到女孩头发上的樱花拨掉,然后俯下头亲吻她的嘴唇。   彼时还是清涩的眉眼,不懂掩饰,也不知算计,弟弟冷冷地看着女孩,攥紧了拳头。   明清远当然知道弟弟下一步要做什么,那时他跑去将打麻雀牌的母亲拉到窗边:“妈,你看。”   真是巧,母亲只看一眼,便正对上女孩的眼睛,吓得女孩落荒而逃。   心中被挤兑的酸意被洋洋自得代替,他朝母亲打小报告:“妈,你看,大哥他把女友带到这里来,居然还是法式热吻!”   “你哥早就告诉我她叫顾夕颜,还说再过些时候领她来看我。”母亲却喜滋滋的,“二十岁也不小了,交女友又如何?倒是你,什么时候交个女友?”   “哇哇哇。”气得他。   梦里的弟弟却一直站着,眼眸幽深。   终于,弟弟的脚步移动了,可是就在这个时候,眼前黑下来,什么都看不见,一如刚刚入梦的景象。   作者有话要说:文中老蒋要国民党做问卷是1939年的事。   另外孔令仪的第一任丈夫叫陈纪恩,他们很快结婚又很快离婚……   呃……其实历史上他们是在舞厅认识的,XD ☆、第十二章 若道团圆似明月   耳边有人絮絮叨叨,说什么“情况平稳”,什么“还要留院观察”,真是不知所云。   明清远有些生气:“有必要这么吵吗?有人在睡觉。”   “太好了!”耳边有人松了口气,“你终于醒了!”   咦,这是顾夕颜的声音?   明清远睁开双眼,白色的天花板,空荡荡的房间,这明显不是他的书房,更不是他家。明清远下意识地移动手去枕头下摸枪,哪知没动几公分手背就是一阵刺痛,原来正在输液。   “这是什么地方?”他问。   “国立中央医院。”顾夕颜旁边的那一个白大褂回答。   明清远有些吃惊:“我怎么会在医院里?”   顾夕颜看牢他,清秀的眸子红肿如杏,不知已哭了多少回:“你还记得昏睡之前的事吗?”   “记得啊,我有些累,就靠着椅子睡着了。”   “你一直没醒。”   “那也不用把我送到医院来。”明清远忍不住笑出来。   “可是你睡了一年。”   “一年?”明清远惶惶坐起。   “现在是西元一九三七年一月三日的早晨,准确的来说是两天三夜。”见他无恙,她也有了心情去开玩笑,“你可把所有人都给吓坏了,管家老区连忙把你送来医院,他说伯母难以再一次承受这样的打击。”   什么?二天三夜?这场梦至多二十分钟。   呵,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医生说是脑震荡,曾经一度,医生怀疑你已经成为植物人,怕是要长久地昏睡下去。”顾夕颜坐到床边,“莲心检查过你的车,被撞击过很多次,是谁这么狠心?”   除了孔令仪还有谁?得不到,就恨不得让他去死。   才想到孔令仪,顾夕颜便说:“孔家送来许多东西,孔大小姐也来过两次,握着你的手直落泪,问她为什么也不说。”   明清远懒得听关于孔令仪的事,抬头问医生:“现在可能出院?”   “清远——”   明清远握住她的手:“放心,我不会强撑。”   再经半日扰攘,全身检查过后,明清远方才离开医院。   司机开了一辆宾士车来接他,在车上,顾夕颜同他说:“知道吗?一月一日,陕甘宁青新西北五省总长官马步芳部两万余人包围红军西路,董振堂和三千多名将士殉难。”   “是吗?现在还发生这等事,真是可惜。”明清远勾起唇角,“这里的事已经告一段落,我们明天回上海。”   能回上海,易副官是极开心的,毕竟谁都会想   家。他是明公馆佣人老易的儿子,自幼便跟随明家兄弟,后来明清远去上军校,他又跟去黄埔,非常忠心。   明清远宠溺地捏了一下顾夕颜的鼻子:“这回可要向我妈承认真实身份。”   “这是当然。”顾夕颜也极是开心,依偎在他怀里吃吃地笑。   只有明清远知道事情的原委。   在西安的华清官邸里,蒋介石同他说:“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什么机会?”   “上海本是你的地盘,我要你带着你的江浙军好好守住,到时候我会给你增兵。”   “您的意思是,中国和日本第一大战会选在上海?”明清远一点即透。   “不错,淞沪之战必须打。”蒋介石细细分析,“第一,必须把战线从北边拉到南边来,扩大日本战线,不能让他从东北直接到西南;第二,唤醒国人全力抗战;第三个很重要,要震动全世界,西方列强很多商业利益在上海,要让他们感觉到痛。你……都明白?”   “学生明白。”   “最重要的是,上海一旦失守,南京可能就保不住了。”蒋介石有些悲观,“现在全国仓促抗日,我本来希望德国顾问能帮助我训练六十个德国装备师,但现在一半都没达到,想取得苏联和美国等列强的支持也落了空。”   明清远寻不到词句去安慰他,只好同他颔一颔首:“学生一定会死守上海,绝不投降。”   “老实说,上海守不住,最重要的是同日本耗下去。”   ——这一去,也许永远也不能离开上海了。   经过公园时,易副官指了正在游玩的一对男女:“少帅,你看,是不是胡宗南和孔二小姐?”   明清远瞟了一眼,只看到那名女子身形窈窕,穿一袭红色云锦旗袍。他不由地笑:“你一定是看错了,孔二小姐自幼爱扮男人,我和她认识这么久都还没看过她穿女装。”   顾夕颜本来还奇怪孔令俊为什么自幼穿男装,但一想到没事就乱砸东西的孔大小姐,料来她的妹妹也不会正常到哪里去,也不禁莞尔。   那边孔令仪正同几名富家公子哥在公园里玩,尹公子指了不远处正在步行观光的一对状似情侣的男女:“你看,是不是胡宗南和你妹妹?”   孔令仪看了那女子着一身红色旗袍,裹苏格兰羊毛披肩,又踝足穿一双高跟鞋。于是她只是笑:“我妹妹?我妹妹只喜欢扮阔少追女郎,怎么会是她?”   她同几位公子吃饭跳舞,玩了许久才回家。一踏入家门,不由地一惊——孔令俊正在打电话,她着一身红色旗袍,裹苏格   兰羊毛披肩,又踝足穿一双高跟鞋。   “孔令俊!”孔令仪双手叉腰。   孔令俊手一抖,话筒摔了下来,电话那头还有声音传来:“令俊?令俊?”   分明是胡宗南的声音。   孔令仪一步步逼近孔令俊,孔令俊被她狰狞的表情吓得双手高举:“我与胡宗南只是步行观光,只走了两小时的小路……我……我……他害得我脚上都起了水泡,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胡宗南居然还佯装不知,依然赞美风景,丝毫没有怜香惜玉的表示……胡宗南是混蛋!”   “他是混蛋?你和他之间一点关系都没有?”孔令仪冷笑,孔令俊愈是这般说,她愈是不信。   “你不信?好,我发誓,就是他胡宗南当了皇帝,我孔某人对他也毫无兴趣!”孔令俊小心翼翼地放下手,趁着孔令仪一个走神的瞬间赶紧溜了。   怎么可以?这胡宗南本是她的未婚夫,她若不逃婚,哪轮得到孔令俊这小妮子同胡宗南你侬我侬?孔令仪顿足,最可恨的还是那明清远,宁可去娶那个来路不明的女人也不肯要她,她孔令仪是比谁差了?为什么没有人要她?   执念如杂草,不禁意间就长满了整个苍茫的荒野。   正瞥见坠在地上的话筒,孔令仪收了线后又摇了一个电话:“喂。”   “孔大小姐,有何吩咐?”   隔了几里长的电话线,孔令仪也能听出电话那端正同她鞠躬哈腰。她懒洋洋地说:“替我查一个人,二十来岁的男的,他叫陈纪恩。”   电话那边干笑两声:“不知孔大小姐想查这陈纪恩做什么?”   “我要他做我男朋友!”孔令仪恨恨地挂断电话。   文慧捧上两杯龙井茶,玲珑哥窑冰裂瓷,茶色映着如冰如玉的茶盏更显青青,浅的颜色直逼入眼中。   明清远轻抿一口,就手搁下茶盏,扬眉问文慧:“你知道我妈去哪里了吗?”   “少爷,太太去哪里又岂是我们这些下人可以过问的呢?”文慧低眉顺眼答得恭谨,“少爷若是等得急,大可去太太常去的地方去找她。”   “算了,你下去吧。”明清远端起茶盏。   “是。”文慧悄无声息地退下。   顾夕颜不由娇嗔:“你也真是,一到家就这样问东问西,竟不许她有正常的社交吗?”   “谁在背后说我?”明太太的声音自门口传来,月白缎子旗袍后面浩浩荡荡地跟了一票人。   明清远笑着起身迎上:“妈,你可回来了,我还以为您存心让我吃一回闭门羹。”   “我这不是从仁济医   院赶回来了吗?”明太太絮絮叨叨,“那些看护全是光拿钱不做事的吸血虫,最近天气冷,医生说……”   明法远干咳两声,拉了她的手左右摇晃:“妈,先别说这些,我们……”   “那说什么?说你?”明太太瞪他一眼,“从小就调皮捣蛋,长大也不老实,老区都和我说过了,枪伤好了没?脑伤好了没?若不是实在不能离开上海,我一定一早去西安去南京了。”   顾夕颜也从另一边拉住她的手:“伯母,清远他知道轻重。”   “他知道轻重?苏小姐,别帮他说话,自己的儿子还不了解?”虽这样说,脸上却是满满的笑意。   “伯母,我姓顾。”她低眉,“顾夕颜。”   明太太嘴角的笑容顿时凝固。   “妈,过去的事我已不在心上,你看我现在不是一点事都没有了吗?”明清远微笑。   ——当真不在心上了么,午夜梦回的时候他轻声问自己,月上枝头,皎皎一轮,像是挂在树梢上一滴巨大的泪。   荒芜的大陆上,每一寸每一寸都是血,他父亲的血,他大哥的血,所过之处,烈火燎原。   ——对父兄的爱愈深,对她的恨,就愈深。   只一句话,明太太立即知晓了明清远的意思——他在假扮他大哥!父债女偿,他要报复!   明清远拉了明太太的手按到顾夕颜的手上,笑吟吟的:“先前的一切都是因为政治立场歧异,现在国共是统一战线,妈,您也释然些。”   “释然?”明太太很快入戏,朝顾夕颜冷笑一声,“我搬出去,这个家由你们闹腾!”   上海佘山天主教堂。   天气晴好,有阳光透过巨大的彩色玻璃窗,如光柱一样地倾泄下来,一束一束地泄落,瑰丽而神圣,仿佛是来自天堂的救赎路途,可以超脱人间所有的悲欢离合和阴晴圆缺而去。   休息室里,顾夕颜静静地坐在梳妆镜前,细长的眉,漆黑的目,眉目皆可入画。在白色婚纱的衬托下,宛若水莲的贞静面容愈显宁静柔和。   “顾小姐,你的头发可真好看,又黑又长。”上海市秘书长俞鸿钧的太太过来巴结,见她没有母亲,便主动为她梳发,“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儿孙满地……”   “多谢俞太太。”顾夕颜礼节性地笑笑。   又有文慧替她化妆,都是法国运来的化妆品,美宝莲的睫毛膏刷上去,使睫毛看上去更黑更浓密。兰蔻的香水香气幽幽,柔情似水,令人闻之即醉。   正在摆弄头纱的时候,有人推门,明清远一身黑色西装娘娘   地走来,只差没捏个兰花指。   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 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俞太太忍不住笑道:“明少帅未免太过心急,可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俞太太你可真会说笑。”明清远凝神地打量着顾夕颜的神色,轻轻地问,“紧张吗?”   极轻极温柔的话语,似黄昏时偶然瞥见天际最后一抹霞光,似飘雨的夜中看到远处小屋一点橘黄。如何的满心愤懑与疲惫都可以放心卸下,拥住他,满心欢喜,展颜一笑。   俞太太会心一笑,拉了文慧轻轻地退出去。   顾夕颜刚想回答不会,却听他说:“我有点紧张。”   她微怔,凝视着他:“紧张?”   “是啊,太过欢喜,好像是一场梦,我怕什么时候会忽然醒过来……”平素明清远总是微微笑着,胸口自有百万兵甲,仿佛所有的事情都可以由他掌控。但是此刻的他却显得患得患失,满脸的脆弱与不安,“夕颜,所以不管我母亲如何不愿意我也要娶你。我……我怕失去你。”   惊动。   突然地惊动。就像是空谷深潭忽地掠过一丝波澜,虽然接着便是千载孤寂,然而却剩下了美好的回忆。就如同在一瞬间绚烂了所有光和热的烟花,稍纵即逝,却华丽得让人忘却言语。   然后,寂静无声。   戴着雪白蕾丝的套的手搭上他的:“就算是个梦,我也会和你一起做下去。”   君子世无双,陌上人如玉。不能同世生,但求同归土。   终有一日,沧海将化为桑田,山脉将沉没于海底,海中的水绝尽,江河消散干涸,一切都会消失不见,地球也终将消亡……   但也许有一种力量能够超脱天地,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穿过漫漫长夜,仍是皎洁的一白明月光。   印度诗人泰戈尔说,年轻的恋人像山一样坚定。这也许就是渺小如蝼蚁的凡人在山河万千中所能获得的慰藉所在。   婚书的边缘描着两株红梅,上面用楷书工工整整地写着:喜今日赤绳系定,珠联璧合。卜他年白头永偕,桂馥兰馨。此证。   瓦格纳的《婚礼进行曲》已经奏响,一群整齐的十来岁的孩童组成的唱诗班手捧蜡烛高唱着圣歌。   点点烛光,如同夜空中无数的星星,摇曳着温暖的光芒。   参加婚礼的来宾并不多,不过是明清远在黄埔军校的同学与不得不请的政要,稀稀落落地坐在教堂里的长凳上。   素白婚纱长长的裙摆在暗红色的地毯上缓缓滑过,牵着裙角的两个小花童   的头上都戴着花冠,甜美的笑容犹如背生羽翅的安琪儿。   阳光透过彩色的玻璃窗灿烂地照耀进来,在神圣的光芒中,她走过一排排的宾客,手捧白玫瑰一步一步地向明清远走来。   还有一公尺之遥的时候,明清远骤然上前,紧紧握住她的手,灼烫如火的手指握得这如此之紧,甚至握痛了她。   她睁大了眼睛看他,手指冰凉颤抖,他倒是笑,带着她看不懂的邪魅与偏执。   浑身的血液在瞬间凝结,她不敢置信,再一细看,却又是满满的怜惜与激动。   她的心口重重地跳了一下——当真是看花了眼。   《婚礼进行曲》悠扬而宏亮地奏鸣着,明清远和顾夕颜并肩站在神甫前面,男才女貌,所有的宾客都忍不住赞叹:“好一双璧人。”   神甫把手按在《圣经》上:“明清远先生,请问您愿意娶顾夕颜小姐为您的妻子,照顾她,爱护她,支持她,无论贫穷还是富有,疾病还是健康,都相爱相敬,不离不弃,以至奉召归主吗?”   冬日的暖阳出奇的明媚,教堂的天花板描绘着《圣经》里的故事,伊甸园的毒蛇,诺亚的方舟。   “我愿意。”   神甫又问顾夕颜:“顾夕颜小姐,请问您愿意嫁给明清远先生为您的丈夫,照顾他,爱护他,支持他,无论贫穷还是富有,疾病还是健康,都相爱相敬,不离不弃,以至奉召归主吗?”   烛光温暖地摇曳,《婚礼进行曲》缠绵婉转,浓浓的甜蜜在空气中化都化不开。   “我愿意。”   从此之后,她的姓氏之前就要加上他的姓了。   交换过戒指之后,壮丽雄伟的教堂天穹下,在宾客们祝福的目光中,明清远微微低下头,触上她的唇,狠狠辗转,一直到她的唇也变得灼热无比。   在宾客们热烈的欢呼声中,明顾夕颜将白玫瑰花束向后抛去。   掌声哗然,门德尔松的《婚礼进行曲》热烈奔放。   新房里,西洋式的大床上的被褥都是簇新的,旁边摆了一架西洋式的大玻璃镜子梳妆台。梳妆台上又搁着一只玻璃花瓶,里面插了一把才开的腊梅,香冷入瑶席。   宾客们在新房说了几句白头偕老早生贵子之类的客套话就离开了,倒也是——明清远的级别太高,谁敢闹他的洞房?   暗黄的灯光下,明顾夕颜凝视着这个已经成为自己丈夫的男人,他的剑眉星目之中皆漾着笑意深深,她看着,不由得心中一阵恍惚。   明清远取出一瓶法国干红,拔出塞子扔在一边,拿了两个高脚玻璃杯倒了浅   浅的一层。他浅啜一口,望向她,脸上的笑意更深,目光直要望到她心里去一般。   “你……”明顾夕颜有些不知所措。   他将高脚杯端在离她唇仅两寸的地方,凑到她耳边吃吃笑道:“这回……你总得喝了吧?”   明顾夕颜的脸上蓦地飞来两片彤云。   他坐下来,用微醺的眼神看她,给她一个甜醉的微笑:“我们是不是该开始了?”   是,她等着这一刻,如一朵花,只为他尽情绽放。   心里微微一动,有灼热的唇落到她的耳坠上脸颊上,她感觉到他的手开始游走,他开始解她的衣。   惶然什么?她现在是他的妻。   明清远的鼻息开始粗重,翻身覆在她的身上。   衣衫尽落的瞬间,她还是感到无限羞耻,于是她闭了眼,浓密的睫毛不停颤抖。   “看着我!”他低声命令她。   她睁开双眼,看到眼前这张五官深邃而精致的脸,他又俯身下来,用吻霸道地撬开她的唇舌,层层深入,抵死缠绵,滑腻的舌在她口中缠绕和探索,带着红酒酣畅的甜味与醺然的醉意。   “我……害怕。”她一叫,身体像乍暖还寒一样被冻得僵住,无法柔软,更无从打开。   他心下冷笑,早领教过共Chan党的手段,男的不惜牺牲名誉,女的不惜牺牲贞操,她还在这里装什么冰清玉洁的圣女?   想到这里,明清远的唇角勾起一抹阴柔邪魅的浅笑,灼热的吻蜿蜒缠绵,一路向下,在雪白的肌肤上灼出一个个红的印。日出云开,春阳煦暖,刹那之间,万丈原野上的冰雪消融,唯见春水蜿蜒,滔滔不绝。   他浓眉一轩,挺身进入她的体内。她因为他的突然袭击而痛得厉害,指甲死死地掐进他的背里去。   痛?   身下的身色床单上竟是点点殷红,灼灼,直泼到眼里去。明清远突然感到有些困惑了,她竟是第一次?   明顾夕颜仰起头吻他眉中的那颗小痣,呵气如兰:“清远,轻一点好吗?”   这个该死的傻丫头,温热的气息勾得他身体里似乎有了一种奇特的热力,在各处游走的热量从全身汇聚,朝小腹游走,然后再往下,汇集成像要喷发的火山。   明清远已经什么也听不见了,平日里清澈的眸子变作瑰丽的色彩,目光流转间璨然溢彩,勾魂摄魄。   然后,他俯□,吞噬了她,揉碎了她。   明清远的攻击点燃了明顾夕颜的激情,好像夜雨行舟,船至黄浦江心的时候突然风雨大作,狂风狭着暴雨掠过江面,雷声轰响,波浪在愤   怒的飞沫中呼叫,鞭子一样的雨点抽打着乌篷船,一层层的波浪涌来,樯倾楫摧,船身在浊浪不停地颠簸着,她卧在船中,只觉得一阵强烈的昏眩。   突然之间,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乌篷船在江中静静地向前驶去,一轮皓月倒映在水面,如一块玉璧静静地沉在水底,满天满地都是诗意……   这或许是地狱里的欲望,或许是天堂里的欢乐。   新房里只余下如醉的低喃和断断续续的呻Yin,身体扭曲成花朵的形状。   夜渐深,渐冷,月光愈发地亮,亮得如同一个人的眼睛,也许是月里的嫦娥,她抚着玉兔的皮毛,在极远极远的天幕上注视着芸芸众生,然后,冷冷地笑看人间的爱恨情仇。   作者有话要说:据说孔二小姐一生唯一一次穿女装就是和胡宗南相亲。“胡宗南是混蛋!”和“就是他胡宗南当了皇帝,我孔某人对他也毫无兴趣!”这两句话是孔二小姐相完亲后回家说的原话,因为胡宗南故意作弄她,害孔二小姐走路走到脚上都起了水泡……   另外按照西方的传统,新娘入场时要奏的是瓦格纳的《婚礼进行曲》。新人步出教堂时要奏门德尔松的《婚礼进行曲》。   PS:我真的不会写H啊……o(╯□╰)o ☆、第十三章 微生尽恋人间乐   西洋落地钟传来“当当”的声响,从客厅一直传到卧室,放在梳妆台上的腊梅静静绽放,有缱绻绵密的柔情,红萼无言,却唤起玉人。   明顾夕颜很不舒服地呻Yin了一声,似要散架一般的身体和满床的欢爱气息都昭示着昨夜并非一场梦。   刺眼的阳光从天鹅绒窗帘缝中透进来,一时难以适应,她不得不闭了眼。   这个时候,一个温暖的身体从后面贴了过来,他在她耳边柔声问道:“昨晚我弄疼你了吗?”   怎么一早就问这些?明顾夕颜满怀羞涩,把头埋到枕头里。   “别怪我啊,是你太过诱人,我再也按捺不住。”明清远略略整理了一下,懒懒地说,“快点起来冲个澡,我们去吃早餐。”   婚后的日子恬静如水。明顾夕颜早已预料到成为明清远的夫人之后的生活定会清闲,但没想到会是闲到每日无事可做的地步。   玛格丽特?米切尔的《Gone With The Wind》是极喜欢的,从南京带到上海,可惜只有上册。   瑞特用偷来的一辆破马车趁夜把斯嘉丽、玫兰妮母子送出了早变作断垣残壁的城市。他同斯嘉丽说了许多的话之后,毅然下了马车决心从军对抗北边的美国佬。   一切在这里戛然而止,不知道这个故事的结局是什么,如同不知明天将会发生什么。以至于她很多次都在猜测斯嘉丽最后会和瑞特还一起,还是会和阿希礼在一起。   而明清远待她自然是没有话说的。管家、司机、园丁、还有文慧都常常在她耳边嘀咕,少爷从前可是出了名的风流公子,醉卧花下,一掷千金,如今怎么转了性?自从娶了妻,每天定点出门,定点摇电话回家报告,定点回家吃饭。   一切都好——只除了明太太,她搬到麦底安路的公馆,任明顾夕颜如何请求都不愿见这个儿媳妇。   也许明清远说的对,她是难以接受,等到时间抹平一切伤口,她自然便会释然。   他这般说,于是明顾夕颜便信了。   ——如果他也骗她,那么她还有什么人可以相信?   国民党第五届中央执行委员会第三次全体会议行将召开,元宵节那日,他便开了几个小时的车带她从上海到南京夫子庙去看秦淮灯会。   秦淮灯会的历史最早可以追溯到魏晋南北朝时期,有秦淮花灯甲天下的说法,自有不少外来客慕名而来,南京人又有没到夫子庙看灯就不算过年的说法,于是整个夫子庙都熙熙攘攘的,挤得人寸步难行。   虽比肩接踵满满的人,但张张都是喜上眉梢的笑靥。   十里秦淮的两岸流光溢彩,他们坐在画舫上看河中万盏随波飘荡的莲花灯,木浆又搅碎了水里的月,黄的光和银的影交相浮掠,眼前的美景有着   说不出的奢靡华美。   无怪建立在江南的政权总是异常容易倾颓,朝代更迭,短命如斯。   夜泊秦淮近酒家,而酒家的商女,却隔江犹唱后Ting花。   也无怪江南是帝王将相的温柔乡,美景如斯,万千志向都只剩了沉沦,十里秦淮流淌过六朝如梦般的纸醉金迷,在这里,谁还会记得烽火的危机与百姓的困苦?   这时有人在放烟花,无数的烟花倏地升蹿到高空,硕大绚烂的光朵立即尽情地在漆黑的夜里绽放开来,金朵赤幕,火树银花,诡艳的色泽惊艳了明顾夕颜的双眼,她昂首,身上镀上烟花的光彩。   尽态极研的色彩,在那一瞬已经胜过天地间任何一种花朵。   她惊喜地拉着他的手说:“好漂亮的烟火!”   他却自幼不就爱这类东西,大哥昏迷之后更是害怕看上喜庆的东西,碰上团圆的日子。   可怜最是天上月,圆过之后总是缺,孤零零的一轮挂在那里,阒然便是千古。   而那漫天的烟花在绽放的瞬间绚烂至极,但是它能够拥有的,只是短短的一瞬,来不及抓住,它便化作了冰冷的尘埃,璀璨凋谢。   这是千古与一瞬的差别。   虽然每一晚的月都是不同的,但起码月亮是永恒的,明月的清辉在树梢,在枝叶,在晚香玉的花瓣上,时如白露为霜,时如碎银琳琅,月光收拢在手中,如诗如画,更如月宫里仙乐风飘,处处可闻。   而烟花不同,那些烟花无法触摸,亦不会持久。它们只会盛放在难以到达的彼岸……   明清远心有不悦:“我们上岸吧。”   秦淮灯会里的花灯一盏接着一盏,小贩的摊子上,明清古建筑的屋檐下,孩童们的手中……到处都是形态各异的花灯,大抵也因为如此,引得无数文人骚客名士才子在此缱绻逗留,吟咏不绝:   “百花疑吐夜,四照似含春。”   “一园灯火从天降,万片珊瑚驾海来。”   “明灯初试九微悬,瑶馆春归不夜天。”   “两岸红灯射碧波,一支兰桨荡银河。”   灯会上还展示了剪纸、空竹、绳结、雕刻、皮影等民间艺术,一个个小孩子欢欢喜喜地提着花灯去看伶人水袖长长,唱一折孔尚任的《桃花扇》。这时只听戏台上一名扮作道士的老生正在喝斥国破家亡之后重逢的侯方域和李香君:“呵呸!两个痴虫,你看国在哪里?家在哪里?君在哪里?父在哪里?偏是这点花月清根,割它不断么!”   悲拓之音如秋风萧瑟,如冬雪严寒,无数的愤懑喷薄而出。   戏台子下面的人齐声叫好,只觉得心潮澎湃,血脉贲张,恨不得倚天出鞘,用尽全力去屠狮斩龙,让鲜血去染红这样一个被红日笼罩的苍凉世间。   明顾夕颜觉得明清远牵着自己的手一紧。   他说:“我们去别处看看。”   耳边里面依旧在回荡方才老生的唱词,呵呸!两个痴虫,你看国在哪里?家在哪里?君在哪里?父在哪里?偏是这点花月清根,割它不断么!   她忽然觉得,一字一字,说得都是明清远和自己。   逛街的时候,明清远在路边买了一包的红豆饼同她分着吃。   明顾夕颜接过一块红豆饼咬了一口,红豆甜得发腻,里面每一颗都红如泣血。   古有诗言: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相传古时候一名男子出征,战死在边地。他的妻子日夜思念,哭于树下。泪哭干了,流出来的是粒粒鲜红的血滴。血滴化为红色的豆子,人们便称之为相思豆。”他说。   “嗯?”   明清远一脸坏笑:“以前交女朋友时学的甜言蜜语。”   “哇,明清远,你死定了!”   明清远拉了她往大成殿走,墙壁上安放着两盏龙灯,不远处又有一场鱼龙舞,矫健灵动,倒似一条真龙在腾云驾雾,众人围看着,个个都在喝彩。   明顾夕颜满心凄凄,到底是这些人是不知人间疾苦,还是知道国军不敌日军,所以临死前拼命享乐?倒可怜了这些不谙世事的孩子……   只有孩子最真,他们不会勾心斗角,不会因为政治而势成水火……明清远的目光跟随着一个小孩子手里拉的兔子灯,不由自主地唇角上翘。   “你没玩过花灯么?”她问。   明清远悻悻:“哪里会玩过?父亲从小就要我读书写字,出个门也有浩浩荡荡一大群人跟着,一点都不自由,我看别的孩子玩得那么乐,从来只有羡慕的份。”   “原来你父亲从小就对你这么严。”明顾夕颜忍不住目光柔柔地凝睇他。   “是啊,还总是打我,每次都要把鸡毛掸子打断才肯收手。”见她露出关切的神色来,明清远笑了,“还好我聪明,把家里的鸡毛掸子的竹柄上都用刀勒了七八分深的印子,我爸打不了几下就断了。他还老说现在的东西怎么这么不禁用?”   明顾夕颜莞尔:“我原来还以为你是谦谦君子,想不到你这么调皮。”   明清远吐了吐舌头,指了一个卖花灯的摊子:“夕颜,不如我们买只兔子灯拉拉,好不好?”   明顾夕颜闻言愣了愣,不由地“噗嗤”一笑:“明先生,今年贵庚几何?你今年二十有八,又不是八岁。”   “谁说只有小孩子能玩?”他倒不依了,满脸的期待与兴奋,倒真像一个八岁的孩子围着大人要糖果的神情。   如此,她倒不好意思去拂他的意了,只好朝他点了点头。   明清远装模作样地去挑花灯,事实上对什么都好奇,触一触八角宫灯的穗子,摸一摸莲花灯的花瓣,弄得在他旁边的明顾夕颜都有些羞。   “先   生,这位小姐可是你的盼兮?”卖花灯的老人看出了他们之间的暧昧。   南京人唤女朋友皆为“盼兮”。《诗经》里说,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大抵也只有世世代代在江南水乡浸着的人才会想到以“盼兮”这个风吹花影动的词语来代“女朋友”。   “不是盼兮,是老婆。”明清远笑意深深地望着明顾夕颜。   卖花灯的老人笑道:“两位感情真好。”   到最后,明清远果然买了一盏兔子灯,细细竹片做的架,白色绢纸糊的面。他兴奋地将兔子灯捧在手上,看着灯上那两只红通通的眼睛。明清远笑得纯真:“好可爱的兔子。”   兔子灯里的蜡烛已经点燃,晕黄的火光不停地微微摇曳,让人不自觉地想起李商隐的诗:何当共剪西窗烛?   他与她站在花灯的两侧,忽然齐齐抬头,各自的脸上都落了深深浅浅的影,他浅浅地一笑,亲切如邻家大哥哥。   她看着他的笑容,心里也被烛火点亮,温暖而安宁。   见他仍在傻笑,她忍不住推了他一下:“还不放下?捧在手上当宝贝吗?”   “放下?”明清远一脸茫然,“为什么?”   “因为要把它放到地上拉。”明顾夕颜把兔子灯放在地上,拉了系在前头的一根线往前跑开,兔子灯下面的轮子轱辘轱辘地转着,晃得烛光一闪一闪。   “喂,别跑那么快,给我玩玩啊。”明清远追上去,抢过绳子后将兔子灯从北拉到南,再从东拉到西,欢喜得像个孩子。   “你别这样。”明顾夕颜见明清远被往来的行人投以怪异的目光,好意提醒他。   “怕什么,过节嘛。”他仍兴高采烈地拉着兔子灯,不想竟撞到一个人。   “清远,竟真的是你?”那人又惊又喜。   “林教官,真是不好意思。”明清远也笑了,“您不是在黄埔吗?真想不到能在南京见到您,旁边这位可是师母?”   这林教官三十来岁的年纪,浓黑的两条剑眉,笑起来颇为可亲。他旁边的那名雪肤美人未语先笑,一口轻软的吴侬软语:“月章,你这学生可真是世间少见的美男子。明少帅,你的妻子也是世间少见的美人。”   “真是谬赞了。”   “什么谬赞?我说的是真。”雪肤美人说得诚恳,望向明顾夕颜,又忍不住低叹,“真像,真像……”   “慕容。”林教官往不远处招了招手,便有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提一盏莲花灯蹦蹦跳跳地过来,林教官笑道,“我女儿,今年十岁了。”   林慕容生了一双鹿般大眼,极黑,仿佛有很深的阴影,让人在一瞬间想起“鬼影幢幢”这个词,也极像明顾夕颜的眼。   只是这双眼尚未染上世俗的尘埃。   明清远蹲下来,伸出手缓缓抚过她的眉,微凉纤细的手指上仿佛有   月光绽出来,他用梦呓一样的语气轻声说:“慕容慕容,慕其容貌,真是个好名。林慕容,你知道吗,你长了一双很好看的眼睛。”   “是吗?你的眼睛也很好看。”林慕容笑得天真无邪,“那我以后嫁给你好不好?”   明清远一怔,不由地笑,无尽的月色浮上来,银的光芒铺天盖地,浪漫了整座南京城。   “我认定你了。”林慕容甜甜地一笑,“你要等我长大。”   “可是我有妻子了啊。”   林慕容黑白分明的大眼望着他,陌上公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她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如此好看的眉眼。   远处戏台子上的《桃花扇》还在演,这时候有伶人的唱词断断续续地传来:“秦淮无语话斜阳,家家临水应红妆。春风不知玉颜改,依旧欢歌绕画舫,绕画舫。谁来叹兴亡?谁来叹兴亡?谁来叹兴亡!青楼名花恨偏长,感时忧国欲断肠。点点碧血洒白扇,芳心一片徒悲壮,徒悲壮。空留桃花香!”    ☆、第十四章 此夜西亭月正圆   他们留宿在锦华官邸,第二天一早,明清远就出去了,听闻是前几日中Gong中央致电国民政府,提出国共合作的具体措施,蒋介石召开紧急会议来详议此事。   反正闲来无事,明顾夕颜便拉了莲心去购衣,老板刚引了她到里面去看呢子大衣,便听到高跟鞋的“嗒嗒”声,进来两个打扮的极为时尚的女郎。   她们好似不畏冷一般,皆穿得单薄。左边的女郎高些,也丰腴些,她穿一袭梅红刺绣旗袍,外面裹格子披肩,愈发衬得雪肤玉肌,不可亵玩。右边的女郎则极瘦,一米六几的身高看起来甚至连九十斤都没有,又着白衣,让人不自觉想到《聊斋志异》里的妖。   莲心先是一怔,似是遇见熟人,随即笑嘻嘻地压低了声音:“夫人,这两位女郎都美丽冻人。”   明顾夕颜不由地笑了声,然后继续向老板比划明清远的身高体型。他的生日就快到了,她想送一件礼物给他。   “少帅家里那辆保时捷就在门口停着,怎么不见他人?”清瘦女郎在店里四处张望。   这个声音软软糯糯,是南方人无疑,可是又有些嗲,让明顾夕颜听得有些莫名的不舒服。   “密斯徐,谁晓得同一款的保时捷生产了多少辆?少帅今天应该在政府有事要忙吧,报纸上说这些日子举行国民党第五届中央执行委员会第三次全体会议,这一阵子他可有的忙了,你一定是看错了。”与她一同进来的红衣女郎嗤地一笑,“最近瘦得这般厉害,可别是害了相思病。等少帅这阵子忙完了,你可得要他好好陪你一段时间。”   “密斯王,说什么笑?他陪我?唉,如今少帅新婚燕尔,哪顾得了我们?”徐小姐泫然欲泣,“这些公子哥都是一个德行,只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   明顾夕颜本来不想听,可是“少帅”那两个字却硬生生地扎入耳中。   少帅,全国的少帅有很多,比如张学良便被人称之为张少帅,可是这江浙一带,除了明清远以外,还有谁被称作少帅?   如遭雷亟,明顾夕颜呆立原地,一点也动弹不了,只有那王小姐和徐小姐的对话不停传入耳中。   “好了好了,密斯徐,别像个怨妇似的,你仔细想想,他新婚的夫人是共Chan党,现在国共合作,苏维埃政府改为中华民国特区政府,红军改编为国民革命军。不管怎样,少帅也得把那个女人捧在手心含在嘴里一些日子吧?”王小姐被她的表情逗笑,“这种事少帅是轻车熟驾,又不是第一次。当年大帅遇刺身亡,少帅才二十岁,谁都以为他掌控不了江浙军,谁晓得他那个时候去追孔大小   姐,三言两语,几只灯笼几把烟花就将孔大小姐哄得服服贴贴,最后少帅不就是通过孔大小姐的父亲牵制了李宗仁,掌控了江浙军吗?”   徐小姐扯了一匹缎子看花纹材质:“真是可惜了孔大小姐,她还以为少帅是真心爱她,专程逃婚来找少帅。”   “听说孔大小姐现在和一个叫陈纪恩的人在一起,圣约翰大学毕业的,虽然留洋归来,但家里却特别穷。”王小姐给徐小姐打气,“那些女人于少帅而言不过是棋子,没了利用价值后就立刻丢掉,我们一没钱二没权,少帅利用谁都不会利用到我们身上。你放心,过不了多久少帅一定会来找你。”   “我看少帅会来找你才是,少帅的女人那么多,有几个能像你一样坐到他的大腿上去他也不生气?”徐小姐悻悻。   “你也不差啊。”王小姐笑得暧昧,“谁似一你样需要少帅动用手铐和蜡烛?”   王小姐和徐小姐笑得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大约后来她们后来又说了些什么少帅的腰力很好之类的话题,可惜声音太低,听不真切。   明顾夕颜回过神来,王小姐和徐小姐已经买好衣裳走得远了。   莲心嗫嚅:“夫人,您别往心里去,少帅待你是真心。”   “因为……我是棋子对不对?”明顾夕颜的脸色苍白如纸——她所以为的幸福,她所以为的天长地久,原来都是假的,原来都是她一厢情愿。   她踉踉跄跄地出了门,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了雪,所见之处,尽是白茫茫的一片。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如若白居易见到的是幅景象,不知还会不会吟出这样有韵味的诗?   灰沉沉的天幕下是灰沉沉的云,灰沉沉的云下是白茫茫的雪,秦淮河结了冰,碧流长空,失了全部的生机和旖旎,繁华喧嚣的南京城忽然就成了一座空城。   寒风凛冽,砭骨的风将轻柔洁白的雪花变作无数的白色魔鬼,它们从衣服的每一个缝隙中钻进去,像蛇一样啃啮着人的肌肤,激得人不由自主地颤。   好大的一场雪。   明清远倚在沙发上,那双眸子笑意深深,几乎比深井还要幽秘。   眼前的女子肌肤晶莹如玉,尖尖的下颌,红红的双唇,周身犹如笼罩着一层轻烟薄雾,似幻似真,飘逸出群,简直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她当然不是仙子,她是妖精,媚眼妖精。   “怎么样?”明清远问。   媚眼妖精放下支票,从手袋中取出一支烟,点燃了烟夹在指间。她深吸了一口,又吐了口来,在袅袅烟雾中,如   丝媚眼愈发显得迷迷蒙蒙。她抬眼去望明清远,柔媚的眼含情脉脉,里面有潋滟的波光。媚眼妖精用轻轻柔柔的声音说:“原来是二十万啊。”   “张学良包养胡蝶也不过十万大洋,这已经是一倍。”明清远漫不经心地望向窗台上的一盆水仙,极清丽的花娉娉婷婷地立在水上,如洛水神女凌波而来,“你应该知道,我不喜欢麻烦。”   “当然知道,可是张学良只是要胡蝶当他的姨太太,明少帅要我做的可比这个复杂多了,李宗仁和白崇禧可不是简单的角色。”媚眼妖精浅浅地一笑,“付出和回报,总要划等的,不是吗?”   “花解语,你可真是一朵解语花,这么快就摸清我的意思。”明清远轻轻笑一声,浅笑……如烟花,瞬时绽放,又瞬时凋零,“那你想要什么?”   “我要你。”媚眼妖精直言不讳,葱管一样的芊芊玉指指着他,“既然我想做少帅的女人,又怎么可以笨呢?”   明清远看着她,眼睛里没有温度,也没有表情,黑得就仿佛茫茫深夜。   然后他笑了。   香烟还在燃着,媚眼妖精的眼睛在烟雾下迷离若梦,好像那缕烟已经和她揉为一体,雪白的脖颈,雪白的手腕,她就是那缕轻烟,飘飘袅袅,若有若无。   明顾夕颜步行回锦华官邸。   她不愿坐他的车——谁晓得他的车载过多少女郎回家?   她在锦华官邸门口被明清远的车堵住,明清远下了车,把钥匙抛给管家老区后拉了她的手问:“你怎么好像很生气的样子?”   明顾夕颜恨恨地甩开他的手,上楼将门反锁。   她把自己抛到床上,看天花板的一片纯白。   在这般单纯的色调之中,紊乱迷惘的思绪,似乎是裹在一片迷雾当中一样。   第一次来锦华官邸的时候,他在旋转楼梯上说:“我的字,不喜欢吗?或者……你也可以叫我——亲爱的。”   在佘山,他背她走了许久的路之后说:“什么时候想再让我背的话就上来吧,我背你一辈子。”   同她吵架的时候,他说:“我怎么敢先死?我若死了,你不非得殉情不可?”   被孔令仪砸了八音盒的时候,他抽噎着说:“它……是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人送给我的,再买的话,意义也不相同。”   结婚的时候他握着她的手说:“夕颜,所以不管我母亲如何不愿意我也要娶你。我……我怕失去你。”   那些如皎皎明月的一颦一笑,那些如一白月光的温柔话语,竟……都是假的么?   不知躺   了多久,窗外已经星辰寥落,升起一团冷冷的月,从上往下望,皑皑白雪反射着蓝荧荧的月光,有几株腊梅在月华中恬静异常。   外面依旧一点声音都没有,没有人敲门,没有人唤她,什么都没有。   明顾夕颜垂下眼帘,遮住墨色的瞳。   原来,他早变了,再不是年少时在月下回眸的男子,这一切,当真只是在作戏。   她缓慢起身,随手去翻搁在床头柜上的《玉谿生诗》,恰好翻到《无题》:   飒飒东风细雨来,   芙蓉塘外有轻雷。   金蟾啮锁烧香入,   玉虎牵丝汲井回。   贾氏窥帘韩掾少,   宓妃留枕魏王才。   春心莫共花争发,   一寸相思一寸灰。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多么触目惊心的诗句,李商隐的七绝清丽凄婉至斯。   从初见到现在,已经八个年头。苍翠的岁月染上灰色,许多爱恨都湮没于岁月的烟尘。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一寸蜡烛短去,一寸相思成灰。   她面如死灰地开了门,没想到明清远竟在门口站了军姿,一动不动地候着她。   她呆住了:“你一直都在这里等我开门?”   “莲心都跟我说过了,你这个傻丫头,别人说几句闲话就当了真。”明清远上前拥她入怀,宠溺的气息一下子包围了她,他低下头吻她光洁的额头,“夕颜,我承认错误好不好,以前逢场作戏的场面难免有些,但从此以后我一定和她们断了来往,只求你别听那些恶语中伤,好不好?”   “你……站得累吗?”   明清远知道事情有了转机,于是挂上一抹浅浅的笑:“站几个小时军姿对我而言应该不成问题。”   身体不自觉得颤抖,终还是从唇齿间逼出那句话:“那你老实说,你有没有利用我?”   “利用你?”他清朗朗地笑,柔声说道,“我只是想留你在身边,别无他念。”   这样柔软的声调,这样诚挚的眼眸,如果这一切都是假的话……那么他也太善于伪装了。   可是,他究竟对多少人用过这样的眼神,这样的笑容?   单是她所知道的,就有孙宋庆龄、张学良、田汉、孔令仪……而这些人,无一例外都被他利用算计。   如一株白色的曼陀罗,看上去愈是芬芳纯洁,愈是美丽无害,就愈是危险,甚至只是嗅到它的香气,都会中毒。   她想她会信他,但同时她亦恨自己不能信他   。信他,也许就可以不用这么难过彷徨。   正杂念纷呈,一只手伸过来握住她的手,冷得似冰,他在她耳边轻轻地说:“别离开我,夕颜,你会陪我到老吗?”   月光下诚惶诚恐的面容,他说,别离开我,夕颜,你会陪我到老吗?   这一句话,像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又在更遥远的地方飘散。那样的疲惫和惶恐,她忽然悲从中来,紧紧抱住他说:“我不会离开你。”   爱如赌局,一句便押下一生,开牌的时候还早,她不知道这是允诺,还是诅咒。   “夕颜,那么你会陪我到老吗?”他怔怔地看她,怔怔地问,眼中的惶恐仍未消去。   这样温柔如满月的一个男子,这样明亮如清露的一双眸子,她怎么会去怀疑他,她怎么会生出那些不堪的想法?   明顾夕颜想要出声应他,偏偏鼻子一酸,眼泪簌簌落下,所有的允诺都哽在喉头,只能向他重重地点头。   山雨欲来风满楼,在暴风雨来临之前,这样从容而宁静的光阴已经不多——他眼中只有她,她眼中亦只有他。   就在南京城的北边,长江之水奔流,逝者如斯,昼夜不舍,深碧色的水流之下隐藏着不可知的东西。   一如命运。   也许在惊涛骇浪来临之际,他们守同一叶扁舟,相依为命的时刻也就只有这一刻。   只有这么短暂的一刻。   他拉着她的手,眼中忽然生出的些微的暖意,就在她几乎要望到他的眼底时,他的眸子又黯下去,凉下去,就像是深匿海底的墨玉,波涛暗涌,不知其深几何。明清远轻声地叹:“当年我醒过来,真的没想到自己还能活下来……妈把我送来上海治疗,康复以后,我也曾去北平寻你,可是已经找不到你,只能一遍遍问自己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他的声音低下去,越来越低,越来越飘渺,茫茫不知其所来,茫茫不知其所终。   她只能去想像那段她不曾参与的岁月,在那些夜凉如水的晚上,他是不是一声声地追问——为什么?   而命运沉默,没有回答,又有千斤重担压在他的肩头,他不得不振作。   “你一个人,是怎么撑过那段岁月……”明顾夕颜抬头看他。   “很多时候,我快撑不下去的时候,就念你的名。”他说的是真,仇恨,是让他撑到现在的支柱,再不是鲜衣怒马的少年,他必须变得强大。   簌簌,一只在窗边躲避风雪的寒鸦仓皇飞起,扑腾起一片白的雪,全落到窗上去。   那个晚上他一直都紧扣她的手,和她说话,似   乎生怕她在他不经意的瞬间溜走。   他说起他们初见的时候,他说那时月上枝头,她站在月华里,白衣蓝裙,青丝如缎,让他想起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他说他找了这么久,这样大的一个世界,茫茫人海,终于让他找到她。   说了许久,然后他轻轻地笑了,也许是笑他的年少荒唐,也许是笑现在终于衬心如意。   所有岁月的回音,连同从前发过的誓,许过的诺,动过的心……都在悠悠地回响。她忽然觉得又有泪意汹涌,被囚禁在肋骨中的心脏兀自收缩,扩张,扩张,收缩,跳得极快。   “少帅,夫人,菜都重做过了。”莲心悄然上前,轻轻地说。   “你还没吃晚饭?”话出口,又反应过来,他一直在门口等她,哪吃得到晚饭?   他点头:“夫人还没吃,我怎么敢?”   她突然觉得自己的脸烫得很。   作者有话要说:有人问少帅到底喜欢谁,就是小顾啊,弱弱地说,前面很多细节都表达了这一事实啊,比如说在西安的时候明明中枪了,不能动,看到小顾趴在床边还是想为她披衣服。   虽然少帅一直没说出口…… ☆、第十五章 炉烟消尽寒灯晦   本来就是被紧急召来的,在南京开完了会,明清远又匆匆往上海赶。   留在上海的驻兵,明清远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左翼军第十九集团军司令薛岳,此人绰号“老虎仔”,是员悍将,可惜脾气太过暴躁,一打起仗来就不要命。   现在中日关系极为紧张,一丁火星就能触发整桶火药,万一这薛岳发起老虎脾气,跑去烧了日本领事馆或是砸了日资实业厂,非惹出一场大仗不可。   小不忍则乱大谋,如今上海的驻兵只有三个师又一个旅,炮兵仅有一个团又一个营,用的还是德国淘汰下来的一百毫米加农炮和一百五毫米榴弹炮,海军轻巡洋舰、驱逐舰艘、炮艇、鱼雷艇……这些全部加起来不过三十余艘,二百五十余架空军参战飞机还要兼顾南京等重要地区的空防,就算连上海市警察总队,江苏保安队都算上,也不过才四五万人,怎么打?   难道要把自己手中攥着的十几万人马全押在上海吗?   召开国民党第五届中央执行委员会第三次全体会议之前,蒋介石要求各路军阀前往南京共商抗日大计,西南的军阀龙云、刘湘等人直接拒绝,亦有军阀委婉地表示身体不适,已打算赴美利坚、加拿大等国养病。   看到吗?明哲保身才是最要紧。   知道明清远元宵节就赶到了南京,龙云念及自己同明振伟还有些旧情,立即拍电报告知:“抗日乃是消耗吾等部队之借口!切莫上当!”   抗日乃是消耗吾等部队之借口!借口?国难当头,还顾得了这些?   离开南京之前,没有犹豫,明清远拍了电报吩咐下去:“京沪警备部队改编而成第九集团军,再把江浙边区部队全部召至上海,改编成第八集团军,分别编入左翼军和右翼军。”   抵达上海一连几日,统帅部的会议都是在何应钦官邸召开,大家讨论初期的战略政略和各方面的准备情况。   一切都极不乐观。   前年飞机应当退伍,去年飞机精华期已过,明年补充飞机尚未到达,并且北方燃料、炸弹、飞机场等均无准备,最快要等到西元一九三八年一月,新飞机才能补充齐全。   储备的步机枪弹五亿发,三亿发是库存,两亿发分发到部队,只够二十个师用三个月。   粮秣储备更是可怜,只够五十万人吃一个月,目前正在购办两个月份的储备,财务部长孔祥熙更是已经飞往美利坚预备借贷五亿美金。   听完长长的汇报,明清远的眉心打了结:“两亿发子弹中有六千万发在黄河以南长江以北,长江沿线有四千万发,南京一亿发。以上的储备黄河以北广大地区一点都没有,这实在不妥吧……我以为,首要任务是将以上粮弹储备一部推进至黄河以北储备。”   对于明清远的话,何应钦置若   罔闻,哼,一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不过仗着自己的老子是军阀,他懂什么?何应钦继续转述委座的意思:“韩复榘,你手下各师计划每师补充两千支汉造新步枪。通信兵团一个营调至新乡,一个营调至郑州待命,随时北上。”   韩复榘行了一个军礼:“万死不辞!”   谁都看得出来,优先补充韩复榘的部队,通信兵也向北推进,可以切实掌握好北方情况。只是……他可能抵挡得住?   “熊斌,你率二十九军至保定,如果需要子弹和军实,中央将源源补充。”   熊斌只是摇头。   何应钦一惊,西元一九三三年,熊斌可是以军事委员会北平分会总参议名义任首席代表的身份,与日本首席代表冈村宁次签订《塘沽协定》的。莫非他的二十九军擅自妥协,华北将会进一步特殊化?   熊斌却说:“二十九军并不希望中央军北上,只希望到津浦路北端填防。”   是啊,现在最怕的是日军在山东半岛的青岛、海州登陆,到时切断津浦路,便可断绝中央与北方的联系。北方如不能坚守,长江封锁就需要切实进行,需要撤除长江所有的灯塔、航标。   虽是在何应钦官邸,会议却一点不随便,事关家国存亡,所有人都严肃至极,空气似凝固了一般。   这时有人匆匆入内,同易副官低语几句。易副官听了之后,又附在明清远耳畔低声说道:“少帅,媚眼妖精拍来电报,她说她已说服第二十一集团军属李宗仁、白崇禧的桂系王牌部队发兵上海。”   明清远略略松了一口气,李宗仁的桂系王牌部队以能征善战闻名,白崇禧又是出了名的小诸葛,有他们来,情况应该会好上许多。   “少帅,她不日会来上海。”易副官补充道,“媚眼娇精说,她望着您兑现承诺。”   要承诺么?明清远冷哼一声。   “程雪,真没想到能在上海碰见你。”   本来是闲来无事,同吴妈一起去菜场买菜,想不到竟在路上遇到了一个极为清瘦的人,竟是程雪。   欣喜之下,明顾夕颜吩咐吴妈先回明公馆,拉了程雪进了附近的一家咖啡馆叙旧。   “先别说我,说你,你真的……你真的和明少帅结婚了?”程雪仔细端详坐在对面的明顾夕颜,本来他被关进监狱是有心理准备要牺牲的,谁知道明清远竟帮助他们推动一二九运动的进行,天天在监狱里除了没有自由之外,被伺候得简直可以说是活在天堂,十二月十三日又被放了出来,于三代贫民出身的程雪来说,那些好吃好喝伺候着的日子几乎就是一场梦。   出来以后才知道换了天地,先前打得不可开交的国共两党居然开始和谈,明顾夕颜也在年前和明清远结了婚,婚礼虽低调,却仍有记者偷拍下一张   明清远横抱着明顾夕颜上车的照片,黑白的照片有些模糊,看不清五官,只看得到明清远唇角挂着一丝邪魅的笑意。   邪魅,也该他邪魅。在程雪看来,明清远这样身份地位的人,还需要什么爱,他要什么样的女人得不到?这回一定是看中了她的美色,用尽了手段将她强取豪夺下来。   横塘双桨去如飞,何处豪家强载归?此际岂知非薄命,此时唯有泪沾衣!   程雪想,十有Ba九是如此,却想不到眼前的明顾夕颜居然眉清目秀,嘴唇也红润起来,没有一点强颜欢笑的意味,反而好似过着安乐日子。   “是啊,我们结婚了,而且他待我极好。不过,程雪,你放心,我是不会违背我们当初的理想的。清……明少帅若是将来做出对组织不利的事情,我在他身边,也好劝劝他。”明顾夕颜招来侍者续杯,“程雪,你……能理解我的处境吗?”   “看到你好好的我就放心了,各路报纸什么乱七八糟的都说出来了,红颜祸水,乱世巾帼,简直是两个极端嘛,还有一份朝鲜的小报说你有高丽血统,是朝鲜人。哈哈哈,笑得我。”絮絮叨叨说了许多,程雪终于转了话题,他压低了声音,“对了,我听组织上说——明少帅七年前曾秘密加入中国共Chan党……你知道吗?”   怎么会不知道呢?连他父亲也是,可是明振伟却出卖了他们,行踪被暴露,香山的红叶上染了二十七名共Chan党员的鲜血……   明顾夕颜闭了眼,眼前立刻浮出多年前那个少年的决绝,他望了她一眼,然后接过部下递过来的枪,一步步地逼近被缚住的父亲,直到将枪抵在父亲的太阳穴上,然后开枪,白的脑浆和着血液涌出来,漫天漫地都是殷殷的红,那样的浓艳,如朝霞。   他早就叛党了,不是吗?   多少次,她都想杀了他,可是那样一双深情的眸子,她下不了手。   他的情是银色的丝线,一丝一缕渐渐收紧,勒得她无处逃脱。   明顾夕颜端起马克杯浅啜了一口,无奈地点了点头。   “那你可能劝他像东北军六十七军军长王以哲一样,把部下都……”   “不可能!这是你的想法,你有什么权力去剥夺他们的自由的意志和自由选择的权利?”拒绝冲口而出,连明顾夕颜自己都觉得奇怪,看到程雪惊讶的眼神,她摇头,“他变了,或者说,他也许忘了从前的一些事,其实我和他很久以前就认识,提及往事,他只能说出部分,也不像记得自己曾经是共Chan党的事……”   “这样啊……”程雪有些失望,随即一笑,“在这里坐了这么久,你家那位明少帅不会介意吧?”   “程雪,你可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心腹。”明顾夕颜瞪他一眼,洋洋得意说   ,“清远大度得很,而且知错就改,我们再坐一会儿便是。”   “我哪儿敢啊,我还想多活两年呢!” 程雪高举双手,“我还有急事要到外滩,求求你放过我吧!”   “外滩?”明顾夕颜蹙了眉,只觉奇怪,外滩可是洋人的地盘。   “你要保重!”程雪没待她问,匆匆离开,“明天早晨在这里见。”   明顾夕颜笑意盈盈地同他挥手:“你也是!”   不远处,一名正在和朋友喝咖啡的贵妇听到这些对话,身子不由自主地一僵,朋友唤了许久才回过神来。   在何应钦官邸开完了会,时候已经不早,不远处有昏鸦凄然长叫,一声一声,都阴魂惨惨,鬼哭频频,扰得人心神不宁。   明清远闭着眼倚在椅子上,满脸疲惫。毕竟是从小看着长大,司机心有不忍,没有唤他,直接往华勋路开。   车子开了一阵,明清远睁了眼,车窗外,天地间已经起了暮色,暮色茫茫,渐染渐深,月亮愈见得清亮。他说:“路不对。”   司机问:“少爷,不回家吗?”   “去仁济医院。”明清远望向外面,月光落在阴冷的水泥森林上,投下巨大的黑影。   司机立即调了头,往麦底安路开。   大哥仍是老样子,若非胸口还能微微起伏,他几乎以为,几乎以为大哥早已死去。   明太太用棉签浸了水,轻轻压在明清遐的嘴唇上。明清远为他揉捏手臂,害怕长期的昏睡会让他的肌肉丧失功能。   七年来已经请了无数的顶级脑外科医生,却都是无能无力,一位从英格兰来的教授甚至嘲笑道:“他能活下来已是奇迹,你们还希望他醒?如果他醒过来,我那个研究微生物的朋友弗莱明就能把该死的青霉素提纯了当特效抗生素了!”   明清远和明太太彼此都是沉默着的,其实他们都心知肚明,昏迷得越久,醒来的机会就越渺茫,生命,就越危险。   也许,也许就在下一秒,他的生命就会悄然无声地逝去。   如朝露,如夕影,如指尖砂。   只能两手空空地在这里看着他的生命一点点的逝去,无论多么割舍不下,都只是无能为力。   明清远紧抿着唇替他揉捏,揉捏完一侧后又去揉捏另一侧,然后帮他翻身,触手之处,顿觉不对。   肩膀向后、背部脊椎的皮肤都出现了水泡和开放性溃疡,周围地区尽是红色和发炎。   怎么会……   明清远仔细检查,不仅仅是那两处,还有大腿根部、腰椎、脚后,不知这种情况已有多久,有的地方甚至已经有黄的脓凝结,肌色隐隐发黑。   明清远匆忙唤来医生,那名白大褂只一眼,便下了诊断:“是压疮。”   “压疮?”明清远皱着眉表示难以理解。   白大褂连忙赔笑,尽可能将情况说得   轻些:“少帅,大少是因为昏迷得太久,局部组织长时间受压才会这样的。血液循环有了障碍导致局持续缺血、缺氧,软组织自然就会溃烂坏死。”   事已至此,毙了他也是无用,明清远深呼一口气:“然后呢?像尸体一样……一直……溃烂下去?”   “少帅,您放心,我们当然会制止这种情况。”白大褂各种承诺保证说了千遍,才被明清远放出来。   “这种插满管子的生命延续真是让生命缺乏尊严和质量。”旁边的看护恨恨,“为了七年前就该入土的人浪废这么医疗资源做什么?”   “咄!你怎么能这样说?这难道就不是一条命?你倒是应该小声点,如果你们这些看护不偷懒,明大少至于这样?”白大褂压低了声音,“现在明大少的感染已经深达骨骼,坏死组织发黑,脓性分泌物增多,估计会引起败血症,如果这样,可真没几天能活了。”   “不好吗?省得整日对着一个活死人。”看护说。   “你若是想守活寡就这样想吧。”白大褂一脸忧愁,“都是你,如果我不能把明大少的压疮治好,我一定会被明少帅给毙了的。”   看护回望了一眼病房,叹了口气。   “苦命的孩子。”明太太坐在病床边轻抚明清遐的手,幽幽地叹,“清远,你究竟在等什么?为什么还不下手?”   这时候外面有很凛然的寒风,吹得窗户噼啪作响,一如年少时的敲窗声,又有压的极低的夜云,低的仿佛就垂在人的头顶,三尺以外便有危机。   “我在等事情的真相。”明清远听到自己这般说,他看着母亲沉静而温柔的眼睛,她的眼睛像一口幽深的古井,看上去平静无波,可是没有人知道底下究竟藏了多少秘密。   当年他远在黄埔,连夜赶来时父亲已经匆匆入敛,部下们也尽量不提此事,像是怕被他发现什么一般。   那么,她知道些什么,又知道多少?   那一瞬,明清远觉得自己的指尖冰凉。   “什么真相?”明太太倒疑了。   “我偷偷检查过父亲的尸体,他身上的枪击有一十七处,其中九处是致命伤。”   “是吗?”明太太的声音极淡极淡,就仿佛轻烟。   “子弹射入的弹孔不大,但是射出时却有一只碗大小,应该是毛瑟1898步枪远程射击,至少也应该是三百米以外,至于大哥,无论是射入还是射出,弹孔都极小,并且大小近乎一致,射程应该很近。”明清远比了一段距离,“应该不会超过二十公分,而且是用小口径手枪射击。”   明太太将明清遐的手放到被子下面,又将被子揶好:“你想说什么?”   明清远沉吟片刻:“夕颜同我说,当年的事不是你说的那样。所以,我在想当年会不会是……”   “你   父亲你大哥就是因为共Fei才落得这个下场,你信她?你是信你母亲,还是去信仇人的女儿?去信共Fei?”明太太怒不可遏地打断他的话,“今天卫太太拉我去喝咖啡,真是不巧,让我看到那姓顾的同一个叫程雪的小白脸在幽会,姓顾的说什么希望他能理解她的处境,叫程雪的小白脸则要姓顾的劝你和王以哲一样做什么事。”   明清远表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一惊——王以哲!东北军六十七军军长王以哲!   张学良被软禁之后,东北军在共Fei的挑唆下分裂,共Fei头子毛泽东还写了一封长达八百六十八字的长信给六十七军军长王以哲,全文称兄道弟之处不计其数,要东北军与红军的联合力量。结果,今年二月二日,为了去向问题,东北军各部果然发生混战,王以哲在混战中被杀。   二月二日!时间上竟这般的巧!   既然这次被母亲恰巧遇到,谁知道她与那程雪已如此“幽会”了多少次?   他一向自诩聪明,想不到竟被她给算计了!   再精明的人也会有疏漏之处,一定是自己在不经意间透露了什么,被她通通当作情报给传出去了!文慧到底不比莲心,谁知道她现在已经传递了多少情报出去?   可笑可笑,为了这样的一个女人,他居然去怀疑父亲与大哥出事的真实原因!   他觉得自己应该答应媚眼妖精的要求了,而现在,回家之前,他要去一个地方。   回到明公馆,明顾夕颜款款来迎,有些娇嗔:“怎么回来得这么迟?我今天和吴妈学了几道菜,正好让你来尝尝。”   明清远看着她,明顾夕颜穿着一件水红撒银丝旗袍,胸前一株刺绣醉海棠愈发衬得两颊晕红,有一种温柔的娇羞。   他在心中冷笑,出去幽会,自然是穿得极美,本来就是交易来的婚姻,她又有几分是为了自己?当下,他佯装什么都不知,笑得尽是宠溺的意味:“好,正好我也饿得慌。”   是几道上海家常菜,平平无奇,也极好做。明清远吃完饭后取了餐巾擦拭唇角,明顾夕颜同佣人一起收拾。   没有一丝征兆,明清远突然站起,一只手从背后箍住她腰,紧紧地将她压到自己的胸前,另一只手勒住她的双臂,让她无从拒绝。然后便有密致如雨点的吻落下来,他在她的唇上狠狠纠缠,霸道地想要侵占一切。   明顾夕颜的脑里空白一片,脸上被炙热的吻激得滚烫。   回过神时,明清远已经恶狠狠把她掼到床上,扯尽她的衣裳,这样狂热的索取与驰骋肆虐,竟有一番报复的快感在脑海升腾,如烟花,刹那之间,升至高空,开了一朵,又一朵。   明顾夕颜在他身下承受着他一次次猛烈的冲击,他的每一次沉重的喘息都沁入她灵   魂的最深处,荒烟蔓草间有白色的小花悄然含英,又渐渐隐去,化为草上的露珠,化为天空的浮云。   她分明想起来,日本有一种花叫夕颜,黄昏盛开,翌朝凋谢。有人说,它代表暮光中永不散去的容颜,生命中永不丢失的温暖。   明顾夕颜惊惧地睁大眼睛,凝眸处,明清远的眼里如着了火一般,直直地盯着她。   她抚上他的眉:“清远,是不是有什么事不顺心?”   他以为自己会感动,可惜没有。那些幽静的时光,那些坚定的信仰,那些黑色的洗礼……他心上的每一寸土地早就密密扎扎地生满了血色的曼珠沙华,韶华胜极的末路之美,花开不见叶,叶生不见花,花叶两不见,生死惟相惜。   他俯身到她耳边,唇角勾起一抹阴鸷的浅笑:“夕颜,你不觉得这样很刺激吗?”   父债女还,他不会放过她。   他要一点点地折磨她,他要让她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便是死了,他也要将她挫骨扬灰。   是,血债血偿。   窗外有无尽的黑暗笼罩世间,他雨催残花,没有一丝怜惜,没有一丝温情,只有攫取和掠夺……   作者有话要说:会议内容都是实情啊,当年没有准备就仓促抗日,导致节节败退……   这里面白大褂和看护的那段对话,就是“这种插满管子的生命延续真是让生命缺乏尊严和质量。”这一句其实是来自于一篇文章,实在想咆哮一下:表示在《中国青年报》看到王某某的一篇文章,叫《作家史铁生的坦荡辞世是一个示范》,里面说病人们花了很多钱“最终依然是充满痛苦、无奈地离去”,要人在死前放弃救治,提及植物人则是“这种插满管子的生命延续不仅充满着痛苦(无异于技术凌迟),使得生命缺乏尊严和质量,而且大量消耗社会资财。”真TMD放狗屁!百度了一下,敢情这王某某还是一医生,不晓得此人可有一点医德?按王某某说的,还设什么医院?有病等死好了!   附:毛爷爷给王以哲的信   鼎方军长勋鉴:      日寇侵略益厉,兄我双方救亡之准备大宜加紧,庶于救亡阵线有最大之裨益。我兄高瞻远瞩,对此谅有同心。   目前国际与中国形势日益紧张,一方面侵略主义者动员其侵略阵线,一方面反侵略主义者大规模动员广大民众,组成和平与救国的阵线。中国之汉奸势力虽日益嚣张(如所谓以日制蒋、以政制党、以团制军之一派),然反日反汉奸势力亦大见增进。蒋氏政策之开始若干的转变,南京国民党左派之开始形成,实为近可喜之现象。蒋氏及国民党果能毅然抛弃过去之政策,恢复孙中山先生联俄联共扶助农工三大政策,停止进攻红军,开放各派党禁,弟等极愿与之联合一致,共同担负抗日救亡之事业。双方谈判现将进至比较具体的阶段,虽何时成就尚不可知,然希望实已存在。倘能达到成功之域,对贵我双方之合作事业自有极大之便利也。      近日外间谣传蒋氏将于西南问题解决之后进攻东北军,谓将用分化政策不利于张副司令。此讯如确,是蒋氏尚未放弃其挑拨离间、排除异己之阴贼险狠的政策。其政策果欲见之实行,弟等可断言蒋氏必归于最后的失败,因为张副司令及我兄联俄联共抗日救亡之主张,并非少数人的主张,实全国爱国同胞的主张;非陈济棠等之不真实不纯洁的主张,乃真心实意为国家为民族的主张。谁要反对张副司令及我兄,不但弟等所率领的红军必以全力出而声讨蒋氏及东北军中叛逆分子之罪恶行为,即全国爱国人民及国际革命势力亦决不容蒋氏等胡干。至于东北军最大多数官兵抗日复土之决心及其坚固的团体,亦必不容东北军中极少数无志节之分子逞其私欲而任其作叛国叛乡叛团体之万恶的勾当。目前蒋氏及其—派亦正在开始进行联俄联共政策,我兄与张副司令实此政策之首先提倡与首先实行者,安得以为有罪而排斥之?   由此以观,弟则深望此说之止于谣言,或为蒋氏左右一部分汉奸分子谋划,而非现正开始若干转变之蒋氏及国民党多数有良心分子的意见。但兄等仍宜严密警戒,十分团结自己的团体,预先防止东北团体中某些居心不正分子的乘机捣乱,则以全国与西北的有利形势,以东北军与红军的联合力量,决不怕外间若何之风波也。   秋风多厉,为国珍摄,匆此布臆。敬颂公祺。   毛泽东 1936年9月 ☆、第十六章 年华若到经风雨   黑暗中,她感到他悄无声息地离开自己,披衣出去。   他今天究竟是怎么了?好像是受了极大的刺激,又不方便同她说。明顾夕颜脑子里闹哄哄一片,心湖起了圈圈涟漪,如此的慌。   她在黑暗中略略整理了一下,可是被褥仍然凌乱不堪,她无奈地笑了笑,只好起身开了灯。   床上还遗了一件明清远的内衣,浅浅的白上有一抹妖娆的红印子。明顾夕颜心中一惊,同是女人,她当然知道这抹红印子是什么,又代表什么。她扑过去将内衣拿起来凑近了用力去嗅,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祟,她分明嗅到隐隐有兰蔻香水的味道,她只在结婚时用过一次,这自然不是她的味道。   这一嗅,竟耗尽了她的全部气力,脑子里电闪雷鸣,隆隆作响,接着便有大雨倾盆,淋得她浑身冰冷,冷得她浑身发抖。   她拼命地想告诉自己是看错了,然而这样的自欺欺人,她又如何做得到?   这样妖娆的口红印就隔着衣落在他的锁骨上,那是他的敏感点。在另一张床上,另一名女子对他撩拨一番,接着便是翻云覆雨,接着,他一样能够达到Gao潮。   这般景象在她脑海中盘旋,阴影不断扩大,似相貌丑陋性情凶残的龙子睚眦张牙舞爪,步步紧逼,不愿意放过她;又像一把极尖锐的匕首,直刺入心口,喷出浓艳如残阳的血。   明顾夕颜死死盯住这抹口红印,忽然之间,天塌地陷,所有的生路都被堵死,她不能动,亦不能说话,所有的气力都被冻住,她被困在初见那晚的月色里,他在树下回眸,水中的月亮碎了半个影,她一见钟情,从此泥足深陷。   良久,良久,她才感到面上冰凉,原来已流了一脸的泪。终忍不住,她低下头,哭得难以自抑。   他变得这般彻底,再不似从前那个温润如玉的翩翩少年,若不是一模一样的面容,她几乎要以为这是两个人。   甚至,甚至她都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为她画眉,她想,这双纤细修长的手是不是也曾经为另外一个女子执笔画眉?   他风露立中宵,她抱衣上前,在淡淡的星光下看他深邃的眉目,她想,是不是也有另外一个女子为他披衣,用同样的眼神看他的面容?   他在书房里读书,她为他泡一杯咖啡,她想,是不是也有另外一个女子为他红袖添香?   有极窈窕曼妙的影子在眼前直晃,那样浅浅淡淡,那样模糊不清的一个影子。呵,她甚至连自己的对手是谁都不知道。   恍惚间想起莲心曾说过他曾带过许多女子回家,制衣店里那两名女   郎旁若无人的嬉笑……念头百转千回,她又开始怀疑,那些幸福和欢喜的时光是否在实质上只是她的自以为是?   也许,这其实就是一个事实——他一直都在作戏,先前浓情蜜意的一日又一日,于他皆是煎熬。   这样荒谬的设想,第一次第二次让她哑然失笑,笑自己的荒诞,第三次第四次则让她低头沉思,心里爬过三月绵绵不断的微雨。   细细想来,那样多的蛛丝马迹都有了别样的意义,她忽然想,也许她早已察觉到这轮清冷多变的皎皎孤月已不是当年的温婉婵娟,可是她却一直不肯面对真相。   ——因为真相总是伤人的。   到底,还是存了一丝希冀。   明顾夕颜拭尽眼泪出去找他,她听见自己的心怦怦直跳,长长的走廊上,一步一步,都似踏在心上。   书房的门是虚掩着的,明清远正在和人摇电话,声音从里面传出来:“……你也真会乱想,什么样的女人我没见过,我会被那种三言两语就哄得找不到方向的傻丫头给俘虏吗?”   明顾夕颜的心一下就坠到冰窖里。那日他还同她说什么要承认错误,说以前逢场作戏的场面难免有些,但从此以后一定和她们断了来往……什么断了来往?原来全是骗她的!   “你急什么?她现在还有些用处,等我办完事,还要她做什么?”这样轻蔑的冷笑,如同寒玉泠泠碎了一地。   他曾经用那样温柔宠溺的声音对她说过多少情话?让她渐渐放心,让她更加内疚于心,原来,原来他早就挖好了陷阱看着她往下跳。   明顾夕颜呆立在门口,心乱如麻,一动不动。   放下话筒,明清远并没觉得舒坦半分,反倒觉得先前心中隐隐的酸意更甚了。   那个程雪,他有什么好了?除了绝食、喊口号、闹事之外,他又能干什么事?   可是她居然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去和程雪幽会!   她到底要将他置于何种地步?他为她作了那么多的戏——多到,他几乎都要当了真。今天晚上听母亲提及她的事,他便怒不可遏,连思考的气力都没了。   可是她心里到底有几分是大哥,又到底,有几分是他?   呵,堂堂的江浙军总司令,手握十几万精兵的封疆大吏,居然要在电话里用那样去语气去说服母亲自己依旧冷静,也只能这样自欺欺人地去说服自己并没有受到伤害。   抬眸,视线触到书架上的《战争论》和八音盒,他的眸子迅速地黯下去,黯得溶进茫茫的夜色里。   明清远起身,预备到别的房间去   睡觉,不想一开门就看到站在门口的明顾夕颜。   她微微抬起头看他,这样澄澈诚恳的一双眼睛,让人觉得他顾盼流转间便是殷殷的深情,哪有一丝一毫的欺骗?   可是,这双琥珀色眸子里的深情,又有多少是作戏?   “你怎么穿得这么单薄就来了?傻丫头,不晓得冷吗?”明清远莞尔,一笑之间,就仿佛明媚的阳光泼洒下来,阳春三月,冰雪消融,百花齐放,整间屋子都亮了起来。   这样好看的笑,到底要怎样……才能同方才听到的冷言冷语统一起来?   他有一千张脸——哪一张脸,才是真正的他?   可是便纵有一千张一万张的脸,如果不爱,便都是枉然。   苍穹上的一弯冷月近得就好像能照见人的影子,“吧嗒”,一滴夜露从很高的地方落下来。   倒落得个同床异梦的下场,真是可笑。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怎奈何,终敌不过心中的那道魔障。   那一晚做梦,他梦到了纯白色的莲花。它们含苞待放,需要更多的光明与营养。他看着,觉得心中欢喜,伸出手,想要抚摸,但是就在伸出手的那一瞬间,那些莲花忽然凋谢了,花瓣一瓣一瓣地落了下来,变成了粉末。   凌晨时分,他在睡梦中似乎听到淅淅沥沥如泣如诉的雨声,随从唤他:“二少,火车到站了。”   头痛欲裂,痛得感觉好像被人抵着头颅开了一枪。他在黑暗中挣扎着起身,摸索着穿上衣服。   下了火车,可以看到星光清冷,月光亦皎洁,方才的雨声似乎只是幻听。   家里自是派了车子来迎,一路上极静,静到让人从心底生出丝丝不安来。   除了醉鬼,凌晨三点钟,整个北平城没有什么人出来走动,明清远看到两边草木随着风起起伏伏,鬼影幢幢得犹如潜伏了千军万马,随时都有可能杀出来。   虽匆匆从黄埔赶回来,却心中犹疑。本来就头痛得厉害,全身乏力,这回见了司机的袖子上挂了一条黑丝带,他忽然觉得连最后一丝力气都没有了。   母亲从北平拍了急电给他,说父亲遇刺,大哥尚在抢救。接到电报的前两个小时他突然头痛得很,尖锐的痛让他差点没晕过去,只能躺在床上,动弹一下都是困难。   开始他还当是母亲在他病中来调侃他,父亲遇刺,大哥尚在抢救?呵,他们怎么可能会出事?   待到头痛稍解,母亲又拍来电报,只四个字——速回北平。   他知道事情不对了。   下了车后,明清远行尸   走肉一般地往屋里走,忽然眼前大亮,一时难以适应,他闭上眼,过了一会儿再睁开眼,竟是已经到灵堂了。白的长生烛明晃晃地点着,浑浊的烛泪拖得老长,又有雪白的灵幡竖好,丈余白纱灵幛两边垂落,正中一个巨大的“奠”字更是触目惊心。   母亲已经换上一袭白衣跪在灵柩前,惨白的面色愈发衬得眉目漆黑,又孱弱如风中之柳,新抽出来的枝条极为柔软,随时都可能被风吹得折下去。   明清远强忍住头痛,唤她:“妈。”   明太太抬头,在烛光中凝视他的面容,许久,许久,才轻轻地叹:“振伟没了,清遐……还不知道医生能不能把他救回来。”   明清远沉默着跪到灵柩前,前方烛火明灭,愈发显得阴森可怖。   “振伟和清遐是在香山出事的,刺杀他们的人几乎都被射杀,只漏了一个,她叫顾夕颜。”明太太的声音凄厉尖锐如鬼哭,“清远,你要找到她,无论你对她做什么,都用不着后悔,无论你怎么折磨她都是应当的!”   烛光摇曳,他们两人的身影在白幛上叠成巨大的阴影,像是诅咒,张牙舞爪得想要吞噬一切。   他从睡梦中惊醒,大口大口地喘气。   此时不过凌晨三点,天边的月朦朦胧胧,像是落得满地的灰,明清远的眼前忽然浮现起大哥从手术室里推出来的景象,双眸紧闭,头发因为手术而被剃掉,等到拆去纱布便可以看到后脑勺上有一条狭长的切口。医生同他说:“如果四十八小时之内醒不过来,可能以后就再也醒不了了,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明清远想,不论如何,自己总要偿还对大哥的亏欠呢。   月亮忽然被乌云遮住了。   夜长人难寐。   燃了一支雪茄,有白的烟袅袅直上,丝丝缕缕缠得人头痛。   明清远心有不悦地摁灭了雪茄,披衣去了书房。旋开灯后,他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法国小说,从四分之一的厚度处摊开,开始阅读,封面上写着《基督山伯爵》。   已看到基督山伯爵迫使仇人费尔南多在极度的害怕与绝望中开枪自杀,天色却依旧晦暗,东方只一片蒙蒙的灰,看来今天倒是个阴天。   明清远冷哼一声,合上书本,又将所有的抽屉一一检查,看看有没有被翻动过的痕迹。   早晨七点钟,他换好衣裳的时候,文慧已经布好了早餐,是法式面包、起司和牛奶。   明清远正在喝牛奶,这时有脚步声从楼梯上传来,他抬头,看到明顾夕颜只穿了一件粉白云锦通袖旗袍下楼,浅色衣裳让颈上、臂上的瘀痕   更显触目。   “我今天和朋友有约。”明顾夕颜仿佛没看到他一样,取了挂在门口的呢绒大衣披在身上就要推门往外走。   “不吃早餐就要出去吗?”明清远离开座位,伸手拉住她的胳膊。一抹绝美的微笑绽放在唇畔,风中有的万千梅花凌寒开放,极尽气力去舒展清雅的姿色,如海荡漾,若雪满地。他说,“真的要出去吗?那就再加件衣裳吧,天还冷呢,别着凉了。”   两个人靠得极近,极近,温热的气体拂到耳朵上,激得明顾夕颜的身体陡然震动了一下,呼吸急促地望向明清远。   真是可惜,这样的关怀只不过是作戏罢了。她有些悲哀地想,他在与她亲热的时候,那些热情也全都是伪装的吗?   这一刹间,他在明顾夕颜的眼睛中看到了一缕幽怨。   曾经那样一双美丽,天真,一点点尘埃也不染的眸子变得幽怨如斯,长长的睫毛如蝶翅一般轻轻地颤,明清远有些愧疚,于是低下头去。   明顾夕颜看着他那样好的一张脸愈靠愈近,幽深的眼眸比陈酿更为醇厚,流转着奇异的光彩。   看来是这双眼睛出卖了他。   呵,又是假的啊。   双唇快要相接时,她用力挣脱了明清远的拥抱,逃了出去。   满目寂然,只能看到她的背影愈来愈远。   她同人有约会?现在她出去幽会连瞒他的意思都没了吗?明清远的眸子黯下去,带着微凉的质感,他同司机说:“你去跟踪她,一有情况立即通知我。”   “少爷,您是想……”司机犹豫了一下,硬着头皮问了一句,“为什么要跟踪夫人?”   明清远侧过头来,勾起一抹残忍的笑意:“我要杀人。”   这天主要讨论的是战争局部化和全面化的不同应对方法:   如果是局部化,就不能绝交宣战,如果日军有在青岛、海州登陆的意图,就必须在上海先动手。   如果全面化,则是绝交宣战的局面,最忌惮的便是日军攻陷上海后沿长江口而上,在长江腹地到处开炮,到那时极为不利,日本海军将占绝对优势,可以以交战国地位通告各国,禁止一切军需品和军需原料输入中国,其范围甚广,到时候中国一切军用品能否自给都大有问题,而且中国在日本侨民无法保护,我方并无船只运载侨民回国。   议了许久战争局部化和全面化的问题,又有人提出庐山的十门二十毫米炮将调往何处,各人都在抢炮抢高射炮兵抢空军主力抢军备,闹得不可开交。   明清远自然知道上海最为险要,可是他现在早没   了心情同他们去争夺去算计,脑子里满满只是方才司机摇来的电话:“夫人在咖啡馆与一名青年男子会面,两个人说了许多话,夫人还说要去码头送他去旅顺。”   浑身的血液都涌了上来,直冲脑门。他没有多想旅顺这两个字的意义,根本记不得那里现在正被日本关东军控制着,那一瞬间,他听到自己的声音都在颤:“那个男人,他叫什么名字?”   “听夫人说的话,那人好像叫什么程雪。”   程雪!又是那个阴魂不散的家伙!握着话筒的手骨节乍现,明清远觉得自己的的耐性已经消磨殆尽。他下了那么多心血,费了那么多心思——凭着从大哥书信里看到的一张照片认出她,接近她;一手策划了七君子事件,空惹了一身骂名;还在西安设计生擒了校长,成了千古罪人……可是这些换来了什么?大哥真是瞎了眼,看到没?她哪里爱着大哥了?分明至今仍对别人念念不忘!   明清远怒极,唤来一名叫周玉堂的军官:“我结婚那日,你是去的?”   周玉堂陪笑道:“自然是去的。”   “那你还记得我夫人长什么样子吗?”   “记得记得,夫人貌若天仙,同少帅站在一起简直就是一双璧人,我……”   “记得就好。”明清远吩咐下去,“你给我带一个排的兵力去码头埋伏!将我夫人旁边的那个男子射杀!”   周玉堂被明清远脸上转瞬即过的杀机吓得一句话都说不出,等回过神时,明清远却是笑着的,笑得……令人不寒而栗。   他连忙领命出去。   估计这些人还得再吵上几个小时,明清远又心情不佳,干脆留了易副官在统帅部,自己同陆军上将蒋百里一起坐车去部队巡视。   军用吉普车里,蒋百里看着窗外重重掠过的景致,忽然轻叹:“你下错棋了。”   明清远知道蒋百里的资格比蒋介石还老,用的副官都是蒋委员长的二公子蒋纬国,又是军事学巨擘,驰名海内外,段祺瑞 、 袁世凯 、黎元洪、吴佩孚、孙传芳这些风云人物都曾三顾茅庐虚席以待,而且蒋百里还极有义气,连诗人徐志摩都曾言说:“男交蒋百里,女交林徽因,不负此生!”   于是他整理了一下情绪,恭恭敬敬地问:“您的意思是?”   “你将手下所有的兵力都调来上海是步错棋。”蒋百里同他分析,“以大量兵力集中淞沪,既削弱了华北抗日战力,又难以保住京沪杭地区,而上海、南京一旦失守,长江门户洞开,对武汉和华中腹地威胁极大。现在党内一些人提出的所谓江南稻田水网限制日   军作用也有限,日军正可发挥其海军优势用舰艇溯长江而上武汉,有力配合陆军行动,这不能被视为是战略上的成功。”   “其实……我也明白,届时几十万的兵力挤在上海,一旦日本实施空袭,伤亡将难以统计。”明清远低下头理了理袖口,“可是必须这样做,京沪一体,若不增兵上海同日本军队耗着,首都南京就直接暴露在日军兵锋之下,对全国抗战震动极大。我们又根本不可能得到国际干涉,现在绥靖主义盛行,西方大国决不会为了中国与日本翻脸。”   “如果日军主力进攻路线是由东北到华北,再到华中,最后到华南的南北路线呢?听说你之前同委座提出过以空间换时间的战术,通过时间的消耗拖垮日本。我觉得很有道理,倒是有个想法,一旦日军进攻上海,我们就可以将战场扩大之,迫使日军走沿长江而上的东西路线,将日军拖入湖南、四川的交界处,从而充分利用沿江的山地与湖沼地利,抵消日军兵器训练方面的优势,和日军进行相持决战。”蒋百里的眼睛极黑,唇角漾出影子般的淡淡笑意,“我知道你一定明白。”   若不是知道蒋百里的为人,单凭这段话,明清远几乎就要以为蒋百里是日本派来的间谍了。他摇摇头:“之前我也想过将日军拖入中国地理第二棱线,可是细细想来,西南地区地形崎岖贫困落后,实在是困难重重……其实日本同德国的情况很像,国家小,经不起消耗,只能去打闪电战。我要做的,就是同俄国被德国侵略时做的那样。”   “不管你现在怎么想,总之把我的话记住,也许以后会有用。”说到这里,蒋百里话锋一转,“日本是一个缺乏内省能力的性急的民族,他们不可能知道,要屈服一个民族求生存求自由的意志,这在古今中外都是不可能的。对日作战,不论打到什么地步,穷尽输光不要紧,最终底牌就是不要向日本妥协,唯有长期抗战,才能把日本打垮。一言以蔽之,胜也罢,败也罢,就是不要同他讲和!”   一直到下午三时,周玉堂都还没回来报备是否已经杀了程雪,倒是易副官拿了一份电报从统帅部赶来军营:“少帅,周玉堂上船了!”   “上船?”明清远望了一眼旁边的蒋百里,随即接过电报。   天晓得这个周玉堂怎么会如此啰嗦,拍封电报都是长篇大论。   “接到命令后,我立即带人到码头埋伏,带去的士兵皆手持德国短卡宾九八式步枪,确保其杀伤力。夫人到达的比我预想得要迟一些,她身旁果然有一名男子,瘦瘦高高,脑袋似发育不良般的小小一颗。我们预备在夫人离开后   射击,免得吓到夫人,于是一直等着。在码头上,有一名三十岁上下的男子带着几个人走到夫人和那名男子旁边,像是熟识一样的打招呼,我带来的二班班长冯子云认出他是共Fei陕甘宁边区委宣传部部长王若飞……”   看到这里,明清远的眼里寒光乍现,不由自主露出一抹诡魅的笑——还真是小看了她,不知还有什么重要人物要同她会面?   “夫人只同他们说了几句话就招了辆黄包车离开码头,我寻思着既然连王若飞这等人物也来了,事情一定不简单,于是自作主张带了冯子云和李世良两个人弃了步枪,贴身携带手枪后扮作船员上了船。不出所料,王若飞和那名男子一行人果然上了船,船上有一名日本人来迎,小眼扁鼻,疑为日本陆军大将板垣征四郎。我们会寻找时机杀死那名男子,一路若有特殊情况,会立即拍电报来报告。报告人:周玉堂。”   板垣征四郎,这个名字明清远自然听过,西元一九三一年,便是此人与石原莞尔共同策划了九一八事变,以一万人挑战二十万东北军,东北自此沦陷。   从程雪到王若飞,再从王若飞到板垣征四郎,事情好像愈来愈复杂了,而这一切,竟然是自家的后院起火,下一步呢?计划从他身边逃走?   “清远?”蒋百里见他的眼眸里浮起一白月光,极冷,如冰似霜。   明清远冷下一张脸:“备车,去媚眼妖精那里!”   作者有话要说:庐山的十门二十毫米炮最后调到南京了,嘿嘿~~~~ ☆、第十七章 素琴弦断酒瓶空   已经开了春,桃花开得正好,艳色灼灼,深深浅浅的绯红有若云霞,有风拂过,细碎的花瓣便翩跹成一场绯雨。   明清远到的时候,媚眼妖精就在桃花树下竖抱一只琵琶,左手按弦,右手五指弹奏。   紫檀木做背料,琴身漆成纯白如月光的颜色,媚眼妖精素手一撩,“铮”地一声,如流水呜咽,冲击到白玉珠子上,有清脆短促的乐声。捻法疏而劲,轮法密而清,慢而不断,快而不乱。闻者只觉得细腻柔和,闲适纤巧,满树和娇烂漫红,万枝丹彩灼春融,纤柔素净的乐律中染了一层又一层的绯红。   雅正之乐,音不过高,节不过促。继而如间关鸟语,春光融融,彼此唱和。曲到鸣泉飞溅之时,琴声忽然又低了下去,渐渐的百鸟离去,春残花落,琴声越来越低,越来越低,落花飘在水上逐波而去,情人在耳畔低低呢喃,若有若无,终于万籁俱寂。   明清远一直等到一曲毕,方才上前一步轻轻拊掌:“我们初见时你弹的就是这支曲子。”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有粉白的桃花随风而堕,落在弦上,落在素白的琴身上,落在媚眼妖精的头发上,清软的花香迅速地弥漫开来,在空气中氤氲成一片微微的甜。媚眼妖精抬起头,微笑了起来,那双梦般美丽雾般迷蒙的眼睛也带着淡淡的笑意:“是啊,都这么久过去了。不过……不知少帅是不是遇上什么事了?”   “你看得出?”明清远定定地看着她,忽然就笑了。   “向来都是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不然你怎么会来这里?”媚眼妖精笑得妩媚温存,娉娉婷婷地站了起来,素白旗袍的领口绣了几枝桃花,愈发显得人面桃花相映红。她伸手去抚他的下巴,“胡子拉碴的,这才多久没见,你就憔悴成这个样子?是谁这么大本事惹了你?难道是你那个新婚夫人?”   听到媚眼妖精的这句话,明清远沉下一张脸,自顾自地进了屋子,熟门熟路地从橱柜里取出一瓶伏特加倒了一杯就往嘴里送。顾不得口味凶烈,劲大冲鼻,明清远又斟了一杯,比较了一下玻璃杯和酒瓶的大小,他干脆弃了玻璃杯直接拿着酒瓶往喉咙里灌。   “喂,这可是俄国伏特加,烈到极点,哪有你这般喝的?”媚眼妖精夺下了酒瓶,看到明清远黯淡的眸子,半天才反应过来,她轻轻柔柔地一笑,“怎么?向来都是少帅去玩弄别人的感情,现在……终于也被别人玩弄了吗?”   玩弄?这个词语用的可真是好,他居然被她玩弄于鼓掌之间!   那些浅笑娇羞,那些温柔话语,竟然都是虚与委蛇吗?就像西施对吴王一样   ,为了所谓的理想,所谓的抱负,居然可以对着一个不爱的人牺牲贞操,还露出那样动人的神态?   结婚那日,戴着雪白蕾丝的套的手搭上他的,她对他说:“就算是个梦,我也会和你一起做下去。”   讲得可真是好听,这样的谎言,这样的虚情假意,这样的狠毒女人,他居然……居然对她有一丝丝的心动?   真是笑话。   他抢过伏特加接着往嘴里灌,火一样的炙热让他不由得咳出来。   媚眼妖精冷冷地一声笑:“少帅什么时候变成痴情种子了?这可不像是我认识的那个明清远啊。”   他咳了许久才止住,抬起头来看着媚眼妖精的眼睛,迷蒙,又极亮,像两点隐在雾里的星光。他想,自己是醉了吗?眼前居然浮起好多个媚眼妖精,手如柔荑,肤如凝脂,又摇摇晃晃的,像水中的月,像镜中的花。而这双如丝媚眼——这双如丝媚眼又让他想起另一双眼睛,那样清澈的一双眼睛,明眸善徕,哭时候的悲伤与笑时候的欢喜都这样的明晰,不用伪装,又时常害羞,脸红的时候就像两抹晚霞……   “少帅——”现在媚眼妖精已没心思去嘲笑他了,看着他空洞的眼神,心里只是想着,他到底遇上了什么事?   听到媚眼妖精的呼唤,明清远倏然清醒。   现在醒悟还来得及,一切都要按原计划进行。要打击一个人,还不容易么?她最看重什么,就把什么毁掉。那个程雪,他一定不会让他活下去,然后……哼……   明清远闲适地坐到沙发上:“陪我出去走走吧。”   “现在?”媚眼妖精看着明清远,清静澄明的眼睛亮若秋露,唇角还挂着一丝魅惑的笑,不正是她所认识的那个明清远吗?   那么,方才的一切,可是幻觉?   媚眼妖精开着宾士车按着明清远的指挥走。已经到了浦东,与浦西的繁华相比简直就是不毛之地。田野里有青青的水稻,空气清凉湿润,他把车窗摇下来,凌厉的风灌进来,扑在脸上难以呼吸。   “到底去哪里?”媚眼妖精停下来点了一支烟,她的眼光在烟雾下深不可测。   “去看海。”   阴沉沉的天,灰紫和淡青交织在一起,媚眼妖精轻叹:“可惜是个阴天,如果今天天气好的话,浮光跃金,就像是成千上万的小妖精在海面上翻滚跳跃一样。”   “你什么时候嫁给我?”   “这是求婚?”   “算是。”明清远仰着脸闭上眼睛,“花解语,说说你的故事吧。”   “我的故事?好啊,我说给你听。风   尘中人的故事大抵相当,只要你愿意听下去。”媚眼妖精摁熄了香烟,“我是江西人,曾祖、祖父都是前清的官员,当然比不上你家累世簪缨,却也算的上是一方权贵,又有大量的土地,也许你想不到,从前我也是个官家小姐呢……”   “那你怎么会沦落至斯?”   “沦落?呵,这个词语用得真好。”媚眼妖精笑了,唇边的笑意艳得惊心动魄,却格外凄凉,像隐在雾里的阳光。她说,“后来工农红军在江西建立了什么革命根据地,我爸被判定是地主,红军说我爸欺压农民,给处了死刑,又抄了家,把土地全部强占了去……”   明清远沉默下来,看着媚眼妖精。   沉默许久,媚眼妖精抹去了眼泪继续说下去:“其实我也知道全中国被工农红军处死的地主上千上万,可是我还是没有办法接受,我爸的田地是祖上传下来的,爸爸妈妈都没有做坏事,更没有欺压旁人,他们只是依照祖上传下来的制度和方式做事,雇佣关系难道不对吗?外国的那些农场主不都是这样吗?我逃到上海,被崇明派国乐大师刘天华收为徒弟,后来……后来的事你也都知道了。”   已经到了海边,一个个翻滚着卷向巉岩上的浪花像是万千聚集在一起的水晶珠子一样,随着轰隆的撞击四散开来,声若雷鸣。   “现在的五陵年少争缠头又有什么意义?终抵不过内心的荒芜。流逝的时光不能逆转,东去的河水不能倒流,死去的亲人不能复生……”她摊开右手,又缓缓收拢五指,做出一个挽留的动作,“多可悲,不是吗?少帅,其实你同我一样。”   是可悲,流逝的时光不能逆转,东去的河水不能倒流,死去的亲人不能复生……   媚眼妖精同他说:“所以我选择了你。”   “嗯?”   “共Chan党是我们共同的敌人,你手握兵权,而我,还有些资本去当你的说客。”媚眼妖精缓缓地褪去了衣裳,晶莹如玉的肌肤仿佛一朵素白的花。   明清远挑眉:“在这里?”   媚眼妖精解开发髻,浓密如海藻的头发立即倾泻下来,与洁白的皮肤在一起更具有原始的诱惑力。她微微笑了:“怎么?嫌不够宽敞吗?”   明清远轻叹:“是怕你嫌弃。”   深蓝色的天上依旧堆积着大片厚重的铅色云朵,古人认为每逢阴雨便是天地在交合,《周易》里就有如斯记载:“天地定而父母男女,尊卑高下,刚柔动静,在在而分,天地交而生万物。”   而现在,天地间什么都没有,只余下低低的喘息声纠缠在一起,温暖的皮肤彼此融合,   燃起足以焚烧一切的温度。   第二日一早,周玉堂的电报就发来统帅部:“已确定那名日本人是板垣征四郎,今早抵达旅顺,王若飞一行人入住关东军满铁株式会的招待所大和旅馆,住在一间豪华的套房之中,该套房名曰八尺阁,到现在为止,王若飞一行人还未曾出来。冯子云守在八尺阁门口,李世良守在电梯口,我本人守在大和旅馆门口,一有特殊情况就继续汇报。报告人:周玉堂。”   明清远皱着眉看完了电报,两小时后,易副官又送来了周玉堂的报告:“石原莞尔也进了八尺阁,我料到情况不对,于是招了李世良一同绕到八尺阁的窗边,发现王若飞一行人正在同板垣征四郎和石原莞尔签订协定,您要我们暗杀的那名男子正充当翻译。我们姑且将之称为《八尺协定》,以下是协定内容。”   协定?他本来只想派人去杀了程雪,想不到竟顺藤摸瓜查出这么多。明清远往下看去。   “一、中央苏区支持日本夺取东北、华北,承认其为日本势力范围。二、中央苏区从共产国际援助经费中拿出两亿三千万金卢布,转交日本关东军参谋部,由关东军参谋部分配,用于军费,以及日本国内政治公关使用。中央苏区派审计小组进驻沈阳和东京,监督经费合理使用。三、关东军关东军确保不晚于西元一九三?年十月开始……配合中央苏区夺取中华民国的政权。四、日本势力范围止与长江一线,即占领华北、华中后,与中Gong政权划江而治。附:协定有四份,一份中文,一份日文,两份英文,订明双方文字中如有意义不符者,以英文为准。念到第三条时,李世良不幸暴露牺牲,因此有遗漏。报告人:周玉堂。”   哼,老百姓还当共Chan党是好人,原来先前整日嚷着要逼蒋抗日的工农红军才是最大的卖国贼!   西元一九二八年底,张学良在东北易帜,中华民国政府和平统一了全国,黄金十年的发展从起步开始进入快车道。西元一九三零年,美国的《华尔街日报》是这样评论的:“在传统强国欧美,陷于经济危机的泥潭而无法脱身时,东方的中国已悄然崛起,不久将超越日本成为东亚的巨人和掌控者。”   这样的局面共Fei自然看不下去,共Fei头子毛泽东就曾说:“民国的繁荣,归根结底只是资本主义者的繁荣,这种繁荣只是加强了全球资本主义锁链的一环。民国越繁荣,无产者的革命就越没希望,无产阶级当家作主的日子也就来得越晚。”   这些年发生在日本的那些事情像珠子一样在眼前跳跃,逐渐串成了一串:西   元一九三二年,日本发动五一无政变,亲华的日本首相犬养毅被杀。西元一九三六年日本发动二二六兵变,对华态度不够强硬的内大臣斋藤实、教育总监渡边锭太郎和大藏大臣高桥是清等被杀……   原来,原来这一切都是共Chan党在里面搞的鬼!   那么,她在他背后,又搞了多少鬼?   明清远背转身去,窗台下放着的那盆一尺半高的君子兰刚刚开了花,甜甜的香。   这还是明顾夕颜在他生日时送的,她说这花文雅俊秀,有君子风姿,又交待君子兰喜阴,不能曝晒。   到这个时候了,居然还在想她?   君子兰的花期是一个月,现在开得再艳又如何?到头来还不是会憔悴萎谢?   “砰”的一声,空气中迷漫着浓浓的火药味。   外面的东北军第六十七军参谋长吴桐岗听到枪声,慌忙地闯进来,环视四周才发现君子兰顶端的花落到了地上,剑般长叶却连一丝摇晃也无。   一同闯进来的国军第七十八军第十八师师长朱耀华干笑两声:“少帅好枪法!”   明清远摇摇手,示意他们出去。   笑话,都是笑话,贼喊捉贼,故作姿态。   明清远转过身来,脸上的肌肉隐隐抽动——他昨夜在媚眼妖精那里,彻夜未归,今天回家,他倒要看看,这个女人还有什么面目见他?   作者有话要说:汉堡,答应你的事做到了……不仅是翻牌子,而且是野合……   八尺协定是1931年签的,又称王板协定。第三条是:关东军确保不晚于1931年10月开始对东北的进攻,并在未来的几年内积极夺取华北,配合中央苏区夺取中华民国的政权。   尽管《八尺协定》的签订十分隐秘,但纸是包不住火的。   共产党人中的相当一部分也对这种出钱出枪让侵略者打自己的行径难以理解。王明严厉地斥责毛泽东,未经共产国际同意用共产国际的经费资助第三国,违反了中苏合作纪律。   1935年长征途中,张国焘率红四方面军与来自中央苏区的红一方面军会师后,得知了1931年中央苏区与日本签订的《八尺条约》,十分愤慨,当即宣布与毛泽东分道扬镳,南下另立中央,并对北上的建议嘲讽道:“去陕北干什么?去给日寇带路吗?说是抗日,《八尺协定》谁签的?”   与中央决裂的努力失败后,张国焘心灰意冷。   1937年日本全面侵华开始后,张国焘更是痛心疾首,遂于1938年投诚中华民国政府,见到蒋介石后痛心地说:“兄弟在外糊涂多年!”   蒋介石赞许他知错能改的勇气,称张国焘为“共党里为数不多的良心所在”。   以上皆为野史,不一定是真的!!!(其实我是怕被和谐掉……) ☆、第十八章 深知身在情长在   天一直没放晴,阴沉沉的天,铅灰色的云,晦暗的光影悄无声息地从厚重的云下一重重地掠过去。   白昼昏暗如夜,下午五点的时候雷声轰鸣,下了很大的雨,如泼如倒,明清远站在窗前,冷风冷雨灌进来,直吹得人心灰意冷。   也算是被冷风吹得冷静了些,他方才已经派人去拍了电报给周玉堂,要他联系当地警局和部队,把王若飞与程雪逮捕了送来上海便可,不必痛下杀手。   毕竟这件事情牵扯得太多,国统区与中Gong苏区、中国与日本……这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   明清远伸手,豆大的雨点直砸到手心里,如被皮鞭抽打般疼痛。   听闻西方基督教有一旁支,教众皆戴有倒刺的戒律带,又用皮鞭抽打自己,藉此以求达到灵魂的纯净。不知……究竟要经过一番怎样的痛彻心扉才能真正获得灵魂上的救赎?   正恍恍惚惚,忽闻足音跫然,回首却是蒋百里。   “别急着回家,一起喝一杯吧,我请客。”蒋百里同他说,深黑的瞳仁看来渺渺茫茫。   明清远略一犹豫,终还是点了头。   举杯推盏间,蒋百里的话极多,天南地北,从他当年留洋的旧事说到现在国内军阀趣事,从徐志摩空难逝世是文坛的损失说到他有个表侄叫查良镛,今年虽不过十三岁,却文采斐然,他日必成大器。   明清远低头看了一下手表,蒋百里都已经说了快一个钟头了。本来就心有不悦,又气极,基于对长辈的尊重还不得不在这里陪他,继续听蒋百里有一搭没一搭的绕圈子,他再一次端起面前的威士忌,整杯灌下,心中盘算蒋百里今天究竟准备做些什么。   “西元一九一三年,我还是保定军校的校长,还记得那一日是六月十九日,我向北洋政府陆军部索要军费未果,愤闷之下便而举枪自杀,虽然子弹未中要害,但需要长期静养,医生说我尤其需要精神安慰。”蒋百里饮下半杯威士忌,杯子一转,在灯下旋出的微黄的光彩,“有一名年轻的女护士来照顾我,不仅仅是照料我的日常生活,还经常劝慰我不要轻生。她说,要以国家为重,国家培养一个我这样的人才实属不易,死是轻松的,但只有活着才能报效国家。”   这样说着,蒋百里的满心欢喜都涌现到脸上,似是回到当年当日,晴天里同看一片云,雨夜时共剪西窗烛,亮的灯花爆了一朵,又一朵……   他微微笑着:“我觉得此言有理,就放弃了自杀念头,渐渐也对她产生了好感。当时年少轻狂,不知轻重,也不知矜持,我向她示爱,她被我吓到了,辞职离开医院回了家。我写信给她,同她说,我是因为你的安慰为你而活下来的,若你再不理我,我便要去死,死在你们家!估计是怕我再   寻死,她终于还是嫁给了我。”   蒋百里的话,明清远自是明白的,昨日易副官把电报送到军营的时候蒋百里就在旁边,凭蒋百里的机智,怎会猜不到发生了什么事?   呵,呵,在西安的时候蒋宋美龄就已经劝他要看清真心,如今在上海,蒋百里倒是如是再做一遍。   “其实……”明清远斟酌词句,想说的话还没出口,先前喝下去的威士忌后劲倒是冲了上来。   看来酒量还真是与心情有关。   忽觉眼前有银的月光悠然铺展,阴影浅浅淡淡,如墨汁落到水里般晕染开来,耳边却分明是雨声如琴,声若碎玉。   睁大了眼想看得明晰些,终究难敌醉意,明清远伏在桌上,看见漫天漫地的玉色浮冰,有人在月下,溶溶的月光如玉般澄澈,如水晶般透明,那人抬手折一枝桃花,三千桃花极尽妖娆,极明媚的绯色,原来早开了春,暖风薰得游人醉。   竟是……明顾夕颜那傻丫头?   天长地……久,许多不经意的瞬间,自是想过的。月斜楼上,春花争发,能够携子之手,便想着与子偕老。可惜每每窃窃欢喜的时候,父亲和大哥的遭遇便会如一团惨淡愁云笼上心头,又如一条白绫勒上脖颈,渐收渐紧。   怎么能看重儿女私情?报仇才是最重要,不能放任自己沉溺在两情相悦之中,否则定会消磨了斗志。   明清远推开面前的酒杯,落到地上,碎了满地。他醉眼惺忪:“我和你不一样,你不懂。”   “清远,我懂。其实一开始,我也猜忌过她,疑心她是间谍。不过,同我结婚以后,我太太佐梅便只说中文,也从不教女儿们学日语。”蒋百里含笑浅啜一口酒,“其实我太太蒋佐梅原名佐藤屋登,她是日本人。”   蒋百里说,她是日本人。   这五个字入耳,就仿佛是在暗夜里滋长的植物,只一夜,晨起时便有柔韧的藤蔓便重重叠叠地挤满了整个荒野,纠结成死结。   荒野里又有庞大的植物,下面蠕动着大簇的爬虫,它们拼命啃嗜植物的根筋,周围弥散着一种潮湿腐败的气味,这株植物摇摇欲坠。   听到没,爱情能让人连民族仇恨都放下了,你又何必如斯执著?   可是,她偏生又是那样的女子,貌似天真,谁晓得她有多少心计?   “或许,有什么误会,少年夫妻总会容易产生误会,多多包容些,我毕竟是过来人。”蒋百里拍拍明清远的肩,“我很欣赏你啊,见到你的第一眼,我便想,你若是我儿子多好。”   明清远一双醉眼看他,也不知蒋百里在说什么,只是笑。   忽然想起那一日,在他家的院子里,樱花树下相拥亲吻的少年少女,他站在窗前,拳头紧握,幽深的瞳仁极寒极冰。   心里极为酸涩,否则也不会唤来   母亲。   那是嫉妒。   是啊,他早就开始嫉妒了,只是不知是嫉妒她在大哥心中占了份量,还是嫉妒大哥能拥吻她?   “我看得出你的情绪很激动。”蒋百里轻叹,“我希望你能够冷静。”   他在说什么?   明清远看到蒋百里的脸变成两张,三张,四张……   醉了,呵,醉了也好。   傍晚时分,眼看着天色暗下去,雨势却不减,点点滴滴都令人心碎,雨脚如麻,像缠绵不尽的丝线绞着人的思绪,是谁说的,减不断,理还乱?又是谁说的,冷雨凄凄衣被寒?   桌上的菜已经让佣人热过三遍了,明清远还是没有回来。   不离开这里,也许终究还是带着三分眷恋。   没有生气的屋子愈发生出几分冷清来,明顾夕颜只夹了几筷子就吃不下了,便上了楼到书房找小说去看。广播上明明报了这场雨后就会升温,可是指尖随便触到哪里,都是冰冷冷的寒。   《国防论》、《战争论》、《三民主义》……这类书她是向来不碰的,直接略了过去,抽出一本张恨水的《现代青年》摊开来看。   隐隐能听到外面佣人在议论的声音,文慧的声音倒是大:“少爷应该是有了新欢了吧?不然怎么连家都不回?”   “不过能捱这么久,也算是难得了。同先前那些女人比,好歹还有个名份。”是吴妈的声音。   也怪不得她,早八百年前,古人就说过:“世态炎凉甚,交情贵贱分。”   只听吴妈一阵叹喟:“从前大少玉般温润,怎么……唉……”   “怎么变成这个样子。”明顾夕颜在心里接下去。   “哼,也不知这小骚娘儿们强在哪里!”文慧悻悻。   “文慧!”听着文慧的声音愈来愈高,内容愈来愈不堪,明顾夕颜推开书房的门喝出声来。   方才还说笑无忌的佣人们立马作了鸟兽散,外面一时间静了下来,明顾夕颜将书撂到桌子上,自己拉出椅子坐了。   四周寂籁无声,良久,才有衣物悉悉索索的摩擦声渐近,文慧悠闲地迈着细碎的步子踱到门口,漫不经心地问:“少奶奶有事吩咐?”   “你过来。”明顾夕颜语气倒还算温和,只是她的脸隐没在黑暗中,只看到极黑极亮的一双眼睛。   文慧被她看得心里有些发毛,但料来她又不会对自己怎么样,于是心下稍安,忝着脸上前几步。   还没站稳,冷不防眼前一黑,就狠狠挨了一下,又快又重,脸被打得偏过去,五个指印清晰地浮了上来,火辣辣地痛,她吃惊地捂住脸呆在原地——平素相处,明顾夕颜并不是刻薄的人,不想动起手来,竟是毫不留情。   “我再不济,也不需要你来嚼舌头。”明顾夕颜冷笑一声,留了文慧在原地推门出去。   文慧捂着脸,心中暗   自诅咒:这般的狂——这般的狂,又能狂到几时?   心中准备了千句万句污言秽语,还没正式开骂,忽然听到门口一阵引擎声,管家老李笑道:“真是谢谢蒋先生送少爷回家。”   文慧突然觉得腿也软了,“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明顾夕颜离开书房的时候,恰巧碰上蒋百里和易副官扶了明清远回来。   她下楼去迎,便看到一名五十来岁的中年男子扶着满身酒气的明清远,他有些谢顶,双耳也生得极大,一双眼睛闪着智慧的光芒,这是一幅让人见了便难以忘却的相貌。   明顾夕颜有些歉意地同蒋百里说:“真是麻烦您了,请问先生是?”   “不必理会我是谁。”蒋百里只是意味深长,“明夫人,我知道你们最近在冷战,我只想说一句,退一步海阔天空。”   “清远……他……”   “是我灌醉了他。”蒋百里笑道,“走了,走了,把空间留给你们。”   像是照应蒋百里的话,明清远趴在她的肩上,睁大了眼可怜兮兮地看她:“嗯……是啊……到后来我都伏在桌子上……伏在桌子上他还撬开我的嘴往里灌……说什么要我冷静……”   明顾夕颜望了一眼蒋百里的背影,没好气地推开他:“你看看你自己都喝成什么样了?整日花天酒地不思进取。”   一下子用力过大,明清远软趴趴地倒在沙发上,歪着脑袋看她:“呵,我居然娶了个悍妇……那个谁……对了,是王导的妻子曹氏……她带着十几个仆妇操着菜刀当街就想砍王导……幸亏王导跑得快,否则东晋就少了一名贤相了……我说……你可别像她一样……”   “那也是因为王导在外面找了小妾。”明顾夕颜骂了句狼心狗肺,招来佣人扶他上楼。   老李立即过来扶着明清远跌跌撞撞地上楼,真是要命,他居然在上了一半楼梯的时候回过头来璨然一笑,这样温柔的眼神,就像是古代志怪小说中龙蟠蛟跃的碧水深潭,冬日里结了冰,一脚踏上,一声“咔嚓”的轻响,便踏陷了冰,身子一点一点沉入潭中。   爱太沉醉,她早溺了进去。   佛家有云,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可是她根本就看不到岸,也根本就不想看到岸。   终还是念着他的好,明顾夕颜取好毛巾,端了盆热水上楼想为他擦洗。   明清远早就已经躺在床上闭着眼睡了,一张纯洁而无害的睡颜。   无害?   哼,身上还是卡其布军装,连衣服都不晓得换一件,就会折磨人。   她把盆端到床边,拧好毛巾,正趴在床上帮他擦脸,他却突然睁了眼,一个翻身就压到她身上,辛辣的酒味扑面而来。   一时间脑子里空白一片,毛巾落到地上,停了心跳也停了呼吸,炙热的吻蛮横的侵占唇舌,火一   样的刺激。   沙漏流逝,时间悄然转过一格,不知道是该欢喜还是该悲哀,该质问还是该沉默。   他吻她的眉,她的眼,她的唇……如攻城掠地,一寸一寸都不愿放过,这样烈的酒味,如火焰燃烧,烧得她火辣辣的难受。   “你醉了。”明顾夕颜用力推开他。   “我没醉!”她居然反抗他?学什么三贞九烈?明清远定定地盯住她,直到纯白的面容飞上两抹绯红。   明顾夕颜没好气:“你外面的女人不是多得是吗?为什么要来找我?”   “我去外面找女人就不可以?”为什么她总是用一颦一笑娇嗔轻啐来扰乱自己的的心神?明清远冷哼一声,“那你为什么就可以背着我和别人眉来眼去?你为什么就要给我扣一顶绿帽子?”   “我几时给你扣绿帽子了?”他倒真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了么?更何况,她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了?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前天和昨天,你就没和那个叫程雪的人幽会?”明清远紧紧箍住她的手臂。   醉了多好,醉了,就可以把埋在心里的话都说出来——为什么,她为什么要这样折磨他?   窗外依旧雨丝纷飞,暗的夜里没有月光,没有星光,连他的眼都是黯的。是,黯然,黯然如东风无力百花残,黯然如碧海青天夜夜心。   “你怎么净往歪处想?”明顾夕颜又好气又好笑,“我同程雪只是偶然碰到,他说他要去旅顺,我便去送他一程。”   “你不知道他来上海是为了什么事吗?”   “他又不是我丈夫,关心他的来意做什么?”   “当真?”他的眼睛亮起来。   “自然是真的。”明顾夕颜啐一口,“我早就认定了你。”   只一句话,如霓裳羽衣,如仙月风飘,恍惚间目光之所及处都亮了起来,幼时读《一千零一夜》,里面形容女子容颜时总是说像月光一样可爱,那时总是疑惑,现在看来,面前的女子如花容颜如月貌美,嗯,果然有些道理。   似是明白什么,她试探着问他:“别告诉我说你在外面找女人是因为和我赌气,是嫉妒。”   “是,我嫉妒。”借着没缓过来的酒劲,他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我嫉妒的不得了,看到你和别的男人多说一句话我心里就酸得很,你爱的人根本就不是我,我已经委屈得太久了,我一点安全感都没有……”   明顾夕颜默默听他说,直到他再发不出任何声音。   明清远别过头去。   “我爱的当然是你,难道这世上还有第二个你吗?”她笑吟吟道,“好啦,我原谅你了,话说回来,你也真是,当初在北平的时候你还同我说要多和同学交往……”   “别提在北平的往事。”他打断她的话,抚着她的长发轻叹,“夕颜……夕颜…   …我心中的信念快要崩溃了……怎么办?”   这样轻的话语,如在烟雨时节的江南小镇,应是微凉的天气,撑一把油纸伞走过小巷,雨打花树,坠落了一地浅白色的花。   她知晓他最近事务繁忙,累得要命,于是柔声安慰道:“无论如何,都不要放弃心中的信念,我在你身后支持你。”   “不要放弃吗?”他终于心满意足地睡着了,还握着她的左手。   明顾夕颜轻轻地抽出自己的手,替他擦洗后,离开他预备去关灯。黄的灯光照见公子如玉,亦照见他微蹙的眉,清愁缱绻。   一川烟柳,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不知他正在做着什么噩梦,额上冷汗涔涔,手紧紧地攥着被角,低声地嘀咕了一句什么,听起来似乎是——哥?   作者有话要说:嗯,以少帅的个性,不喝醉是不会说真话的,所以就让蒋百里把他往死里灌,XD……   喝酒的时候蒋百里说他有个表侄叫查良镛,今年虽不过十三岁,却文采斐然,他日必成大器。这个查良镛就是金庸,没错,他就是金庸。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后面少帅和金庸应该有一场对手戏,少帅说,哎呀,我很喜欢你的书。金庸说,哎呀,我表叔经常提起你,然后两个人一起讨论《天龙八部》和《笑傲江湖》……   好吧,我狗血了…… ☆、第十九章 一生长共月亏盈   她的身子不由自主地一震——哥?   从未听他提起过自己有过什么哥哥,定是听错了。可是不知为何,这样安慰自己的时候,心跳得这样乱,整个人慌得要命。   她熄了灯,抬手的时候还是很痛,不必看,她也知道那天他留自己身上的瘀痕未褪——虽痛,心里却是丝丝的甜。   躺到床上,明顾夕颜在沉沉的暗夜中侧过头看着明清远的睡颜,这样好看的一张脸,偏生剑眉微蹙,看上去萧索和寂寥,无限清愁的样子。   就好像是凉如水的夜里,冷月如霜,寂寥的星星被随意撒了一把,偶然间有流星滑落,它的轨迹同恒星的轨迹在瞬间交汇,却又在瞬间无从寻觅,只余下恒星孤零零的在那里。   他出生簪缨世家,是贵胄公子,众人仰之弥高,可是为什么每每在夜阑无人的时候,他总是会落寞至斯?   她轻叹着抚平他的眉,这样,他看上去柔和安静了许多。接着,她又抚上他的头发,这样黑而硬的头发,扎在手上甚至微微有些痛,不似她的头发,又软又细。   他总是喜欢把下巴枕到她肩膀上,笑嘻嘻地伸手把一缕一缕的发丝拢在指尖,他笑着道:“这般的长,怎么打理?无怪人们常说三千青丝惹了三千烦恼。”   怎么会惹了三千烦恼呢?女为悦己者容,传说三国时曹丕的皇后甄氏每日都花许多时间来打弄头发,巧夺天工,从来不重复。   青丝收束在手中,应是满心的欢喜,一如湖面上涨满了的帆。   江南的春日雨极多,没完没了的淅淅沥沥,只好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极静极静的夜里只听得到潺潺的雨声和明清远均匀的呼吸声,她安慰自己,何必去奢求太多?这就是天长地久。   明顾夕颜轻轻地同他说:“晚安。”   不问,不代表不去想,又是一个乱梦频频的夜,竟又梦到两个明清远。左边那个笑容温和,他将她的手轻轻放到自己的手心:“夕颜,我是雪笠。”右边那个则狠狠箍紧她另一只手的手腕,捏得她骨节“格格”作响,不必看,也知必是青紫一片。他恶狠狠道:“你别妄想离间我们的关系!”   这一句话,似在对他说,又似在对她。   明顾夕颜心中惊惧万分,想逃,又逃不脱。   将醒未醒之际,似乎有人在自己的额上吻了一下,这样熟悉的味道,好像有淡淡的薄荷味,她知道是明清远醒了。   天大概就要亮了,明清远起得极早,每日早晨去巡查早课之前总喜欢逗她,或是轻轻啃咬她的耳坠,或是吻她的额,她的眉,她的唇,非得要   等到她不耐烦地赶他走才肯离开。   明顾夕颜装作依旧熟睡的样子,贪恋他的温柔。   一阵热息拂过脸畔,或许是低低的一句话,又或许,是浅的一声叹。   终于,他离开了她。   周玉堂是这日下午赶回上海的,板垣征四郎和石原莞尔下落不明,王若飞在港口被共Chan党人营救出去,只余了程雪被押回来。   春雨绵绵,若明若暗的光影掠过天际,窗外的景象在朦朦胧胧的光影中浑然便是一片。明清远望向窗外的时候,那些被雨打落的梨花便映在幽深的眼睛里,他看了许久,方才漫不经心地说:“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处置你?”   并不十分严厉的口吻,倒似是询问。   周玉堂倒是敢做敢当:“未遵从您的命令而自作主张,这是一过;太过轻敌折损了一个兄弟,这是二过,押送犯人回来时少了一个人,这是三过。少帅,我自愿连降三级。”   “发现共Fei和日本人的来往,这是一功;将共Fei与日本人的协定传过来,这是二功;逮捕程雪,这是三功。功过相抵,这些事都算了吧。”明清远忽然笑了,如花,如流霞,极漂亮的一抹笑,他低下头解开了左边袖口上的第一粒纽扣,理平袖子后又扣上,“周玉堂,我们马上一起去见见程雪。易副官,你把《申报》的记者也给我叫来。”   周玉堂有些疑惑:“少帅要亲自审他?”   明清远抬起头,唇边浮起一个阴晴难辨的笑:“自然是。”   才走到监狱入口,便有一股酸腐气味扑面而来,愈往深处走,就愈幽暗,幽暗得连光都照不进来。   最深处的牢房里有一人躺在那里,浅灰色的衣服上已经有鞭子抽过的痕迹,血在衣上洇开大片。   “开门。”明清远淡淡吩咐。   狱官立即屁颠屁颠地上前开了门,而后恭恭敬敬地退到明清远身后。   程雪抬起头,一双满是血丝的眼睛。   “说吧,你们同日本人签订协定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明清远懒懒地扫了程雪一眼,“别逼我动手。”   “一会儿唱花脸,一会儿唱白脸,明清远,你又想玩什么花样?我如果不说你就让我死?”程雪哈哈大笑,“为了保存一个人的生命,而背叛了千万人的解放事业,遭到千万人的唾弃,那活着还有意思?”   又是这一套,同念经一般,一点创意都没有。先前每一个抓来的人逢到威逼利诱的时候都要把这段话吼一遍,听得明清远恨不得找到最开始说这句话的人一枪毙了他。   程雪   万分鄙夷地移开了视线,似乎看到他是件极恶心的事。   “以为我不知道吗?你们妄想借此机会推翻政府,自己独大。”明清远冷眼旁观,程雪的脸色果然一变再变,他尽量用平淡的语气,“北伐的时候贵党能划入我党,贵党的领导人就高兴的不得了。对了,北伐的时候,毛泽东还在我们这里任秘书,每月向我们领取一百二十大洋呢!之后成立什么革命根据地打地土打资本家,现在倒想划江而治了,将来呢?将我们国民党全部都灭了,好让你们共Chan党成为中国的执政党,掌控天下?权力这东西真是可怕啊,食髓知味之后便再不肯放手了。”   “别将我们共Chan党说得似你们国民党一般只知道勾心斗角,真要谢谢你们国民党这般明争暗斗,桂系的白崇禧不是说过吗?我们共Chan党一天不灭,蒋介石就一天不会拿他们开刀。亏得如此,长征的时候,我们在江西突围时你们并不是去追击,而是南北边各有一支部队,我们走多远,你们的军队就走多远,也没有超越我们,这哪里是追击,简直是护航。”程雪大声笑道,“别忘了国共正在合作,而且,你太太就是共Chan党!这般对我,你太太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亏得我太太是共Chan党。”明清远微微笑着,道不尽的倜傥风流,“就因为这一点,贵党的人特别容易相信我,这些日子以来,我差不多每两日都能抓来一名共Fei慢慢折磨……”   本来组织上是想利用她使明清远耽于美色,想不到他居然反过来利用她来逮捕共Chan党员!程雪怒不可遏:“你利用她!”   “那又如何?那样傻的一个女人,为什么不利用?”他的声音冷得就像坚冰碎了一地,“嘶嘶”冒着寒气,“把老虎凳抬过来。”   旋即有人把程雪的两臂反绑到老虎凳靠背上,一道道的绳子皆勒得深入肌肤。   那狱官平素是折磨惯人了的,此时明少帅亲自来这里审犯人,他自是抖擞精神,要旁人去把程雪的大腿紧并,与凳子捆在一起。然后他上前除去程雪的鞋袜,用一根细而长的橡皮绳子的中间部分把程雪的两个大脚趾绑在一起,用力推压,让程雪的踝关节尽量弯曲,而后把绑住大脚趾剩余的绳头用力向下拉,绕过程雪的小腿缠绕了几圈之后系紧。   这样绑了,程雪的脚心完全显露,双腿也被紧紧绑在一起,根本挣扎不得。   明清远向他点了点头,狱官站起身来,满脸谄媚地退至一边。   明清远纤细的手指滑过浓眉,下面是一双波澜不惊的眼睛:“你们什么时候和日本人联系上的?   你们双方是怎么联系的?板垣征四郎和石原莞尔的下落呢?”   程雪的脸上是明显的厌恶:“和你这种走狗说话我简直想吐,枉我之前一直以为你是好人。”   “不说,好,加砖。”明清远叹了一口气,很是悲戚的表情,“好人?你就是好人?难道你不知你们签的那份协定会给全中国的老百姓多深重的灾难吗?”   “少在这里惺惺作态了,你们作威作福鱼肉百姓的时候怎么不想想老百姓?我们要解放全中国乃至全世界受压迫的工农,在革命的道路上必然……”   “给他加两块砖!”明清远被他说得不耐烦。   自然有人手脚麻利地在程雪的脚下又加了两块厚实的红砖,痛得程雪已是大汗淋漓。   “痛快!痛快!”冷汗顺着程雪的发丝落下来,他哈哈大笑,“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明清远温声道:“程雪,只要你肯弃暗投明,又何须吃这些苦头呢?把你知道的通通说出来,我保证你不仅平安无事,而且自有高官厚禄。”   “呸!”程雪往地上吐了一口浓痰,“我是高尚的共产主义者!”   明清远冷笑一声:“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周玉堂识得眼色,推开旁人上前加了两块砖。   “明清远,我今日受的苦处,来日一定十倍奉还,一定!”程雪再忍不住疼痛,大声吼叫了几声,白眼一翻,头歪到一边。   “晕过去了。”狱官上前检查一番,“膝关节完全脱臼。”   真是无趣,才五块砖就晕了,熬的最长的有八块砖呢。而他所受的这些苦楚,于明清远,却是丝丝暗喜。明清远同狱官道:“等他苏醒后,把他从老虎凳上解下来,不急着帮他复位,先找两个身强力壮的人架着他强行跑步,跑完一千公尺再架回来。”   “是是是,少帅想的真是周到。”   等到《申报》的记者拍好了照片,明清远看了一下手表,指针正指着五点,他吩咐狱官:“明天下午我还是这个时候来,记得把王水配好。”   “王水?”狱官一惊。   “需要我教你吗?浓盐酸与浓硝酸的体积按三比一配置。”   “是是是。”   明清远回到家,约莫六点半的光景。   早摇过电话报备过今晚在外面吃饭,并且再三保证绝不喝酒,可是一开门明顾夕颜还是闻到他身上的酒味,她不由皱鼻道:“又喝了这么多酒!”   “和《申报》的主编在一起吃饭,没办法嘛。”明清远蹭到她身边,笑嘻嘻道,“是不是等我等得很心   焦?”   这样明显的调情,旁边的佣人无不掩面暗笑。明顾夕颜假意瞪他一眼:“想得真美!”   “原来是我自作多情啊。”明清远低下头在她的脸颊上触了一下,温热的气温拂面而过,“本来今晚还想带你去逛城隍庙呢,唉,看来……”   “我去。”话一出口,明清远那双眸子便似笑非笑地看她,她忽然觉得自己被调戏了。   城隍庙就紧挨着外滩,同洋人造的房子和街道在一起愈发显得古意盎然。   如果说上海是一碗浓汤,那么城隍庙便是这碗浓汤的底料。   在这个方圆不足一公里的地方,从明初到现在,已经熙熙攘攘了几百年。   ——其实热闹也总是一样的,无外乎黑压压一片全人。   十多年前,上海滩大佬黄金荣和杜月笙花了大把银两重新造了一个全钢筋水泥制的仿古城隍庙来代替原先毁于大火的那个,这上海城隍庙便更是热闹,在这里走上一圈,穿长衫的,穿西装的,甚至还有没剪辫子的遗老都能碰到。   此时天还没有黑透,城隍庙依旧满是人声市声,或者也可以说,城隍庙真正的热闹是在晚上。   在城隍庙的街角弄口漫是茶楼地摊,补碗的、箍桶的、捏面人的、代写书信的、变戏法的、看西洋景的、拔牙的、相命的……喧嚣入耳,热热闹闹。   衣裳褴褛的小叫花子就爱在人多的地方走动,见了穿戴齐整的便过去叫声老爷太太,好讨些钱来。人多就是有好处,地上被弃了许多熄完了的香烟,小叫花子讨完了钱后便伸手去拾,待到夜深无人时一一拆了,塞上烟草后重新卷了,再一根根卖给烟瘾极大又买不起烟的工人市侩。   又有各种小食摊子,年糕团、蟹壳黄、酒酿圆子、臭豆腐干、烘山芋、热白果、沙角菱、梨膏糖……   一名小报童抱着一沓尚未卖尽的报纸使劲吆喝着:“号外!号外!全城戒严了!国军就要和日本鬼子要开打了!”   这会儿一个拎着半袋臭豆腐干,提着二两白酒的男人正晃晃悠悠地往前走,被报童拦住了:“先生,全城戒严了!国军就要和日本鬼子要开打了!您要不要来一份报纸看看?”   男人不耐烦地挥挥手:“去去去!你大爷我填饱肚子还来不及,谁管什么打仗不打仗!”   明顾夕颜挽着明清远的手臂,虽然平素也常来城隍庙逛,但毕竟少了一个人,再热闹也觉得荒凉。   这时一名穿灰布衣裳的老大妈端着盘子拦住了去路,搪瓷盘子里放了许多白玉兰,很是浓郁的清香。   竟是张大妈   ?她来这里做什么?明顾夕颜挽住明清远手臂的手不由自主地一紧。   “这位少爷啊,您看您一表人才玉树临风,您身边这位小姐也生得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两位站在一起真是郎才女貌啊!”张大妈笑着迎上,抓起一枝白玉兰别到明顾夕颜衣服的扣子上,“鲜花配美人,这白玉兰可香着呢,两位这么恩爱,少爷您就把它买下来送给小姐吧。”   呵,竟还有这般强卖的,明清远刚想将花塞回去,转头却见到明顾夕颜素白的一张脸,额上还有一层细密的汗。   逛了这么久,天气又正暖和,怎么可能还是素白的一张脸?   突然之间,他改变了主意,朝张大妈微微一笑:“好,我全要了,你把它包好。”   张大妈接过了钱,将剩下的一把白玉兰绑成一束递给明清远后欢欢喜喜地离开了。   明顾夕颜似松了一口气,垂下眼帘,她的睫毛很长,正轻轻地颤动,像是刚刚破茧而出的蝴蝶正在扑打着它还濡湿孱弱的双翼。   “怎么了?”明清远笑吟吟地替她拂去额上的汗,看着她愣愣的神情渐渐消褪,“是不是不舒服?”   明顾夕颜睁大眼睛,推说道:“没有啊。”   “没有就好。”明清远抬手轻点她的额头,“你可别吓我。”   “从来都是你吓我,谁能吓到你?”明顾夕颜笑得有些讷讷。   明清远报以一笑,朝对面正在喝馄饨的中年男子使了一记眼色,又往张大妈的背影望了一眼。那名正在喝馄饨的中年男子立即会意,朝明清远点了点头,丢下两块铜板后就往张大妈追过去。   既然出门了,他又怎么可能不安排一些便衣先守到这里?而现在,他宁可错杀,也不能放过一个。   “你在看什么?”明顾夕颜拉了拉明清远的袖子。   “没什么,我想多别几枝花。”明清远抽出几枝白玉兰笑嘻嘻地替她一一别到扣子上去,小指一勾,又拈了花往上一套,不动声色地把先前张大妈别上去的那枝换了下来,“很香吧?”   明顾夕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花香果然沁人心脾。   白天虽下了雨,傍晚倒放了晴,现在天色一暗下来,便有晶亮的星星爬上来,明明暗暗,疏散地铺满了整张天幕。   远处似乎有人在唱着歌,渺渺茫茫的,似乎是《杨柳枝》这样欢快的江南小调。   或许又根本没有人在唱歌,只是心底欢喜的乐符在跳跃罢了。   “我要去那里。”见了不远处一家打着老北平作招牌的小吃店,明顾夕颜拉着明清远往那里走去。   还没走进   店里,便有一股又酸又馊的味道,明清远闻来便觉胸口一阵烦闷。   “豆汁?”毕竟曾在北平住过一段时间,明清远嗅到这味道便是这是北平的特产,同豆浆不一样,它是绿豆做的。豆浆的味道明清远还能接受,可这豆汁,今天闻到这味道没作呕就不错了。   “是啊。”明顾夕颜笑吟吟地道,“老板,来两碗豆汁。”   “好嘞!”没一会儿,灰里透绿的豆汁就端上来了,另外还有一盘洒过辣椒油的咸菜丝和一盘炸得金黄酥脆的焦圈一起送上来。   这回明清远是真的庆幸方才买了一把白玉兰了,亏得花的香气把豆汁的气味冲淡了不少。   豆汁这种东西,同榴莲倒是像,要么爱至听到名字就食指大动,要么厌至嗅到味道就要作呕。   趁着她一口豆汁、一口咸菜丝、一口焦圈吃得不亦乐乎的时候,明清远将那朵白玉兰的花瓣一片片剥下来,剥了几片,里面的花瓣上果然有五个米粒般大的墨色小字——当心明清远。   当心我吗?明清远勾起一抹笑,揉碎了花瓣。   “对了,你不喝吗?”明顾夕颜推了一碗给他。   “豆汁啊。”明清远皱了眉,随口说道,“我平时最讨厌豆汁的味道了,我还是喝别的吧。”   他说他平时最讨厌豆汁的味道了!   此言入耳,竟如霹雳——他怎么突然间讨厌喝豆汁了?   混乱的思绪涌入脑海,他一直刻意回避北平的旧事,他不知道那一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是谁?那个笑吟吟说豆汁是老北平的物质文化,拉了她去恭王府门口喝豆汁的少年又是谁?   先前他在醉酒那日低低唤的那一声“哥”是一根刺,深深地扎入心中,如种子一般迅速地生根发芽,长成巨大的植物。   如果他不是他的话,难道……   “你怎么了?整个晚上都魂不守舍的。”   明顾夕颜勉强笑了笑,张口,声音却极干涩:“我没事。”   “明明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怎么可能没事呢?”明清远拉过她的手,极温和的声音,像蓝田温玉,像冬日暖阳,“夕颜,我们之间还有什么是不能说的吗?”   “没有,只是……”明顾夕颜忍住彻骨的寒意,勉强笑道,“只是这豆汁……”   “要喝豆汁,需要佐以咸菜丝和焦圈,三样不能少一样,便可得味在酸咸之外,闻之虽臭,其妙处却是食者自知,可谓精妙绝伦。”明清远微微一笑,说不出的俊美风流。也对,背光的罂粟为何不能冒充翩翩君子兰?他说,“夕颜,你第一次喝豆汁的时   候,难以下咽,捏着鼻子喝两次,还说这这味道令人毕生难忘。后来你被我拉去一连喝了半个月的豆汁,居然喝上了瘾。”   明顾夕颜颤声道:“你还记得?”   “当然记得,你说过的每一句话,我都牢牢地记在心里。”他把她的手按到自己的左边胸口上,心脏在那里一下一下地跳动,他低声道,“其实我第一次喝豆汁的时候,也忍受不了这怪味,后来喝习惯后才喝出门道,已经七年没回过北平,豆汁的味道闻来倒不习惯了。”   温热的气息触到冰凉的脸颊,如春风过处,冰雪尽融,明顾夕颜只觉心头被太阳烘得火热,不禁打了他一拳:“你真是吓死我了,其实,你不必同我解释这么多的……”   “不说这么多的话怕你想歪嘛。”明清远一把握住她的手,“喂,君子动口不动手啊!”   “我又不是君子,你奈我何?”口上说着笑,想起方才那一瞬的惊慌恐惧,真是心有余悸。   “好好好,无怪孔老夫子说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你放心好了,我们在上帝面前发过誓的嘛,要以至奉召归主呢……”明清远一把将她揽进怀里,轻轻地拥着她,听着她的心跳,也听着自己的心跳。   两颗心脏跳动的频率本来是不一致的的,听来很是杂乱,但是慢慢的,心跳的声音变得一致了,像是只有一颗心在胸腔收缩,舒张,再收缩,再舒张。   明顾夕颜终于放下了悬在心上的大石,安静地依偎在他怀中。白玉兰花香清幽,她忽然觉得眼角湿润,有一滴泪流了下来,然后是两滴,三滴……   雕花窗子外,幽蓝色的天空很好看,北面有颗很亮的星星,清冷的光泽仿佛一点泪光。    ☆、第二十章 如丝如线正牵恨   出了小吃店,入了夜的城隍庙更热闹了。   一阵咚呛乱响,有人敲锣打鼓,一个个脸上涂了油彩穿了简陋小兵小卒服装的小孩子们举着旗子跑上场了。其中一名十二三岁的小孩子扮做老生,捋着须儿踱到圈心,开口便是清亮的唱段:“师爷说话言太差,不由黄忠怒气发。一十三岁习弓马,威名镇守在长沙。自从归顺了皇叔爷的驾,匹马单刀我取过了巫峡。斩关夺寨功劳大,军师爷不信在功劳簿上查一查。亦非是某黄忠夸大话。铁胎宝弓手中拿,满满搭上珠红扣,帐下儿郎个个夸。二次里忙用这两膀的力,人有精神力又佳。三次开弓秋月样,再与师爷把话答。”   建安廿年,曹操派大将夏侯渊、张郃等驻兵定军山和天荡山各隘口。向来喜欢强占旁人地盘的刘备怎会放过这一良机?趁曹操立足未定,他立即率将进兵汉中。   只听那小孩子又唱道:“这一封书信来得巧,天助黄忠成功劳。站立在营门三军叫,大小儿郎听根苗:头通鼓、战饭造,二通鼓、紧战袍;三通鼓、刀出鞘,四通鼓、把兵交。向前个个有犒赏,退后难免吃一刀。三军与爷归营号,到明天午时三刻要成功劳。”   这一段快板唱得虽快,但板眼吐字仍交代得干净利落,无半点模糊拖沓。一板一眼,倒有几分谭鑫培的架势。   观众们都在叫好。人群中,明清远想,蜀汉和共Fei倒是像,虽不济,洗脑却是极行,男女老少无不死忠于该政权,这一点国民党自是差远了。   轮到武戏时,那小孩子就更加卖力,同另一名扮作夏侯渊的小孩子乒乒乓乓地打起来,两边小兵小卒摇旗呐喊,扮作黄忠的小孩子连翻几个跟头,谁知落地时竟是一声惊呼:“哎呀!”   喝彩声陡然止住了。   这个扮黄忠的孩子竟失手了,摔倒在地,又吃了扮作夏侯渊的孩子一记。   呵,这是唱哪出?从来都是黄忠腰斩夏侯渊,什么时候黄忠被夏侯渊打了?人群中开始阴阳怪气地取笑:“什么下三烂的玩意?也来这里丢人现眼?”   都是初见场面的孩子,被吓得四散而逃。有的逃不脱的,便索性蹲下来,抱着头遮丑。那个扮作黄忠的小孩子最可怜,躺在地上不住抽搐,嘴角冒出一丝血,也不知生死如何。   原本在敲锣的师傅陪笑道:“都是些小孩儿家嘛,请多多包涵,多多包涵!”   见那敲锣的师傅端着锣来讨钱,又有人冷言相讥:“翻个跟头也跌跤,回去再练个三年五载吧!”   哄笑一阵,人皆散了。   “走吧。”明清远拉了明顾夕颜。   >  “不同情他们吗?”   “同情?”一幅惊讶的表情,“为什么?”   “小小年纪就出来跑江湖,不可怜吗?”   “人的可怜是来自比较。”明清远望了躺在地上的小孩子一眼,心念一动,上前给了那师傅一张法币,“表演很精彩,记得带孩子去看医生。”   “多谢少爷,多谢少爷。”那师傅鞠躬哈腰。   明顾夕颜暗自擦掉手心的汗,还真是多心了,他又怎会没心没肺?至于那一句“哥”,也许真是一个误会。   这会儿一名摊贩扯开嗓子朝明清远大声吆喝道:“少爷啊,您过来看看,这可是开过光的送子菩萨呀!货真价实,保准您太太生个大胖小子!”   摊主这一吆喝,羞得明顾夕颜恨不得面前有个地洞好让她钻下去,她使劲拉住明清远:“别去那里,我要回家了!”   看着她羞得满面通红,明清远倒是笑,拉着她几步一跨,已经来到地摊前。他一脸为难的样子:“可是我喜欢女儿,这送子菩萨行吗?”   摊主笑呵呵道:“这位少爷您说的是什么话?这些可都是开过光的,想生儿子绝不会生女儿,想生女儿绝不会生儿子。”   明清远扫了眼地摊上所有的菩萨瓷像,个个都憨态可掬,笑得跟媒婆似的,明清远笑问他:“多少钱一个?我要请一尊回家。”   明顾夕颜一听,更是羞得双颊发烫,直把明清远往外面拉。   明清远故作好奇:“你拉我做什么?”   明顾夕颜瞪他一眼:“你还问!”   “好好好,回家了,回家了。”走到人烟稀疏,明清远俯身凑近她耳边撒娇道,“怎么办,我还是想买一个回家供着。”   “你……你怎么这样!我……”   明清远见状赶忙投降:“好好好,我错了,不买就是,我们回家,回家自己生。”   明顾夕颜瞪他一眼,转身就跑。   望着她的背影,他的眼里是不假掩饰的怨毒。今天又去看过大哥了,他的情况越来越糟,长期的昏睡使他现在几乎已没了什么抵抗力,一场小小的感冒也许就能夺去他的生命。   终于……还是留不住了吗?   怕脏似的,明清远抬手擦自己的唇,再去掸方才她靠过的每一寸地方。   月色清冷,照得地上若有银波荡漾。波心荡,冷月无声,又何必去怨那一轮月?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妇,悲叹有余哀。太过清冷的月色,终还是会令人从心底生出思念和悲哀,想逃,可这清辉满地,又怎么避开?   而月下的人   ,纵机关算尽,也只是棋子,月光织成了天罗地网,网住每一个人。   翌日清晨吃早餐的时候,明顾夕颜活动了一下酸痛的手臂,随手拿了今天早晨新送来的《申报》来看,然而刚刚一打开报纸,那头版头条的大字便直刺到眼睛里——昨日被捕汉奸抵沪,共Fei意欲分裂中国?   下面是一张黑白的相片,虽说是在狱中所拍,黑糊糊的看不清切,可是被绑在老虎凳上的程雪怎会不认得?明清远的背影又怎会不认得?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努力告诫自己千万要冷静下来,可是拿着报纸的手还是禁不住的抖。   报上的字密密麻麻的,如排蚁,如列兵。   好不容易定下心神,原来这上面说中Gong与日本人联系,想要借日本人之手灭了国民政府,程雪就是中Gong派出去谈判的人。   中Gong怎么可能做出这等事?一阵心惊,她分明记起来,在那个沉寂的黑夜,醉酒的他曾经问她关于程雪的事情,还同她说:“我嫉妒的不得了,看到你和别的男人多说一句话我心里就酸得很。”   叛国之罪可是死罪,难道他竟想随意寻个借口置程雪于死地?   谁知道怒极的他会做出什么事?   明顾夕颜起身,同老易说:“我要去一个地方。”   才到监狱入口,明顾夕颜就不禁捂住鼻子,但想到程雪就在里面,连忙快步跟着。   狱官在前面引路,进了牢房,血腥味就更重了。   程雪一个人躺在地上,低垂着头,不知受了什么折磨,整个人血肉模糊。   不就是同他见了两次面吗?明清远怎么就下这么狠的手?   他的霸道,他的猜忌,他的反复无常,甚至是他的笑……一切的一切,都让她害怕。   明顾夕颜见了浑身都是血的程雪,眼眶不由地湿了,她走上前去,抬起手小心翼翼地触碰着程雪的手背,这样的烫,也许是伤口感染发炎了。   “程雪,程雪,程雪……”   唤到后来,已带了哭腔,可是他依旧双目紧闭,毫无动静,想来必是撑不过刑罚,昏了过去。   平静下来,明顾夕颜理了理鬓角站起来:“老易,带程雪出去。”   “夫人,这可是要犯,少帅还特地吩咐我们要小心看管,您这是要做什么?”狱官上前一步,张开双手挡住老易。   “哦,是这样的,明少帅突然改变了主意。”见了狱官将信将疑的神情,她在心底拼命要自己冷静下来,尽量用平淡的语气说道,“怎么?你还不信我吗   ?我后面的老易可是易副官的父亲,清远特地要我带他来。”   狱官想了想,倒也有理——谁不知道明少帅对妻子的疼爱?便是所有提到明清远的报纸杂志,或有意,或无意,都会写出来。   更何况,这时候她的语气真的很平淡,平淡得就好像太阳升起又落下,风往南刮又向北转,江河都往海里流,海又将水仍归还至江河。   这样的平淡,加上又是一幅理所当然的表情。   狱官让了路。   明顾夕颜同老易扶起程雪,这才发现程雪两条腿的膝关节全都脱臼了。   好狠!   老易猜到明顾夕颜的想法,蹲□背起程雪便往外走。   明顾夕颜从手袋里拿了钱给狱官后追上老易:“多谢易叔!”   “少奶奶,说多少遍了,唤我老易就行。”马上就能出去了,老易加快了脚步,“毕竟我也是看着少帅长大的,总不希望他手上沾那么多血……”   老易将程雪背到车上,为防着牵动伤口,车开得极慢。   离电影院还有老远,明顾夕颜就看到墙上贴了一张巨大的海报,主角们都有那样美丽的面容。下面写着极大的楷书:电影皇后胡蝶,当红小生龚稼农倾力合演,吴村导演,刘呐鸥编剧,空前文艺巨制——《永远的微笑》。   永远的微笑,真是个好名,不知演惯了名门淑媛的胡蝶这次是不是又要演哪家的千金?   人生也如戏吧。   只是电影比人生要好得多了,没有茫茫然不知何所起的烦恼,一切只余了最精华的,细细看来,多美满呀。   灯暗了,观众席也静下来。大红的幔幕扯起,银幕上尽是帝王将相才人佳子,快意恩仇,情情爱爱,你方唱罢我登场,都被电影院流水似的灯光染得异常瑰丽,哪里还有半分人世的色彩?   人间有太多的烦恼转折,纵是那些为人称道的爱情故事,到后来司马相如还不是要纳小妾?到后来侯方域还不是降了清庭?   真是可叹。   明顾夕颜刚想转过头来看看程雪的情况如何,然而余光似乎瞥到什么,就再也回不来了——一辆黑色的雪佛莱停在电影院门口,下来了一名穿着一身黑色笔挺西装的男子,他极绅士地打开车门站在一旁,车里一名穿红色洋装的女子笑盈盈地下了车,挽上男子的手臂。   这样猝不及防地映入眼帘,她愣住了。   心在刹那之间坠入了无底的深渊,一直落,一直落,眼泪已是难以抑制。   竟是他?   开得近了,明顾夕颜才发现认错了人。   这人姓周,听说是上海滩股市新秀,他目光奇准,在别的证券公司抢购国债预备发战争财的时候转投向来低靡的医药,这两年发了大财。   她同自己说:“只是背影相似,何必胆战心惊?”   ——又哪里是胆战心惊?分明是草木皆兵。   昏迷中,程雪觉得好像有人在轻轻摇自己,旁边有个熟悉的声音在轻轻地喊自己的名字:“程雪,程雪……”   醒来的话,还要接受什么样的刑罚?他多怕自己的意志不坚,把知道的都说出来,可是这声音……   眼前的景象先是模糊,继而渐渐清晰,雪白的被褥,木板的床,自己已经不在那个黑暗的牢房里了。   程雪有些茫然地问守在床边的明顾夕颜:“这里怎么回事?我在哪里?”   “在一家小旅馆里。”明顾夕颜松了一口气,“伤口已经包扎过,骨头也接上去了,我怕你留在医院里会被清……会被明少帅查出来,就带了你来这里。程雪,报纸上说组织意欲卖国,这是怎么回事?”   “党组织怎会卖国?难道《八一宣言》、《关于逼蒋抗日问题的指示》是他们国民党发行的?组织是不会出错的,Mao主席说过,我们的事业在中国的环境里不仅是具备了发展的可能性,简直是具备了发展的必然性。我们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在国民政府统治下被压迫的工农。”程雪温声劝她,“你快回去,难保这不是一个圈套。记得不要傻乎乎的什么都当真,他亲口对我说,他利用你!”   “他……利用我?”   爱情最怕碰上的就是欺骗,但利用,远比欺骗更可怕。   “是,他说亏得你是共Chan党,就因为这一点,组织的人特别容易相信他,这些日子以来,他差不多每两日都能抓到一名共Chan党员去折磨,还说你那样傻,为什么不利用?”末了怕她不相信,程雪又加上一句,“我都是如实转述。”   一字一句,都如利箭,将心射得支离破碎。泪已流了满面,明顾夕颜紧紧捂住口鼻,不让自己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犹记得初见的时候,翩翩公子,温润如玉,只一个回眸,天地寂然,静到可以清晰地听到金玉相叩的声音,是水中的月亮碎了半个影。   在西安的时候,他受了重伤,她一勺一勺地喂他喝粥,那样的静,静得就仿佛岁月安宁,天荒地老,勺子碰到瓷碗上“当”地轻轻的一声响,就有波光潋滟,如同春日的花层层叠叠地开放,尽态极研。   元宵节的时候,他似孩子般拉了兔子灯四处乱跑,共执花灯时的相视一笑   ,晕黄的火光不停地微微摇曳,各自的脸上都落了深深浅浅的影。那样的满心的欢喜,心里也被烛火点亮,温暖而安宁。   可是……究竟是什么时候,他对她,只余下利用?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与他相处,如果一切都停留在初见时的单纯美好,该有多好?   一片落到头发上的樱花花瓣,一轮斜光穿朱户的皎皎银轮,他握住她的手,落笔便是一行绝美的小篆,或是提了眉笔,为她的眉描上三分妩媚……   同他结婚才多久?这些时光已然恍若隔世,从前那个浅笑娇羞的女子似乎也死去了,现在是四面楚歌,她只能小心翼翼。   每一次,每一次,他给过她一颗糖果,接踵而来的便是巨大的打击。于他而言,这一切很有趣吗?每每她退让,他便更进一步,像是在试探她的底线。   是谁打碎了一盏琉璃?五光十色碎了一地,去拣,自是硬生生扎进了肌肤,殷殷的血流出来,刺目的红,这春日里的三千桃花,不过都是一场幻梦。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还会映出她的影子吗?   他还会说爱她吗?   也许从一开始,就是明清远布的局,他知道她爱着他,多年前用这样的手段,现在亦是。   其实一切早就昭然若揭。   ——早就有人提醒过她,于他而言,她不过是一粒棋子罢了。   是她心有执念,始终不信。   明顾夕颜觉得现在应该下一场瓢泼大雨才好,这样才能冲刷去人间的一切污秽,偏偏日头正烈,阳光下所有的尘埃都在翩跹起舞,一个阴谋连着一个阴谋,磔磔怪笑,笑她的傻。   程雪呻Yin着:“他不仁,你又何必对他有义?”   “我又何必对他有义?”明顾夕颜低眉,轻微的叹息恍然便如记忆中的那白明月光。   “少帅,我……我说的都是真话,人真的是夫人带走的……”狱官诚惶诚恐地看着浅笑着的明清远,谁晓得他心里在想什么?有的人犯了大错,明清远偏偏一笑了之,有的人什么事没做,他反而要杀人。   毕竟是件大丑闻,共Chan党那边不可能什么动做都没有,像王若飞不就被营救出去了吗?他原本是想再用程雪钓一次鱼……谁想得到呢?竟引来了她!   恍恍惚惚的,她似乎对他说过:“我早就认定了你。”   她在乎的东西那样多,她会去育婴院看孤儿,她会去养老院陪老人说话,她甚至会细心照料院子里的每一朵鲜花。   唯独……唯独对他是虚情假意吗?   >  明清远敛住了的笑容。    ☆、第二十一章 定悲摇落尽成空   外头的天已经暗了下来,这般的黑,仿佛有一个巨大的罩子来势汹汹地扣下来。   爱之弥深,恨之愈切。所有的爱与恨……终于还是纠缠成死结。   回到明公馆后,明顾夕颜在书桌前面坐了下来,书桌最靠墙的那个抽屉配有一把极其精巧的锁。   先前并未在意,现在细细看了,竟是一把有六个字母孔的密码锁,也就是说,这个密码是由六个字母组成,想要凭借偶然来打开这把锁,简直是不可能的事。   这里面究竟放了什么贵重的东西,值得用这样精巧的一把密码锁来锁着?   此时上面的字母是kriege,这是什么意思?明顾夕颜拉了一下,果然没什么反应。她只好无聊地拨动着密码锁——呵,每个转轮上竟不只二十六个字母,这是哪国的语言文字?   若是英文,她或许还能猜猜,可这该怎么猜?再者,这未必是一个单词,说不定是六个随机组成的字母。   多可怕的一个男人,她居然对他毫无心防。明顾夕颜仰起尖俏的下巴,想要冷冷地笑一声,但是没有声音,只有眼角酸涩。   以明清远的聪明,他自然不会把密码留下来给人找到的。   也是,记一句密码何难?便是一个再蠢再笨的人,六个字母还记不得吗?   但是明清远聪明得有些过份,太过聪明的人,有时反倒会做点笨事,这个密码,一定有什么特殊含义。   书房里哪里能藏东西?她一跃而起,在书橱中进行起大搜索来。   就在这时,有叩门声传来,文慧漫不经心:“少奶奶,少爷回来了,唤你下去用餐。”   “好,你等一下。”明顾夕颜匆忙将翻下来的书本放回原处,又将密码锁拨回原来的样子。   “还下去什么?”文慧在门外冷笑一声,“这回少爷可是带了新人回来,你又算什么东西?不如躲在这里省得丢人现眼吧!”   他一带新人回来,文慧立即改了前两日的恭谨,又变得尖酸刻薄起来。   人间冷暖,世态炎凉。   ——冷暖炎凉都只系于他一心。   终于……他露出真面目,不再演戏了吗?   既然他一直在利用她,那么同她在一起的时候,于他,是不是心身皆受折磨?   他恨她,也许是这样。   明顾夕颜抹掉满脸的泪——既然他带了别的女人来明公馆,她若是戚戚哀哀,岂不是正中他下怀?   果然,从来都只有他机关算尽,何曾有被别人下套的时候?   明顾夕颜推开门。   “你就在这   里住下吧。”   明清远的这一句话入耳,她手脚如被缚住,丝毫动弹不得。在楼梯上,她看到明清远和一名女子坐在餐桌的同一侧说着话,看不到女子的面目,入眼的只是一尊极窈窕的背影。   “好啊。”女子的声音柔婉悦耳,懒洋洋的,像是琵琶演奏到了极尽缠绵婉转之处,听在耳中荡气回肠。   她低声应他的时候,他的唇边笑像一朵初绽花。现在,他的微笑,他的宠溺……终于要属于另外一个女人了吗?明顾夕颜紧紧抓住扶手,如若不这样,就再不能站立。   “那么你说到时候我穿什么衣服呢?是婚纱还是旗袍?婚礼是按西方的礼节还是东方的规矩?”女子娇声问他。   明清远只是笑着,清朗的声音像雨落到琉璃瓦上,点点滴滴,穿成珠帘。   瞬间身心如焚,皆化作了灰。明顾夕颜一步一步地下楼梯,每一步落下,都逾千钧,她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只是心神恍惚。   “夕颜?”明清远扬眉,绝代的风华,笑得如月亮的清辉撒了满地,这般的祸国殃民,“你怎么才来?”   女子站起身来笑意盈盈地同她点头,洁白如玉的额头,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更是迷蒙如梦。   世间竟有这般好看的女子,倒也难怪……明顾夕颜艰难地挤出一丝笑容,在餐桌的另一侧坐下。   “这是花解语花小姐。”明清远同她介绍。   明顾夕颜是知道她的,她有个外号叫媚眼妖精,眼波流转间,便有无数达官显贵拜倒于她的石榴裙下。   “我打算娶她。”他拉起媚眼妖精的手。   她看到明清远的眼里有个面容苍白的小人。明顾夕颜茫然地想,这是我吗?   “我正在看日子,上一回是西式婚礼,这一回就按老祖宗的规矩来办吧。”原以为听到这些话,她就算不推了桌子吧,至少也要戚戚,想不到她居然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她究竟把自己看作什么……明清远压住怒火,只是含笑看她,“再来,办中式婚礼,解语也方便给你奉茶的。婚礼就在家里办,你觉着呢?”   她仓皇地看着他,面前的男子一双黑眸粲粲若星,似乎顾盼流转间便有来自异域的谶咒施加人身,特别是眉间那点黑痣,带点勾魂摄魄的意味。   距离这样的近,可是他的面容仿佛看得清楚,又仿佛看不清楚。   一瞬间连空气都有些凝滞,媚眼妖精侧过头去看明清远,冷不防看见明清远的左手在桌下攥着桌布,因为用力,关节处微微发白。   情长计短啊,他还说这只是利用。呵,利用?他指望骗谁   ?抑或,他骗的,从来都是他自己。   媚眼妖精低下头,苦笑了一声。   “文慧,送花小姐上楼。”明清远笑吟吟地为媚眼妖精理了理发丝,“仓促之间就要你搬过来,一定累了吧。”   文慧立即喜滋滋地迎上,又有别的佣人大包小包地拎了行李上楼,浩浩荡荡的一条长龙。   “我们离婚吧。”明顾夕颜低着头用筷子一下一下地捣着饭,“让花小姐做姨太太,你不觉得委屈她了吗?”   明清远冷哼一声,肉体上的痛苦又怎比的上心灵上的打击?他就是要让她嫉妒,让她难过,让她心死如灰。离婚?她永远也别想!   “如果你坚持要和我离婚的话,我并不介意,只不过你主动提出离婚,各路小报一定会捕风捉影吧?你猜,上面会将你写成什么样?会将共Chan党写什么样?夕颜,你也知道,我是最舍不得让你受委屈的,所以……这一回,宁可让天下人都骂我负心薄幸,也不教你受到半句闲言碎语。”这样温和的语调,这样温柔的声音,和他哄她的时候别无二致。可是,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样子陡然间变得陌生无比。   她几乎要以为这是一个她从不曾认识的人,一个在北平城里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擦肩而过,从未遇见过的人。   见她怔怔,又是一幅不在状态的模样,明清远恨恨道:“你说过要陪我到老,不会离开我的!”   是啊,月光下诚惶诚恐的面容,他说,别离开我,夕颜,你会陪我到老吗?   这一句话,像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又在更遥远的地方飘散。那样的疲惫和惶恐,她忽然悲从中来,紧紧抱住他说:“我不会离开你。”   爱如赌局,一句便押下一生,开牌的时候还早,她不知道这是允诺,还是诅咒。   现在呢?   如果重新再来一次,她是不是还会这样飞蛾扑火?   真是贱,她想,即便重新再来一次,她还是会选择遇见他,还是会选择和他在一起,哪怕是到天涯海角。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明清远用餐巾拭净唇角,走过来吻她的额头,这样冰的一个吻,清清冷冷的一直凉到心里。他的唇边绽出一抹魅惑如妖的笑容:“到时候会来很多宾客,记得穿漂亮些,就……穿我给你买的那些。”   “好。”她木然回应。   他上楼的时候回头向她瞟了一眼:“我已经辞掉了老易,程雪接上腿骨之后跑的倒是快,不过你放心,我一定会抓到他的。”   她有一刹那的恍惚,她觉得他的眼睛   里似乎流淌着痛惜。   但也许只是她的幻觉。   银波荡漾的夜里,他走近几步,在她耳边低低地吐出六个字,三分捉弄,七分调戏。   他说:“我要你嫁给我。”   那个时候明月初升,婵娟的光辉如水银泻地,斜洒进来,月光和星光披了满身,颀长隽秀的侧影。   她看着面前的英俊男子,他的眸子亮如星辰,深不见底,于是她问:“明少帅究竟有何把握能够让蒋委员长联共抗日,救四万万民众于水深火热之中呢?”   “先前并无把握,现在么……”明清远笑得有些不正经,“如果这点事我都做不了,又有何面目来向你求婚呢?”   “那么,你——爱我吗?”她怯怯地问他。   那样静的夜里,她能听见自己的声音微微地颤,寥落,寥落如清冷的月夜。   “爱你?”明清远蓦地面目狰狞,“我不爱你,我只是——想利用你!”   “啊——”明顾夕颜从梦中惊坐起,手心尽是冷汗。   床上自是空了一半,她攥着被角,反反复复地说:“只是个梦……”   多苍白的谎言,连自己都骗不过。   一梦惊醒,便再难入眠。   她不知道媚眼妖精被安顿到哪个房间住下了,反正明公馆里空房多的是,再住进来十个八个女人都绰绰有余。   明顾夕颜双臂环着膝盖坐在床上,她侧过头放眼望向窗外,一头长发像黑色的丝缎组成的瀑布一样轻柔地倾泻下来。   铺床凉满梧桐月,月在梧桐缺处明。   外面梧桐树的白色丝絮在皎洁的月色下泛出一种银白色的光辉,亮若银质。   纵是月下之景美如斯,又如何?   她想逃,可是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银色的月光如针,一丝一线,细细织成巨大的牢笼,她被囚在其中,逃不掉了。   朝朝暮暮,二尺长的青丝里居然生了白发。日间梳头,脱落下来大把发丝,真是触目惊心。   她才二十三岁的年华啊,恍恍惚惚的,明顾夕颜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耳畔又响起了程雪的话,他说:“他不仁,你又何必对他有义?”   悠悠,一遍一遍地回荡,仿佛诅咒。   那个抽屉里究竟放了什么秘密?是政治要件?还是他的杀人名单?   明洁如玉的月光已经在地上悄然爬过几格,映着月光如雪,她摸着墙出去,在樱桃木地板上踩出纤细的脚印。   明顾夕颜轻轻地推开书房的门,哪知里面居然亮着灯,明清远伏在案上,这样   静,很远的地方传来滴漏的声音,一滴、两滴、三滴……他的呼吸声悠长,近在咫尺。   现在,他就算不忙着和媚眼妖精闺房逗趣,不忙着和媚眼妖精说着那些和她说过的话,至少,也不该出现在这里啊。   明顾夕颜蹑手蹑脚地走近,睡梦中的他蹙着一双眉——也对,满肚子的算计,怎能时时展颜?   这样就睡了,也不怕着凉——着凉也好,省得他生龙活虎的,也不知要害多少人。   可是他这样缺乏安全感的表情终还是让她生出无限的怜惜来,到底,心里还是恋着他,明顾夕颜回房拿了一方毯子轻轻给他披上。   她注意到他的右手紧紧地攥着一卷书,抓得这样的紧,仿佛这是他生命中最不可割舍的一部分。   这本书的封面上写着“战争论”,下面是一行花体德文‘Vom Kriege’.   本来是不会在意的,可是这‘Kriege’,不就是密码锁上他拨的单词吗?   难道……密码就在这本书里?不然为什么他连睡了也不放心?   明顾夕颜小心翼翼地去抽,他稍有动静就立即停手。如此反复,抽出书时手上额上已是冷汗涔涔。   摊开,扉页上写着极好看的簪花小楷:留贻远弟清赏。   兄,遐。   兄,遐。兄,遐!   这两个字冷不防撞进眼里,这样熟悉的字迹,根本就熟悉到无可回避……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她为什么会这么蠢,为什么会这么久都没有发觉认错了人?   月光朗朗,灯光昏黄,她抱着那本书泪流满面,却是无声。   一次又一次,她都安慰自己他就是当年月下回首的少年,可是呢?   他……多年就已死去了,是不是?否则,为什么到现在都不出现?   而他,而面前的这个男子所做的一切都是报复,他恨,恨自己的哥哥死在共Chan党手上,所以大肆追捕共产Chan员,所过之处,尽作修罗场。   又怪不得,他会偶尔地露出那样怨毒的表情,他早就缚了她,只是猫在吃掉老鼠之前,总要玩弄一番。   明顾夕颜轻轻地把书塞回去,她觉得现在应该笑一笑,这一切,不都是一场笑话吗?可是一张口说话,就只余下嘶哑的“啊啊”声,笑都笑不出。   “你怎么来了?”明清远被她惊醒,毯子随着他的站起落了地,“夕颜,你别哭啊!”   这样关怀的神情和惶然的语气比冷言冷语更让她心寒。   他……演的真好。   她悲哀地睁大眼睛看着他,她想问他   关于他大哥的事,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怔怔地看他,怔怔地流泪。   明清远看到地上的毯子,忽然笑了笑,终究,他在她的心里还有几分重量。他抬手为她擦去脸上的泪,将《战争论》妥善放好后离开了。   那一瞬间,她看到他的眼睛里尽是快慰。   快慰……他就是以折磨她为快吗?   明顾夕颜闭上眼,有热的眼泪从眼角滑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好吧,连我自己都觉得纠结鸟…… ☆、第二十二章 月娥未必婵娟子   夜色沉沉重,清宵细细长,可是再漫长的黑夜都能等到天明,就如同再蔚蓝的天空都有变作铅灰色的时候。   到底还是缘浅,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   他的浅笑,他的话语,他对她的好,所有的一切都恍惚如香炉里飘出的一缕青烟,一吹就散。   等到明清远离开,明顾夕颜叫了吴妈来问话:“清远是不是有个孪生哥哥?”   吴妈随口道:“少奶奶可是问大少?”   果真如此,原来真的是孪生兄弟。不知道为什么,眼泪忽然就涌了出来:“他……是不是已经死了?”   “少奶奶,您说的这是什么话?大清早的也不能这样咒人啊!大少他自然还活着,他就在……”蓦地想起明清远的警告,吴妈自知失言,连忙噤了声。   他还活着?他还活着?明顾夕颜抓紧吴妈的手臂:“他在哪里?雪笠……你们大少在哪里?”   吴妈连连求饶:“少奶奶,求求您别问了,少爷说过在这家里若是提了大少的事,他就会一枪毙了谁。”   怪不得,他瞒得这般的好。   再问别的佣人也是无用,她忽然想起了明太太,她的眼睛像一口幽深的古井,看上去平静无波,可是没有人知道底下究竟藏了多少秘密。   同样夜长人难寐的还有程雪,可是他却没那么好的运气等到天明。   原本以为先前见到的板垣征四郎和石原莞尔已经是日本的高官,想不到逃来日本领事馆的时候竟是关东军参谋长东条英机亲自接见。   “太君……”程雪不顾满桌子的山珍海味,只是陪笑道,“事情都办成了,您也该实现您的承诺了吧?”   “你不是明清远抓了才逃出来吗?”东条英机的眼珠只朝他一轮,程雪便不由自主地感到一股寒意。东条英机冷冷道,“谁知你有没有泄露什么?《申报》上说,你全都招了。”   “太君,我怎么敢呢?太君,你要信我,这是明清远放出的假消息。”程雪干笑两声,“我在里面受了严刑铐打也没吐露半个字,明清远那小子一定会以为是中Gong苏区与日本勾……与太君们合作,这事一宣传开,就看国民党和共Chan党怎么闹吧!”   “不错,是不错。你们中国人自己闹,我们才好趁火打劫。我才给陆军次官发了封特急电报,说只要军事力量允许的话,上策是给南京政府致命一击,以摧毁威胁我大日本帝国后方的中国的实力。”东条英机满面笑容,但一笑,愈发地阴气惨惨,“我也向天皇提到了你,问天皇是不是要给你高官厚禄……”   “程雪愿加入日本籍,从此专心为天皇办事!”他倒是信誓旦旦。   “你就这么不想当中国人?”东条英机挑眉。   “中国人?不过东亚病夫罢了,只能任人奴役。”程雪说得动听,“皇军的进驻就是要把中国人从奴役中解放出来,大日本帝国的政策比什么三民主义、共产主义都要好得多了……”   “说得真好,见过那么多厚颜无耻的,还没有一个及得上你。其实你是无处可去吧?明清远和中Gong苏区都在追捕你,不是吗?”东条英机为他鼓掌,“可惜,天皇说了,既然你能背叛你的国家,为什么不能背叛他?”   一点不祥在心头晕开,程雪转身就跑。   终还是慢了些,“砰”地一声,程雪倒在地上,他的半边头颅几乎完全不见,血、脑浆和碎骨通通迸射开来,看上去似成了一个可怕无比的深洞。   东条英机对着程雪的尸体冷冷地一声笑:“一个中国怎么够?泰国、荷属东印度、缅甸、马来西亚、菲律宾……通通都要纳入大日本帝国的版图!”   明家在麦底安路的公馆亦是西式建筑,花木扶疏,雅致异常,只是麦底安路公馆的围墙和墙壁上全是爬山虎,极幽深的一个院落,又离仁济医院这般的近,近到走几分钟便可抵达,未免显得天沉云密,日光也寒得彻骨。   明顾夕颜叩门,应门的人同前几次的回答一样:“太太不在家。”   不在家?她分明听到里面有舒伯特的小夜曲传出来。   再叩门,这回倒有一名花甲之龄的男人出来,团团一张脸,戴一副金丝眼镜。   明顾夕颜是知道他的,他叫余云岫,是国民政府卫生部中央卫生委员会委员,又是上海市医师公会会长,广播报纸时时说他的事,刊他的像——只是,他怎么会来这里?莫非明太太生了什么病?   余云岫也是疑惑:“明夫人?你怎么不进去?”   明顾夕颜尴尬地笑笑:“你识得我?”   ““明少帅和明夫人的爱情故事满城皆知,都说明少帅在南京的监狱里对夫人一见钟情,鄙人又怎会不知呢?”余云岫哈哈大笑。   一见钟情,现在听来真像一个笑话,心里一片茫然,就像绿萍浮在水上,飘飘荡荡。   既然余云岫能进麦底安路公馆,料来余云岫与明家必非浅交,应该会知道些他……大哥的事。定下心神,明顾夕颜问他:“余会长,我想和你谈谈明大少的事,可以吗?”   “也好,这件事也不是一时就能说明白的。”余云岫点了点头,带着她到了仁济医院里的办公室中   。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不是一时就能说明白?明顾夕颜直接问他心中的疑惑:“大少和少帅是不是长得一模一样?”   “你可知道同卵双胞胎是怎么一回事吗?”   明顾夕颜抿了抿唇:“略略知道一点。”   “普通的双胞胎,都是异卵双胞胎,同卵双胞胎很少有。妇女每月排卵一次,有时因为某种原因同时排出两个卵子,而这两个卵子又恰巧同时受精,就产生了两个不同的受精卵。虽然是双胞胎,可是这两个受精卵各有自己的一套胎盘,也就是说,即便是同时出生,却仍然是两个独立的人,有独立的性格,独立的思想,相互之间并没有什么联系。”   大人物总有些脾气,所以虽然他所说的这些明顾夕颜虽然知道,但是她并不打岔,而是用心听着,生怕自己说了什么之后余云岫便不愿意再讲下去。   “同卵双胞胎则是由一个精子与一个卵子结合产生的一个受精卵。这个受精卵分裂为二,形成两个胚胎。由于他们出自同一个受精卵,接受完全一样的染色体和基因物质,因此他们性别相同,相似无比,这种相似不仅仅是说外形像一个模子里出来的,而且血型、智力、甚至某些生理特征、对疾病的易感性等都很一致,他们若是冒充对方,也许连他们的父母都认不出来……”   是啊,她无力地扬起唇角,自己不就是认错了吗?   余云岫斟酌了一下用词:“或者可以这么说,他们看来虽然是两个人,但是在精神上以及许多微妙的地方上都是一致的,完全可以说是一个人。而且同卵双胞胎的犯罪倾向特别浓厚,比如英国的双胞胎阿尔伯特?埃比尼泽?福克斯和埃比尼泽?阿尔伯特?福克斯,他们在斯蒂夫尼奇地区广泛盗猎,作案无数,最后还是被爱德华?亨利爵士收监入狱。同卵双胞胎往往不得善终,就是因为人格分裂之故。当然了,这也有后天的原因在内,因为形貌神态都完全一致,所以他们从小就会受到人们的注意和赞叹,这会让他们自大狂妄,自大狂妄就已经是犯罪心理了。”   怎么会?雪笠明明挺拔俊朗,玉般温润,又怎么会犯罪倾向特别浓厚?   “话说回来,每一个人都有良善和罪恶两种性格,同卵双胞胎则有可能由每一个人承受一面,如果其中一个承受了完全美好的性格,风度翩翩,温和正义,几乎是完人,那么在这种情况下,另一个则必然是穷凶极恶的罪犯!”余云岫过了许久才叹了一口气,“明大少和明少帅不就是个例子吗?其实我去明家都是为   了明大少,他做了那么多对政府不利的事,差点把整个江浙军卖给共……卖给中Gong苏区,现在这个样子,也算报应。”   “报应?”她呆呆地重复他说的话,什么报应?分明是政治立场不同,如若余云岫不吃国民政府的饭,兴许会说明清远便是穷凶极恶的罪犯,说国民政府是历史上最丑恶的一个政府。她心里又茫然地想,如果换做她是国民党,难道明清远便是穷凶极恶的罪犯了吗?   这一刹间,明顾夕颜突然觉得自己知道密码是什么了:“余会长,你会德文吗?”   余云岫笑道:“从前留洋的时候还行,现在估计只能对付口语交际了,明夫人可是有什么要问我?”   “我想知道,哥哥用德文怎么说,可以写下来吗?”   “哥哥?是Bruder.”余云岫虽疑惑,却还是拿了一张纸在上面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写道,“B——r——u——d——e——r.”   当真是六个字母。她觉得自己的心跳得那样的急,无尽的恐惧让她不住颤抖——如果打开那个抽屉,里面当真放的是那些机密要件的话,她会不会……会不会忍不住把一切泄露出去?   “明夫人?”余云岫察觉到她的脸色不太好。   明顾夕颜慌忙笑道:“没什么,余会长,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你竟然不知道?他就在这……”余云岫慌慌张张地站起,直朝门口鞠躬哈腰,“少帅,您怎么来了?”   明顾夕颜望向门口,那样修长挺拔的身影,不是明清远又是谁呢?   “少帅,是我多嘴了。”余云岫提起手来直往脸上击打。   明清远朝明顾夕颜冷冷地瞥了一眼,他不过看过大哥之后恰巧路过,谁晓得竟看到她在这里满脸焦急地问余云岫:“……在哪里吗?”余云岫答得更让他气愤:“你竟然不知道?他就在这……”   什么“你竟然不知道?”居然用“竟然”这个词?难道他们之间早有来往?   ——她究竟是想怎样?是想告诉他她其实人尽可夫,连余云岫这个快六十岁的老头子都可以,只除了他吗?   “你快让他住手呀!”明顾夕颜劝余云岫未果,只好转向明清远。   明清远一脸厌恶地别过头去,不看她,只是淡淡道:“现在杭州西湖的景色不错,你现在就到那里去玩玩吧,这一年都不用回上海了。”   余云岫欢天喜地:“是是是,我马上去,马上去。少帅,只是现在全城戒严……”   一句话,余云岫便被发配至杭州,多可怕。   明清远皱着眉头扯了一张纸写   道:兹令余云岫赴杭公干,特批准通行,各关卡一律予以放行。   这字迹……这字迹分明就是年少时那人的字迹。她一再地安慰自己:兄遐,兄遐,遐不就是远的意思么?   “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明清远的眼里是深不见底的阴霾,“易副官,你送她回家。”   回到明公馆,媚眼妖精正和几名官太太喝茶,其中不乏蒋宋美龄跟前的大红人王亚权、钱剑秋、陈谭祥等人。   好一朵交际花,生得美艳,又袖长善舞。单凭这一点,就比她强得多了。   媚眼妖精同她打招呼:“姐姐,都是新送来的花旗国参茶,可要一同来喝些?”   “不必了。”明顾夕颜匆匆上楼,甩掉身后官太太们的指指点点。   她几乎是跑进了书房,一下就扑到了书桌前拨动着密码锁,等到字母孔上出现“Bruder”这个单词的时候,她听到了“轧轧”两声响。   明顾夕颜闭上了眼,缓缓地拉开那抽屉,等到抽屉拉开了一大半,才敢去看。   抽屉里放了三四把极尽精巧的手枪,只是这“极尽精巧”四个字也只能用于十年二十年前了,这里面的手枪恐怕各个历史都有十年以上。又有一沓照片,上面是两个一模一样的少年,一模一样,包括眉间的那颗痣。   她颤抖着移开手枪和照片,原本以为是什么要件,结果下面全是书信和日记。   真是巧,居然能看到自己在年少时写给他的情书,还夹杂着一些自己的照片。而那一本日记中,记录着他们之间的种种往事,记录着心里的种种欢喜,欢喜,如一点飞上脸颊的艳色。   她一页一页地看下去,有的地方用红笔批着“真是可笑”、“你也信”、“太蠢了”等字样,单看一个,定以为是一人所写,可是放在一起,一眼就能看出一个清丽,一个潦草。   这些,大约都是明清远在披阅他大哥日记时的杰作吧?   不是他……不是他……   冷的汗沿着背蜿蜒缠绕下去,面上清冷冷的惨白一片。   明顾夕颜下楼的时候,明清远已经回了家,正和媚眼妖精坐在沙发上你侬我侬,见她下来,明清远含笑招呼:“这里有几件旗袍的式样,不如一起过来帮解语挑一下?”   看着这张俊朗到近乎邪魅的面孔,明顾夕颜冷冷地一声笑:“你大哥在哪里?”   “我大哥?你怎么突然想问我大哥的事?”眼前的明清远依旧镇定,他微微笑着,纯净的笑容像如水的月光一样在地上流淌,月下有一朵素白玉兰花悄然绽放。   她的脸色发白:“我在北平认识的那个少年是你大哥,不是你!”   明清远微微一怔。   他早就想过她知道真相的情形,应该在一个雨天,并不是诗意盎然的梧桐细雨,而应该是一场暴雨。   天沉沉的黑,铅灰色的云遮天闭日,外面树木的枝叶在狂风中不住摇晃,接着有一道闪电利刃般狠狠地劈下来,然后是一阵振聋发聩的雷声。   他与她相对而坐,各自的脸上都影影绰绰,天忽明忽暗,也对,这样就看不清澄澈如水般的笑容背后究竟隐藏着多深的城府。   那个时候她应该已经爱上了他,爱得死心塌地。他故意在外寻花问柳,流连于秦楼楚馆,让她心碎,让她猜忌,让她每一日都如履薄冰。   外面风声雨声,他浅啜一口清茶,气定神闲地把所有的事都讲给她听,向她微微一笑:“真是可悲,你认错了人。”   她张口,却是一丝丝声音也无,应该是被惊得说不出话来,抑或是彻底崩溃。   时光并不凝滞,而是快如飞梭,他看着她的灵魂一丝丝的抽离躯壳,姣好的面容一下子老去十岁、二十岁、三十岁……然后他笑,如猫捉弄老鼠般的快意和满足充盈了整个胸膛。   而现在,猫和鼠换了位置?   “看来我演的还是不够像啊。”明清远爽快地承认,唇角勾起一个讽刺的弧度,“没错,那是我大哥。”   在她整理好情绪下楼之前,她就一直在想,如果他愿意再骗她一次,骗她说一切都是她多想了,那么她一定会相信,自欺欺人的信——可是,看到没?他现在连骗她都觉倦怠。   媚眼妖精看看明顾夕颜,又看看明清远,漂亮的有些过份的一双眸子里增了几分疑惑,愈发显得撩人心魂。   “你先回去吧。”明清远朝媚眼妖精吟吟的一抹笑,“在床上等我。”   “他究竟在哪里呢?”待到媚眼妖精走后,明顾夕颜低低地问明清远。   “这么想见我大哥啊?我还真是嫉妒呢。”明清远冷冷地笑着,眼中尽是阴鸷的恨意,“我真的不明白,你和我上床的时候居然还想着另外一个男人,这个样子,你心里就不会不舒服吗?”   眼前男子已不再掩饰心中的恨意,冰冷而狂暴的气息充盈全身,这个男人,他也是有心的吗?   这……才是他的真面目吗?   这是从未在那个人脸上出现过的表情,他永远都是清逸韶秀的。明顾夕颜闭上眼睛,浓密的睫毛不住颤抖。这个人和那个人完全不同,只知霸道掠夺,又时常轻薄于她,哪里有一分他的温文尔雅?   >  可是,此时心中的疼痛竟不是因为他冒充了心中的那轮明月,而是……而是……   明清远忽又笑道:“罢了,我还是带你去看一眼吧。就算见了他,我大哥也不会开口和你说一个字。”   也不必他对她开口说话,她只是想过去同他道歉,告诉他,自己爱上了他的孪生弟弟,哪怕明清远并不在意她。   明顾夕颜睁开眼睛:“好,我们现在就走。”   她就这么急着离开他?明清远脸上虽笑着,可是心里却在想,如果,如果现在躺在病床上的人是自己……   “不走吗?”明顾夕颜伸手去拉他。   他等的就是这一刻——明清远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反扭到她背后:“把她关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东条英机说他给陆军次官发了封特急电报,说只要军事力量允许的话,上策是给南京政府致命一击,以摧毁威胁日本后方的中国的实力。   这封电报是1937年6月9日发的,主要谈了他对苏联作战和对中国形势的看法,文中部分有改动。 ☆、第二十三章 停辛伫苦留待君   她被软禁了。   就软禁在她初来明公馆时住的那个房间,地下铺了厚厚的羊毛地毯,一脚踏上去,直陷到脚踝,有种诡异的美感。房间里是法式的装修,墙上有着浅蓝色的靡丽图腾,落地窗前垂着华丽的天鹅绒窗帘,连沙发上都是堆金锦绣。   只可惜,已没了他。   门窗皆被封死,又有专人看管,不容她逃。一日三餐倒是从来不曾亏待过她,可是这又如何呢?没了他,都是惘然。   那是明顾夕颜记忆里最长的一段时光,每日只在窗边看着太阳慢悠悠地升起,又慢悠悠地落去。   人世间所有的苦痛,细细想来,都不如此刻来得煎熬。   明清远自然是极会折磨人的。   媚眼妖精的房间就在隔壁,一夜又一夜,她在黑暗中,听他们欢爱的声音,野兽般的喘息撩拨着人。   明清远每日又遣人送照片给她,皆是与她熟悉的共Chan党人的死状,比如被软禁的第二日送来的那张照片就是程雪的,他的半边头颅几乎完全不见,血、脑浆和碎骨通通迸射开来,看上去似成了一个可怕无比的深洞。   《地藏经》曰:人有八苦,生、老、病、死、求不得、放不下、爱别离、怨憎会。   岂不是已占了三项?求不得、放不下、爱别离,就算他不软禁她,她也不会离去。   ——她早就为他画地为牢,哪怕他是撒旦。   婚礼的前一夜,媚眼妖精来看她。也不知用了什么方法,抑或根本用不着什么方法,她是明清远的新宠,莫说明公馆,便是全上海乃至江浙两省,谁敢不敬她三分?   明顾夕颜低眉:“你来了。”   淡如清水的三个字,轻若飞灰。   “我并不是来炫耀。”媚眼妖精看着她,梦般美丽的眼眸中似乎有无数的光影掠过去,可是细看了,却又什么都没有。   “那是为了什么?”她蹙了眉,漆黑的目看着媚眼妖精,黑嗔嗔的,就仿佛没有月光的晚上。   一点轻笑,是春天里才解冻的泉水,里面的碎冰泠泠作响,媚眼妖精花瓣一样的红唇轻启:“少帅要我过来同姐姐说,明日我要给你奉茶,希望你好好准备。”   冰冷冷的月光下,她忍不住想,这样明艳的丽人站在明清远的身边,将是怎样一幅动人的画面?   他必然又是故意——这等小事,唤佣人过来说一声就罢了,何必劳他明日就要入门的姨太太?   “见到他的第一面,我就告诉自己,他是我此生的良人。”媚眼妖精轻声笑了,更加妩媚动人,“你千万别想不开   ……我预备和他过一辈子。”   “一辈子?”并未听明媚眼妖精话里的意思,明顾夕颜只是像是梦呓一般地重复她的最后三个字,“一辈子……”   那日在佘山,小路曲折,汽车开不上去,他们便下了车拾级而上。   朔风吹来,漫山的红叶簌簌辞柯,落了一地,一声一声,都像叹着流年似水,韶华易逝。   路上都是厚厚的积叶,踏上去绵软无声。他牵着她的手,两个人默默往前走。   山路极长,看着她走得吃力,他说:“我背你吧。”   她本当他开玩笑,想不到他竟真的蹲下来,于是她笑嘻嘻地伏到他背上去,搂住了他的脖子。   头顶上是一树一树火红的叶子,燃烧树顶,大火轰轰烈烈,如此的灿烂,如此的凄惋,哀艳得如义无反顾的殉情者的血。   他的鞋子踏在铺满山路的红叶上,有极轻微的声响,好像时间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轻轻断裂。   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西宫南内多秋草,落叶满阶红不扫。   这两句诗可真是符合现在的意境呢,她只是这样想,并没有思及太多。   待到她不倦了,他笑吟吟地蹲下让她下来:“什么时候想再让我背的话就上来吧,我背你一辈子。”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仿佛有水晶珠子从极高的地方落下来,一颗一颗都落在玉盘里,凝而不碎,声若琳琅。   白居易不是在诗里说,大珠小珠落玉盘么?   一个字一个字,落满一地的水晶。   一辈子,呵,原来这句话不过落满一地的水晶,根本就拾不起来。   已经是初夏时节了,面前的媚眼妖精恰穿了一件红色的旗袍,明顾夕颜分明想起,原来那日忽然想到的两句诗出自白居易的《长恨歌》。   便纵是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还不是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便纵是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还不是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她竟然忘了,忘了这两句诗出自《长恨歌》。   胃里一阵酸意翻滚上来,明顾夕颜别过脸去搜肠刮肚地呕吐,几乎连胆汁都要尽数呕出来。   “你……还好吗?”媚眼妖精一脸关切。   明顾夕颜只是继续呕着,泪也不住地往下落。   当初的誓言多完美,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却都是她的一厢情愿。   世情恶衰歇,万事随转烛。夫婿轻薄儿,新人美如玉。合昏尚知时,鸳鸯不独宿。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   宅子里不是早就有人议论,说不过能捱这么久,也算是难得了吗?   死了,死了,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   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如今这情形,可会?   媚眼妖精见她空洞无物的眼神,察觉到情况不对:“你确定你没事?”   “没什么。”明顾夕颜摇头,说来也怪,这几日总是疲惫乏力,又常常会想睡觉,一觉醒来还会时时干呕,难受至极。她顿一顿,压住酸意,“只是……乏了。”   终还是不放心,媚眼妖精一直守到她睡着。看着她的睡颜,媚眼妖精有片刻的失神:“我羡慕你。”   隐隐约约的,她在睡梦中似乎听到媚眼妖精喃喃自语:“我羡慕你。”   三分惆怅,七分惘然。   明顾夕颜醒时,天已大亮。   挑的果然是黄道吉日,外头万里无云,天蓝得如抹上去的油彩,竟有几分虚假。   这一日的明公馆自然是宾客盈门,各界名流齐聚于此。院子里的鹅卵石小路上挂着两排绢制红色宫灯,映得院子里的红玫瑰愈发红得艳俗。   明公馆本不是这样的,但就在这几日,明公馆几乎变了一个模样,奇珍异玩摆得琳琅满目,几乎让人以为这是博物馆。   他明明不喜欢这样子的,至多也就放一对青花瓶,挂两幅泼墨山水,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现在满院子的衣香鬓影,觥筹交错,难道明清远就不嫌碍眼么?   那股市新贵周先生也来了,他手擎一杯香槟低声同陪他而来的红衣女郎道:“明少帅去年年末在华懋饭店办的订婚宴、今年年初才在佘山天主堂办的婚礼何等气派?这几个月他同明夫人也是鹣鲽情深,所过之处必有记者摄影撰文,各路小报连篇累牍地写他们之间的感情如何羡煞旁人……听说明夫人还是去年明少帅在大牢里一见钟情的,怎么突然就娶姨太太了呢?”   “不就是一个薄幸郎?见了新人就忘了旧人,唉,明夫人也真大度,听说明少帅这一回纳小妾还是得到了明夫人首肯的。”红衣女郎忽然变了脸色,恶狠狠地威胁道,“你若敢娶姨太太,看我怎么对付你。”   “岂敢岂敢,看你父亲周旋于八房姨太太之间我便觉得头痛,还敢娶?”   红衣女郎这才满意。   事不关己,又无利益问题,自然站着说话不腰疼,各式各样攀附的人则是逢迎着说少帅和花小姐郎才女貌,一对璧玉做的人似的。用词华美至极,直教人听后鸡皮疙瘩落上一地。   外面纷纷扰扰的,来宾说了   些什么,她不听也猜得到定是些“恭喜”、“百年好合”、“白头偕老”一类的话。   那时候工农红军还被国民革命军和各路军阀包围着,他微微低下头,吻住她的唇角,缠绵许久才放过她:“等到国共合作了,我一要给你看到一场最盛大的婚礼,我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们两个有多幸福。”   他将“幸福”这两个字咬得极重,于是她望着他笑,清澈的瞳仁里也只映着他的影。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早就告诉她了,不是吗?   胃里又是一阵难受,翻江倒海地呕了一阵之后,她无意识的看到对面镜子里自己的脸,苍白的脸一点点血色也无,因为消瘦,眼睛显得出奇的大,茫然而空洞,似乎吹阵风都能将她卷走。   在南京司令部的时候,他倒是笑:“原来你叫婀娜,差点就修成了狐仙。”   如今看来,又哪里是狐仙了?分明像是一抹孤伶伶的幽魂。   要是她这样就出去见人,不知道明清远会不会认为她是故意给他丢人现眼?若是打扮的光鲜靓丽,他会不会认为她还不够落魄?   思前想后了半天,昨晚他不是专门要媚眼妖精来提醒她奉茶的事吗?高朋满座的,总不能让他失了面子,于是明顾夕颜换了衣服后去了梳妆台,抹了胭脂,点了绛唇,在化妆品的掩饰下,面色似乎好了许多。   触到眉笔时,她忽然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大对劲——明清远并不是爱张扬的人,就连军装上都没有挂锃亮的胸章,只有肩章闪着冰冷的金属光泽,又怎么会将这么多人,无论政商都邀来?他若是真心爱媚眼妖精,又怎会甘心让她为妾?   明顾夕颜怔怔地看着镜子里的那个人,她的黑眸中有层层扩散的涟漪,如春日里层层绽放的花朵。   ——若说他一直都是做戏,那他的戏也太过甚了些,演技也太高超了些。   随意瞥向窗外,是一株紫藤萝,前些时候还开了花,汇成一片淡紫色的花海,极淡的花色像一抹轻烟。她还记得这里原来是没有紫藤萝的,不过是她随口说了一句“南京锦华官邸的紫藤萝很好看”,第二天窗边就多了它。   她只对他提过一次玛格丽特?米切尔的《Gone With The Wind》怎么没有下册,没过多久他就变魔术似的弄了一套翻译过的给她,这本书可是西元一九三六年才在美利坚出版的啊。上次同他一起参加宴会时,她还听商务印书馆的编辑说这是明少帅特地遣人到美利坚买来的,命他们连夜翻译……   她的心砰砰狂跳,若非有肋骨禁锢着   心脏,只怕已跳了出来。   西安事变之前,国民革命军以近二十倍于工农红军的兵力将其包围,共Chan党的生死存亡甚至险于遵义会议前夕。   可是他与她击掌为誓,说他能让蒋委员长联共抗日,救四万万民众于水深火热之中。   若真是花言巧语,他又何需冒天下之大不韪做出那些事?又差一点,就把命丢在西安。   心跳得这般的疾,原来自己比斯嘉丽强不到哪里去,他爱她,她竟以为这些尽是算计。   究竟是哪里出了错?   等到婚礼结束,她一定要去找他大哥,其一是道歉,其二,是问清楚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封在门上的钉子木板昨晚就卸下了,明清远推开门,却见明顾夕颜着一袭洋装坐在梳妆台前,红唇杏目,米白色的缎制洋装只有右肩半幅袖子,束腰很高,又用一串暗色玛瑙珠子系在束腰外面,袅袅婷婷如一朵凌波莲花。   她向来都是素面朝天,现在竟打扮起来了。   呵,打扮成这样,打算给谁看?   他原以为这一场婚礼就算不能让她痛不欲生,也能让她感到羞耻吧?谁知道人家的脸色好得很,根本就不在意!   是啊,她现在心心念念的根本就是他大哥,他对她如何,她又怎会放在心上?   进门之前,他甚至在想,只要见到的她是蓬头垢面双目红肿,他就放过她。   呵,他若放过她了,她什么时候才会放过他?   明顾夕颜回过头,看到穿着一袭黑色西装明清远,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以为他今天应该意气风发喜上眉梢的,谁知……竟带三分憔悴?   明清远一步步地走近,她能清晰地看到他的眼睛,漆黑的瞳孔里面有她的影子,那么小,小到就映在他的眼里,风吹不到,雨打不着。   “打扮得很好看啊!”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过后,明清远咬牙切齿,“是给你的旧情人看吗?”   旧情人?明顾夕颜一惊:“你说什么?我现在爱的是你。”   “你撒谎!你以为这样拙劣的谎言骗得了我吗?”明清远恶狠狠地扼住她的脖颈,“我知道在你心里我永远也比不上我大哥,他温柔体贴,他深情至斯,可是我到底和他有什么不一样了?你若愿意,我甚至可以在你面前一辈子都扮演我大哥!”   传说天地间有一种花,并生一枝,花开两朵,是为两生花。   双生花,两相依,却是一朵向阳,一朵背光。   向阳的花是素雅的白色,在春光下风致楚楚,它又是一种神   奇的药,可救重伤之人;背光的花则永不见天日,闪着淡光的幽蓝,无尽是黑暗浸染它的花叶,从此无缘春光,见血封喉。   活了廿八岁,竟一直都在大哥的阴影之下,宿命残忍至斯,为什么不能独生于世,为什么不能拥有独立的容貌,独立的个性,还有独立的……人生。   明顾夕颜已喘不过气来,脸愈显得红。呵,明清远想起来了,自己逗她时,她的脸也会这般的红……明顾夕颜吐字极轻,嘶哑无比:“我说的是真。”   还在骗他吗?明清远的身子微微发抖,忽然就松开了手。   明顾夕颜后退几步,跄踉着扶着床站稳,胃里又难受的要紧,恨不得明清远立刻离开好让她呕个痛快。   “你整理一下,二十分钟之后下楼。”明清远悲哀的看着她脖子上的淤青,这场婚姻,从头到尾,都是他自导自演,只是他一不小心付出了真心,又能怪谁呢?末了,终于下定决心,“等婚礼结束,我就带你去见我大哥。”   我只要你。她想。   脑子里蓦然想起《聊斋志异》里的那篇《姚安》:姚安,临洮人,美丰标……娶绿娥。雅甚亲爱。然以其美也,故疑之。闭户相守,步辄缀焉;女欲归宁,则以两肘支袍,覆翼以出,入舆封志,而后驰随其后,越宿促与俱归。女心不能善,忿曰:“若有桑中约,岂琐琐所能止耶!”姚以故他往,则扃女室中,女益厌之,俟其去,故以他钥置门外以疑之。姚见大怒,问所自来。女愤言:“不知!”姚愈疑,伺察弥严。一日自外至,潜听久之,乃开锁启扉,惟恐其响,悄然掩入。见一男子貂冠卧床上,忿怒,取刀奔入,力斩之。近视,则女昼眠畏寒,以貂覆面上。大骇,顿足自悔。   一见之下误终身,却因为阴差阳错,或者不得已,最终如参商般不得相见。   他的眼睛那样幽深,幽深如静谧的湖水,她看不清楚他的眼眸到底有多深,就如同他看不清楚自己对她的情到底有多深。   明清远和媚眼妖精的婚礼铺陈极盛,请的主婚人是崇明派国乐大师刘天华,听说此人还是媚眼妖精的师傅。   亏得近日国共两党还在庐山谈判,听说周恩来还向蒋介石提交了中Gong中央关于《御侮救亡、复兴中国的民族统一纲领草案》,还不知得谈多久。   不然这主婚人,还不知是什么翻手为云覆手成雨的政治要员。   华懋饭店的西洋交响乐团被请了来,喜气洋洋的一曲《仲夏夜之梦》,明顾夕颜偶人似的坐在正厅主位上有紫檀木椅子上。   有不少来宾向她投来同   情或讶异的目光,她只当作没看到,只恍恍惚惚地看着不远处的明清远。   近在咫尺,他的身边就站着另一位女子,风姿绰约,巧笑嫣然。明顾夕颜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明清远,明明已经告诉自己他爱的是自己,这一切都是阴差阳错,可是……心还是揪得厉害。   同她结婚的时候,他还说他太过欢喜,好像是一场梦,怕什么时候会忽然醒过来……   梦终于醒了吗?   回忆波涛似的,一浪一浪汹涌而至,胸腹间烦闷至极,她不停的跟自己说,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等婚礼结束就和他解释清楚……   终于轮到了奉茶,男女傧相簇拥着明清远和媚眼妖精来到主位。   这个时候明清远整了整身上的西装,随手解开上头的几颗纽扣,然后他俯□子冷笑着同她说:“夕颜,你今天真漂亮啊!”   扣子解了三颗,这一俯身,里面的内容看到大半,分明就是诱惑。   明顾夕颜不解,他这是做甚?   明清远只是微微笑着,坐到她旁边。   旋即有人端过来一个红木盘子,上面放着两个盛着碧荧荧的茶汤的冰裂瓷茶盏,媚眼妖精奉着茶盏盈盈跪倒:“请少帅、夫人用茶。”   第一碗是端给明顾夕颜的,以示如夫人入门,第一要取得正室的同意。   明顾夕颜伸手想接,脑中却一片杂音,嗡嗡作响,眼前的媚眼妖精由一个变成两个、三个、无数个……像碎成无数片的冰块,寒意渗进血液里,热的血被冻成一节一节的冰,只一动,便听见“咔嚓、咔嚓”的响声。   黑的帘子拉上去,茶盏在地上打得粉碎,她往后一仰,再没了知觉。   媚眼妖精想起昨天她呕吐的事,难道……   下意识的,明清远已经一把将她横抱起来:“快叫救护车。”    ☆、第二十四章 目断故园人不至   周围尽是消毒水的气息,无数的白色的光影来来去去,明顾夕颜早已疲惫不堪,懒得睁眼,只是觉得有人一直紧紧地握着她的手,握得这般的紧,好像生怕一松手,她就会头也不回的离去。   明清远的声音不自觉的颤抖,似隔了一层棉絮才传入耳中,极低,极惊恐:“冯医生,她究竟怎么了?好好的怎么会晕倒?”   那冯医生却是笑道:“少帅,真是恭喜,夫人已经怀孕六周了。”   明清远一怔,鹦鹉学舌一般的:“已经怀孕六周了?”   怀孕六周?也就是他带她去逛城隍庙的那一夜有的?难道就这么巧?不对,第二日白天,她救程雪出狱,还带那个程雪去了一家小旅馆……   被绑老虎凳时,程雪吼叫着说要他十倍偿还,难道是指这个?   原本他还奇怪为什么她被软禁了那么久还能对他温情脉脉,原来是急着找他当替补!   握着她的那只手顿时僵硬起来。   “是啊,怀孕初期有很高的流产机率,夫人身体孱弱,最好能静养一段时间,千万不能做剧烈运动,情绪也千万不能有太大的波动。”冯医生笑着交待。   明清远松开她的手,声音冷冷的似冰:“我知道了。”   “少帅,夫人的饮食也要注意,要选食清淡爽口,水分较多的食物,如新鲜蔬菜、水果等,来调节消化功能的改变,还要食用动物内脏来缓解呕吐……”冯医生絮絮叨叨,生怕自己说的不够周到,“等到孕吐消失时要注意饮食均衡,如果热能、蛋白质及脂质等缺乏,会影响胎儿脑组织的发育……”   “你说够了没有?”明清远霍然起身,冷冷地睨他。   那冯医生干笑两声:“少帅,我这不都是为了夫人和小少爷吗?”   “夫人和小少爷?”明清远冷冷地一声笑,“那你慢慢和她交待,我先走了。”   冯医生不由地一怔——这明少帅,莫不是欢喜得过头了,才会这样吧?   明清远慢吞吞地上了楼,每上一步,心情就沉重一分。程雪已经死了,现在——他绝不会让那个傻丫头知道她心心念念的人就在她楼上!   才到病区门口,从美利坚纽约曼哈顿路德医院请来的医生史密斯便迎了上来:“少帅,您来了。”   他是明清遐的主治医生,明清远例行公事一般地问他:“我大哥还没醒吗?”   “还没,少帅,我有个意见,希望能将他送到美利坚去治疗,现在国内的医疗水平已经难以维持……”突然之间,史密斯医生住了口,他看到面前的明清远像是一条离开了水   的鱼一样大口地喘着气,面上尽是不正常的潮红。看他的情形,分明是痛苦至极,若不是扶着墙,只怕已瘫软下去,“你……还好吧?”   明清远额上汗涔涔的,仍在喘息着:“快去我大哥那里,他……他不行了。”   史密斯医生知晓同卵双胞胎之间有一种十分微妙的感觉,例如一个在美洲生伤寒,另一个远在欧洲,便是在最好的护理环境中也会染上伤寒,他连忙召了两名医生跑向病房。   明清远捂着心口,那里一下一下的跳动都如刀绞,他靠在墙上茫然地想,是不是只要他死了,自己就不会受他的影响,就不会再对明顾夕颜有感觉?   不,他不能死。   明清远强忍不适,赶到病房门口,入眼的正是医生们紧张地抢救着明清遐。   “少帅,您不能进去。”有护士想把他拦在病房外。   明清远一把将她推开:“滚!”   “病人心跳停止!”一名医生大喊着,用力按压明清遐的胸口,企图它能重新跳动。   史密斯医生急急问道:“血压多少?”   “四二,三零。”   “强心针!”   某种可怕的预感将他紧紧攫住,明清远惊恐地靠在墙上看着抢救的情况,全身的力量都凝在病房中的明清遐身上一般,呼吸越来越困难,冷的汗流了一背。   “血压已经为零!”   “强心针!”史密斯医生急急为他注射,“插管,准备吸痰。”   于明清远看来,眼前的一切仿佛一场慢镜头的黑白默片,焦急紧张的医生们皆恨不得有起死回生的妙术,心道这样才不会被明清远拉去陪葬。   明清遐则是静静地躺在病床上,双目紧闭,胸口一点点起伏也无,右手了无生气地垂在床边,可以清晰地看到蓝色的静脉上密密麻麻的全是针眼。   这世上为什么要有两个一模一样的存在?明清远只是恍恍惚惚的,父亲母亲的怜爱,叔叔伯伯的欣赏,连孔宋霭龄都要自己去多学学他,还有,他比他先一步遇见她……为什么你总能先一步抢走我看中的东西呢?   你……为什么不去死?   你死了,从此我就独一无二。   你死了,她就不会要来找你。   明清远紧紧咬住唇,口腔里面尽是血的腥味——这可是同他血脉相连的哥哥啊,看着他在这里抢救,就好像在猝不及防间,有人把手狠狠地Cha进他的胸膛,尚连着血管,就硬生生地扯出他的心脏。   方才他怎么会希冀他去死?   不知过了多久,胸口的压迫渐渐减轻,眼前的事物   也清楚了起来。史密斯医生在他面前摘下口罩:“少帅,大少……救回来了。”   “救回来了吗?”   一模一样的容貌几乎成了一个无从逃脱的梦魇。   到底还是救回来了,明清远低声笑着,笑声越来越大,一直笑得弯了腰,笑得流了泪。   “少帅,你还好吧?”史密斯医生惊疑地在明清远的眼前挥了两下手。   “没事,我大哥……这种情况是第几次了?”明清远哑着声音,看着他。   “这个月已经是第三次了,而且一次比一次凶险……”史密斯医生叹了一口气,“所以我建议送大少出国治疗,美利坚的医疗水平比这里高得多,而且你也知道,他现在几乎没什么抵抗力,纽泽西州新布伦瑞克的施贵宝实验室又在研究特效抗生素,听说成绩不错。”   明清远闭上眼睛,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他没有可能醒过来吗?”   “苏联一位妇女在昏迷了一年半后醒了过来,美国一名男子在昏迷了十九年后醒了过来。少帅,我从不低估人的潜力,或许,就会有奇迹发生呢?”   奇迹,呵,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奇迹?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愈来愈近,明太太见了满头大汗如从水里捞出的明清远更是焦急,走过来拉了明清远的手便急急问道:“清远,你大哥怎么样了?”   “他已经没事了。”明清远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子——如果,方才大哥真的去了,那母亲……会是什么反应?   同样是儿子,他今天纳媚眼妖精当姨太太,母亲却连茶都不肯过来喝一杯……   他一直以为,权势,金钱,女人……这一切本都是应该为他所得到的,可是到最近才渐渐明白,他只是被推到这个位置罢了。   若大哥还醒着,这“少帅”的头衔还能让他戴着?这江浙两省还能容他杀伐决断?明顾夕颜又岂会靠近他一分一毫?   思绪茫茫然,回忆起来,诸多往事皆像在黄连般苦涩的汁液中浸泡,一阵酸楚,感觉有什么东西卡在喉咙里,堵得难受至极,他想,究竟有几个人是真正在意我?   那边明太太听着史密斯医生说明清遐的情况,不由自主地低声啜泣:“早知今日,当初我就……”   明清远听了母亲的哭音,不禁有些慌:“妈,你怎么了?大哥不是救过来了吗?”   “史密斯医生说的对,不能再留在国内耽误了。”明太太抹了眼泪,“清远,你外祖父在曼哈顿康文特大街有一处地产,路德医院不就在曼哈顿第一百四十四号街和康文特大街的交汇处吗?我马上就要带你大   哥出国。”   明清远闷闷地应了声:“好,我马上回去帮你们办证件,等会儿我和解语一起去机场送你。”   “现在形势这么紧张,你在国内万事小心。”明太太满目怜爱地看他,“如果抵挡不住,也别理什么江山什么百姓了,来美利坚,你阿公阿婆在那边已经十年没见到你了。”   明清远看着面前的母亲,她是个美人,二十年前是,如今依然是,而现在,她居然对他关心至斯?呆了半晌,终于答了一句:“妈,我知道了,我在国内不会让你担心的。”   明顾夕颜悠悠醒来,明明刚刚才觉得明清远拉着自己的手,那样的惊恐从指尖一直传到心里,可是睁开眼来,却只空荡荡的一片白。   原来方才不过绮梦一场,醒来之后不过是春意阑珊,落花逐水,水却无情向东流。   “夫人,您醒了。”那冯医生迎上,察觉到她眼角眉梢几分落寞,不由笑道,“刚才少帅知道夫人有了孩子,欢喜的不得了,要不是好像有什么急事走了,一定会这里陪着夫人。”   竟有了孩子?心湖中落入一颗石子,层层漾开——这是他与她的孩子,将来要叫他爸爸,要叫她妈妈。小小的生命将要延续他和她的血脉,多么神奇的事情。   如此血脉相连,还有什么理由分开呢?   明顾夕颜伸手覆住仍然平坦的小腹,心中一阵甜蜜。   那冯医生打趣道:“是了,夫人怀孕已有六周,胎儿的脊柱和脑部开始形成,心脏也开始跳动,夫人一定得多让少帅听听。”   一点羞色洇化开来,从面上一直染到耳根,尽是绯红。   “夫人,我已经摇了电话到明公馆,马上就有人来接你。”冯医生笑着交待了注意事项,末了又不放心似的再道一句,“这段时间千万不能做剧烈运动。”   剧烈运动?她抬头瞥了冯医生一眼,这人果然笑得不怀好意。   回到明公馆,媚眼妖精不知去了哪里,而佣人们都换了张脸似的,文慧满脸堆笑地给她倒了杯牛奶:“少奶奶,您不知道,这段时间少爷的脾气暴躁至极,又踢凳子又摔东西,那媚眼妖精是什么东西?唉,也只有夫人您才制得住我们少爷。”   呵,也不知媚眼妖精搬来明公馆时是谁第一个过去帮忙拎东西。   “少奶奶,如今您怀了孩子,身价可就不一般了,少爷一定会更疼您。”吴妈笑道,“孕妇要注意的事多的很,少奶奶您可千万别有什么闪失啊!”   呵,当初又是谁在楼下对她蜚短流长?   风一吹,草便倒下大片   ,明顾夕颜只能抱以一笑。   冯医生说了,第七周的时候孩子的四肢开始形成,第八周的时候孩子开始蠕动……明清远说过他喜欢女儿,不知腹中的孩子是男是女呢?   每过一会儿,她就忍不住去窗口看看明清远的那辆宾士车有没有回来,后来就干脆把椅子拖到窗边往外望着。   温庭筠不是写了首《望江南》,说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蘋洲吗?   天下人何限?慊慊独为汝!   这回倒成了词中的思妇。   从医院回明公馆的时候,管家老李就已经和她说清楚了程雪的事,怕她不信,还拿了□开除程雪党籍的文件给她看。   原来他当真是卖国贼,死在日本人手里也算报应,只是累了明清远受她误会。   ——明清远也真是,就不知道同她解释吗?   不知望了多久,终于看到明清远的宾士车急驰而来,银色的车身亮似一道闪电。   明顾夕颜不顾吴妈的阻拦就匆匆去迎,旋转楼梯下了一半,这才想起自己有孕在身,冯医生还专门叮嘱千万不能剧烈运动……她有些担心的回头看了看上面的楼梯,又望着下面的七八级楼梯,应该……不要紧吧?   明清远一进屋子,便看到明顾夕颜站在楼梯上发呆。   ——这个傻丫头是在考虑该上楼还是该下楼吗?   若是从前,明清远一定是只觉好笑,如今却是心口刺痛,以前他回家的时候,她总是欢快的从楼梯上跑下来,又有几次,还偷偷躲在门后想吓他一跳……   明顾夕颜扶着楼梯的扶手,只是望着他,这才几个小时不见,却像隔了几年没见一样,无怪古人说什么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明清远向她走过来,她下了两级楼梯后低了头,不由自主地勾了勾唇角,生怕他看到她红如醉酒的脸颊。   脚步渐渐就到了眼皮底下,黑色皮鞋,笔挺西裤。她的目光再往上移,便是服贴的西装,再往上移,便是含笑薄唇,星目剑眉。   可偏偏,视线越过他,后面就是媚眼妖精——莫非之前他并不是有什么要事要办,而是一直和媚眼妖精在一起?   婚礼被扰了,媚眼妖精却没有半分生气的样子,倒像是在等一场好戏,她坐到沙发上点了一根烟,白烟袅袅的,那是妖娆的雾气,本来就凝着江南水乡濛濛烟雨的眼眸在雾气中愈发美丽的惊心动魄。   “有什么事吗?”明清远勾起唇角,无尽的魅色随着温柔的笑意铺天盖地般袭来——他倒要看看,谁比他会作戏?   “前些时   候,我真是对不起你……”明顾夕颜低眉,拉过他的手怯怯地说。   怎么?她居然要向他坦白她的背叛?   明清远浓眉微蹙:“对不起我?”   “是啊,都是我不好,是我一直误会你,一直怨恨你……我真的没想到程雪他们会和日本人勾结,还以为是你故意要害他……”明顾夕颜见他一直没有回应,不免也慌了,“你是不是一直都在怪我?”   她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竟带几分嗔怪撒娇的口气——哼,这个女人究竟有多高超的演技?   她是他的女人,他是她的第一个男人,这一点永远也否认不了。可是……她为什么念着别人?可笑的是,她还问他怪不怪她?她所做的对不起他的事还少吗?大哥才被送去美利坚,也不知还能再撑多久,而她腹中还有一个孽种!   “反正又不是第一次被误解了。”明清远状似无所谓的笑了笑。   “果然是大人有大量啊!”明顾夕颜拉着他的手贴到自己的小腹上,半天才红着脸轻轻地说,“宝宝很想你,我也很想。”   媚眼妖精掸了掸烟灰——好戏这才开始呢!   不提也罢,这一提,明清远再压抑不住被她欺骗的气愤,一把把她掼到楼梯上:“什么宝宝?你以为在外面做了什么丑事我不知道吗?”   根本来不及反应,明顾夕颜就从五六级高的楼梯上摔下来,她只是下意识的去护住小腹,三分疑惑,七分惊恐:“清远,你……你这是怎么了?”   媚眼妖精也被惊得霍然站起:“少帅!”   “那个程雪有什么好的?值得你为着他和他的孽种对我曲意逢迎?”他歪着头,俊美的脸上挂着天真无邪的笑容,似乎在认真询问这个问题,又似乎只是在调侃。   这样的天真,实在太为冷酷。   她顾不得脚踝传来的剧痛:“清远,这是你的孩子,我和程雪清清白白!”   “清清白白?你以为你是谁?别自作多情的以为我爱你——你不是一直很得意吗?你不是一直把我玩弄于股掌之中吗?我告诉你,你这颗棋子落错了!”他冷冷地一声笑,用尽心力去说刺痛她的话,可是胸口那里偏偏不听使唤,兀自随着心脏的跳动一下一下痛的厉害,“我已经把我大哥送出国了,你永远也见不到他,而且你想要什么,我就毁掉什么。姓顾的,你不让我好过,我也不会让你好过,今生今世,来生来世,我都不会放过你!”   作者有话要说:某人说小虐怡情啊,所以我就继续虐下去~~~~   咳咳,老大是虐身,老二是虐心,至于小顾,身心都虐,O(∩_∩)O哈哈~~~   PS:里面地名都是真的,新泽西州新布伦瑞克的施贵宝实验室那个时候研究特效抗生素其实就是青霉素,XDDDDD~~~~ ☆、第二十五章 芳根中断香心死   冯医生小心翼翼地掩了卧室的门,才欲下楼,忽然有一股巨大无比的压力压向心头,动一动也是艰难无比。   媚眼妖精不知什么时候守在楼梯上,倚在扶手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冯医生只是茫然地想,天下竟有这般美的女人,无怪少帅要纳她当姨太太。   “情况怎么样了?”媚眼妖精漫不经心地伸手撩了撩刘海,羊脂玉细细打磨般的手上戴着一粒钻戒。真是奇了,黄豆粒大的南非真钻竟不及她的纤纤玉指来的光彩夺目。   呆立半晌,冯医生才回过神来:“什么?”   “孩子怎么样了?”   “真是万幸,孩子……”毕竟是姨太太,同她说可要紧?   见冯医生犹豫,媚眼妖精已猜到大半,盈盈春水般曼妙的眼波一转,低声同冯医生道:“少帅若问起孩子,你就按我说的,告诉他孩子没了。”   冯医生苦笑道:“花夫人,少帅以后若是知道我说谎,还不得把我给杀了?”   “那你信不信我对少帅吹些枕边风,到时候死的就不只你一个人呢?”媚眼妖精呵气如兰,“就算我不同他吹枕边风,你现在下去告诉他孩子没事,少帅正生着气,十有Ba九要你把孩子拿掉,你能不照做吗?等哪天他不气了,发现你断了明家的血脉,你说……少帅会怎么对你呢?”   冯医生顿时噤若寒蝉。   “去吧。”媚眼妖精笑吟吟地放行。   “你究竟是为了什么?”见多了豪门世家里姨太太巴不得正房太太出事,巴不得正房太太无所出,可这媚眼妖精倒似事事替正房太太着想一般,冯医生实在是难以理解。   “我?”媚眼妖精自嘲地一笑,“我只是为了我自己。”   冯医生满心疑虑地下了楼,诊断明夫人有孕到现在这才几个小时?就被明清远火急火燎地摇了电话唤到明公馆。本还以为是明少帅不放心明夫人,要请家庭医生,谁知竟是明夫人从楼梯上摔下来,还是明少帅亲手推的——夫妻之间什么事情不好商量,怎么生这么大的气?   明清远正一脸阴沉的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此时光线不甚明亮,冯医生只能看到他一半的脸,而另一半,则在黑暗之中。这就好像希腊面具一样具有双重意味——光和影,希冀和绝望,以及欢乐和哀伤。   “少帅?”   “情况怎么样?”明清远低着头整理袖口,冷冰冰的声音直要把人冻住。   “孩子……”冯医生有些踌躇,该不该对他说真话?   “谁问你孩子有没有事了?我问的是大人。”明清远不耐烦地打断冯医生   的话,抬起头冷冷地睨他,一双眸子在黑暗中愈发的清亮。   “夫人并无大碍,只不过左脚脚踝扭伤,静养一段时间就好了。”冯医生见明清远依旧冷着一张脸,实在不敢贸然把话题扯到孩子身上,只小心翼翼的讲了一些饮食上的注意事项。   许久之后,明清远才嗯了一声,这样轻的声音如夜露坠地,迅速地溶进茫茫夜色中,没了声息。   立即有佣人送他出门,临出门时,终还是记得媚眼妖精的话,又不敢明说,心道等她小腹隆起时明清远就没什么话说了吧?冯医生回过头来叮嘱道:“少帅,夫人需要调理,至少也得再过一两个月……”   明清远微微一怔,这才反应过来冯医生说的是什么意思,这一提,他的眼眸又不由地黯下去,手紧紧攥着沙发布——碰她?冯医生说她怀孕六周,可往前推算,除了从城隍庙归来的那一夜,他又何曾碰过她?现在回想起来,那天晚上她任凭身上青紫也对他柔弱顺从,是对他心中有愧?还是为了要让他坐实这个挂名的父亲?   哼,这样看来,她还真是伟大,牺牲婚姻,牺牲身体,只是为什么她不能贯彻始终?   这样的失败,明清远已经没有办法再想下去了,伸手去摸雪茄,却是一手的空——他在这里究竟已经坐了多久?吸了又掐,掐了又点,一盒新开的雪茄都已经见了底。   “喏。”媚眼妖精递了一根烟给他。   “谢谢。”明清远接过了它,用洋火点了。白的烟袅袅绕绕,如梦一般……从结婚到现在,不过五个月罢了,从他认识她到现在,也不过半年多一点罢了,又何必希冀她死心塌地的爱他?   媚眼妖精却是笑:“两个人是情,三个人是孽。”   明清远吐出一口气,迷迷蒙蒙的烟雾被吹得四散开来,隐隐约约想起他们在西安的时候,他夜夜难眠,去露台吸烟。更深露重,她为他披衣时笑吟吟的一句:“别抽这么多烟,对肺不好。”   “我去看看她。”明清远将烟掐灭。   这才几步路?却同无限的远,每一步,都如踏在刀刃。   终于还是到了,明清远推开门,停在门口仔细地看着她,明顾夕颜搭了一条羊绒毛毯侧身躺在床上,背对着他,只能看到一条雪臂露在外面,漆黑的发丝凌乱地散落,在床上铺开一片。   他当然记得那把青丝收束在手中的触感,微微的痒,那时他还笑着说,这般的长,怎么打理?无怪人们常说三千青丝惹了三千烦恼。   三千青丝当真惹了三千烦恼。   他真的很想走过去问她,在你心中,我究竟算什   么?这半年的夫妻关系,又究竟算是什么?   满目都是怅然的颜色,明清远终于转身离去。   一阵悉悉索索的衣料摩擦声过后,外面再没了动静,他……还是走了吗?   明顾夕颜只得苦笑,不知不觉,枕头已经湿了大半——原来这次她还是高估了他对她的感情。真是天真,他还哪里是个人?分明是一把没有感情的利刃,一瓶见血封喉的剧毒。   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算计之中,本来她还感激他在西安做的一切,可是现在细细一想,西安事变的一切过错都由张学良和杨虎城承担,中Gong中央人人都当他是大恩人,换作是她,她也愿意。   又有什么爱?他对她的宠溺无非是明知来日要在她心头刺一刀而先一步施舍给她的镇痛药。   今天早上还说带她去见他大哥,可是转身就把他大哥送出国;冯医生同她说他有要事得办,可是他居然和媚眼妖精在一起——他就那么确信自己被他的虚情假意蒙了双眼?很多时候,她真的怕去深究他的目的所在。   疲乏至极,又哭了许久,便渐渐沉睡,便是梦中他也不愿放过她,霸道地占据了她全部的思想。   梦中,他把她掼到楼梯上,恶狠狠地道:“我已经把我大哥送出国了,你永远也见不到他,而且你想要什么,我就毁掉什么。姓顾的,你不让我好过,我也不会让你好过的,今生今世,来生来世,我都不会放过你!”   这是诅咒吗?   明顾夕颜忽然觉得这半年是二十多年来自己活得最辛苦的岁月,她告诉自己不能哭,可是泪水还是簌簌落下,浸透了岁月风尘中升起的无尽月色。   “别哭。”有人无比怜爱地帮她拭尽泪水。   她睁开一双泪眼,坐在床边的面容这样的熟悉,根本就无从回避:“你还来做什么?”   明清远哑着嗓子,眼底有一抹不可琢磨的恍惚:“我只是……不想失去你。”   多好听的话,让人想到遥不可及的幸福,想到白头偕老时共阅一卷书,想到他们的孩子长大后……   孩子,呵,不就是他亲手把自己推下楼梯,这个孩子差点就没了吗?   真是可惜,如此深情款款,这些话却都是假的。   “你的戏还打算演到什么时候?”张口,明顾夕颜才发现原来自己的声音和他一样,都已哽咽沙哑。   看着她微微颤动的睫毛如同风雨中的蝴蝶一样正在奋力挣扎,他一把抱住蜷缩的她:“夕颜,我根本就没想过要演戏,我也根本没有玩弄你的意思,我对那些有的没的早就腻了,当年的一   切我也不想追究了,我是真的想要停下来。”   她的头就靠在他的左胸,这里的心跳安稳而有力。   怎么?他这样睁着眼说瞎话,心跳都不会加速吗?   明顾夕颜拉过他的右手一口咬到他的小臂上,一直咬到牙根酸痛也不肯松开,似乎一直要咬下一块肉来才愿罢休。   明清远只是默默地任由她咬,硬是不开口哼一声疼或是要她停下。   过了许久,她松开了他的手,也松离了他的怀抱,只是木然地靠在他的胸前:“你放过我吧。”   明清远紧紧盯着她,眼里浮起无数冰凌,看了许久,他忽然冷笑一声,起身负手向门外走去:“你休想!”   谁是谁的劫?   看着他的背影,明顾夕颜的双眼痛苦地闭合。   夜色渐渐弥漫开来,潜伏在暗处的巨兽不知什么时候会暴起伤人,空气中有暗色的涟漪一层一层地扩散开来,夹着几分说不明道不白的情绪。   明清远望着窗外,大上海十里洋场,川流不息的灯红酒绿。现在……她是不是纵然看到这样热闹的景象,心中也是清冷一片?   起先他确实是在演一场戏,他说,等到耄耋之龄,牙齿都脱落了,脸上净是皱纹了,记忆力都衰退了,也许看到这本册子,就能清晰地回忆起那一日来了什么客人,你又是如何捧着花向我走来……他说,夕颜,我承认错误好不好,以前逢场作戏的场面难免有些,但从此以后我一定和她们断了来往,只求你别听那些恶语中伤,好不好?他还骗她说,当年我醒过来,真的没想到自己还能活下来……妈把我送来上海治疗,康复以后,我也曾去北平寻你,可是已经找不到你,只能一遍遍问自己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殷殷切切,听来便觉真心实意。   他以为自己可以全身而退,可是千算万算,每一个细枝末节都算计得丝丝入扣,却算漏了自己的情。   如果从头至尾都是假凤虚凰,那么为什么他会因为她的一句话就去种下紫藤萝?为什么听到看到她和别的男人有来往,他就气不打一处来?为什么戴笠发现她和投降日本的程雪有来往时,硬逼他交人,他要把这件事情压下去?   多少次在月下发誓要让她生不如死,到头下还是狠不下那颗心。   便是方才,才离开了她,为什么又坐到床边看她惨白的睡颜?   他看着套在左手无名指上白金戒指,是两心相扣的式样,他原来还嫌这个式样太过女气,她却喜滋滋地说这能够象征拥有戒指的两个人永远都心心相印。   明清远   的眼眸一黯,从橱子里拿了一个水晶杯斟了半杯威士忌。他缓缓转着酒杯,怔怔地看着它,他想抓到一些什么,却终是指尖砂,越想抓牢,流逝的越快,最后只落得一手的空。   从前,从前,他们也是甜蜜过的。   在中华门城楼上的那次,《中央日报》的记者过来帮他们影像。他直接揽过她的腰,她惊愕地望他,想要伸手去拉开他的手,然而他已经吻上她的额头。第二天他们的照片刊在《中央日报》的头版头条上,标题写着:郎才女貌,佳偶天成。单是照片便占据了四分之一的版面,角度抓得极好,空气中有着花蜜的微甜漾开,他吻着她,如同永世的恋人……   新婚那夜,他俯身子用吻霸道地撬开她的唇舌,层层深入,抵死缠绵,滑腻的舌在她口中缠绕和探索。她是第一次,因为他的突然袭击而痛得厉害,指甲死死地掐进他的背里去。在他困惑的瞬间,她仰起头吻他眉中的那颗小痣,呵气如兰:“清远,轻一点好吗?”   开国民党第五届中央执行委员会第三次全体会议的时候,他在她耳边轻轻地说:“别离开我,夕颜,你会陪我到老吗?”她紧紧抱住他说:“我不会离开你。”   后来怎么会发展到这一步?   一模一样的脸,迟了七年的时光,他们之间横亘了太多的阴差阳错。   只能说是命运,以及时光。   明清远仰首,将威士忌一饮而尽,火般浓烈,从喉咙一直火辣辣地烧到胃部。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他又怎么不想同她过这样的生活?留得一片枯荷听雨,驱车看一轮落日,握住她的手书写一首《子矜》……岁月静好,只要能够每天看到她,便窃窃欢喜。   可是,这一切究竟还要再错多久?   他也知晓自己是自私的,容不得一点点背叛与无视,他也那样的怕,生怕束得不牢,她便离开了他。   一次一次,他重重地伤她时,心里又何曾好过?可是就像一个恶性循环,每每伤口稍稍回复后,他又将她伤至崩溃边缘。   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收手?又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放过她?   茫茫的夜色里,明清远站在窗边疲倦地闭了眼,忘记她,还不如忘记自己。   媚眼妖精在外面看了许久,终于慢慢走到他的身后用双手环住他的腰。   “是你。”   “是我,今天是我们的新婚之夜。”她将头靠在他的背上,“少帅,我才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人,你这个样子,我会很嫉妒。”   嫉妒?是啊,他也不是无知无觉,他胸膛里的那颗心也会   受伤,也会嫉妒。   沉沉的墨色一层层地加深,远处有夏虫的声音,嘶哑,又极长,凄厉如泣血。   明顾夕颜仍然嗜睡,沾了枕头就是沉沉一梦,她想,这样也好,省得忍受传入耳中的明清远和媚眼妖精在隔壁欢爱的喘息声。   晨起时也仍是呕得精疲力尽,医生说这些症状要等到怀孕十二周后才会消失,等到那时,她的体重将会大幅增加,孩子也会开始在腹中运动。   那时……等到那时她和明清远之间的关系会如何呢?   夏日里天亮得早,她吐完抬头的时候,有阳光拂照在脸上,一束一束从天空泄落的温暖仿佛能一直照入心底,抚慰她此刻的冰冷。   咦?庭中的紫藤萝是什么时候谢的?只余郁郁的叶,再无轻烟般迷蒙的紫。   花期已过,花事已了,又能怪谁呢?   明顾夕颜轻轻抚着小腹,唇边不自觉漾起一抹慈爱的笑:“爸爸不要你了,妈妈还要你,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正说着,她看到楼下有一名戎装男子,阳光在他身上撒了一片温暖的浅金,玉面朱颜,魅惑如妖。   似乎,他往她这里望了一眼。   只一眼,明顾夕颜的身体便剧烈的颤抖起来,她痴痴望他的容颜,手指紧紧地抓着窗帘。   偏偏这时候媚眼妖精又从屋子里出来,为他整理领口,动作熟稔如夫妻多载。然后,她踮起脚来在他的唇上印了一下。   明清远宠溺地替她理了理头发,又在她耳边说了什么,逗得媚眼妖精格格直笑。   没了她,他依旧活得风光无限,他又何曾在意她?他又何必在意她?   明顾夕颜瘫软下去,怔怔地坐在地板上,眼泪很快就顺着脸颊坠落下来,她努力去笑,努力去擦拭,可是眼泪越擦越多,越擦越是无力。   宾士车的声音已经远去了,她拉拢窗帘,环着膝盖哭得无声。   素白的窗帘上尽是镂空的花朵,阳光透过窗帘影影绰绰地落到明顾夕颜身上,如同被火焚烧的花朵,如同在洛阳那夜看到的牡丹,皆是一幅黑黑瘦瘦营养不良的身架,全然看不出诗画小说中艳绝天下的样子。   这般的花,有谁会持了红烛去赏?   抹干眼泪,她从房里出来要了一只铁桶和一盒洋火,吴妈虽不解,却还是弄来了。   明顾夕颜熟门熟路地开了书房的最后一个抽屉,取出里面全部的书信与日记用桶装了拎到庭中。   媚眼妖精正卧在树下的躺椅上做面膜,顶着一张雪白的面皮看她:“姐姐莫不是学黛玉焚稿?你多少也要替   腹中的孩子想想。”   明顾夕颜惨然一笑,只是划燃了洋火,伸手将那些书信日记全点燃了,眼睁睁地看着火苗舔着白色的信笺,一行行清丽的字迹皆被火焰吞噬,终于尽数化为一片死灰。   “姐姐!”媚眼妖精一跃而起,面膜也落到了地上,露出倾国倾城的一张素颜,“你可千万不要想不开。”   明顾夕颜注视她完美无瑕的面容,心里悄悄生出长长的刺,微微的疼。然后她抬头望着天,才早晨七八点钟,日头就已经明晃晃的了,直教人睁不开眼睛,又有那样热的风,薰得人胃中泛酸食欲不振。   从前读过那样多的诗词歌赋,最爱的还是李商隐,他说,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这一生还这样的长,可是已经如此潦草的收局了。    ☆、第二十六章 白日相思可奈何   “这世上怎有你这样多疑的人?她不过和那个男人喝了几回咖啡又把他拖到我那里,你就疑心成这样,还没见过你这样拼命给自己找绿帽子戴的人呢!”那中年妇人笑得脸上抹的粉都簌簌下落,“便是在我那里,他们也没做什么呀,当时我还以为有什么好戏,就着门缝看了半天,结果连衣服都没脱一件……”   “你妄言了。”易副官小声提醒那名中年妇人。   那中年妇人正唾沫横飞说得兴起,被易副官一提醒,这才想起面前坐着的这个青年男子是明少帅,自己周围又荷枪实弹的,吓得连忙捂了嘴。   “说下去。”明清远看着她,平静的眼里没有一丝波澜。   “没……没什么了……后来她和他说了几句话就走了,我还记得那男的说您利用她,还对她说……说少帅您不仁,夫人不必对您有义?夫人却是很踌躇的样子……”   他动用军统局的人去查她和程雪的事,又把那家旅馆的老板娘找来……想不到……想不到竟是这样。   脑子里“嗡”的一声响,明清远紧紧握住了一卷文件——他当时真是昏了头,怎么就不愿意去信任她呢?   “少帅,我……”那中年妇人讪讪。   “带她去领赏吧。”明清远不耐烦地挥挥手。   那中年妇人千恩万谢,扭着水缸般粗的腰随易副官出去了。   东南沿海夏季尤为多雨,天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暗下来的,闪电不时划破铅灰色的云,一场暴雨即将倾盆而下。   既然如此,那么她腹中的孩子当真是他的?隆隆的雷声中,明清远将那卷文件握得更紧,背上冷汗涔涔——他直接把她从楼梯上掼下去,五六级高,那孩子……还有的活吗?   ——他竟亲手杀了他们的孩子?   犹记得昨日她站在楼梯上拉着他的手贴到自己的小腹上,半天才红着脸轻轻地说:“宝宝很想你,我也很想。”   他却以为她是曲意逢迎,不仅对她恶语相向,还说今生今世,来生来世,他都不会放过她。   她说,就算是个梦,我也会和你一起做下去;她说,我早就认定了你;她说,无论如何,都不要放弃心中的信念,我在你身后支持你……原来她并没有骗过她,她说的每一字每一句都是真的,只是他不肯相信,不愿相信。   明清远努力想让自己平静下来,可是眼前总是浮现起昨日她在媚眼妖精给她敬茶时的表情——那样呆似偶人,又极痛苦的样子,那一瞬间让他想到了焚稿的黛玉。   他是怎么忍心在她伤口撒了那么一大把盐的?   还有那个未出世   的孩子……到底,还是他扼杀了他们之间最后的希望,还是他把自己和她逼到这般境地。   又是一道闷雷打下来,雨“哗”地一声倾盆而下,溅起一片茫茫的水雾,远处的一切都模糊如无法企及的梦。   全都是他的错……   明清远松开手,那卷文件轻飘飘地落了地,原来是校长发来的委任令。   易副官带那中年妇人领完赏后刚一进门,就看到明清远盯着自己的右手,似要去看清上面的每一条纹路,似要去看清这漫长的一生繁华抑或荒芜。   然后他缓缓收拢五指,像是在挽留什么,纤细修长的指尖有银色的月光舞动,一朵黄昏盛开翌朝凋谢的夕颜花正在月光下收拢它的花瓣。   “少帅。”易副官低唤,“你……还好吧?”   “没什么,只是有点闷,想出去走走,你不用跟来了。”明清远把手撑在桌面上站走,步履蹒跚地出了门。   一路头痛得厉害,明清远扶着墙慢慢地往前走,经过一间房间的时候,听到里面有人道:“……事情就坏在明振伟身上啊。”   听这声音倒像校长的结拜兄弟冯玉祥。   什么事情坏在父亲身上?明清远本是无意,听到这一句话后便不由停了脚步,在门外屏气凝神地听着。   有人接过话头:“是啊,谁想得到他不仅仅亲共,还秘密入了共Chan党。”   只听冯玉祥道:“亏得明太太深明大义,把这件事告知委座……”   听得明清远心惊肉跳——父亲何时入了共Chan党?   他没有犹豫就推门而入:“你们在说什么?”   蒋介石编定全国战斗序列时将江苏长江以南及浙江地区划为第三战区,以冯玉祥为司令长官,可是却用心腹干将顾祝同为副司令长官,这江浙军又是明清远的嫡系,冯玉祥的司令长官不过是个空架子,事情皆由顾祝同和明清远处理,他什么也管不了。   眼见着明清远推门而入,问他在说什么事,冯玉祥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凭什么事事都要听这个毛头小子的?   “你们说我爸是共Chan党?”   “不错,你老子的丑事谁人不知?就连委座也是知道的,当年开枪射杀你老子的命令就是蒋委员长亲自下的。”冯玉祥冷冷地一声笑,“若不是因为这样,明清远,你以为委座平白无故会这样重用你?上上下下只瞒你一人罢了!”   外面雨势极为迅疾,粗大的雨点密密麻麻地敲击在玻璃窗上,天色昏暗如永无尽头的黑夜。   雨犹未歇,冷风寂寂,吹   得窗户“啪啪”直响,直教人心也被吹得冷了。   媚眼妖精看着浑身湿透的明清远,不由奇道:“少帅,你这是露天洗澡?”   明清远沉着一张脸,从文慧手里接过干毛巾擦着仍在往下滴水的头发。   这会儿易副官才小声同媚眼妖精道:“少帅在大雨里站了一个多小时……”   “没事在雨里站着做什么?”媚眼妖精笑吟吟地帮他去解外衣的扣子,“是降火吗?”   明清远后退一步:“今天白崇禧来上海了,暂住在霞飞路那里,等下易副官送你过去。”   “怎么?”媚眼妖精脸色一变,“你让我去陪白崇禧?”   “当初是你说共Chan党是我们共同的敌人,我手握兵权,而你,还有些资本去当你的说客。我们不过是合作关系。”明清远唇角一勾,便是一轮明月投下的影,“花解语,我以为你已经很了解我了,如果将来我的女儿有价值,我都会去利用她,更何况你?”   “说的倒是无情,可做的呢?”媚眼妖精也是笑,她本就生得极好看,这一笑,渺渺然从极远的地方传来清脆的银铃声。   明清远冷哼一声,径直上了楼。   媚眼妖精懒得追上去,便坐到沙发上取了烟,还没点,明清远便跌跌撞撞地从楼上下来拉了她急急问道:“谁进书房了?”   “谁进你书房?”媚眼妖精蓦地想起早晨明顾夕颜在院中里烧的书信日记,梦般迷离的眸子变得清亮起来,“是不是少了一些书信日记?我早上看到姐姐把它们全烧了。”   “是啊,片纸不留。”文慧添油加醋。   她竟把它们全烧了?   明清远松开媚眼妖精,脸愈发阴沉得可怕。   “是啊,我怕她学黛玉焚稿,特地要吴妈在上面守着她。”媚眼妖精笑得柔媚至骨,“喂,你跑那么快做什么?不要我去陪白崇禧了吗?”   推开房门,明清远紧紧盯着抱着膝盖坐在床上看雨的明顾夕颜,她还有心思去看雨?下面是不是还有闲情去写一句留得枯荷听雨声?   明清远冷冷道:“你把我大哥的东西全烧了?”   明顾夕颜只是望着窗外的冷风冷雨,对他的话置若罔闻。   明清远全身都散发着阴冷之意,他上前几步将她从床上拽起来,咬牙切齿:“你告诉我……你只是把它们藏起来了,并没有烧掉……你快说!”   黑的眸子极黯,黯然如没有星月的黑夜,无底深渊一样的绝望,明顾夕颜静静地看着他,然后静静地笑了。   这样静的笑容,仿佛是山间一条清澈的   小溪在静静流淌。她仍在笑,唇上脸上,便是鹿般大的眼中,笑意也都在一分分加深。   吴妈在一旁只觉得这景象越来越诡异,不由出了一身冷汗。   “你说啊!”明清远的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   明顾夕颜歪着头轻轻笑道:“我烧得干干净净,照片也全都剪碎了抛掉了。”   这样轻的话语于他却若雷霆,明清远额头上血管迸起,回手就拔出腰间的佩枪,“咔嚓”一声子弹上膛,对准了明顾夕颜的头。   吴妈连忙劝道:“少爷!”   “你开枪啊!你大哥就是在我面前饮弹自杀的!你不是早就想杀我了吗?”明顾夕颜冷冷地睨着他。   冯玉祥说得对,上上下下只瞒你一人罢了!所有的事,只瞒着他一个人。   明清远扣在扳机上的指头微微发抖:“你说什么?我大哥他是……”   “你开枪吧。”她以手护住小腹,屏息闭眼,如死了一样了无生气。   像是有一把玻璃扎进心脏,碎玻璃把那里割得支离破碎,滚烫的血汩汩流出,落得一身的殷红。   明清远慢慢松开扳机,按住胸口转身走了。   夜半时分,房里多了一阵呛人的烟味,把她从梦中呛醒。   明顾夕颜知道房里多了一个人,这样熟悉的雪茄味,不用嗅,也知道来的人是谁。   他又来做甚?   明清远拍亮了灯,他站在灯影里,脸上落了深深浅浅的阴影,像元宵节的时候他们共执兔子灯的样子。   只是如今已不是当时的心境,他瘦了许多,她亦好不到哪里去,在与他两相折磨时皆是沈腰潘鬓消磨。   或者说一切皆是她自做自受,彼时十五六岁的年纪,爱那个人的秋阳般温和,爱那个人的无害,爱那个人的安全,偏偏又对他猜忌甚重,父亲牺牲后硬是逼他给个交待。   后来遇见这个人。那个人有些闷闷的,这个人却不。因为那个人不够这个人魅惑,不够这个人诱人,所以她一头栽进,注定从此体无完肤。   明清远走过去坐到床边,温暖修长的手轻轻抚摸她的脸,明顾夕颜听到他轻轻地说:“我今天情绪不好,又碰上你把我大哥的东西给烧了,所以才会这样,本来……本来我是打算为了孩子的事向你道歉的。”   她望着他太过幽深的眼睛,这样的深,里面究竟藏了什么?他在楼下对媚眼妖精说,花解语,我以为你已经很了解我了,如果将来我的女儿有价值,我都会去利用她,更何况你?   一字一字,她全听在耳里。   这个男人,他   还是有心的吗?   “是我错的太离谱,我道歉好不好?”明清远满脸憔悴的抓住她的手,低低的说,“只要你开口,我立即赶花解语走,我们以后还能有别的孩子,生……女儿好不好?”   “怎么?我还有什么值得你利用的地方吗?”明顾夕颜的眼中平静至极,没有悲伤,只余绝望。她轻轻地一声笑,“啊,我知道了,你想知道你大哥为什么会在我面前饮弹自杀?”   “怎么回事?”他顺着她的话问下去。   他的话再次刺痛她的心,他果然还是怀揣目的而来。这里还有什么东西属于她?只余了无边际的绝望。明顾夕颜用力甩开他的手:“明清远,你个混蛋!我永远不会告诉你!”   “夕颜,我爱你。”明清远一把圈住明顾夕颜,把头埋在她的长发中深深吸一口气,她身上淡淡的晚香玉的芳香仍能带给他悸动。   明顾夕颜一怔:“你爱我?”   “我说的是真。”明清远低叹,无边的绝望,这样的轻,仿佛被风一吹,便要散去了,“我是今日才知道什么叫一失足成千古恨,只希望你能够原谅我。”   “你没听过狼来了的故事吗?你这样反复无常,我还会再相信你吗?”明顾夕颜垂下眼睫,脸上出现两轮扇般阴影,“你若真的对我还有一点点的怜惜,就放我走吧。”   “你就这么迫不及待要离开我?”明清远被她的话语激得连最后一丝理智都没剩下,他狠狠掐住她的下颌,磔磔怪笑道,“我囚你一生还不容易吗?穷尽一生,你都休想有机会离开我半步!”   手腕扬起,她便无声地跌下去。   “明清远,你才是最可怜的人。知道吗?每一个人都有良善和罪恶两种性格,同卵双胞胎则有可能由每一个人承受一面,如果其中一个承受了完全美好的性格,风度翩翩,温和正义,几乎是完人,那么在这种情况下,另一个则必然是穷凶极恶的罪犯!你这样自私,这样霸道,怕是灵魂残缺的不仅仅一点两点吧?”明顾夕颜以最悲哀怜悯的目光昂首望着他,“余云岫和我说过了,同卵双胞胎往往不得善终,就是因为人格分裂之故!你坏事做尽,我想,你一定得不了善终吧!”   明清远挑起唇角,露出得意笑容:“那么你放心好了,就算要下地狱,我也要拉了你一起去!你永远都不许离开我!”   “真是可悲,因为有一个近乎完人的大哥,你骨子里永远都是自卑,你时常不安,你太会嫉妒,你抓住一样东西就再不敢放手……”明顾夕颜的唇角淡淡上扬,“明清远,你注定得不到真爱,因为你自卑到甚至不敢相信   自己会被爱。”   明清远怒极,拂袖而去:“我说过了,穷尽一生,你都休想有机会离开我半步!”   他走了。   他走了又能怎样?   明顾夕颜自嘲地笑了笑,现在,空余自己一个人面对残局。   她目送他走出去。    ☆、第二十七章 月斜楼上五更钟   暗的天沉得直要坠下来,外面不知是什么夏虫正唧唧地叫着,一声长过一声,扰得人心神不宁。   明顾夕颜在床上呆坐许久,耳畔一直回荡着方才他说的话——他说,那么你放心好了,就算要下地狱,我也要拉了你一起去!你永远都不许离开我!   可是永远究竟多么遥远?是掌心纹路的长度?是漫漫一生的距离?还是生生世世的纠缠?   望了一眼仍亮着的灯,明顾夕颜想要过去把灯关掉。只是才一动,便觉小腹酸痛至极,额上涔涔冷汗渗出,滴滴嗒嗒浸湿了整张面庞,散乱的长发也有几缕粘在惨白的脸上。   自怀孕以来,还未曾有过这般情况,莫非……   来不及反应,两腿之间便似乎有一股热热的液体流出。明顾夕颜的脑袋里顿时空白一片,怔了许久,她才用极其缓慢的动作掀开羊毛毯,里面的衣裳已经被血液浸成一片暗红。   她的孩子……她的孩子……   这回连坐着的力气都失却了,两手沾满鲜血的她想哭哭不出,整个人绵软无力地倒在床上。   生无可恋呵。   原本期望的是获得轰轰烈烈的情爱,到头来才发现所谓的轰轰烈烈不过是飞蛾扑火,注定只是犹如海市的惘然一梦。   等到力气稍稍回复,她挣扎着起身,从妆奁盒里拿出剪刀往手腕狠狠划下,手腕上立即裂开了一道狭长的口子,血液湍急地从伤口汹涌而出,顺着手腕开出一朵朵血红色的曼珠沙华。   可是那股痛依旧掩盖不了心口的疼痛。在那里,一下一下,随着心脏的收缩与舒张,浑身的血液都凝着痛。   挣扎着去关了灯,她躺在床上回忆那些自己经历过的人,经历过的事,流水一般飞快地从眼前掠过。   车头灯的两道光直射在她的身上,雪佛莱距离她愈来愈近,愈来愈近。他转着方向盘,车胎和地面的摩擦发出极难听的吱吱声。正是夜深人静的时候,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无边的夜色里,一辆黑色的雪佛莱像是传说中的貔貅一样,怒吼着向对方疾冲了过去。车子离她只余半尺的时候,陡地转了弯。明清远摇下车窗,看着她苦笑:“怎么会是这么个傻丫头?”   他又走近几步,在她耳边低低地吐出六个字,三分捉弄,七分调戏。他说:“我要你嫁给我。”此时明月初升,婵娟的光辉如水银泻地,斜洒进来,月光和星光披了满身,颀长隽秀的侧影。于是她与明清远击掌为誓:“好。”那一瞬间,有明月的清辉从掌心中绽出来,在很多年后,依旧会悠悠地回响在岁月的风里。   她看着病床上的他,不由   愁眉长敛,簌簌落泪。她低头,抵住他的眉心,轻轻地说:“你别死,我是顾夕颜。”她自幼孤苦,又曾随父亲打入国民政府内部,早见过太多的生离死别,可是不知为何,这一刻,她想,如果他死了,那么整个世界都会随他而去,再不能回头。忽然眉心一凉,有纤细的指拂过她的眉心,手指修长,小指伸不直似地微蜷着,有点阴柔的意味。他说:“我还没死呢!别急着抚尸哀恸。”   西洋落地钟传来当当的声响,从客厅一直传到卧室,放在梳妆台上的腊梅静静绽放,有缱绻绵密的柔情,红萼无言,却唤起玉人。她很不舒服地呻Yin了一声,似要散架一般的身体和满床的欢爱气息都昭示着昨夜并非一场梦。这个时候,一个温暖的身体从后面贴了过来,他在她耳边柔声问道:“昨晚我弄疼你了吗?”   垂在床边的手越来越冷,眼前亦是渐渐发黑,胸口仿佛被巨石压着,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她不会给他机会囚自己一生,爱到绝望时,以死诀别,是最好的办法。   明顾夕颜在黑暗中微微笑着:“宝宝,妈妈去那边陪你……”   可惜,未遂。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醒的,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醒来。   但还是醒了,她醒的时候是在一个午夜,月华满地,清辉朗朗,明清远满目通红憔悴不堪地守在床边,见她醒了,他欣喜若狂地握住她的手,喃喃念道:“你终于醒了……不要离开我。”   他守了多久?一天?两天?三天?还是……一个月?   如果不是他的眼睛一如既往地出卖了他……她也许会相信。   她别过脸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她知道哪怕自己只看一眼,便会再次深陷其中不能自己。   腕上已经包裹了厚厚的药布,可是伤口处仍痛得厉害。   ——裹得住的伤口,裹不住的痛。   “我不会让你死的,你若再敢寻死,我就倾尽兵力让整个延安血流成河。”明清远冷冷威胁。   血流成河吗?看来她的命倒是值钱。明顾夕颜的唇角无力地扬起,却笑不出。   自有佣人细细收走剪刀、镜子、花瓶……可以摔碎了割断血管的玻璃杯被换成紫砂茶盏,可以捆缚成结自缢用的床单也被换成细细织就难以扯开的云锦。又多了几位佣人昼夜寸步不离地看着她有何异常举动,吴妈负责撬开她的嘴灌入食物,防着她绝食而亡。   他不许她死,哪怕自那日她自杀未遂后,他再没来看过她。   既然他这般恨她,为何还不放手?   红尘滚滚中,爱恨不过一张纸的正   反面,他是看不透,还是已经看透却太过执著?   宁愿以囚禁她来显示自己的长情……   明顾夕颜苦笑,也只能苦笑,如今,连性命都不再属于自己。   七月流火,八月流金。   这才七月伊始,上海就已经酷热难当,每天中午西洋钟打过十二下,人的上眼皮和下眼皮便不自觉的打架,恨不得一觉睡到下午三点钟才好。   明顾夕颜早就注意到了这件事,十二点多的时候,文慧打着哈欠端了碗筷进来。   她木然扫过面前的菜肴,堪堪色香味俱全。明顾夕颜吃力地从床上坐起:“今天我自己吃,你们都去休息吧。”   文慧向来是投机分子,谁得宠就投靠谁,若不是今日轮到她给明顾夕颜喂饭,打死她也不来这里。   当下,文慧碗筷菜肴放到床头柜上,招呼着房里别的佣人出去了。   明顾夕颜屏气凝神地听着,直到再听不到脚步声,枯瘦的手颤抖着伸向饭碗。   “啪”地一声响,瓷片碎了一地,她从饭里捡出一片碎片,回手,狠狠地划向自己手腕。   旧伤方愈,又添新伤,血液在顷刻间淹没身上的衣裳。   可惜,在她的残存的意识尽数退去之前,却有一个人把她横抱而起:“我不许你死!”   明清远坐在抢救室外的长椅上,头上的血管一跳一跳痛得厉害。   她若是有个万一……他攥紧了拳头,指节发白。   恐惧滋味如潮水般涌来,没过胸膛,没过口鼻,眼前漆黑得什么都看不见,身上越来越冷,快要死去一样的喘不过气来。   他在害怕,怕苍白无力的余生少了她的相伴,怕她将他生命中所有美好记忆通通都带走,怕再也无法弥补自己所犯的错误……   把她囚禁,哪怕他不去看她,心思也能有个落脚之处。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每每抢救室里出来一个人,他都要紧张地拉过来问一句:“护士小姐,她现在情况怎样了?”   “少帅,夫人是B型RH阴型血,现在失血过多,血库里的血不够,我们正想办法呢。”从抢救室里跑出来的护士急急道,“对不起,请让一下,我要去前面问问……”   明清远一把抓住护士的袖子:“护士小姐,我也是B型RH阴型的血,你用我的血。”   护士有些迟疑的望他:“少帅,您是万金之躯,这样子……”   “快点吧,救人要紧!”明清远已经把袖子摞了上去,“马上就给我抽血,她需要多少你就抽多少!”   直到看着自己的   血一滴一滴流进她的血管里,明清远这才放过那名护士。   明顾夕颜就在前面静静的躺着,她的手腕上绑着厚厚的绷带,鼻子里插着一根通往氧气瓶的管子,身边全是各种维持生命的管子瓶子……这般景象,像极了大哥昏迷不醒的样子。   明清远的心极慌,生怕她和大哥一样,这一昏睡,就再也没有办法醒过来。   毫无血色的脸,骨瘦如柴的臂,尖尖的下颌,深陷的眼……无一例外都在告诉他这名女子如今活的多么艰难。   这段时日他究竟是怎样的残忍,才能忍心不去关怀她?哪怕只关心一下。   不知守了多久,外面的天一点一点暗下来,她却依旧了无生气地躺着,一张脸比医院的被单还要苍白。   他已经将她折磨得够久了,她亦已经将他折磨得够久了,彼此之间还要相互折磨多久?   是不是……该放手了?   “少帅,您要不要吃点东西?”易副官小心翼翼地问他。   明清远依旧怔怔地看她,过了许久,才终于下了决心:“你回去给她办一个出境证件,顺便把严律师喊来。”   易副官不解:“少帅,这是要做什么?”   “照我说的去做就好。”明清远勉强勾起唇角,却终抵不过心中酸涩,“我出去找医生。”   这一次寻死又未遂。   明顾夕颜还是恢复了意识,这个时候有冰凉纤细的手指抚过她的眉,她的面,月光一样的冰凉。   她没有睁眼,也懒得睁眼,因为她知道是谁。   “傻丫头,你怎么会去寻死?你死了,我怎么办?”他的呼吸紊乱,拂开她额上的发,“我也不知道你有什么好的,可是我就是爱上你了。傻丫头,我甚至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爱上你的,也许是在北平的时候看到你和我大哥在樱花树下亲吻,也许是在南京看到你,也许是在佘山的时候背你上山,可笑吧,我居然连什么时候动的心都不知道。更可笑的是,我一直在压抑,一直在告诉自己这只是计划里的一步……而且你和我大哥毕竟从前相爱过,你说的没错,我是自卑,所以每每你对我好,我就怕的要命,怕你只是为了我这张脸……”   她心里忽然难过起来,你我同床共枕半载,你竟然只有这一刻的光阴能够对我坦诚相待吗?   “后来我想,如果能一直在你面前扮演我大哥,似乎也很幸福。我对自己说,我不后悔娶你为妻,但是现在——我后悔了,早知道会将你折磨至斯,当初在南京就不该同你说那些话……”明清远轻叹,“是我心魔太重,连校长都对我说,邪   心不绝,何以养身?何以报国?我原本以为这世上尽是污秽,尽是权术与阴谋,我也天真的以为,人人都如我一样机关算尽,我真的没想到你从来都不曾背叛过我……”   后悔?明顾夕颜心中酸楚,她想,我不后悔——然而她还有什么资格去说不后悔?他之前同她说过一次又一次,他之前为她做过那么多的事,可是她却不愿信任他。   这些日子真是愚蠢,大家都一样,都自以为是弄巧成拙……   该说后悔的,或者是她。   “我知道你心心念念的是我大哥……离婚协议书已经放在床头柜上了,另外一张纸上是我大哥在美利坚的地址,他不是有意不见你,是实在没有办法,你去了,就知道为什么了……对了,我在花旗银行有个帐号,密码是你生日,每个月都会打一笔钱过去,现在国内形势乱得很,在那边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如果想回国,也要等到仗打完了……”热的泪落在她的脸上,灼得脸上一阵疼痛。他哭了吗?明顾夕颜拼命命令自己不要轻举妄动,听他继续说下去,“我知道你什么都没听到,所以才敢把心里话都说出来,我很胆小,是不是?”   这时一阵慌乱的脚步声从走廊传来,越来越近,有人推门道:“少帅,有急电从宛平城拍来,第二十九军三十七师二一九团团长吉星文已经率兵在卢沟桥同日军交火,冯司令要你立即回去。”   “我知道了。”明清远望了她最后一眼,随着那人快步离去。   明顾夕颜睁开眼睛,看着那个颀长寥落的背影离开。   他穿的是卡其布军装,可是依旧让她想起了皎皎一轮明月,银的月亮笼着她,她甘愿在月光中抬首望月。然后,大片的乌云堆积,月光收拢,黑暗覆盖。   这一日,是西元一九三七年的七月七日,是日夜间二十二时四十分,日军借一个士兵失踪借口,要进入北平西南的宛平城搜查。该无理要求遭到拒绝后,日军司令田代皖郎下令发动炮击,猛轰卢沟桥,并向宛平城进攻。   守卫卢沟桥和宛平城的第二一九团第三营在团长吉星文和营长金振中的指挥下进行顽强抵抗,奋起还击。战事惨烈,驻守在卢沟桥北面的一个连仅余四人生还,余者全部壮烈牺牲。卢沟桥失守后,平津很快沦陷。   抗日的第一枪打响,全民族抗日的序幕就此掀开。   作者有话要说:贴一段资料~~   在胎盘完全形成之前,胚胎着床并不稳定,因此很多因素都可造成流产。   当流产发生时,胚胎与子宫壁会发生不同程度的分离,分离面的血管一旦破裂,就会造成阴道出血症状。   根据一项医学研究统计,超过50%的孕妇可以安然度过怀孕初期出血这一关,成功地继续妊娠;约30%的孕妇可能会发生流产;另外有近10%的孕妇可能是宫外孕或其他问题。   有些孕妇担心,早期怀孕时有不正常阴道出血,保胎成功后宝宝会不健康。   许多研究显示,有一半以上的流产是胚胎本身异常所导致,这是一种自然淘汰,如果能够继续妊娠,胎儿一般都是正常的。   PS:第一卷还剩下媚眼妖精的番外就没了,揉手扭腰休息下,哇哈哈哈哈~   下面放一小段第二卷里的内容,还请大家补分补评啊~   “你叫梦远?”   “是啊,妈妈说了,是李商隐的无题诗里的句子,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小女孩摇头晃脑的背着,那样娇软的声音就像是刚刚长成的黄莺正在用它嫩黄的喙唱着儿歌。   明清远只觉得心脏怦怦直跳,那时候他刚和顾夕颜结婚,一日她捧了《玉谿生诗》读,正是这一首无题诗,她歪过头同他说,这两句诗真是悲凄,远别的双方虽然能够在梦中越过重重阻拦相会,但即便是在梦中,也免不了离别之苦。这样的梦,只会造成心灵伤痛,只会更加强化相思,倒不如不做。   他却笑道:“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一时之间,天地皆寂,只余了这名小女孩婉婉啭啭的声音,细细听来,竟极像她。   “妈妈,妈妈!”小女孩忽然向他身后招手,“我在这里!”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妈妈四处找你都找不到,都快要急死了。”身后一个又焦急又担心的声音传来,略略一顿,声音又近了些,“梦远,和你说话的人是谁?”   声音不大,被风一吹便消散了,明清远却觉得字字如夏日的闷雷一道一道从头顶滚过,脑中“嗡嗡”作响,耳里尽是杂音,这小女孩在他面前又说了什么,可是他什么都听不到了,只听到自己的心跳一声快过一声,一声响过一声。他也想要冷静下来,可是胸口那里根本就不听使唤。   八年了,他以为自己早忘了呢,原来记忆里的一切都訇然鲜活,只待一个契机,就全部涌到眼前了。   好像隔了一生那么久,明清远终于有勇气回过头。   顾夕颜就站在两公尺外,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落日衔山半隐,背景上铺展开没有边际的红。她在晚霞中,极秀婉窈窕的一尊影。   她整个人亦似痴傻了一样看着他,想张口,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   隔了八年,她似乎都未曾改变,眉眼的轮廓,下巴的弧度,一切都没变,只是隔了八年的时光。天边一抹极艳的红霞,隐隐有晚香玉的花香浮动,恍恍惚惚的像是一场梦。   小女孩笑吟吟地迎上去:“妈妈。”   顾夕颜蹲下来替女儿整理了一下衣裳,手在不停的抖,领子折进去又翻出来,过了许久,她才抬起头来,轻轻道:“清远,好久不见了。” ☆、番外:花解语篇 荆王枕上原无梦   01   我不敢得靠太近,只是远远的跟着他。   越走,两边的残垣断壁越多,越走,越是惊奇。   法租界不是已经被日本人占去了么?他一个人来这里做甚?   阴雨绵绵,他来到已经成为废墟的明公馆,隔着雨望着坍圮的砖瓦。他停在那里,似乎再没了勇气往前一步,哪怕只一步。   怅念像雨丝般不绝如缕,我一阵心惊,他望的方向,分明是当初软禁她的地方。   曾经,多少次他也去想推开那道门,却都没有去。   我不知道他站了多久,但是天已经暗下来了,雨若珠帘,隐隐有灯光闪烁。   又过了许久,他才转过身。   一次,两次,三次,他忘不掉她。   “你回来了。”   他只淡淡地“嗯”了声,暗的阴影里,他或者蹙了眉,又或者没有。   我假装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想替他解下已经被雨打湿的军装,他却躲我似的后退一步。   呵,我都没有怨过,心甘情愿,只求他的一个回应,却都是惘然。   秋日的上海一场雨接着一场雨,已是极寒的天气,他一定又去了那里。   我没有问他为什么冒着枪林弹雨去明公馆。   ——其实问不问又有什么区别呢?原因我都知道。   我一直假装不知道,一直告诫自己不去理会,一直告诉自己我才是胜利者,可是她的影子还是在我心上扎了根,渐渐的枝繁叶茂,每天傍晚时分开出大片素白的花,又在朝起时悄然含英,花瓣在明月下尽情舒展,我能恍惚地看到她的容颜。   是少帅娶我那日的容颜,极苍白的一张脸,鹿般大眼一点点神采也无,不,她的眼里还有一点天真。   天真,像很多很多年以前的我。   而那个时候,我知道我身上艳红的旗袍于她便似泣血,所以我笑得更加妩媚,宾客皆道明少帅新纳的姨太太貌若天仙。   少帅亦是笑,少帅本就生得极好看,这一笑,浓的眉、亮的眼里皆是笑意,窗外灼灼的日头也失了光亮,天地之间,只余了他的笑颜。   于是我天真的以为,我在他心中还有一点点位置,而非他和她赌气的工具。   终还是天真了些。   她在他面前倒下,少帅立即将她横抱起来:“快叫救护车。”   宾客们马上作了鸟兽散,四处都只余了触目惊心的红。   空荡荡的大屋,我看着无名指上黄豆粒大的钻石,忽然觉得它刺得我双目疼痛。   所以我不   允许她死,因为我知道她一旦有事,少帅多半会心软,我便连和他站在一起的机会都失去了。   我于他,不过一个工具。   这些终于都成了过去。   我在上海,她在纽约,我坚守在他身边不愿离去,她在昏迷中被他送上飞机。   那个苍白的面容在他心里落下极深极深的影,我不敢去想,更不敢去问。   我爱的是少帅,少帅爱的是她,她呢?爱的是不是那日我和少帅在机场送走的那一张苍白的,沉睡的,和少帅一模一样的面容?   爱这个东西啊。   都是劫,都成孽。   02   我是在午夜惊醒的,不知是因为外面突然响起的枪炮声,还是因为梦中漫天漫地的血。   他抱住我,说:“别怕。”   其实我并不害怕,只是贪恋他胸膛的暖意,哪怕只是片刻。   “解语,你照顾好慕容。”少帅松开我,迅速地换好衣服。   “等一下。”我把在城隍庙求来的护身符塞给他,“把这个带上。”   “你还信这个?”他笑了笑,随手把护身符放到仍在熟睡的林慕容身上,匆匆出门。   林慕容是在宝山失守后被少帅领回来的。   她的父亲林月章率兵与敌军在宝山鏖战,直到打尽最后一颗子弹也不屈服。全营官兵除了一人于前夜受命突围向少帅报告军情外,全部壮烈牺牲。   惊闻恶噩耗,林慕容的母亲当即随之而去,过世前将林慕容托附给少帅,嘱他好好待她。   不过十岁的年纪,就失了父母,可怜林慕容还懵懂不知,时常拉了少帅问:“大哥哥,是不是这场仗打完了,爸爸妈妈就能回来了?”   这是一个乱世,战争如火山爆发,火山喷出来的不是岩浆,是血。   七七事变以后,日本人一路南下,自八月十三日开始,中日双方在上海一地不断投入军队,我不知道将来的史书上会怎么记载这一仗,也不知道共Chan党会怎么说这一仗,我只知道这一仗打得惨烈无比。   国军军备严重不足,许多士兵只能穿草鞋。战场上,每个士兵每天只能发到十颗子弹,用的还是多年前生产的中正式步枪。可是日本是军舰,是机械兵团,是先进的德意志步枪,海军、航空兵协同地面部队同时向国军发起攻击。   每天一个师又一个师的投入战场,有的不到三个小时就死了一半,有的支援五个小时就死了三分之二。   如李宗仁、白崇禧的桂系王牌部队,遭   到日军飞机、火炮、坦克和机枪密集火力突击,两万大军一日即被打散。   淞沪战场像个大熔炉,填进去多少就熔化掉多少。   牺牲的校尉级以上军官近千名,黄梅兴、蔡炳炎、路景荣、杨杰……这些人都和少帅同样是黄埔生,婚礼那日少帅和我还一一向他们敬酒……到如今,皆成了阵亡名单上一行行小字——他们是在用血肉之躯抵挡日本的高强度火力。   这般苦苦支撑,白崇禧、陈诚都建议全军撤退。   可是少帅不愿撤退,他说,若能守得住上海,他和蒋委员长就两清了——什么两清?我不懂。   他不撤退,蒋委员长更不让他撤退——国际联盟将于今年十一月三日在布鲁塞尔召开九国公约会议,届时将接受中国控诉,蒋委员长幻想九国公约签字国的干涉,要少帅务以必守到十一月中旬,便在国际上获得有力的同情和支援。   此时西方国家绥靖之风盛行,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对中国的要求置之不理呢?   外面枪声愈发密集起来,我突然想起,和少帅初见的那日,我最先弹的那支曲子,是《十面埋伏》。   仿佛已经是前世的记忆了,可是细细想来,却不过几年前的事。   我本不姓花,更不叫什么解语。   师父说,世人皆叹解语花,不知为谁花解语,你以后便叫花解语吧。   从此,轻拢慢捻,专心学艺。   那时候我刚刚学成琵琶,满座权贵,自是不敢怠慢,轰然一声,便有金鼓战号齐鸣,剑弩声、人马声……声动天地,金戈铁马喷薄而出。   “小姐并不适合弹这样的曲子。”他上前一步,脚步落下时,正踏在我四弦一划,乐声嘎然而止的时候。   “那么我适合弹什么样的曲子?”我笑吟吟地仰首看他。   人的命运多么古怪,一句话,一个眼神,一瞬间的心动,从此注定终其一生都无法逃脱。   那一瞬,我告诉自己,他便是我此生的良人。   他笑道:“小姐应该弹些柔和的曲子。”   我低眉,信手便是一曲《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他也许听懂了,也许没有,但是那一夜,他对我说,他一生中从没有见过比我更美丽的女子。   只是后来,她出现了。   我想问他,既然我是你一生中见过最美丽的女子,那她呢?   03   那么她呢?   问他,他只是别过头去:“你和她不一样。   ”   少帅,也许你永远都不会知道,即使我生得倾国倾城,即使我可以让举国权贵都为我疯狂,但是只要你不爱我,那么这一切都是惘然。   那一段岁月,他遣人教习我种种礼仪,要我当一朵交际花。   这一切并不难,不消半年已是进退有度,那些要员们的妻妾无不对我恨得牙痒。   同他说,少帅只是笑,说:“时机还没到,到时候,我们就再不必装作陌生人,到时候,我会娶你。”   那是他对我的第一个诺言。   只一句话,从此尽管知晓他利用我周旋于各大军阀,我也甘之如饴。   因为我所认识的少帅本就是不择手段一步一步朝着他的梦想靠近的人。   许多没有月亮的夜里,他双眉紧蹙,噩梦频频。   我知道他心里恐慌,因为他曾经在一夜之间失去所有的依靠,他的父亲,他的大哥。阴谋以月光为经纬,细细勾勒出牢笼的形状,他深陷其中,任何挣扎都是徒劳。   他害怕失去,亦不能忍受背叛。   我只能去抚平他的眉,不知该如何安慰他。   我不知道,不代表别人不能。   可是,为什么她能让少帅心安?   也许很多年以后,上海人还会以艳羡的口吻提起少帅和她在佘山天主堂的那场西式婚礼。那一日,满城的人都在说少帅如何英俊,说她如何美丽,说他们之间的爱情故事如何动人。   《申报》上自是刊了他们的照片,看着报纸上他的笑,我醉得一塌糊涂。   他娶妻了,那个人不是我。   心中执念,蓦地生出怨恨来,当即去找李宗仁。   只陪了他三夜,李宗仁便笑着道:“小妖精,你想让我做什么我都同意。”   “我想让你陪我演场戏。”正月里寒,我呵出一口白雾袅袅,“我知道蒋委员长要将全国百分之六十的兵力调往上海,我想让你假意不同意调兵。”   果真,没多久明少帅便来找我,予我二十万法币,要我去说服李宗仁和白崇禧出兵。   钱,要钱有何用?   我扬手,葱管一样的芊芊玉指指着他:“我要你。”   终于得偿所愿,我进了明家的大门,也见到了她。   她是个心无城府的女人,要对付她实在是简单到不行。   可是我没有,因为少帅会因为她欢喜,因为她难过,因为她生气……   少帅——对她动了情。   自然知道,我动她的话,会有什么下场。好在她倒也温婉,我与她之间还算太平。   真是   笑话,玩惯阴谋耍惯手腕的少帅居然爱上了毫无特色的她。   其实我这一生不也是一个笑话么?   荒唐的爱,荒唐的信任。   我望向外面灰蒙蒙的天空,月溶了轮廓,又寥无星子。   少帅,你知道吗?即使现在兵荒马乱,不知还能撑多久,但是只有你我的这几个月,是我这一生中最快活的日子。   04   少帅一去便是一个礼拜,音讯全无。   林慕容拉着我,只是问:“大哥哥呢?大哥哥呢?”   这双天真无邪的眸子极黑极大,又极像她,看得我恨不得剜去林慕容的双眼。   ——少帅领林慕容回来,究竟是因为林慕容母亲的托付,还是因为她们相似的眉眼?   都是笑话,我想要流泪,只是这个时候,又哪里流得出半滴眼泪?   易副官领了一队人推门而入:“夫人,林小姐,委座下令进行全面撤退了,少帅要我带你们走。”   终还是守不住了吗?   也对,谁能料到已经在淞沪战场投入三十余万兵力的日本这么快就新组建了第十军,十万人马在柳川平助指挥下由舰队护送在杭州湾金山卫附近之漕泾镇、全公亭、金丝娘桥等处突然登陆,包抄淞沪国军防线南方的背后?   “委座下令要所有部队撤出上海战斗,分两路退向南京、苏州、嘉兴以西地区。”易副官道,“少帅要我带你们去南京,抵达后立即乘飞机去重庆。”   “少帅呢?”   “少帅……少帅正在指挥残部撤退。”   他那样心高气傲的人又怎甘成为败兵之将,又怎会心平气和地指挥残部撤退?心中升起一阵阴霾,我将林慕容推给易副官:“你带她走,我去找少帅。”   战场这样恐怖,四处都是横飞的血肉。   一个圆圆的东西落到脚边,我大起胆子踢开,原来是半颗头颅,兀自怒目圆睁。   我按住胸口,连尖叫也是无力。   撤退途中,日军出动飞机在天上轰炸扫射,方圆数里,几为焦土。又有地面部队穷追不舍,一一攻占上海各镇。   民国二十六年十一月十一日,上海市长俞鸿钧发表告市民书,沉痛宣告远东第一大都市上海沦陷。   十一月十三日,国民政府发表告全体上海同胞书声明:   各地战士,闻义赴难,朝命夕至,其在前线以血肉之躯,筑成壕堑,有死无退,阵地化为灰烬,军心仍坚如铁石,陷阵之勇,死事之烈,实足以昭示民族独立之精神,奠定中华复兴之基础……   看到这份文件的时候,军队还在且战且退,但是大多已经撤退至新的防线。少帅怔了许久才轻轻道:“淞沪会战死伤三十万人。”   “你已经作出最大努力,日本不是狂妄的说什么三月亡华吗?单是淞沪一战,便从八月打到十一月,日军已死伤无数。”我低声安抚他,“而且正是因为你守了这么久,所以民族企业才来得及转移到西南……”   “现在军队都已经撤退了,你去重庆吧。”少帅蓦地拔出枪来。   他欲拔枪自戕?   下意识的,我一把拉开少帅的手。   一声巨响,撕心裂肺般的痛。我低头,原来蓝汪汪的枪管正抵在我的胸口上。   “解语!解语!”少帅一把抱住我,急急呼唤。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小,俊朗的面容也变得渐渐模糊起来。   我努力朝他笑道:“至少还有南京要守呢,南京城破,日军定要进行大屠杀,你怎么能死?”   “解语!解语!”少帅仍在唤。   “你答应我要好好活下去。”   “好。”少帅应允,然后又说了什么,可是我已经渐渐地听不见了,只是觉得好困,眼皮越来越沉,想要睡过去。   我知道,我于他,不过一个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过客。我知道这个故事还没有终结,以后的日子里,他还会有很多传奇,还会有美丽的女子同我一样会爱上这个男人。   但是我知道,这一生,他是不会忘掉我了。   作者有话要说:好吧,很扯淡的死法…… ☆、第一章 几处冤魂哭虏主   “只要一块大洋,我就可以帮你们揭开命运的帷幕。”下巴胡须垂到胸口的老者倚墙而坐,一双精亮的眸子似乎能在暗夜里发出光来。   他本不信这些,却也不禁被老者沙哑的声音吸引住,停了脚步。   老者诱他:“一块大洋就可以知道命运,很便宜吧?”   他与她对望一眼,便过去坐了下来,他放了两块大洋到老者满是沟壑的手上。   老者握住他的左手,细细的看,又用角质厚实的指甲在他掌心上的纹路划了又划,转了又转,生满老茧的手在他细长的手上发出干燥的刮擦声。   老者问他:“你是什么时候出生的?”   “问皇历还是公历?”   “都说。”   “嗯,皇历是宣统元年二月初七,公历是西元一九零九年二月二十六日。”   “你……有秘密。”老者一针见血。   他颔首:“是。”   自幼他就极乖,是好儿子、好兄长,可是他也是有秘密的,不能为外人道,就连和他生得一模一样的小弟都不可以。   父亲是清末各大军阀中较早易帜的一员,事事都敢为人先。民国十二年,中国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的前一年,国父派遣蒋介石和父亲等人去苏联考查,初去时一行人都极高兴,在船上还不停学俄文,蒋介石还兴奋不已地说,终于可以看到共产主义的国家了。   可是在为期三个月访问中,蒋介石从崇拜共产主义到慢慢放弃,终于得出了共产主义不适合于今日中国的结论,而父亲却认为共产主义必将取代资本主义,这是社会发展的必然结果。二人各有看法,却都未曾向彼此言说。   其后不久,国父提出“容共”一事,国共两党正式合作,父亲就是在那个时候秘密加入了共Chan党,他亦从之,一直在暗中帮助受国民党打压的共Chan党。   “谁没秘密?你说的未免笼统,到不如说些实际的。比如……”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到后面已几不可闻,“姻缘。”   老者看着他们,暧昧地笑笑,然后低下头继续去看他掌心的纹路,眼里飞似的掠过一抹阴翳:“你的命,好生奇怪。”   “怪?”他不解。   “因为我看到两段宿命,都会纵横沙场,都是命途多舛,都与这位小姐有姻缘,唯一的不同,是其中一个晚景堪哀,不得善终,另一个虽会客死异乡,却是儿孙绕膝。”老者松开他的手,把那块大洋还给他,“罢了,看不出来哪个是真,抑或是我技不如人。”   他只是笑笑,从来都是鼎铛玉石,金块珠砾,父母早把一切   道路铺好,命途多舛这个词语从来都只是在书中看到,与他何干?再说了,如今是民国廿年,自三年前张学良易帜后,中华民国获得了空前规模的资源和工业能力,经济迅速发展,虽有一些国土为红毛鬼佬、日本鬼子所占,但渐渐的国富民强,何愁不能夺回主权?可这老者却同他说他会纵横沙场!   “小姐,让我看看你的命途怎么样吧。”老者伸手去拉她的手。   后来老者对她说了什么?那一瞬间,他头痛欲裂,眼前发黑,耳边尽是杂音,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到。   后面呢?后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大少。”有人唤他。   是了,那时候父亲的副官领了一队警卫员匆匆赶来大栅栏找他:“大少,请你马上去香山,大帅遇刺了!”   他被惊得霍然站起,同样惊愕的还有她,她紧紧握住他的手,低声哀求:“我也要去……我的心跳的厉害……”   他本以为父亲打过惠州,参加过北伐,一定没什么事,可是到了以后才发现香山上已是尸横遍野,浑身是血的父亲被放在担架上,还没抬走。   “大少,这是刺杀大帅的凶手。”副官指着那个双手反绑在身后,头耷拉在两肩之间跪在父亲的尸身面前的中年男子。   不,不是跪,他分明看出那名中年男子的腿骨已断。   她在他旁边向前一步,低低地唤了一声“爸”,立即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出声,不让自己流泪。   已经是黄昏了,他和她的影子被拉得老长,在地上来回晃动,却始终无法交叠。他压低了声音吩咐她:“假扮与那人没关系,不然我也没办法保你。”   然后他走上前。   父亲的副官递了一支美式M1911A1型军用手枪给他:“大少,总统要你亲自杀了他。”   “总统?”他挑眉,心中已明了六七分,蒋总统是为了试他是否忠心。昨夜,他听到父母就共产主义的问题而吵架,父亲在气头上,道了一句你有种就将我明天就要去香山和中Gong中央的人碰头的事告诉总统。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父亲又哪里是遇刺?   “我要用我父亲的枪杀他。”他摇摇晃晃地推开副官递来的手枪,走到父亲的尸身那里取了父亲的配枪。有意无意的往父亲身上一瞥——步枪造成的创口这样分明,能瞒得了谁?   中年男子扬起脸,只是大声地笑,大声吼道:“明振伟,你出卖我们!”   他低头看着身前这个男人,眼中只有无尽的空虚,之后他将枪抵在这个跪着的中年男人太阳穴上。   那个时候,黯淡的阳光在蓝汪汪的枪管上闪耀着刺眼的光芒。   白的脑浆和着血液涌出来,漫天漫地都是殷殷的红,那样的浓艳,如朝霞。   中年男人无声无息地倒下,就像一片叶子静静的落下,从此和这个世界所有的联系就这样断了。   看着枪口冒着的袅袅白烟,那烟似乎越来越浓,乌黑的枪口不断扩大,像黑洞一样要把他陷进去……   “不要!”明清遐顿时惊醒,额上冷汗涔涔,他猛地睁开双眼,入目尽是白色,刺得眼痛,不得不马上闭上了眼。   “Miracle!Miracle!”耳边有人兴奋地尖叫。   自己并没有死吗?一切只是做噩梦?深深地呼吸几口气,胸口的憋闷感大为减轻,四肢也渐渐有了知觉。   明清遐再次睁了眼,一个穿着护士装的金发女郎正俯身含笑望着他:“真是奇迹,我去唤明太太。”   他含笑颔首,仔细打量周围,整洁的环境,点滴不断地输入血管,病房里的摆设颇具欧美风格。   没多久,就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明太太几乎是扑进来,用力地抓着他的手,身体却颤抖的不成样子:“清遐,你终于醒了,终于醒了……”   面前的母亲似老了十多岁,精致的装容根本遮不住她眼角的皱纹,她只是一个孤苦的老妇人,没了丈夫,又差点没了儿子。他柔声安慰道:“妈,我这不是醒了吗?没事了,都没事了。”   明太太只是抹一把泪。   “妈,小弟还好吗?”从小到大,他们之间如有一人生病,另外一个也少不了吃药吊水,如今他举枪自戕,小弟会不会受什么影响?   “他啊,正在缅北和英军美军一同与日军作战。”   “在缅北作战?”明清遐奇了,“小弟不是今年三月才考上黄埔军校第九期吗?又哪里有什么仗打?”   “清远在民国二十三年时就已经从黄埔军校毕业。”明太太怜爱地抚他的发,“这几年你弟弟带着你爸的军队和日本人打了许多胜仗呢。”   明清遐猛地坐起,他摸自己的后脑勺,只余了一条细长的疤痕,再看已经苍老如斯的明太太,他忽然明白了,小心翼翼地问道:“妈,我是不是睡了很久?你告诉我,现在是什么时候?”   明太太低叹了一口气:“西元一九四二年三月。”   西元一九四二年,即民国三十一年。   去年的十二月七日,日本偷袭美国设在太平洋的海军基地珍珠港,以极微小的代价重创美国太平洋舰队。次日下午,德、意、日同   时对美国宣战,太平洋战争爆发,第二次世界大战达到最大规模。   大平洋战争爆发后,日军在短时间里席卷东南亚,连破菲律宾、印尼、马来、星洲,七万美菲守军放下武器,八万新加坡英军向日本人投降。日军一路势如破竹,随即矛头直指英占缅甸。西元一九四二年一月,日本对英占缅甸展开进攻,英缅军一路溃败,同年二月十六日,仰光告急。   此事震动英国首相丘吉尔,他想:日军在太平洋、印度洋沿岸同西方各国作战的部队总共才有十一个师团和三个旅团,就把西方盟军打得溃不成军,海外殖民地纷纷丢失,而中国军民却拖住了日军整整二十一个师团和二十个旅团,超过二百万的兵力……   不得以,丘吉尔急忙请中华民国远征军入缅参战,掩护英军撤退。   这个时候,美国白宫里的罗斯福总统也在思考着:如果日本成功占领缅甸,然后进攻印度,这时候德国趁机攻入伊朗,德日两国会师之后势力范围就会连成一片……上帝,这简直是一场噩梦。中国离日本本土那么近,从中国去轰炸日本本土和从中国港口出发去日本登陆,远比在太平洋上与日军逐岛争夺要好得多,中国简直是反攻日本本土最理想的战略基地。   当即,罗斯福派遣美军前去援助中华民国远征军。   在重庆的蒋介石自然也有他的小算盘:赢得欧美列强的尊重不说,单说国内形势,广州、武汉、香港先后沦陷,与国外相连的几条运输线都被日军掐断,加上出海口均被封锁,长江上又有日本舰队日夜游弋,现在剩下的唯一的交通命脉便是从云南到缅甸的滇缅公路,如果日军切断滇缅公路,中国则无异困守孤城,坐以待毙……   保全大局才是最重要,派兵赴缅已是迫在眉睫,蒋介石同盟军派来的韦维尔将军商议后,连忙命十万大军开往缅甸。   此次入缅的军队都是从淞沪、南京的死人堆里爬出来,综合战斗力极高,可是这里有野兽、毒蛇、蚂蝗、巨蚁、闷热的气候、崎岖的地形,以及日军最擅长丛林作战的渡边正夫率领的第五十六师团的冷枪……缅甸的热带雨林如同择人而噬的巨兽,陷在里面,再难逃脱。   活下来的,是本事,更是运气。   燃烧着的烟头点在一只正在吸血的蚂蝗背上,吸饱了血的蚂蝗发出难听的“滋滋”声,在火炙之下,它猛一蜷身,扭曲着从臂上落到地面,不断的翻滚挣扎。   明清远踏上去,美式丛林靴狠狠碾压几下,又去点附在别处吸血的蚂蝗。   新三十八师师长孙立人走过来,幽幽一叹:“   仲玉老弟,知道吗,孔令仪就要结婚了。”   “结婚?她结婚与我何干?”   “哗,看的这么开,当年孔大小姐可是连卫立煌都不愿嫁哟。”孙立人自顾自道,“那男的叫陈纪恩,圣约翰大学毕业,父亲是一个舞场乐队的指挥,也曾留过洋,但家里却特别穷。为了顾及家族面子,孔祥熙任命陈纪恩为中央银行业务局的副局长,最近又公派他到美国,成了中央银行在美国办事处的业务代理……不就是要娶孔大小姐了吗?好运连连,真是不公。”   “不公的事多了,陆军待遇还不如空军和海军呢,你不是都找校长闹过好几回了吗?”明清远颜色淡淡,“对外都说是盟军请我们来缅北,事实上呢,事事听英国佬美国佬的差遣,大家都是同盟国,这公平吗?”   “这可不一样,武器装备、弹药供给、被服装具都是由他们负责……国弱民贫,只好去受嗟来之食,又能有什么办法呢?”孙立人自嘲地笑笑,从美式M1928型野战背包里取出C号野战口粮,用开罐器开了一罐牛排用配发的不锈钢餐勺大口舀着吃。   美国国防部认为现代作战更需要采用先进技术的食物,为在极其艰苦和高机动性环境下作战的士兵提供所需的营养。   这不,美国佬来了缅甸也不亏待盟友,每每军级师级的作战行动都有美式的现代化餐车随行,牛排、通心粉、玉米羹、布丁、巧克力棒,没有你点不到,只不你想不到。   美军空投食物时附了盟军派来的总参谋长史迪威的手书,他说这只是无法提供正常战地饮食外的替代品,招待不周,还望国军同侪们多多海涵。   嚯,吓死人。   美国佬口中的替代品可比国内战场的口粮好多了,一日份的野战口粮共有六个铁皮罐头,除了各类营养丰富的肉类、蔬菜、豆类,还有一个附件包,装了香烟、糖果、咖啡和茶。   好虽好矣,总有一种被施舍的感觉。   “你不饿吗?”孙立人见他没动静,不由问一句,“从早上到现在你好像一口水都没喝。”   明清远眯着眼看头顶毒辣的太阳,而后笑着问他:“有巧克力吗?”   “巧克力?你今年贵庚?”孙立人没好气,“那东西太甜,孩子才会吃吧?”   “我心理年龄才十八。”明清远同他玩笑,随意一瞥,竟看到不远处有一道光芒一闪而过,似乎是光学瞄准镜。   那里有狙击手!   明清远不动声色,猛地拉了孙立人一把,几乎是同时,举枪朝方才闪光的地方射击。   远远的有沉闷的呻Y   in声传来,孙立人神色一凛:“狙击手?”   “应该是,我带一个狙击小分队过去看看。”虽说日军狙击手多为一人行动,但不排除双人组合的可能性,一切还是小心为好。明清远检查了一下美式M1卡宾枪里的子弹,笑着同试图劝阻他的孙立人道,“师座,前年枣宜会战时我抗命不遵,已经被校长连降这么多级,还怕什么?”   孙立人只是默默地叹,那时候委座已经要明清远弃城了,他却说有克敌之策,败了就接受枪毙。那一仗是打胜了,可结果呢,手中的军队被裁撤编到别的部队不说,还被盛怒的委座贬来这野人才能生存的鬼地方当自己的副手,多可惜。   狙击小分队集合之后,一名三十来岁的班长急急过来,“啪嗒”一声立正敬礼:“师副,我同你一起去。”   见了这名班长,明清远不由在心中暗骂自己什么记性,这名兵头将尾的班长他认识,这些年随着自己打了不少仗,南京保卫战时,自己被日军炸成重伤,还是他背着自己泅过长江,不然,早当了烈士,现在还有命来缅北?   本来早就要提他当排长,一直没办,就这样给拖下来,看来只能等抵达曼德勒之后,假如……到那时自己和他都还活着的话。   明清远用略带鼓励的眼光看了他一眼,说:“出发!”   丛林幽暗,危机四伏。   尽管日头正烈,可是热带雨林的植被异常茂盛,藤蔓纵横交错,莽莽榛榛间有淡淡的雾霭潮水般流动,明暗难定,变幻莫测。   明清远极为警觉地择路而前,美式装配在此时发挥了极大的作用。足下这种由帆布、皮革和橡胶制成的美式丛林靴坚固轻便,透气性好,踏在地上层积的腐叶上猫般无声无息,非常适合在热带丛林中隐蔽穿行,而丛林绿作战服和罩有同色伪装网的美式M1型钢盔差不多快与周边融为一体,不易被敌军发现。   几人拉开一段距离,轮流用砍刀开路,借着植被的掩护,他们很快就在不暴露自己的情况下看到了那名日军狙击手。   那名日军狙击手伏在地上,背后有殷红的血液兀自洇染开来,还在往外冒血,引来一大群蚊蝇嗡嗡直叫。   也不知此人是生是死,国内战场上见多了鬼子诈死将中国人引去后再拉开手榴弹的拉环与中国军人同归于尽,明清远不敢大意,手持美式M1卡宾枪慢慢靠近,枪口一直对着他,又朝他的颈上大动脉射了一枪才安心。   狙击小分队四处检查一番,确定没有情况后才慢慢的围过来。那名班长蹲□来仔细地搜查尸体,可惜一无所获,连片纸   都没有,只能抄起鬼子身旁的九七式步枪朝明清远点点头。   明清远伸出手,看到手背上一条蚂蟥正晃动带有吸盘的尾巴吸取血液,便掐住它的尾巴,果断地用力扯下来,而肥大黏湿的残肢仍然深扎在手背上,不住扭动。   大家都知道,此时裸Lu的肌肤、绑腿、背囊上几乎都是蚂蟥。这种软体动物栖息在雨林里树木的枝叶以及草丛中,只要有人经过,触到这些植物,蚂蟥便会依附在人体皮肤上贪婪地吸取血液,然后,皮肤上留下一个深红色的血印,看起来像是被吸血鬼啃咬过一般。   因为释放出来的毒素有破坏凝血的功能,所以伤口处涌出来的血液不能凝固,亦不会痛,只有轻微的酸痒,往往要等血流下来,才会发现。   他挥挥手:“回去吧,我们还要继续守株待兔。”    ☆、第二章 千骑君翻在上头   苍翠诡谲的山峦谷地里没有一丝风,位于中低纬的缅甸热的出奇,在骄阳的蒸烤下,人出的汗很快就成了沾在身上的盐。   可是缅甸的战火比太阳更炽热。   明清远从望远镜里可以看的很清楚——日军的一个快速大队分乘二十多辆卡车和摩托车,正浩浩荡荡地开赴缅甸东北重镇腊戍。   美军算什么?英军算什么?日军第五十六师团师团长渡边正夫根本不将这些黄毛放在眼里。也对,日军不过三万人就能横扫七万美军八万英军驻扎的马来半岛,他到哪里不是一片白旗迎风招展?凭什么要正眼看那些黄毛?   这回他们连最通常的火力侦察都省了,一路肆无忌惮大摇大摆,直追溃逃的英缅军而来。   一眼望不到头的公路上到处都是英缅军丢弃的武器和装备,还有许多汽车翻倒在地,汽油漏了一大滩。   见了这幅丢盔弃甲的情况,卡车上的鬼子们的心情愉悦至极,不少人挎着枪哼哼唧唧地唱着在艺伎那里听来的小调,摩托车上的鬼子们更是高兴,还不时站起来摆几个高难度的动作。   哪里是在打仗?分明是在旅行!   明清远估算了一下自己看到的日军人数,约莫二百人,一个中队的编制。或许是为了轻装上阵,大多数追击英缅军的日军都背着七点七毫米口径的九九式步枪,并没有迫击炮和重机枪之类的武器,亦无纵横国内战场的装甲车。   英缅军逃跑后在热带雨林里风餐露宿的这几日到底有了回报,他冷冷地一声笑,立即拿起步话机,然后冷眼旁观鬼子的车队进入伏击圈……   “轰”的一声巨响,事先安放在公路上的炸药直接将鬼子的卡车掀上了天。明清远再瞄准鬼子的卡车车底油箱连开数枪,外泄的汽油很快就被火星引燃,轰然的爆炸声中,整个车身都被点燃了,鬼子们纷纷惨叫着跳下车。   这时候再蠢的人也知道中了埋伏,鬼子扔下几十具尸体和十几辆卡车想要仓皇逃走,没想到,英缅军翻倒在地的汽车忽然爆炸起来,漏了一地的汽油也变成了熊熊烈火,阻了去路。   在此同时,埋伏在公路两边热带雨林里的中国远征军如天神般骤然出现。   “兄弟们,跟我上!”师长孙立人端着美式M1伽兰德半自动步枪冲在最前面,一拉枪机就是一梭子子弹向鬼子们扫过去,枪枪毙命。   退无可退,日军士兵们干脆抱着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了之心,纷纷嚎叫着按《步兵守则》上的规定退出枪膛里所有的子弹,每个人的脸上都闪动着即将把刺刀捅进中国士兵身体里的残忍神   色冲过来。   鬼子的九九式步枪比美式的M1步枪要长,装上刺刀后优势更加明显,孙立人却无丝毫畏惧,他人高腿长,刺的快,避的也快,一侧身便让过鬼子递来的刺刀,同时一把抓住鬼子的枪管往前一拽,让鬼子自己撞到他手中步枪的刺刀上,发出一阵沉闷的声响。   热的血溅到脸上,孙立人也不去抹,迅速地抽回刺刀。   一名鬼子嘴里哇哇地叫着捅了孙立人旁边的中国士兵,瞪着血红的双眼狠狠地用刺刀捅着,孙立人当机立断,刀光一闪,鬼子发出一声惨叫倒下去。   后面的鬼子都被这个四十出头的中国军人的勇猛给震住了,直到孙立人近了身才反应过来,为首的两名鬼子急忙端枪,不料手中的枪托竟撞到一起,震得一阵手麻。天赐良机,孙立人又怎会放过?他勾起一抹笑,一个箭步窜上去连捅两刀。   师长勇猛至斯,他手下的士兵又怎会逊太多?向鬼子打尽枪膛里的子弹后不换弹夹便端着枪同鬼子刺过去,真正的白刃战开始了……   鬼子的单兵作战能力和肉博战的能力都是一流的,有人计算过,野战时三到四名中国士兵大约相当于一名日军,进攻时一名日军抵得上一个班的中国士兵,防御时一名日军大概能抵挡一个排的中国军队的攻击。当然,新三十八师的士兵们个个身经百战,淞沪会战中和鬼子拼白刃战时曾有一个连斩杀八百人的记录,日军最优秀的师团都在中国战场上,比如台儿庄战役的矶谷廉介师团和南京保卫战的谷寿夫师团。这支分队受了惊,心中又先存了怯意,此消彼长,远征军竟能以一挡二甚至更多。   明清远扣动扳机,一枚七点六二毫米的铅心覆铜钢尖弹头准确无误地自一名日军中尉的眉心射入,红白相间的脑浆从后脑激射而出,溅了后面的鬼子们一脸。   胆大的还能站立,胆小的已经弯腰呕吐起来,这一支日军是残忍好杀,可杀的都是毫无反抗能力的平民,哪里见过这样强悍的部队?   这个日军中尉一头栽倒在地,周边的鬼子脸上的脑浆还热着,滴滴答答的往下淌……鬼子们不由人人自危起来——这是被狙杀的第几个长官了?到底是什么人枪法这么准?现在肉搏混战,双方犬牙交差,这人居然也能开枪!   心理压力已经极大的鬼子被吓得脚软,迅速被远征军击毙。明清远抛壳上弹,冲出战壕拉了一名正在接受包扎的伤兵急急问道:“师座呢?”   那名伤兵忍痛道:“师副,师座冲到前面去了!”   明清远颔一颔首,即刻越过他们朝前跑去,一下就见了孙立   人正端着步枪和三个鬼子缠斗,雪白刃上闪着暗红如玛瑙的血光。   孙立人怒道:“你怎么才来?”   “总比英国佬望风而逃还要我们垫后来的好。”明清远挑眉,迅速地开枪射击,撂倒了所有的鬼子。   这场白刃战终于结束,血肉模糊的尸体几乎阻了公路,入眼尽是殷殷的红,有鬼子,也有远征军。   明清远在心里对于逝去的部下们感到惋惜和悲伤,但他尽量不显露出这种情绪,因为他在国内战场上早见惯了这种场面,知晓惋惜和悲伤一点作用也没有。   不知不觉中,大家都有了一种残忍抑或是冷漠的心理,对于生命的逝去,大家都不会有什么太多的感慨。   把死去的兄弟们草草埋葬之后,一一四团一营营长带着士兵们蹲在地上搜查了几名日军军官的衣服,可惜只搜到一些无用的军票,再无收获,只好把军票拿给孙立人。   这些军票又能看出什么?又想到那些跑的比兔子还快的英缅军是自己的盟友,孙立人只能叹一口气:“走吧,全师开往曼德勒。”   再说日军那边,那横扫东南亚各国的日军第五十六师团师团长渡边正夫从后面哼着小曲晃晃悠悠地赶来时,见了遍地的尸体才惊觉这一支快速大队竟然在此地全军覆没,不知道自己的敌人已换作中国远征军的他气得简直要发疯:“八嘎!这些英国佬怎么一下子这么能打了?”   一名日军少尉上前道:“师团长阁下,依我看,在这里伏击他们的一定是美国佬。”   另一名日军少尉上前献策道:“师团长阁下,我们的空军不是在前几天轰炸掉缅甸南部盟军最大的马圭机场吗?现在英缅空军的飞机基本上在地面就被我们全部摧毁,英国佬出了名的胆小,美军在这里的飞机又少的可怜……现在的制空权是我们的,为何不用飞机对其进行有效攻击?”   是啊,怎么不用飞机?我们的战斗机还拼不过美军的运输机吗?渡边正夫的嘴角浮现一丝阴冷的笑意,在酷热的缅甸也泛着泠泠的寒意。   这个快速大队的血还没凉透,伏击他们的部队应该走的不是太远,渡边正夫第一时间就用步话机去联系空军要求他们前来轰炸。   “师团长阁下,轰炸他们实在是存在问题啊!一来这热带雨林生的茂盛,高空不易观察,飞低了又容易出事;二来若是炸断了公路,你们怎么行军?”   渡边正夫想想也有道理,但面子上又过不去,于是冲那边吼道:“八嘎!那就去给我轰炸曼德勒!”   那边迅速应道:“嘿!”   远征军一路给英缅军断后,终于最后一批抵达曼德勒。   这曼德勒是缅甸的著名的古都和第二大城市,因为它的水陆交通都相当发达,所以缅甸有句谚语叫做“条条大道通曼城”,可见其在缅甸政治、经济、文化上的重要地位。   但是新三十八师抵达曼德勒的时候,鬼子的飞机刚刚轰炸过曼德勒,引发了空前的大火,除了古皇城和城楼之外,竹木瓦片建成的民宅几乎全部被焚毁,入眼尽是荒芜。   由不得感慨,师长孙立人立即用中、英、缅三国文字发布安民告示,贴出“中国军队救助一切受灾的缅甸人民”、“中国缅甸是兄弟之邦”等标语,又组织士兵清除道路污垢瓦砾,掩埋无辜的缅甸人民的尸体,还派人去四处招抚,并在曼德勒四郊设立难民登记站,对归来的难民发给现金和粮食,召回了不少从曼德勒出逃的居民。   历时仅一星期,曼德勒便略略复市容,同时亦有防空防毒的工事修好,面对来势汹汹的日军,进可攻,退可守。   四月八日,蒋介石和蒋宋美龄亲自飞抵曼德勒慰问前线将士,蒋介石对孙立人的做法深表赞同,任命孙立人为曼德勒的卫戍司令,还兴致很高的赞扬了戴安澜同古之战的功绩。   “尽管同古会战收复仰光的计划没能实现,但我们还可以组织彬马那会战嘛。”虽然目前日军看起来很强大,但是如果能依托地形和人数优势灵活作战,还是可以将日军牢牢钉死,蒋介石同他们如是打气。   “蒋委员长说的极是!”史迪威连连点头。   但是亚历山大却坚决不同意。   这亚历山大是盟军派来缅甸的总司令,他可不简单,在大英帝国乃至整个欧洲都声名显赫。西元一九四零年五月,面对希特勒的地面包围和空中轰炸,亚历山大居然能指挥盟军从敦刻尔克这个仅有万名居民的小港用渔船、用旅游船、用维修船拖驳以及一切可以浮在水上的东西退至英国,救了三十三万五千人,此事史称“敦刻尔克大撤退”,简直是人类历史上的奇迹。   这位闻名于世的“撤退将军”本来就对撤退一事十分有心得,再说了,于他看来,自己赴缅不就是要再指挥一次“敦刻尔克大撤退”吗?现在最重要的是撤往英占印度,好保全实力,等到欧洲的战事打完,再从英国法国运几十万人、几万辆装甲车、几千架飞机来印度,用重型装备和火力优势将日本人赶走,这样不就像北非战场上意大利人用坦克用毒气打下的阿比西尼亚一样简单吗?   总司令亚历山大与总参谋长史迪威权力相当,势力相等,还分别代   表英美两个大国,亚历山大悻悻,他凭什么就要听这个美国佬的话?   “怕死就不是军人!你们英国佬只知道逃跑!”史迪威气得拍案而起。   亚历山大也不甘示弱:“是是是,你们美国佬能打,去年怎么在珍珠港被日本人打得鬼哭狼嚎,沉了那么多的巡洋舰,毁了那么多的飞机?”   两人的声音越吵越大,分别问候了对方的母亲、妹妹、祖母、姨母等女性成员,问候完毕,亚历山大威胁史迪威他要向罗斯福总统报告,史迪威则威胁亚历山大他要向丘吉尔首相控诉,最后他们一起恶狠狠地向他们共同的上帝发了誓,说一定要付诸行动。   蒋宋美龄不停地安慰怒气冲天的史迪威,蒋介石也在旁边劝了亚历山大半天,史迪威和亚历山大这才气鼓鼓地坐下,经过一番讽刺和挖苦以及蒋介石和蒋宋美龄的调解之后,终于勉强达成了协议:中国远征军第五军在中线,以彬马那一带为主阵地迎击敌第五十五、第十八师团;西线由英军负责在阿兰谬、马圭一带构筑防御战线,阻击敌第三十三师团;东线是中国远征军第六军暂编第五十五师驻防的垒固。三方面打造成一条坚固的防御壁垒,为保证友邻部队安全,无论怎样,谁都不能擅自撤退。   终于部署完毕,蒋介石微笑着同史迪威握过手,又把手伸向亚历山大。   反正阿兰谬、马圭一带也不是主要阵地,防守而已,应该没什么大问题,于是亚历山大也比较爽快的同蒋介石握手,道了声合作愉快。   这个时候,得知了第五十六师团的快速分队是被中国远征军打的全军覆没的日本第十五军团司令官饭田祥二郎也召集了所有的将领来商量对策:“虽然缅甸中路沿着同古、彬马那到曼德勒一线,几乎是一马平川,很有利于帝国机动部队的进军,但是追击英缅军时阻拦我们的中国部队就在那里,并且相当强悍,如果强行突破,可能损失巨大……”   “英缅军很不济,驱逐他们容易的很,不如我们绕开中国人,集中主要兵力追着黄毛打!”第三十三师团师团长樱井省三嚷道,“司令官阁下,我们可以先拿下仁安羌,那里有大量石油,可以支持帝国进行圣战!”   第十八师团师团长牟田口廉也不同意樱井省三的看法:“如果集中兵力去追击英缅军,怕是会招到中国军队从侧面打击,风险太大。司令官阁下,我建议我们可以分三路推进,除了追击英缅军外,中路用重兵携带大量辎重,以飞机大炮开路,步兵紧跟其后。东路则由渡边将军率第五十六师团穿插,无论哪一路取得胜利,都可以迂回,协助友   军从侧面打击敌人!”   “我赞成牟田将军的建议。”第五十六师团师团长渡边正夫恨恨,“我就不信了,区区几个支那人怎么能阻的了我们?一定有美国佬从中作梗!”   “这样好了,第十八师团和第五十五师团相互配合,从中路突破。”饭田祥二郎摩拳擦掌的下达了最后的命令,“第三十三师团往西线进发,以占领仁安羌为目的。第五十六师团向东线进攻,截断支那军队归路,堵死他们的补给线!彻底将他们困死在缅甸!”   “誓死为天皇效忠!大日本帝国万岁!”几名师团长激动到脸都涨得通红,若能彻底打垮支那人,占领缅甸,是多么荣耀的一件事情啊!   “我有一个问题。”明清远望向亚历山大,“如果日军放弃了中路,而是大举扑向西线英缅军,你们一开溜,那么远征军第五军的侧翼就会完全暴露……”   “他说的对,关键是英国人能不能守住!”戴安澜首先表示赞同。   亚历山大瞪了这些中国人一眼,只得划了一个十字,无比严肃地说:“我以上帝的名义起誓,英缅军遭遇日军时不会后撤。”   到底还是不放心,孙立人道:“不如抽调远征军新三十八师的一一二团和一一三团,由师副明清远率领,会后开赴曼德勒西南一百五十公里处的皎勃东布防,以策应英缅军,万一英国人顶不住,他们马上上前去接防,掩护中路第五军的侧翼,以免日军打垮英缅军后迂回堵死第五军后路。”   听闻此言,亚历山大兴奋不已,冲孙立人和明清远连连道好。   “嗯,大家一定要同心协力,打败日军,然后收复仰光!”蒋介石顿了顿,换了个话题,“曼德勒的建筑很不错嘛,跟我们的南京一样好,即使英国佬撤退,我们也可以把滇西的部队再调过来,再调十个军来,一定要把鬼子赶出缅甸!”   委座居然把曼德勒比作南京!   此言一出,在座的人都被惊得面面相觑——委座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谁都知道南京在民国二十六年十二月就已经失守,还有三十万无辜的百姓遭遇了大屠杀,委座的这句话说的可不太吉利。   明清远忙笑道:“委座不过是说要再调十个军来,大家怎么都兴奋成这幅模样?现在缅甸的日军超过十万人,而我们超过二十万人,最重要的是牵制住日军,分股消灭。”   听了此言,众人齐声附和蒋介石的话,只有蒋宋美龄暗自抹了一把汗。   会议结束后,蒋介石望向明清远:“我有话同你说。”   明清远颔一颔首,随他走出去。   蒋介石一袭长衫,潇洒飘摇,他望向远处。这个时候太阳恰好缓缓坠下,整个曼德勒尽是一片深深浅浅的影,仿佛是一个精妙的剪纸。   明清远不言,只是静静地站在蒋介石的身后。   终于,蒋介石浅的一声叹:“你是很能打仗,可惜,心机太重。有时候我在想,如果你能像张灵甫、孙立人、黄百韬他们一样,多好。”   “是,学生在枣宜确实是有意违令,也确实是有意让手中的军队遭到裁撤。校生,学生只是不想走陈诚的老路。”明清远实话实说,那陈诚三十岁当上二十一师的师长,少年得势,结果在党内大受排挤,没干四个月就砸了锅。自幼见惯了政治斗争的他又怎不会趋利避害?他知道蒋介石的脾性,听他的话,就算打败仗亦不会如何,不听他的话,打胜了亦会受到责罚,于是故意抗命而被贬来缅北,他说,“学生是怕日寇还没走,就被自家兄弟在背后捅一刀。”   蒋介石听出端倪:“那么你的意思是,远征军里也有这端斗争?”   明清远后退一步,低下头:“学生不敢说。”   “是杜聿明?”蒋介石明了,“好,我给你违背一次杜聿明命令的机会,只一次。”   “多谢校长。”   蒋介石和蒋宋美龄才离开曼德勒,明清远担心的事情就发生了。   四月九日,日军第三十三师团状似兵分三路袭来,主要兵力却扑向西线的英缅军,盟军暂设在曼德勒的司令部才收到这一消息,英缅军第一师近万人及部分战车就已经沿着阿兰谬——马圭一线往北撤退了一百多公里,一直撤退到仁安羌。   可恨可恨,整个英缅军都消极应战,在只有两千人的日军的穿插和侧击下就溃不成军,第一师和坦克营一部都被困在仁安羌地区,惶恐不已,不敢应战。不仅如此,英缅军还被日军占了拼墙河北岸,并利用仁安羌附近的有利地形构筑工事,切断了南北公路和宾河北渡口,兵围仁安羌,断了英缅军的退路。   史迪威将一团纸掷到亚历山大的脸上:“该死的英国佬,你不是在蒋介石夫妇和我面前赌咒发誓说英缅军不会撤退吗?”   “是他们自己撤退,又不是我要他们撤退的。”亚历山大到是会为自己开脱,“史迪威,你现在不应该找我来兴师问罪,而应该要去皎勃东布防的明清远马上到仁安羌接防!”   “仁安羌根本不是中国远征军的作战范围!西线是你们英缅军负责的!”史迪威怒不可遏,“仁安羌西濒伊格瓦底江,北临拼墙河,东边又有小山、丛莽和沟壑,易守难攻,你快要英缅军守好   仁安羌!”   亚历山大置若罔闻,晃晃悠悠地去摇了电话:“你好,我是亚历山大,你们听好了,日本要的是仁安羌的石油,第一师、英印第十七师和装甲第七旅马上将仁安羌的油井全部炸毁,日军定会有所抢救,而不再是包围之势,所有部队趁此机会全部北撤,退往印度!”   史迪威一把夺下话筒冲那边吼道:“都给我在仁安羌好好守着!守不住就死!”   “我做事就一定要经过你吗?西线一旦被日军攻破,出现缺口,中国军队的阵脚也必大乱,你不让英缅军撤退,我就让中国远征军来救!”当即,亚历山大打电话唤来远征军第五军军长杜聿明、远征军参谋团长林蔚、远征军司令长官罗卓英等人,又拍了求救电报给蒋介石和丘吉尔。   史迪威恨恨道:“英国佬真是让人厌恶!”   没多久,盟军司令部里便是喧哗一片。   罗卓英很是担心:“现在就只有孙立人的两个团离仁安羌最近,可是两个团的兵力能救出来么?”   “哼,还不是英国佬背信弃义?”杜聿明窝火无比,“让英缅军在仁安羌守着,只要他能守上十天,我亲自率部去救!”   “您亲自率部去救会让后防空虚。”林蔚小心翼翼地道,“我们也得考虑到盟军的安危啊。”   “安全?笑得我,说撤退就撤退,说被围就被围,他们考虑到我们的安全吗?”杜聿明咬牙切齿,“不管怎么说,我坚决不同意去救英缅军!”   “可是蒋委员长已经在第一时间拍来电报。”史迪威轻蔑地望了始终一言不发的亚历山大一眼,“他命令远征军调拨一支部队火速救援仁安羌的英缅军。”   可是,应该派谁去?   “我建议调新三十八师,师副明清远率领一一二团和一一三团在皎勃东布防,离仁安羌最近,而且本来就是他负责策应英缅军。”林蔚怯怯地说。   见史迪威和亚历山大都无异议,罗卓英拍板道:“好,立即调孙立人的一一三团前往救援!”   作者有话要说:1.中国远征军新38师的底子其实是财神爷宋子文的财政部税警总团改编而来,共六个团,两万五千人,皆是德式装备。淞沪会战后财政部税警总团遭到裁撤,编入别的部队,文中乾坤大挪移成少帅的嫡系,嚯嚯~~   2.孙立人端着步枪冲到前面扫射鬼子也是确有其事,国民党的将军们打仗基本上都是身先士卒,张自忠和鬼子肉搏啦,陈诚亲自点炮啦,张灵甫每次打仗都是重伤被抬回来啦,就连蒋介石、宋美龄也经常冒着被炮轰的危险跑到最前线去,一点也不似某些军队的将军和领袖,哼哼哼哼哼。   PS:这章后面一半写得超顺手啊!话说我不是很喜欢小言来着,我更喜欢兄弟义气,刀光剑影,女人神马的都是花瓶啊~~   唉,看武侠小说的后遗症~~ ☆、第三章 乞脑剜身结愿重   一轮彤日正以亘古不变的姿态向西缓缓落下,当最后一抹霞光隐没在天际时,起伏的山峦亦无声地消失在悄然洇开的沉沉暮色之中,只隐隐约约的有夏虫在低低的呢喃。   大战之前宁静异常。   明清远在乔克柏当远眺仁安羌,他知道英军和日军仍在僵持着。   日本人向来就没有善待战俘的习惯,他们宁死不降,自然也看不起投降之人,经常虐待战俘,包括拷打折磨、逼迫苦力劳务、刻意让其挨饿等,战俘营中死亡率高得惊人。在菲律宾向日军投降的七万八千名美菲军更是被逼冒着酷暑的气候在菲律宾的丛林中步行六十五英里多的路程到达一个战俘营,极度饥饿的美菲军一路无食无水,除了暴毙以外,余下的稍有反抗便会遭日军刺死、枪杀,总共死了将近四万人,被后来的史书称为“巴丹死亡行军”。   也许正是因为如此,从来都在无力抵抗时选择投降的英军凭借灵活的机动能力和强大的火力坚持到现在,其中英印第十七师甚至在十二日凌晨发动了一次成功的逆袭,包围并击溃了日军原田部队两个大队。   “师副,师座来电话了,一一二团也续派开拔来了。”那名传话的士兵道,“师座说他和史迪威总参谋长都希望你声东击西,亚历山大总司令也命英军在市区尝试突围,与师座他们里应外合。”   前天就星夜抵达宾河北岸仁安羌北部,昨日下午四时又率部赶到乔克柏当,眼看着日军近在咫尺,明清远又按着他们不让轻举妄动,整个一一三团早就似一只饿极了的狼,急不可待的想要磨牙吮血了。   时机终于成熟,明清远马上要随战的美式现代化餐车去做晚饭,好酒好菜有什么上什么,又召集全团将士到空地来训话。   入缅时还是满员,这一路为英缅军垫后,如今的一一三团只余了一千一百二十一号弟兄了,不知道,这一仗打完,还会余多少?   明清远目光冷峻地扫视了一遍站在他面前的这一千一百二十一号人,每个人都能从他的目光中感到一阵寒意,也都能感到一分力量。   “我们的任务就是吸引鬼子的注意力,要一直支持到被围仁安羌的英军被师座他们救出来。”明清远冷冷道,“这个任务的性质是什么大家都清楚,不想死的最好先出列跟我说出来,我不勉强,去了就给我准备死,谁也别他妈的给远征军丢人,给我们中国丢人!”   场内静了一会儿,始终没有一个人出列,三营营长张琦高声道:“师副,不就是一条命吗,你放心好了,我们一定冲在前面。”   明清远颔首:“好,现在吃晚饭,   吃完后就出发。”   随战的美式现代化餐车里,牛排、通心粉、松露鹅肝一份份的端出来,还有许多红酒一瓶瓶的送出来。   入缅之初,远征军们有几个吃过西餐?大感新鲜之下,士兵总是会吃很多,可吃多了便开始反胃,做梦都想去吃中餐,去喝白酒。   明清远同皱眉的士兵们笑道:“把日本人赶走之后,大家想吃西餐都不一定能吃到了,记得酒要少喝,不许喝醉。解散!”   难得师副说了句笑话,大家朝着餐车一拥而上。   也不知是谁忽然带头高声唱了起来:“山川壮丽,物产丰隆,炎黄世胄,东亚称雄……”   一一三团的士兵们齐声相和:“山川壮丽,物产丰隆,炎黄世胄,东亚称雄。毋自暴自弃,毋故步自封,光我民族,促进大同。创业维艰,缅怀诸先烈,守成不易,莫徒务近功。同心同德,贯彻始终,青天白日满地红。同心同德,贯彻始终,青天白日满地红。”   这“同心同德,贯彻始终,青天白日满地红”的歌声,飘扬在营地。如许大好男儿,也不知谁存谁亡,大事纵成,今日在此的人又有几个能看到呢?于是这首雄浑的《青天白日满地红》愈发地生出三分凄凉悲壮来。   半个小时后,队伍重新集合。   明清远用调侃的口气问道:“有没有喝醉的?如果有醉卧沙场的,我可要笑啦!”   中华民国远征军的士兵们就算再没有文化,也读过王翰的《凉州词》,当即有人朗声应道:“古来征战几人回!”   “出发!”   队伍转向,踏步,趁着暮色进发。   刚刚吃完晚饭的高延大队长正背靠一棵大树,悠闲地盘着他的罗圈腿着在河边擦他的菊花军刀。   这把军刀的刀柄上镶嵌着象征日本皇室的黄金菊花图案,还是明治天皇赐给他的祖先以表军功的,这可是高延大队长的心爱之物。   上头已经说过了,到了明天,也就是四月十八日,便会有一个大队的援兵由工兵联队从马圭沿伊江由水路输送北上,赶到仁安羌增援,届时日军二一四联队三个步兵大队齐聚仁安羌,兵力可达到四千三百人,不信围不死这群该死的英国佬。   愈想愈是得意,高延大队长哇哇大叫两声,举着军刀向下一劈,在空气中闪过一道幽蓝色的圆弧。   他并不知道,危险已近。   美制M1903A4式狙击步枪有效射程可达一千公尺,此时二点五倍光学瞄准镜的十字线已经锁定了他的头部。   明清远的枪口随着高延大队长的动作一起移   动,始终定位在他的太阳穴附近。   射击移动目标需要估算提前量,必须要清楚目标的移动的速度和子弹的飞行速度,否则就算瞄准了,也不一定能打中。   一一三团并不是没有狙击手,但明清远坚持亲上,他的枪法奇准,感觉也过人,往往狙击小分队还在估算提前量的时候,他就已经狙杀成功了。   而现在,明清远扣动了扳机。   眼见着高延大队长一头栽倒,红白脑浆汩汩直冒,一名日本鬼子大着胆子去扶,没想到又来了一记冷枪,一枪爆头,钢盔也立时抛飞。   “有狙击手!”周围的日军一个个都反复拉动弹仓上的护木朝四周疯狂的射击起来,企图可以凭此来压制住心头的恐惧,混乱之中,又有一名士兵中枪倒地,子弹从前额眉心射入,只一黄豆大的小点,后脑却开了一个碗大的洞。   很快,九九式步枪里的子弹就打完了,日军取出弹夹往弹仓内填压时产生了一个火力空档,就在此时,远征军新三十八师一一三团已经冲至近前朝他们射击。   伤亡比明清远预料的要小的多,高延大队便已不支逃窜,余下的兵力全部撤往平墙河南岸,当下一一三团趁胜追击,到了四月十八日拂晓,一一三团已经强攻宾河北岸日军,占领了渡口及桥头,响了一夜的枪声终于在清晨停息了。   打了一夜,明清远感到有些疲惫,在淞沪会战中受过伤的腰部也开始隐隐作痛,他同旁边正忙着拉线的电话兵说:“电话线接通了叫我一声,我先睡一会儿。”   才躺下没睡几分钟,电话线便接通了,明清远赶紧爬了起来:“快接师座。”   话筒兹兹啦啦的响了一会,传出了孙立人的声音:“仲玉老弟吗?你这一仗打得很好呀,昨夜英军已经在仁安羌市区东北角尝试突围了。”   明清远唇角的微笑才露出来,那边孙立人又道:“但是因为地形限制无法展开兵力,加之连日行军人马极度困乏,部队缺水,弹药也快消耗殆尽,英军在日军白塔山炮兵阵地强力阻击下不得不放弃突围,现在被阻截在油田区。仲玉老弟,现在只有你最近了,你率领一一三团拿下白塔山日军炮兵阵地和五零一高地,必须坚守住五零一高地,继续吸引日军火力,等到战事结束再行休整。”   明清远愣了一下,原来他以为他率人在此强攻,英军和孙立人他们配合就可以顺利突围,现在的情况可不比设想,问题都出在英军!英军是什么人?他早就该按亚历山大只想着撤退的模样去设想仁安羌城内的英军!   一想到这些,明清远便是再好的脾气也忍不住对   着话筒骂道:“他妈的,英军的胆子这么小还打什么仗?”   孙立人倒也是个直肠子,听明清远一开骂,自己也禁不住骂道:“他妈的,我都在仁安羌城外开炮接应了,城里英军的人数、武器也都占绝对优势,他妈的居然跟我说在日军的强力阻击下不得不放弃突围!”   俩人骂来骂去也只一句“他妈的”,除此之外再不会别的粗话,到是常常听委座骂“娘希匹”,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能不能用。   说了一大堆“他妈的”,还是要讨论现实,孙立人道:“仲玉老弟,你要把五零一高地负责到战役结束,还有,根据美军空军的侦察,日军有一个大队的援兵很快就会过来,约莫两千三百人,你要小心。”   “小心他妈的。”明清远恨恨地把话筒摔在地上。   那名电话兵小心翼翼地问:“师副,我们现在应该做什么?”   明清远冷冷应道:“等。”   “等什么?”   “等天黑。”明清远转过身同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士兵们道,“别一起睡,一营的都给我起来,四小时后和二营换,再过四个小时二营和三营换,十八点集合。”   白塔山日军炮兵阵地在高处,炮弹往仁安羌射击几无死角,易守难攻,一一三团贸然推进必会伤亡惨重……明清远浓眉微蹙,陡然想起了拿破仑说过的话:“进行战争的原则也和实施围攻的原则一样,火力必须集中在一个点上,而且必须打开一个缺口,一旦敌人的稳定性被破坏,而后的任务就是把它彻底击溃。”   几乎是同时,他已有了对策。   ——而且,在人数和武器都不占优的情况下,也只能先声夺人,杀他个措手不及了。   “一营、二营把所有的手榴弹带上,部队全部运动到坡下,用土工作业方式向前平行推进到距离白塔山日军炮兵阵地还剩三十公尺处,谁也不准露头,到时候一营二营一起扔手榴弹,每人两分钟之内要把手榴弹全部扔完。记住,拉了环后等两秒再掷过去,千万别让日本鬼子反掷回来。”黄昏时分,明清远同一一三团余下的兄弟们下达夺取五零一高地的计划,接着又同三营营长张琦道,“你们营全部拿美式M1918A2型自动步枪跟在后面,等到手榴弹爆炸声一停,立刻冲上去开火,每个人都带两个基数的弹药,火力绝对不能有间断,有人中弹后面要立即补上。”   张琦摩拳擦掌:“师副,美式M1918A2型自动步枪无法装上刺刀,我们营就把美军发给师里的丛林大砍刀全带上吧,说什么也不能在气势上输给日本鬼子!”   >  明清远微微颔首:“好!”   因为气候的关系,在缅甸的日军通常不作夜战,英军、美军和远征军亦是如此,因而白塔山炮兵阵地上的日军不像白天那样警觉,晚饭过后,只余了少数警戒人员,其余的都懒洋洋的准备轮换歇息。   一一三团从右翼悄然涉水南渡,用土工作业一点点推进,等到日军发现时,一一三团离日军的工事只有三十公尺了,因为距离太近,要攻击远征军的话,日军的迫击炮和掷弹筒几乎要垂直发射,出膛的炮弹弄不好就会落到自己头上。   迫击炮和掷弹筒失去了作用,无形中似乎有人下了命令一般,日军士兵们同时把步枪的准星都无声地对准前方。   没有动静,没有人露头,似乎只不过离这里三十公尺处突然多了一个小土包罢了。   等了二十几分钟还是这样,日军士兵都狐疑地放下步枪。   突然间,三十公尺外的堑壕里密密麻麻的手榴弹黑乌鸦似的飞入日军工事,爆炸声隆隆作响,弹片横飞,还有许多手榴弹直接砸中日军士兵,被炸得身首异处,再归不得家乡。   突如其来的进攻把日军打得措手不及,在月黑风高的山地上,鬼子们一时间乱作一团。   随着最后一批手榴弹的脱手,一一三团三营士兵在营长的带领下端着步枪冲过去。美式M1918A2型自动步枪没有单发发射的功能,只能连发,正常射速为每分钟五百至六百五十发,三营的子弹尽数射向日军,士兵们不断倒下,后面的不断补上,密集的火网始终没有消失,有的日军士兵才端着刺刀从工事中跳出来想要进行反冲锋,但顷刻间就被打成马蜂窝。   三十公尺的冲击距离正是明清远所要的近距离对战效果——日军单兵作战的素养远高于中国的士兵,所以切切不能让日军近身,在轻武器对轻武器的情况下,小日本的东西又怎比得过美械?   仓促间,白塔山日军炮兵阵地上的守军被迅速歼灭,以全团三营兵力轻松拿下五零一高地。   明清远松了口气,把刘放吾团长和三个营长召集来商议了下部署问题,接着就全体进入了阵地。   方才已经统计过了,主动出击时有一千一百二十一人,到现在已经阵亡了四十三人,伤了七十八人。明清远相信,凭借余下的一千号兄弟和高涨的士气,守个两三天应该不成问题,只要那些英国佬能被孙立人成功的从仁安羌救出来。   还没松下一口气,这时候天上一阵尖锐的呼啸声,有的士兵抬起头,立即看到两边机翼上都贴着红膏药的日军飞机。   明清远   知道是飞机来轰炸了,忙大声喊道:“隐蔽!”   见了全团兄弟们全部卧倒,明清远自己也迅速卧倒,几秒钟后,阵地上就响起了震耳欲聋的爆炸声。   炼狱开始了。   一个小时的时间里,天晓得日军共往五零一高地倾泻了多少发炮弹,只知道山头被不绝的弹药削去了好几公尺。   明清远伏在地上,密集的轰炸让他几乎连头都抬不了,震耳欲聋的爆炸声隆隆不绝,带着炙热温度的泥土不停地落在身上,还有弹片和石块嗖嗖地飞着,“噗噗”地射入土中。   炸弹爆炸时引发了强大的气浪,不时掀动着他的身体。明清远在热浪中眉心惊蹙——要是日军趁着轰炸发起冲锋,说不定现在已经离阵地不远了,一旦他们不声不响地爬上来,一一三团完全没有抵抗的能力。   必须要出来指挥作战,绝不能像共军一样打不过就躲,就逃,就投降。明清远也顾不得日军飞行员可以轻易地看见穿着少将军服的他,到时将会集中火力对他进行攻击了,他左手按着钢盔,右手撑着地,慢慢地爬了起来。   天色昏暗,阵地上浓黑的烟中不时闪烁着爆炸的火光。   剧烈的爆炸声和硝烟使双耳双目都暂时失去了作用,明清远只能依靠在战场上拼杀多载近乎野兽的本能来判断眼前的情况。眼见着一发炮弹呼啸着向自己飞来,明清远连忙揪着旁边忙着连线的电话兵滚向不远处的一个两公尺见方的弹坑。他们还没滚入便是一声巨响,和着泥土的巨浪把他们掀起足有一公尺多高,然后才重重地摔入弹坑之中。   等到明清远从松软的泥土里爬起来时,轰炸已经停止了。他抖了一□上的泥土,拎着步枪走到被泥土覆盖着的阵地最前沿。   他自然知道日军马上就会发起冲锋,面对见不到士兵的阵地,明清远并没有慌张,大家都是经历过多次空袭的老兵,现在人都在土里面埋着呢。   明清远大步上前,用美式丛林靴朝一个小土包踢了一脚,脚下蠕动了一下,跟着一个戴着钢盔的士兵捂着屁股爬了起来,明清远喊道:“能喘气的都起来修工事,准备战斗。”   不大工夫,阵地上便钻出了几百张被硝烟熏得漆黑的脸,明亮的眼里看不到恐惧,只有信心。   远征军并没有强大的炮兵支援,更别指望英国佬会派空军来助阵。他们的手里有的只是轻武器,还有驱逐侵略者的一腔热血。   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兵!   这边轰炸甫才停止,那边山下便隐约响起了集结号,穿着土黄色军服的日军成散兵队   形向五零一高地慢慢地蠕动,爬到半山腰时,一名军官模样的鬼子站起来拿着指挥军刀往山上一挥,几百名日本鬼子立即端着上好刺刀的步枪向五零一高地发起了冲锋,与此同时,附近山头上鬼子的机枪也开始向五零一高地发射子弹,一时间整个阵地上尽是纵横的子弹。   一一三团的国军战士们顶着成片的飞弹在临时架建的掩体上放好步枪,五零一高地上也响起了密集的枪声,迅速地朝日军还击。   冲在前面的鬼子被子弹击中,一个趔趄倒下去,还不停地向山上射击,但随着一一三团猛烈的还击,鬼子们再也顶不住,只好丢下几十具尸体灰溜溜地撤退。   虽然日军后撤了,但是阵地上的每个人都明白,这不过只是日军的一次试探性的攻势,更猛烈的进攻还没开始。   五零一高地是仁安羌地区的制高点,只要在山上架几门迫击炮就能把炮弹打到仁安羌城内,更别说还在仁安羌城外,离五零一高地甚近的日军指挥部。   情况鲜明至斯,远征军能看出来的东西日本军队自然也能看出来,仗打到这一步已无指挥艺术可言,只余了纯战术性的比试,士兵的素质才是战役成败的关键。   果然,第二天早晨东方才微微的亮,空中便传来一阵马达的轰鸣声,廿余架日军轰炸机钻出云层飞临五零一高地上空,犹如蝗虫一般遮天蔽日。因为看准中国远征军没有防空能力,异常猖獗的日本飞机肆无忌惮地作低空俯冲,呼啸着拉出凄厉的长音。   飞得这般的近,明清远连飞机机翼上画的红膏药似的太阳都看得清晰,他的心不由自主颤了一下——一架飞机很轻易就能够把地面上浴血奋战得来的优势抵消得一干二净,单兵素质再高,装备再精良也是无济于事。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被炮弹炸起的碎石浮土几乎将他掩埋,若不是左手一直按着头上的钢盔,怕是钢盔也被爆炸的气浪掀走,而后彻彻底底地被埋入土中。明清远勉强抬起头来,透过乌沉沉的硝烟眼睁睁的看着兄弟们还没出战就葬身于空投的炸弹,而自己却无能为力。   从纯战术意义上来说,轰炸对于士兵心理上造成的影响极大,而且他还极担心山下的日军在空袭的过程中发起冲锋。   这不是不可能——日军是向来不惜和国军同归于尽的,而且若是日军在反复进攻仍不能拿下五零一高地,这将会是他们的唯一选择。   作者有话要说:二战中N多士兵都是吃货,盟军缴获的物资中,红酒比弹药的数量还多,而德国人对理想战争的定义中有一条是:美国负责伙食……   另外,其实远征军新38师副师长叫齐学启,他率113团1121号(还有一说是800)弟兄和日军4300人对砍,其间501高地三失三得,1121人里阵亡204人,伤318人,算是以少胜多了,实在不该埋没这位英雄啊!   又,关于日军虐待战俘一事,除文中所提的巴丹死亡行军,再贴一段死亡铁路的资料:   “死亡铁路”是连接泰国和缅甸的一条长约415公里的铁路。二战时期,日军为了征服缅甸和缅甸以西的亚洲国家,急需一条给养供应线。从1942年9月16日起,日军先后役使61800名盟军战俘和27万名亚洲劳工。   当时,泰国北碧府西部地区是一片荒无人烟的山区,气候炎热、瘴气笼罩。日军用刺刀逼迫战俘和劳工日夜施工,而粮食和饮水却供应不上,使大批战俘和劳工死在工地和路旁。一位幸存战俘回忆说,他眼看着同伴一个接一个地倒在地上,整个工地尸横遍野,惨不忍睹。   曾在泰国战场作战的日军士兵在回忆录中如此描述:“1944年3月11日,我第一次走这条铁路。火车以其最高速度(每小时20公里)爬行,450公里的全程走了4夜3天。火车穿过丛林,丛林里的战俘,没日没夜地干活。他们都光着身子,白种人特有的粉红色皮肤上尽是血污。日本军官在后边挥舞着鞭子驱赶他们。”   据统计,铁路沿线的气候与生活条件非常恶劣,加上日军非人道的强制役使,先后有16000名盟军战俘和约10万名劳工死于过度劳累、疾病和营养不良,正因为此,这条铁路后来被称为“死亡铁路”。而据了解,当时被日军强迫在湿热的泰国修建“死亡铁路”的战俘每天的“工资”是1铢,合人民币2毛钱。   一年半后,也就是1943年11月,这个原计划应该六年才完工的“死亡铁路”正式通车,平均每一公里付出209人的生命,总共搬走了1.1亿立方米的土方。 ☆、第四章 敌国军营漂木柹   炮弹在头顶上呼啸着,炸开的弹片和激起的碎石泥土像下冰雹似的砸在身上,整个山头几乎被炸得翻过来了,血肉与泥土互相搅拌、互相渗透。   明清远沉着脸匍匐上前,从一个单人掩体透过浓黑的硝烟向山下望去,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山下日军已经集结完毕,大约有一个中队编制的人数,很明显是要发起第二次攻击。明清远不由得暗自庆幸起来,这回日军可丧失了最佳的攻击时机——从轰炸伊始到现在这关系战役成败的几十分钟。   日军飞机仍在轰炸五零一高地,火力压制并没有减轻,但是远征军士兵们都已经进入阵地,严阵以待。   当山下的日军仰望着硝烟缭绕的白塔山时,他们认为从清晨一直持续到上午十时的轰炸已经使山上的中国军队丧失了战斗力,胜利定然是他们的,于是无知而傲慢的鬼子们在冲锋时个个直着身子往前冲,完全忘了训练时要求的是什么姿势。   有一颗炸弹被投到明清远旁边,就在离他约莫三公尺远的地方爆炸,冲击波震得人头晕目眩几欲呕吐,被炸起的泥土也生生地打在身上。尽管如此,但明清远沉浸在战事中,完全没有感到炸弹对他的威胁。他远眺了一下仁安羌,可以看到新三十八师兵临城下,城中的英军在开始聚集至一处,只待自己这里完全攻克五零一高地,他们便可合力冲破日军的包围。   明清远回过头,用手做了个准备打的手势,然后自己拿着美制M1903A4式狙击步枪守在最前沿。   得意洋洋的日军挥舞着红膏药一般的旗子,嘴里哇哇乱叫,一边左右躲闪着从山上被炸飞而滚下来的土石,一边迅速地向山上推进,企图全歼这些该死的支那人。   廿余架日军飞机仍在不停地朝一一三团俯冲,投弹,只不过目标稍稍远离了最前沿,显然是害怕误伤了日军。   近距离作战时,子弹的威力远远超过炮弹和炸弹,准确性也绝非炮弹和炸弹能及,现在日军飞机也怯了,这才可以搏一把呢。明清远举起枪用力挥了一下,阵地上立刻响起了密集的枪声,撂倒冲在最前面几十名日军。意料之外的攻击让后面的日军都楞住了,子弹如雨点般从山上倾泻下来,立刻把日军压制住,再也不能上前一步。   一名日军军官迅速反应过来,挥舞着军刀呼喊了几句日语,那些日本士兵也从慌乱中清醒过来,举枪朝山上射击。可到底是中国远征军居高临下占了优势,又刚刚被轰炸过,山上的浓烟使日军的射击完全找不到目标,日军一下就陷入了被动挨打的状态,愈是想推进,愈是伤亡惨重,始终无法突破一一三团的前沿   阵地。   才压制住攻势,头顶又是“轧轧”的马达声,日军飞机又飞来往一一三团的前沿阵地投弹扫射。   日军飞行员们刚刚从飞机上的无线电得知了一个无比惨痛的消息——就在昨天,美国空军杜立德中校率领十六架B-25B轰炸机从大黄蜂号航空母舰起飞,轰炸了东京!   八嘎!首都居然受到炸弹的攻击了!从航母起飞也算好防,只要山本五十六能再导一出“珍珠港事件”便行,可如果美国利用中国大陆为基地来轰炸日本,这可怎么防?   于是在五零一高地上的中国军队立即成为他们的重点打击对象,几十发炸弹几乎在同一时间落在了前沿阵地上,来不及卧倒隐蔽的士兵被炸得四分五裂,残肢乱飞。如此剧烈的爆炸使空中飞得过低的日军飞机也受到了气浪的震动,摇摇晃晃,鹞子一样的向天上飞去。   很快,阵地上临时筑起的工事就在猛烈的轰炸中尽数毁去,阵地上满是血污,尸体和断臂残肢散落一地。浓浓的黑烟中传出此起彼伏呛咳声,无处藏身而只能匍匐在炮弹炸出的浅坑中掩蔽的明清远和一一三团士兵们双眼都被硝烟熏得暂时失去了视觉功能,只是机械地扣着板机朝前面射击。   来不及了,漫山遍野都是穿着土黄色军服的日军了,他们端着上了刺刀的九九式步枪疯了一般地向阵地扑来。   当一名粗壮敦实的日军士兵一个大步跨上阵地的时候,明清远的心一沉,正要朝他射击,三营营长张琦从浓烟中蹿出来扑倒在了那名日军士兵的身上。一股青烟从张琦的身上冒出,跟着发出“轰”的一声响,那个鬼子和紧跟上来的几名鬼子都被炸翻在地,炸碎的血肉四散开来,一截截断肠飞入阵地,挂到步枪上。   明清远忍住悲痛,在心里为张琦默念了“尘归尘,土归土”,然后手一挥,阵地上呼啦啦地冲出了上百个全身被熏得漆黑的士兵,都端着上了刺刀的半自动步枪,冲向几十公尺外的日军。   这是一种赌博式的冲锋,一旦不能把日军压下去,整个阵地,还有整个一一三团都将在几分钟之内失去,但是明清远更担心的是天上的飞机,只要再来一次轰炸,一一三团连赌博的机会都没有。   ——只有双方绞在一起,日军飞机才会可能顾及己方而停止轰炸。   日军飞机超低空掠过,看见下面密密麻麻绞在一起人,想起空军不得介入白刃战的规定,训练有素而又墨守成规的飞行员紧按机枪发射钮的手松开了,廿余架飞机在白塔山上盘旋了两圈,终于一掠而过。   短兵相接,刀枪相击,刺刀相交的铿锵声,   枪托击中肉体的闷响声,濒死者的惨叫声……不断有鲜血飞溅,不断有士兵倒下。仗打到这个份上,几乎是回到了以血还血,以牙还牙的冷兵器搏击状态,什么细致的现代战术部署,都已经失去讨论的意义了。   老子所说的“抗兵相若,哀者胜矣”不无道理,再者中国人又不似日本人一般不知变通,每每拼白刃战,他们才不会似日军一样把子弹都退出枪膛,而是又刺又开枪,弄得日本人时时大呼中国人真他妈的狡猾。   十几分钟的拼刺过后,攻上山头的日军全部横尸于地。经过这么久的激战,一一三团已经伤亡过半,精疲力竭,全凭一股精神支持着了,日军飞机又随时会回来轰炸,明清远是绝对不会地整个部队这样目标明显的在山上白白挨他们的轰炸的,可阵地的丢失也意味着前功尽弃。   仁安羌一役,他和孙立人都输不起,这不单单是打鬼子的问题,更关系到英美两个大国对中国的看法。这回只好学一下共军了,明清远大声吩咐余下的士兵们:“把日军的衣服扒下来,撤。”   士兵们迅速心领神会,飞快地扒下日军的外衣罩在自己身上,又缴了他们的步枪退至山下守着,待到新一轮的日军拖着迫击炮登上五零一高地时,一一三团也施施然的上了山,团里几个去日本留过学的士兵同日军寒暄几句,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射击起来……   几个小时的时间里,五零一高地在激战中几经易手,终于在下午二时被一一三团完全攻克。   明清远注意到士兵们的脸色都不太好,发射完信号弹后便立即要一些士兵抬了伤兵下山,余下的同他一起留下来掩埋尸首。   缅甸的气候闷热至极,只一片刻,阵地上的尸首就已招来大量的蝇虫落到这里争食。因为极易导致疾病传播,他们也只能选择将同袍们就地掩埋在这去国万里的地方。   有些战士们万分不忍同袍死后还遭蝇叮虫咬,都神色凄楚,一边挥手驱散蝇虫,一边掘着土,还有一名三营的士兵哭着喊着:“你们别埋营长啊!”   明清远只能叹一口气,从口袋里拿出一块巧克力塞到那名士兵的手里:“吃吧。”   那名士兵摇了摇头:“我不饿。”   明清远知道他是心里悲痛,自己又何尝不是呢?他直接把巧克力塞到那名士兵的手里:“你们营长是好样的,你也是好样的,不吃东西怎么打鬼子?”   那名士兵听了明清远的话,只好撕开锡纸,将因为高热而化成了汁的巧克力喝了下去,而后一擦嘴,挥着战壕锹掘起土来。   终于将阵亡的战士们悉数掩埋,   明清远带着余下的兄弟们同他们行了军礼,他们用鲜血和生命在抗日史上书写下的这一笔,没有人可以将它抹去。   这边一颗红色的信号弹腾空而起,以每秒六公尺的速度徐徐燃烧,那边孙立人立即率领部下与英军战车协同开始肃清仁安羌市内的日军,到了下午五时,日军被迫撤退到仁安羌南部五公里外,七千英军之围告解,并且救出被日军俘虏的英军官兵、传教士和新闻记者五百余人。   成功会师之际,孙立人笑着去拍明清远的肩膀,却一眼瞥见他的右上臂红了一片:“你受伤了?”   “被刺刀拉了一下而已。”明清远随口答道,“一点皮外伤,没事。”   听他这般说,孙立人放下心来,同他笑道:“恭喜恭喜,四倍兵力于你的日军整编第二一四联队在你手中全军覆没,真是一场以少胜多的好仗。”   “这仗要是再打五分钟,我们可就真的要弹尽粮绝了,险胜罢了。”明清远长吁一口气,“如果双方人数后面都再加一个零,对方大可把我围得死死,师座,你就等着给我收尸吧。”   “怎么会,你打仗一向猛得很,谁知道你会不会赢?”   这个时候明清远不过是和孙立人说笑罢了,他并不知道,自己说的,会一语成谶。   因为派系之争,国民革命军的将领们个个都将在外而君令有所不从,无视蒋总统的命令而对孤军深入的整编第七十四师见死不救,希望以中心开花战术戡乱的整编第七十四师反而被陈毅、粟裕的华东野战军以人海战术重重包围。弹尽粮绝的整编第七十四师终于全军覆没。   为了给整编第七十四师报仇,明清远率领全师一万八千多人迅速包围并攻陷鲁中根据地南麻,哪晓得在盲目的复仇思想中犯下了孤军深入这样的低级失误,被华野共军捕捉到了战机,迅速集中五个纵队共计十五万人猛攻南麻,这五个纵队里,其中之一的指挥者正是他的大哥。   这都是五年之后的内战在南麻一役里发生的事了,现在的他们,又哪里会知道呢?   这时一名参谋匆匆进来:“师座,战俘人数已经清点完毕,一共一千二百人。”   “一千二百人,这么多?”明清远有些惊讶。   和鬼子已经打了多年的交道,他自然知道日军极为强悍,日本指挥官在战场上总是拼死督战,士兵们便是在形势极端对他们不利,甚至是败局已定绝望至极的窘境下也绝不会放弃战斗,一场大仗打下来,俘虏几十上百名鬼子已算奇迹,这回居然一举俘虏了一千二百人?   “因为将他们打了个措手不   及。”孙立人同参谋冷冷下令,“这些狗杂种,你去审一下,凡是到过中国的,一律就地枪毙,今后都这样办!”   这孙立人是清华学子,又曾赴美去弗吉尼亚军事学院学习,平素说惯了之乎者也和英格利希,偶尔问候一下别人堂上严慈,骂两句他妈的和狗杂种也不失为调剂之乐。   明清远到是奇了:“咦,你不是只会一句吗?怎么这么快又多了一句?”   孙立人笑道:“不许我才学吗?骂狗杂种可真是便宜他们了。”   明清远没再说话,沉默着掏出香烟,却只是拿着香烟怔怔忡忡,并不划火柴点燃。   “怎么了?”   明清远不言,将香烟揉捏了几下,丢到地下往外就走。   虽然明清远什么话都没说,什么声音都不曾发出,但是他每走出一步,都似一声沉重的叹息。   明清远只恍恍惚惚的,脸上一幅茫然若失的表情,走了三四步,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无论是他的神情、眼神,还是行动,都散发着一股浓浓的怅惘和无可奈何,把人都逼得透不过气来,孙立人张大了口,一个字也说不了,只好眼睁睁看着明清远一步一步向外走去。   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一员悍将,可是没有人知道,只有在硝烟弥漫的地方,只有在子弹横飞的关头,他才能暂时的忘却,暂时的不去想她。   辗转来缅甸,远离狼烟四起的华夏,这一路风尘只是为了忘记她,忘记她浅笑的脉脉风情,忘记她回眸的依依温柔,可是这一个忘,谈何容易?多少次在心底徘徊,多少次都刻不到心底去,她的眼泪在那儿,她的笑容在那儿,又能怎么办呢?   他原以为她会在美利坚过得很好,可是那里的消息传来,却说她根本没去纽约,更没拿过他放在花旗银行的钱。已经五年了,她去了哪里?为什么一点消息都没有?   思念如潮水,一潮,又一潮,把他淹没了。   快出门时,那名参谋冒冒失失地跑进来,正撞到明清远身上,明清远回过神来,漫不经心地问一句:“什么事?”   “师副,师座要我审的那一批战俘,他们都说自己不曾去过中国。”参谋怯怯。   “不曾去过?”明清远忽然笑了起来,残忍而美妙,如剑花,“不招?好,全部活埋便是了。”   得知仁安羌的事,日本第十五军团司令官饭田祥二郎并不着急,深思熟虑的他早安排了后招——就在今日,日军第十八、第五十六两个精锐师团以坦克和汽车组成快速部队,迅速向东线垒固奔去,猝不及防的第六军长线布防正在   被日军各个击破。   行军在外最忌上头权力分散,亚历山大、史迪威、中国远征军长官部、参谋团多方矛盾重重,看上去是中国人频频胜利,可缅北战局早已完全糜烂,频繁的调动更是让支那军队无法挽回战局。   “牟田口廉也,你率第十八师团绕过中国第五军在中路的阵地,直奔曼德勒,摧毁盟军设在那里的司令部。渡边正夫,你率第五十六师团从泰缅边境的热带雨林穿插,直攻腊戍,把支那远征军后路封死,把他们堵在缅甸!”饭田祥二郎兴奋不已,同第十八师团的牟田口廉也和第五十六师团的渡边正夫训话时直接拔出自己的军刀道,“如果战斗失败,我将切腹以谢天皇!”   作者有话要说:孙立人说:“这些狗杂种,你去审一下,凡是到过中国的,一律就地枪毙,今后都这样办!”   这句话是于邦大捷时说的,乾坤大挪移一下~~~~ ☆、第五章 不知香颈为谁回   仁安羌大捷不仅激励全军士气,更是震动英伦三岛,战后,盟军正式成立中、缅、印战区,由中华民国大总统蒋中正任最高统帅,而孙立人更是决定趁胜追击,将逃离仁安羌的日军一举歼灭。   虽然现在他能指挥的队伍不过三千人,但孙立人有把握打赢,一来,新三十八师训练严格,惯于夜战和近战,国内战场上又没少和鬼子打交道;二来,一一二团两千多官兵是生力军,一一三团又刚刚打了大胜仗,处于高度兴奋状态,锐不可当;三来,日军才吃了大败仗,是一支疲惫之师,心态毕竟逊一筹。   正兴冲冲地准备着于四月二十一日临晨发起进攻呢,英缅军军团长斯列姆突然来到新三十八师的指挥所,告诉孙立人远征军东线防御被日军五十六师团全面突破,暂编五十五师被日军击溃,为了英军的安全,命新三十八师速回皎勃东地区待命。   虽然箭在弦上,孙立人也不得不无奈地电令各部梯次掩护撤退至皎勃东地区。   已退至皎勃东地区的英军见到中国远征军来了,个个兴高采烈,全都上前递烟点火,口里叽里呱啦地说着中国人比美国人够意思多了,这么快就来接手前线阵地,掩护他们安全向印度转移。   看着英国佬们劫后余生的得意神情,孙立人气得在心里一遍一遍地骂着“shit”,若不是明清远拦着,他早架起机枪对这些只知逃命的垃圾部队狂扫一通了!   日军咄咄逼人,亚历山大和史迪威这对活宝一个想撤一个想打,又各拥大权,偏偏东、中、西三条防线都由远征军来守,频频的调动使远征军常常一夜之间便行军百里,根本无力作战。   四月二十一日,仁安羌失守;四月二十九日,腊戌失守;五月一日,曼德勒失守;五月八日,密支那失守……   司令部里,史迪威冲亚历山大骂骂咧咧,说就是英军误了全局,从皎勃东撤退下来的亚历山大却慢慢悠悠地说道:“还是考虑现实比较重要吧,我们的部队在仁安羌受了惊,军心不稳,要转移到印度去休整一段时间才行。嗯,不然你们和中国军队大家一起撤到印度,先稳住阵脚再说,等到欧洲战场和北非战场那边打得差不多的时候大家再联合打回缅甸便是。”   这个该是的英国佬除了会撤退还会做什么?史迪威气得牙齿咬得格格直响,恨不得上前直接抽亚历山大一个耳光问他配不配得上身上的军装。可一旦他打了,必定会涉及美英两个大国的政治问题,只好硬生生地忍住了,英军不打,美军和中国军队去打便是,他必须去和杜聿明谈谈。   接到史迪威要   联合作战的通知,杜聿明自然是往司令部赶,吉普车在简易的公路上行驶时一跳一跳的,震得浑身酸痛无比。突然,吉普车猛地转向路边一片丛林,杜聿明的头砰地撞在车窗上,痛得他呲牙咧嘴:“怎么了?”   话才出口,空中便传来飞机的呼啸声,几架日军飞机在公路上空追逐车辆和人群扫射投弹,来不及隐蔽的士兵纷纷栽倒,被炸得血肉横飞。   日本鬼子都追到这里了!可是杜聿明再光火也没用,只能一路被日本飞机追着轰炸,狼狈逃窜。   前方出现一个小镇,一块红白相间的路标牌醒目地立在路边,用英文写着:因多。   杜聿明命令参谋长道:“今晚长官都在因多宿营,通知所有团级以上军官马上来司令部见我。”   黄昏时分,远征军紧急会议在因多的教堂召开,出席会议的军官个个表情肃然,会议气氛沉重异常。   杜聿明首先宣读了蒋介石于重庆发来指示远征军迅速回国的电报——美国佬英国佬想让中国人当冤大头,精明的蒋介石才不会由他们耍,再说了,派来缅甸的部队可都是国民革命军最精锐的部队啊!派来缅甸的将军可都是他的心头肉啊!娘希匹,美国佬英国佬居然这样使唤他们,蒋介石怎么能不心疼?蒋介石一生气,这可不得了,先是向罗斯福拍了电报抗议,接着直接要求撤回远征军。   孙立人立即道:“八莫失守,密支那失守,怎么回国?我军出路何在?”   “翻过野人山便可经云南回国。”杜聿明压住被顶撞的怒火,“谁说一定要从八莫和密支那走?”   “野人山?野人山纵深二百多公里,山上乔木遮天,藤草迷漫,终年不见天日,又有猛兽成群,毒蛇、疟蚊、蚂蝗遍地,又渺无人烟,给养困难……怎么过?去了只会是送死。”   杜聿明冷笑道:“那么孙师长有何高见?”   “我认为应该立即向西,同英军一起退入印度,以伺反攻。”孙立人并不示弱。   杜聿明扫视部下,一脸讥讽的笑:“你们中间还有谁同意孙师长的高见?”   明清远站起来:“我同意孙师长的看法,现在兵败如山倒,史迪威在现在要求会战根本行不通。倘若错过了同英军一起退入印度的机会,我军必将被日军堵死,陷入绝境。”   此言一出,教堂里寂静一片。杜聿明使了一记眼色,戴安澜会意,当下拍案而起,大声说道:“你们新三十八师怕死,我可不怕,我戴某人定然决不撤往印度做逃兵。”   明清远冷冷的一声笑:“呵,莫非戴师长决心将尸首送到野   人山上喂了蛆?还是打算留在缅甸开辟根据地,像共军一样打游击?”   戴安澜横眉冷对:“生为中华军人,死也当为中华雄魂!姓明的,我告诉你,我戴某人宁愿与日寇死战,也绝不苟且偷生!”   明清远看着戴安澜,只是冷笑。   杜聿明对戴安澜的话非常满意,他再次扫视会场:“你们当中还有谁愿意效法戴师长?”   所有军官都肃然起立:“我们都愿誓死北进。”   杜聿明感到了一阵报复的快感溢满胸腔,他朝孙立人挑一挑眉:“孙师长,你呢?”   孙立人只是摇头:“我很遗憾。”   他妈的,这个孙立人未免也太狂妄了,竟敢这样同他对着干!杜聿明恨恨下令:“第二零零师戴师长担任后卫,在因多以东阻滞敌人。第九十六师余师长担任先头部队,三日内必须抢占密支那并掩护长官部顺利通过。新二十二师廖师长和新三十八师孙师长,还有军部直属部队为行军中路,随长官部行动。各部队须遵命行事,不得贻误,违抗命令者,一律按军法从事!”   杜聿明的用意鲜明如斯,把新三十八师夹在队伍中间,根本就是把新三十八师牢牢看管。   “慢着。”明清远微微一笑,耀得整个教堂都熠熠生辉,“这回真的要抱歉了,委座在曼德勒允诺过明某可以违抗一次你的命令。”   军人的自尊和刚愎的性格让杜聿明即使知道孙立人和明清远说的是真的也偏偏要去翻越野人山,一言不和,远征军就此在因多分道扬镳,一支向北回国,一支向西去印度。   因多是缅甸通往印度的最后一个岔路口,新三十八师西撤印度途中,一路收容数以千计的英军散兵,还打垮日军多次阻击。这回,从来都被视作东亚病夫的中国人在这些黄毛大兵眼里就是尼采,就是太阳。   五月底,新三十八师越过印缅边境,进入英帕尔盆地外缘的普拉村,先头部队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呢,英国驻印度的边防军竟然要求中国军队把武装给解除了,以难民的身份进入印度。   在远征军里就已经受尽了窝囊气,怎么到这里还要受气?孙立人怒火中烧,咬牙切齿地一挥手:“还没见过这么忘恩负义的人呢,武器是我们的生命,人在武器在,要缴械就跟他们拼了!”   命令一出,二百名士兵立即向营门口一阻,马上朝英军端起枪,队伍的最前头还摆了两门小钢炮和四挺重机枪。   眼看着剑拔弩张一触即发,新三十八师在仁安羌解救出来的英缅军第一师师长斯科特急忙出来调停:“缴什么械?孙师长是第一个被我们国   王颁发‘帝国司令’勋章的外籍将领,他们是能打仗的,怎么能缴械呢?”   斯科特亲自到普拉村去迎接孙立人,不由大吃一惊——从缅甸败退回来的英军为了保命,别说汽车枪炮了,连衣服裤子都扔掉只穿件裤衩跑回来,而中国士兵军容整齐,连钢炮和重机枪都扛了过来,真是不可思议。   他恭恭敬敬地向孙立人行了一个军礼,命令英军仪仗列队奏乐,鸣炮十响以表观迎。   孙立人终于满意,带了新三十八师到印度东北的阿萨姆邦的雷多去休整,清点人数时不禁一惊:“明清远呢?”   行军时他在前面领队,明清远在后面压队,现在全军进入印度,怎么不见了他?   一名连长上前行了一个军礼道:“报告师座,师副昨天下午离队,去追鬼子了。”   “你说什么?”   “昨天不是有鬼子来袭击部队中后段吗?一个小分队遭日军的伏击,全部牺牲。”   这种事日日都发生,孙立人当时并没放在心上,他皱了眉:“我知道,他们被我们赶上山了,然后呢?”   “日军袭击的是护送电台的小分队,随我们撤退的七名军统女译电员被俘虏走了,师副说电台和密码不能落到鬼子手里,还说热带丛林太危险,来不及向你报告,拎了个步枪就追过去了。”那名连长道,“师副还留下一句话,他说他每次上战场都没打算活着回来,要师座不必担心。”   “唉,你怎么不早说。”孙立人只能叹一口气。   “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嘀……”   位于夏威夷的罗彻福特的情报小组又截到一组日军联合舰队使用的密码,整个情报小组立即忙碌起来。   同之前日军一系列发过太平洋的电报一样,破译出来的支言片语中最引人注目、出现最频繁的依旧是“AF”这两个字母,这一代号明显表示着日军即将发起重大军事行动的地点,但AF到底是什么地方的代号呢?   美军少校罗彻福特为这个AF没少烦心,夜夜辗转反侧。“AF”这一奇妙莫测的电波,简直成了回荡在太平洋上空的幽灵。   他看着军用地图,蓦地一惊,这AF莫不是指阿留申群岛?一旦攻下阿留申群岛,便可以利用它攻击阿拉斯加州,甚至还能攻击加利福尼亚州,入侵美国本土!   罗彻福特惊魂未定地向情报小组说出这一设想,坐在角落里的一名东方年轻男子却摇了摇头,以流利的英语道:“不是阿留申群岛。”   罗彻福特徇声望去,是一张俊朗的东方面孔。嚯,这个东方人简直是   个密码天才,还是最近才由艾森豪威尔将军推荐进了情报小组的。艾森豪威尔将军说自己和他的父亲在西点军校是同学,对于他的能力,艾森豪威尔将军是毫不怀疑。当真,最新截取的密码被这名东方人破译了很多字母,问他哪来的这个本领,他只是颜色淡淡,说他自十四岁时就开始同电报打交道。   罗彻福特连忙问他:“明,你有什么看法?”   “我记得日军袭击珍珠港时的电报中曾经提到过‘AF’,于是去翻阅了从前的档案,电报上说,水上飞机奉命到AF附近的一个珊瑚小岛上加油。”   罗彻福特蓝玻璃似的双眸一亮,立即在军用地图上于珍珠港附近细细排查,只一分钟,他就惊道:“AF是夏威夷群岛东北方的航空基地中途岛!”   地属热带的缅甸雨水充沛,往往前一刻还骄阳似火,下一刻就蓦地天色阴沉,乌云凛冽。   山壁陡峭,从豆般大的雨点的笼罩里一直延伸到雷声轰隆的天际,明清远在树木植被的缝隙之间曲折迂回而行,沿途的景色阴森而潮湿,暗绿色的树叶间隙坠落了密集的雨。   行军部队被袭,译电员被俘,当时他的第一反应便是追上去,能杀了那个分队的鬼子最好,若不能,便毙了那七名军统女译电员,保证密码不被泄漏。   枪口无声地对准了他们,透过二点五倍光学瞄准镜可以看到那七名军统女译电员的一举一动,令明清远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她们竟在第一时间砸毁电台,高呼着“中华民国万岁”往山崖跃下,纵使日军手伸得快,也只拉回了一个。   陡然间,他见到那名被拉回的女子的面孔,虽然远,却熟悉到无可回避——这双眉,这双眼,分明是,分明是她……又怎么会?   明清远一阵恍惚,回过神来,日军已押着她择路而去了,肯定是要带回基地严加审讯。   她是谁?   当下,他远远地跟住日军,直到现在。   这支日军小队并未刻意掩藏足迹,而且森林中用砍刀开路的痕迹根本掩不去,明清远就顺着日军开出的林间小路去追击。幽暗的丛林里,古老高耸的树木因为雨水的长期浸淫和不见天日,都散发着一股腐朽沉闷的气息,遍地铺了绒毛状的地衣,每一根树枝上都密密匝匝的裹着青黄色的苔藓,死气沉沉的让人只觉受到逼迫。   植被茂密,溪流众多,日军开出的小路有无不定,很快就追丢了,一片寂静中只能听到风雨穿林而过的沙沙声,像是古老的森林在发出无奈的叹息。   前面苍翠莽远的峡谷层层云雾缭绕,隐隐可见冰蓝色   的雪冠,海拔应该超过三千公尺。没有保暖用具,日军应该不会傻到往山顶上去,而二十多人进入林中在什么情况下会没有痕迹?   ——是在植被相对稀疏的地方穿插而行。   明清远略一思忖,便端着枪钻进了阴森昏暗的原始森林里凭着感觉边走边找。   浑身湿漉漉的,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他伸出舌头轻轻地舔动它们,小心翼翼地踏出每一步,不放过任何可疑的声响。   在林中走了几百公尺,又出现了一些杂沓的脚印,两边的枝叶藤蔓被砍得铺散一地,断口处平滑齐整,明显是用丛林砍刀一类的工具开的路。   终于又有线索了,明清远沿着杂乱模糊的脚印加快速度——这回不管那名军统女译电员是否还活着,他都不会放过那批日军,至少也要杀六个,一命抵一命!   傍晚时分,穿越峡谷的时候,前方终于再次隐约传来人声,草密路窄,明清远不敢跟得太近,只好在一人多高的热带草丛中轻手轻脚地向前移动,尽量不让周边的草丛有太大的晃动。   这队日军一共有二十人,前后各有五名开路和断后,中间有十名看押着那名军统女译电员。他们都色咪咪的,不时捏一下她的大腿,摸一下她的胸部。军统女译电员大声地骂了他们一句“不要脸”,可到底是女孩子,再怎么大声都娇声娇气的,惹来日军的阵阵Yin笑。   天色越来越暗,雨才停,竟然就出了月亮,正是阴历四月中旬的时候,团团的一轮明月透过渐渐稀疏的枝叶洒落清冷的光辉,周围绵延起伏的山峰在幽蓝的夜空里像是巨兽的脊。   走出峡谷后,日军选了一处空地休息,升起火堆,缚好那名军统女译电员后便取出口粮来吃。日军的无外乎米饭加腌制的咸鱼干,其口味与营养难以与盟军相比,是以战场上经常出现日军去捡盟军吃剩的罐头的事情。   追击至现在也饿了,开罐头的声音太大,明清远怕被日军查觉,便从口袋里取了一块巧克力含在嘴里来补充所需的热量。这时候耳边有如同游魂在呻Yin一样的声音绕来绕去,那是一大群毒蚊在黑暗之中寻找着它们的猎物,他没有那着日本人头上戴着的后缀一块两侧开叉,可防止蚊虫叮咬的深卡其色布制军便帽,又不便从背囊中取出防蚊油,只好强忍痛痒伏在暗处等着,长夜漫漫,那就比一比耐心吧!   日军吃完饭后倒头就睡,但警戒哨却一点也没松懈,两个小时一轮换,时刻注意着风吹草动。   明清远静静的等着,他知道凌晨四五点的时候人最疲惫,果真,日军换了三次警戒哨后   的岗哨都打着哈欠眯着眼,在半梦半醒间抱枪而坐。明清远趁此机会悄无声息地朝他们靠过去,匍匐至离他们还有二十公尺处,他站直身子快步走向那名也已熟睡的军统女译电员。   附近抱枪打盹的警戒哨听这声音是自然走动,应该是自己人,便迷迷糊糊地问了一句做什么,明清远镇定地用日语低声答了句刚才去上厕所,那名警戒哨便歪过头继续睡过去了。   时不我待,明清远立即几步跨上前死死捂住他的口鼻,抽出绑在丛林靴上的M3军用连鞘匕首狠狠地在其咽喉上划过,直到这名鬼子断了气才松手,然后才走到那名军统女译电员的面前,很自然的蹲□。现在明清远终于看清楚了,这又哪里是她?这名军统女译电员稚气未脱,观之不过十四五岁,还是个小孩子,而且鼻子的高度,下颌的弧度,都完全不一样——只有那双眉眼,像到极致。   他在心中默默的一声叹,警惕地观察了附近其他日军,好在没有人被惊醒,便麻利地割掉她手脚上缚住的麻绳,轻轻地摇晃她的身体,压低了声音说道:“醒醒,我是来救你的。”   那名军统女译电员睁了眼,波光潋滟的一双大眼一触及他的脸,便张大了口,无比惊讶的样子。但是毕竟是军统出来的,受过严格的训练,她一丝声音也没有发出,从他手里拿过匕首,沉着老练地同明清远一起蹑手蹑脚往林中退。   只要进入原始森林,利用夜黑林密视线不畅,日军又怎么追?   然而,事与愿违,还是有三个鬼子醒了,映着篝火可以清晰地看出双方军服的颜色式样都不相同——什么人?那三名鬼子都是一惊,连忙起身拿枪。   明清远不再抱有侥幸心理,快步上前用枪托猛击日军的面门,连续砸翻两个,第三个鬼子的口鼻却被一只玉雕般的小手死死捂住,接着M3军用连鞘匕首在他的动脉上迅速的划过。   明清远赞许地朝她看了一眼,拉了她的手一起退入漆黑的山林之中。   鬼子们立即叫着嚷着尾随而来,但丛林之中情况复杂,路途多变,队伍很快就分散成两三人一组来搜寻。   明清远把腰间配的美式M1911A1型军用手枪递给她:“能用吗?”   美式M1911A1型军用手枪杀伤力极为强大,这种枪械曾在一战时被美军使用过,因为口径为零点四五英寸,所以也有“点四五”之名。到底是为美国大兵量身制作的枪械,点四五的尺寸还是大了些,不适合手型较小的亚洲人握持,也不知面前的这个小孩子是否能握住,明清远便问了她一句。   “能用。”她颔一颔   首,姣好的面容像是含苞待放的花,像是清凌凌的一朵莲,不沾半点人间烟火。   鬼子们打着手电四处搜寻,一有什么可疑就开枪射击,这样一来,反而暴露了他们的位置,成了最好的活靶子。   明清远果断举枪,还没扣动扳击便是一声枪响,立马有一名日军栽倒在地,脸都被打烂了,原来是那名军统女译电员放的枪。   他给她手枪原本是让她自保,想不到她的枪法竟这么准,当下也不甘示弱,连放两枪。   带队追击的日军大尉听到枪声后马上赶来,却只见了脚下的三具尸体,哪里还有别人?那年轻的日军大尉恨恨地向历代天皇发誓一定要把这两个支那人折磨至死来泄愤,手一挥,他留在原地,十二个日军三人一组往四个方向追踪。   接近天明的时候,森林里更是漆黑如墨,带头的鬼子晃着手电,明亮的光柱在植被间闪烁不定,后面两个鬼子持枪警戒,枪口与手电的光柱同步移动。   蓦地两声枪响,那名举手电的鬼子回过头,发现身后的两名伙伴已经闷声栽倒,袭击者早不知去哪里了。   人迹罕至的原始森林里,他们充分利用夜色和地型,悄无声息地靠近日军,一击便走,毫不停留,无比默契的配合下,很快解决的人数就已经过半。   枪膛里“咔嗒”一声响,那名军统女译电员一惊,没子弹了!   眼见着天渐渐亮了,明清远立刻在前面的日军回头前拉了她隐入丛林,温软的小手握在手中竟是一阵心神荡漾,这一刻,他居然只盼着能够一直这样握住她的手。   是不是——因为她的眉眼这般像那名被他伤透了心的女子?   那名军统女译电员身子一震,结结巴巴地说:“大哥哥,我……我被你捏疼了。”   “啊?对不起,对不起。”明清远忙松了手。   作者有话要说:1.查远征军的资料的时候,惊奇的发现金庸他哥居然是以中校翻译官的身份随远征军进入缅甸抗日战场。他回国后根据入缅作战的经历,创作了中国现代主义诗歌史上著名诗篇——《森林之魅——祭胡康河上的白骨》,另有相关创作《阻滞的路》、《活下去》。   金庸叫查良镛,这个哥哥叫查良铮,笔名叫穆旦,他把“查”姓上下拆分,“木”与“穆”谐音,得“穆旦”,查良镛将“镛”名一分为二,成为“金庸”,不是兄弟做不了这种事啊!   海宁查家出人才啊,金庸还有一个哥哥叫查良钊,也是国民党高官,兵退台湾后任台湾大学教授兼训导长,以及侨生辅导委员会主任,并担任“考试院”考试委员,是台湾政界的风云人物,以85岁高龄病逝于台北,虽然客死异乡,但是比穆旦留在国内而被打成右派批斗致死好得多了。   2.中途岛的胜利很大部分取决于谍战的胜利,而且AF代表什么确实不是罗彻福特想到的,而是情报小组里的一个人想到的,于是我就改成大哥了~~~~   3.1942年孙立人率新三38师从缅甸撤往印度,退到印缅边境时,遭日军的伏击,七名军统女译电员被围追到一个山坡上。七名军统女特工人员宁死不屈,砸毁电台,高呼“中华民国万岁!”随即拉响手雷,跳下山崖。   PS:下一章少帅会暴走啊暴走~~~   最后再贴一段资料:   缅甸失利后,为使中国能更好的牵制日本,盟军协议由美国紧急调遣一百架运输机前往中国每月免费运送1500吨物资,以弥补滇缅公路被切断的损失。蒋介石认为太少了,就和罗斯福吵,硬是从每月1500吨提高到每月6000吨;宋美龄又去美国国会演讲,硬是把罗斯福、杜鲁门还有众议员全都讲哭了,连连点头说也要往缅甸的远征军送物资。   PS:这批美军飞行员就是传说中的飞虎队啦~ ☆、第六章 夜来烟雨满池塘   日出而林霏开,细密而湿润的小水珠在淡淡阳光下出现了若隐若现的彩虹,如斯美景,却映衬着他们处境的窘迫和狼狈,弹药已经被雨水浸透,手中的枪支几无作用。他们后面有追兵,前面烂泥沼泽则延伸向不知道尽头的远处,两边的灌木丛密密麻麻似巨大的迷宫。   他们一路凭着感觉往印度的方向急速行走,在行走了三华里后遭遇了第一个塌方。   在较为开阔的峡谷地带,雨水的冲刷会引起山体崩塌,斜仄的山体会突然塌陷下坠,大大小小的石块连同被击倒的树木从陡崖上呼啸着倾泻而下,磅礴的力道和雷霆的气势可以毁灭一切。   那名军统女译电员和明清远一前一后的从泥石崩塌形成的土堆上走过,每一步都有土石滚落到底下的深谷,隐隐约约传来深闷的声响。   走势危险,经过这个塌方后,他们全身都被冷汗浸透。   明清远从背囊里取了一听牛肉罐头和一听青豆罐头与她分食来补充体力,吃完后他小心翼翼地把罐头埋入地下来避免被鬼子觅到踪迹,然后同她一起继续向前走去。   一个转弯,又是一个塌方,相较先前尚能冒险走来,这个塌方入眼尽是从山上滚下的乱石和被雨水冲垮的烂泥,实在是难以确定其是否能承受住人的重量,而且整片塌方区的宽度超过一华里,完全没有路径可徇。   明清远走到前面,观察了一下地形,回头同她说:“这里土质疏松,很不稳定,随时都有可能会再有泥石流或是山石滚落,我们必须要过去。从这里下去,瞠过河水走过这片塌方,然后再爬上去。”   她乖巧地跟在他后面,并没有问他如果山顶上刚好又有石头滚落下来会怎么样。   他们小心翼翼地沿着断裂处的石头和泥块慢慢往下爬,最后十几公尺几乎是滑下去的,险些被峡谷底部的激流冲走。他们半身浸在水中用手紧抓着岩石择道而行,刚越过河流的时候,山顶上开始有响动,泥土簌簌滑落,小石头也开始一块一块掉落。   这是危险的信号,他们在乱石堆上飞速前行,抵达后顺着悬崖奋力往上攀。   明清远先攀上来,他伸手抓住还挂在悬崖上的那名军统女译电员,在最后关头把她硬生生地拉上去。几乎是同时,地动山摇,一阵隆隆巨响,无数块巨大的岩石和着泥沙轰然坠落,汹涌着直扑峡谷底部。   “终于见识到什么叫飞湍瀑流争喧豗,砯崖转石万壑雷。”脱离险境,她吐一吐舌,娇俏至极。   料来日军一时无法追来,终于可以松下一口气,明清远燃了两根香烟,递给她一根去烫附在身上吸血的蚂蟥。   烟头一靠近肌肤,大大小小的蚂蟥因为被烤炙,就从衣服、绑腿、鞋子里面扭动着肥肠似的身体钻出来,   仓皇无措地挣扎蠕动。   她把湿漉漉的黑发解开,因为低下头去烫腿上的蚂蟥,长发便垂散在胸前。明清远可以透过领口看到她并没有穿胸罩,正在发育的胸部形状美好,一脸坦诚而无邪的表情,并不觉得羞耻。   他起身,走过去拨她的头发,她抬起头来一脸疑惑地看他时,明清远已经从她的头顶上揪下一条肥大的蚂蟥甩到地上。   这条蚂蟥不知是什么时候附上来的,吸饱了肚子,只能在地上缓缓蠕动,再难动弹。   “大哥哥,谢谢你。”她抚摸着被蚂蟥叮咬的创口,一块一块都突起发硬。   虽然创口痛痒,但这一刻却不亚于至高的享受——翠绿的山谷云雾萦绕,白色的瀑布奔腾而下,摆脱了小鬼子们,身边的人……是他。   “入缅后,你一直都在新三十八师?”面前的男子开了口。   一提这个她便有些气,忍不住啐道:“是啊,全师那么多人,你贵人事多,哪能个个都认全?”   听她这么说,明清远愈加好奇了:“我认识你吗?你怎么老是‘大哥哥’、‘大哥哥’的叫我?”   此言一出,她立即一副十分恼怒的样子,瞪大了眼睛,皱起鼻子噘起嘴唇:“我是林慕容!”   林慕容?   他自然知道,淞沪会战的时候,她的父亲战死沙场后,她的母亲把她托付于在上海的他后从容地随之而去。战事紧急,明清远只能把她安排到后方的重庆,上次见她,还是长沙会战时抽空去的。几年不见,林慕容长高了不少,渐渐清减出秀美的轮廓,她已经不是他记忆里的那个小女孩了,只是他看着她,总还是昔日在夫子庙初见的样子,提一盏花灯,蹦蹦跳跳地向他走来。   “你怎么来了?我不是要莲心看住你的吗?”口气已带了三分责备。   “莲心姐姐没了,那次你离开不久,就有日本人来轰炸重庆……”林慕容低下头,“委座说了,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兵。他还修了《兵役法》鼓励青年学生入伍,于是我就去了军统,后来主动要求来你这里。”   明清远叹了一口气,仍旧忍不住埋怨:“这不是玩的地方,你不该来。”   “我知道,可是你在这里。”她的眼睛里像是有很多很多的期待,很多很多的话,这些期待和这些话都不需要说出来,明白的人自然会明白,不明白的人,说再多也是无用。   但是他只是板着脸:“你还是个小女孩。”   “我不是小女孩。”林慕容挺起胸来,“我今年十五岁啦!”   明清远别过头去,避开她盛满了月色的眼睛:“这里的地质情况随时可能有变,我们走吧。”   刚刚山上土石轰然坠落的声音还在山谷里隐隐震动,但是脚绝对不能软,行走在陡坡上,若走的不稳   ,随时都可能滑落下去,坠入深谷,尸骨无存。   恐惧?   这个时候已忘了恐惧是何物,因为恐惧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大大小小的塌方连续不断地出现,所谓的路,不过是走在前面的明清远踩出来的脚印,宽度仅十公分多一点,这是真正的羊路小道,蜿蜒着伸往远方。   头顶有石块簌簌地滚落到峡谷下奔腾咆哮的急流中,也许还会随时有塌方出现。   但是林慕容不管,心里只是想着,他去哪里,自己就跟去哪里。   每一步都踏在他的脚印上,她觉得心里甜丝丝的,突然就想起了那年他离开重庆时买了一个糖人给她,是美猴王的样子,她特别喜欢那个糖人,舍不得吃,就一直拿着糖人看着他远去。等到看不到他的时候,糖人也化了,她哭成了泪人,后来莲心又买了一个更大更好的糖人给她,她却不要,又哭又闹的要先前那个。   几年不见,他仍是旧时的模样,微微一蹙眉,浅浅一抹笑,依旧会有一泓月光倾泻出来,漫天漫地都银装素裹。   小路逶迤,地势渐渐在下降,黄昏时分,终于走到安全地带,不知名的树木郁乎苍苍,芳草鲜美,鸟鸣婉转,一轮彤日染得天边酡红,山谷之中云雾缭绕,滔滔逝水轰鸣着在悬崖下面围绕着山体迂回向前。   “大哥哥,你看,这里好像仙境啊!”林慕容的话匣子一开,就说个不休,并且每句必定带上“大哥哥”这三个字,弄得明清远好不气恼。   “叫叔叔。”他冷下一张脸,“我岁数比你多一倍多。”   “多两倍也没用啊!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我爸可是你老师。大哥哥,你想当我长辈,下辈子吧!”她的面孔映着霞光,明艳夺目。   唉,她说的是真,只能由着她叫。   正砍了一些结实挺直的树枝一头削尖插在地上,又取了一些结实的藤蔓缠绕连接处时,后面一阵哇哇大哭,明清远站起来转过身:“你又怎么了?”   林慕容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定定地凝视着他,这样的眼神让他一阵心神恍惚,仿佛过了千年万年一般,然而林慕容哽咽着说的话却非他心中所想:“大哥哥,我马上就要死了。”   “小孩子乱说什么话?”他敏感地拉住她,“你是不是受伤了?”   林慕容抹了一把泪:“大哥哥,我肚子疼得厉害,而且,你看我的裤子。”   明清远看了她被血液浸染的裤子,上帝,居然是那个位置……不由干咳了几声,好气又好笑:“呃……这个……没事啊,你不会死的,这个是……是来月经了,别大惊小怪啊!”   林慕容一脸疑惑的样子:“什么是月经?”   “你第一次来月经?你母亲没有告诉过你什么是月经吗?”明清远又是几声干咳。   她说的天真无   邪:“大哥哥,我妈过世时我才几岁?不然你告诉我吧!”   明清远绕着她暴走了好几圈,转得林慕容头也晕了,他才停下脚步:“小女孩变成大人以后,子宫内膜就会发生周期性脱落,从阴Dao流出血来,这就是来月经了……”   “那什么是子宫和阴Dao?都在哪里?有什么作用?”林慕容一向是举一反三的好孩子。   “呃……你先拿这个垫着。”明清远拿了一包备用的纱布给她,“今天晚上可能会下大雨,我去弄些棕榈叶过来。”   睡梦中,林慕容又梦到了日本飞机飞来轰炸。   在重庆的时候,只要有日本的飞机飞过,处处都是鸡飞狗跳,人仰马翻。等飞机走了以后,电线杆上、树枝上、房顶上,处处都有可能看到一只手、一条腿,半个脑袋、半截身子挂在那里,滴滴答答,往地上滴着血。   在梦里,那时她还在上学,十一二岁的年纪,女孩子们都活泼好动,晨读的时候经常聚在一起,手里拿着书,却在一起谈天说地,娇嫩的声音婉婉转转得像是小鸟。因为是战时学校,所以设在山上,晨读都是在山间野地里进行的,那天早上她起得迟了,莲心连赶带赶地牵着她去上学,谁晓得她刚刚跨进校园,第一眼,就看到了被炸成碎片的同学们,漫天漫地,都是鲜红的血色。   她哭着说不要再去上学,莲心拗不过她,只好带她离开。   回到家中,外面还有日本飞机俯冲投弹的声音。莲心出去打水说是给她洗脸,管家老区取了花旗巧克力哄她,林慕容抹了一把泪:“我去找莲心姐姐。”可是到了院子里,她看到莲心倒在水井旁边,打上来的水和着血流了一地……   林慕容蓦地惊醒,被梦境吓得大声的哭了起来。   战争带来的伤痛,也许一辈子也无法抚平。   她以为这一夜会像从前许许多多的夜晚一样,被噩梦惊醒后只能扳着手指盼着天明,可这一夜不是,有人靠过来,低沉而魅惑的声音异常关切:“怎么了?”   林慕容扑到他的怀里,只是哭,年轮无声,岁月无痕,彷徨无依时有一个男子可以依靠,便能心安。   原始森林里兽吼虫鸣,明清远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如哄小孩子一般,过了片刻,怀中的林慕容呼吸渐渐轻而漫长,可是他的思绪却怎么也沉静不下来。   他忍不住想——如果,如果那个孩子能生下来,是会同她一样娴静?还是会同林慕容一样……像个小炮子?夭折了也好,这样一个动荡的局势里,打完了小鬼子们,国内也许还要再乱上好些年,孩子在种种非正常思想的灌输下……会成为政治的牺牲品。   第二日早上起来,又要上路。   一开始日军是把林慕容往缅甸南部那里带,现在   因为往印度只是个大致方向,加之频频塌方又走了不少弯路。为了顾及林慕容的特殊情况,明清远估计走到印度至少也需要两天时间,背囊里的食物省着点用还能维持,但最担心的还是日军趁机追上,在林间隐藏流窜,这才危险。   为了加快速度,明清远直接用丛林砍刀开道,遇到茂密的植被不再需要绕行。林慕容紧跟在他身后,从前徒步行军还好,可是现在……她只觉得一股一股的热流连同气力间歇的往下涌,被血凝住的纱布擦得大腿隐隐作痛,但是林慕容默默咬牙坚持,她知道这可不是喊苦喊累的时候。   “你还好吗?”明清远回头拉她一把。   林慕容答了还好,可是明清远仍没有转过头,面容冷峻而凝重,便忍不住压低了声音问道:“他们追上来了?”   满目尽是阴惨惨的植被,根本看不出有什么异样——便是有人隐匿其中,也看不出。   山间野地里只有他们两人,自然而然地亲近了许多。明清远握住林慕容的小手,低下头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额头:“没事,也许是看错了。”   林慕容微笑着点头,依偎到他的怀中,和她先前多少次想的一样,他的胸膛厚实而温暖,拥住他,再紧张的心情也缓解了。   看着面前一人多高的野草丛,明清远眼神一动,突然弯腰将林慕容横抱起来,一头钻进草丛之中。   那日军大尉带着两名鬼子顺着大雨泥泞处留下的脚印一路追来,终于在今天早上发现目标,三人小心翼翼地伏身而行,离目标还有二十多公尺时,目标竟一头钻入草丛中了,这可怎么办?   三人面面相觑,却听到草丛中一阵浪笑,隐隐约约还夹杂着极为欢愉的喘息和呻Yin,三名鬼子立马往那里望过去,只见草丛深处有一点摇晃得极为激烈,频率也极快,好像有人在其中纠缠翻滚,随便想想都知道是火热场面。   中国人还真够放纵的,大白天就在这里野合!日军大尉又恨恨地想,真可惜,那么漂亮的一个花姑娘居然被他抢了先。   于是那日军大尉抄起步枪便往草丛中连放两枪。   “别摇了。”枪声过后,明清远迅速地摆好东西,拉住正在摇晃周边野草的林慕容远远地伏好。   林慕容揉着酸痛的手臂轻声问他:“大哥哥,你怎么知道他们跟着我们的?还有,为什么一摇野草他们就放枪?”   明清远气若游丝地“嗯”了一声,只是专注地看着前方,脸色难看至极。   那日军大尉见草丛里没了动静,立马带着那两名鬼子冲到方才激情似火的地方,却发现这里根本没人,只有一顶有青天白日标识的钢盔。   其中一名鬼子为了拍马屁,不等那日军大尉开口便弯腰去捡钢盔,一拿起来,下面   居然是一个已经拔掉保险销的手雷!   那日军大尉急于逃命,把那两名鬼子往前一推,跑了几步后飞身卧倒,可怜那两名鬼子来不及逃,被炸得浑身都是弹片,立仆而气绝。   硝烟散尽,那日军大尉也爬了起来,他实在是痛恨自己的大意,居然连这么简单的陷阱都看不出来。自己来自第五十六师团,这可是横扫东南亚,号称丛林之王的部队啊!可是现在只不过两个中国人,却将他这只小分队杀到只余他一个——不,不能逃,自己是大日本帝国的军人,宁可玉碎也不能当逃兵的。   他端着枪一步步地走到爆炸处,满地的血并无新奇,他看得还少?但面前竟有血滴滴答答地延伸至草丛更深处——有人受伤了!那日军大尉大喜,徇着血迹一步步往里走。   眼见着这日军大尉越来越近,林慕容可以感觉到明清远握住自己的手上满满都是汗,而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你在这里别动,我去引开他。”他轻声嘱咐。   “大哥哥,你……”   “你要好好的。”还没说完,明清远便滚开了,带得一片野草折倒晃动,窸窸窣窣地直响。   他的语气和声音……似乎有些不对,又说不上是哪里有问题。林慕容随意地一瞥,不禁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方才他伏过的地方,殷殷一滩血。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我更喜欢林慕容的说~~~~ ☆、第七章 觉来正是平阶雨   美国,夏威夷,罗彻福特情报小组。   得知AF是中途岛的代号后,情报小组昼夜工作,很快又破译出了日军的行动时间与兵力,到底慎重,为了进一步证实AF是否指的是中途岛,罗彻福特抵达夏威夷太平洋舰队司令部与情报参谋莱顿上校商议,最终虚晃一枪,以明码拍了一份电报当诱饵,用浅显的英语报告了中途岛淡水蒸馏设备发生故障,饮水告急的消息。   电报才发出去,昼夜监听东京当局的电讯的罗彻福特战术情报小组果然收听到接连不断的密码电报:“AF缺乏淡水,AF缺乏淡水……补给舰队务必向AF登陆部队提供淡水……”   这一发现立即层层上报,罗斯福总统当天便通知以马歇尔将军为首的参谋长联席会议,到现在,中途岛已经变成了一座要塞。   一批一批的海军陆战队被送往中途岛,弹药和物资已经下发,并分散储藏在各处的防空洞内,到处都是大炮,到处竖着带刺的铁丝网,海滩和周围水域密布着地雷和水雷,鱼雷快艇一刻不停地进行巡逻,潜艇在岛西北到北方的一百至两百海里的地方警戒着进岛的各条通道。小小的一座中途岛承载了三千多官兵和一百一十五架各类飞机,简直成了一座不沉的航空母舰。   为了在战略上取得主动性,罗彻福特情报小组时时都监听着东京当局的电讯,那名东方男子正在破译最新截到的电报,蓦地,右腿膝盖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如遭枪击。   “明,你还好吧?” 罗彻福特甚是关切,“怎么满头都是汗,脸色都不对了。”   他摇了摇头:“没事。”   罗彻福特却道:“你最好还是去医院看看。”   虽然身在美国,可是他时时注意着国内的形势和缅甸的战况,远征军分道扬镳和缅北大撤退的事情,他并不是不知道。疼痛并没有减轻一丝一毫——难道是小弟出了事?   他抚着右腿,必须要想办法去一趟缅北了。   那日军大尉见前方的野草摇晃剧烈,立即加快速度直逼明清远。明清远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可是右腿膝盖上却是一阵深入骨髓的疼痛,连中两枪,他看了一眼被血液浸染的裤管,心里想,也许是废了。   那日军大尉大喜,用手枪瞄准明清远的眉心,手指扣上扳机。   此处正好是个斜坡,明清远无力站起,更没办法躲避,便顺着斜坡滚了下去。   枪响了,在他滚下斜坡的那一瞬,七点七毫米的弹头在他的左臂上划过,拉出一道血槽。   这回一下子滚了近二十公尺,最后跌入斜坡下的草丛中   ,正好拉大了明清远与那日军大尉的距离,可以让林慕容多一些时候离开。   那日本大尉并没有犹豫,锲而不舍地追过来,举枪朝倒地的明清远射击。情况非常被动,明清远只能在草丛中扭身翻滚来躲避子弹,左臂和右腿异常疼痛,渐渐的有些力不从心了,那日军大尉自然也看得出,当即瞄准他准备一枪爆头,扣动扳击却发现没子弹了,急忙去更换新弹匣。   明清远得到了喘息的机会,他知道自己的枪已无作用,便直接把手枪砸到那日军尉的头上。谁能想到会有这一招?那日军大尉被砸得头昏眼花,手里的枪落了地,脚又被浓密的水草绊住,一下摔了个狗啃泥。   那边林慕容是知道明清远的意思的,可是她又怎么愿意独自离开?她知道情况危急,明清远中了枪,便去拾了那两名鬼子遣下的九九式步枪,一拉横木,又不禁恨恨——这些鬼子,死也不留一颗子弹。   好在枪头上了刺刀,她奋力拨开挡路的野草徇声前行,不久便看到在地上扭打的日军大尉和明清远,那日军大尉好不奸诈,攥拳猛击明清远的伤处,而明清远伸出双手去掐他的咽喉,死死地扭拽住他。   战争让人类残酷的本性巨细无遗地展现出来,一切手段,都为了杀死对方。   林慕容一路追着两人,一直寻不到出手的机会,但看到明清远的身体因为疼痛不由自主地颤抖,脸色也越来越难看,也顾不上许多了,因为怕误伤,她挥动枪托去击打日军大尉,可是两人扭打得厉害,有几次竟打到明清远身上,吓得她再不敢出手了。   终于,日军大尉白眼一翻,明清远松开了他的咽喉,喘息着仰面躺在地上。   林慕容见两人终于分开了,急急来帮明清远检查伤势,她懂得一点护理上的知识,可是这里什么药都没有,懂,反而比不懂更难过,因为她知道在这样不见人烟的丛林里,伤口一旦感染会有什么后果,一时急得眼泪直落。   明清远想要责怪她为什么要来,但剧烈的疼痛让他开不了口,他挣扎着坐起来,望向她身后,不由脸色骤变,原来那日军大尉方才只是短暂的晕眩,现在人已近了!明清远想也不想,一把拽开林慕容,将她推远。   那日本大尉狞笑着,拔出军刀举刀就要劈下去,他是存心要将明清远劈成两半的,所以臂膀抡得浑圆,这就在这个时候,那日军大尉的身子猛地一震,左胸心脏的部位赫然多了一截箭镞!   那日军大尉轰地一声栽倒在地,当场毙命。   林慕容哭着跑回去,用力把明清远扶着坐起来,他们往日军大尉看过去   ,只见他的背后插着一支羽箭,上面的羽毛犹在抖动。   两人对望一眼,不约而同地往前方望去,当真,前方的草丛开始摇晃起来,一会儿就钻出一个精瘦黝黑,手持弓箭的年轻男子,他看着他们军服上的青天白日,问了一句:“Chinese?”   缅甸是英国的殖民地,会说英格利希并不稀奇,林慕容连连点头,用英文简单的进行了介绍。   那年轻男子笑道:“我叫黑龙,克钦族人。”   克钦族起源于青藏高原 ,是南迁的氐羌族群的一支后裔,中国史书上记为“寻传蛮”和“峨昌蛮”。其实缅甸的克钦族和中国的景颇族和傈僳族是同一民族,同族不同称罢了。   缅甸的克钦族主要居住在克钦邦山区、瑞丽江流域、掸邦山区以及景栋地区,以狩猎耕种为生,生活如桃花源一般的静谧安详。日军进驻缅甸后,打扰了克钦族人的平静生活,对于克钦族人采取镇压、驱赶与屠杀,还将他们居住的土地改成军用基地,犯下的罪行累累,因此克钦族人都恨透了日军,纷纷与盟军合作。他们极善于在山区行动,又民风剽悍,所以在英缅军中,克钦族人不但负责向导,而且由克钦族士兵组成的军队往往负责打前锋。   “你受了重伤,去我住的村落包扎一下吧,包扎过后,我带你们去印度找盟军。”黑龙同明清远道,“还有啊,我们村落有些偏,盟军招兵时都没去我们那里,我想要参军去打小鬼子们,到时候你可要发我一把步枪啊!”   “好。”明清远向黑龙点一点头。   林慕容微微一笑,同黑龙一左一右地扶住明清远往黑龙指引的方向走,失血过多,他已临近昏迷。   空气中有一阵一阵的花香,浓香扑鼻,好像回到上海的旧宅,花园里面姹紫嫣红,各种花开得正好,身边的女子挽着他,长长的发丝拂过他的手臂,身上的衣料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   他看着她的盈盈一双目,轻声问道:“你来了吗?”   这一刻,他似乎依然是旧日的那个惘然的男子,硬生生地去逼她看清楚,可是自己却始终无法面对现实。   “大哥哥,是我。”   他略略清醒,面前的女子,是林慕容,而那个女子早已经远去他乡,不知所踪。   黑龙一直引路,离开了青翠空阔的山峦谷地,又开始有低矮硬朗的灌木出现,穿出了密林,便能远远的看到一个临近小河边的村庄。   只是,那村庄已看不到什么房子,高脚竹屋被焚去大半,只有几堵被火熏黑了的泥墙还挺立着。黑龙一惊,松开明清远急急奔过去,发出   野兽一样的长嚎。   明清远由林慕容扶着慢慢走过去,烈日高温下,所有人都感到了一股极度的寒意。   坍圮的泥墙前面是一片空地,原来可能是一座高脚竹屋,也可能原来就是村子中的空地,而这个时候,满地都是烧焦了的尸体,有的尸体蜷缩成了一团,露出了白骨;有的尸体头部被烧成了骷髅,可是身体却还完整;有的尸体一看就知道还是小孩子……   黑龙不住地发着抖:“我只不过出去打了一趟猎……怎么会……怎么会……”   那些尸体当然就是小村里原来的村民,同所有的克钦族一样世世代代居住在这片土地上,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但如今,却全都变成了焦黑的尸体。   林慕容虽已见多了血腥场面,但看着这些在被烧死之前经过痛苦的挣扎和哀号的尸体,也不禁尖叫起来。   “火烧、活埋、毒气、硫酸……这是日本兵对付平民一贯的方法。他们是被刺刀赶进火堆去的,不烧死,就被刺刀刺死。”明清远的声音很平静,“日本兵应该离开没多久,墙还是热的。”   黑龙咬一咬唇:“我知道一条小路,你们跟我走。”   终于抵达印度东北的阿萨姆邦的雷多,缅甸南坎医疗队一直跟随中国远征军转战南北,美国传教士医师戈登替明清远检查过后,发现日军的机枪子弹正中明清远的右膝,造成髌骨和胫骨平台严重骨折,上帝,这么远的路程,他是怎么撑过来的?   由于伤口当时清理不清,加上缅甸的恶劣气候和步行这么远,抵达这里时,明清远的伤口红肿滚浓,面色惨白,还发着高烧。   整个雷多的将士们都验了血型,只有一个美国大兵的与他相符,紧急输血之后,戈登医师同他道:“明将军,你的腿部细菌感染严重,鉴于创口溃烂面积有扩散的趋势,不采取断然措施及时抑制的话,恐怕会危及生命……”   “什么意思?”   “你的腿……怕是保不住了……我希望你最好接受截肢处理。”   一听要截肢,明清远急了,直接抽出手枪,一把拍在床头柜上:“不行!锯了腿,我还怎么回去领兵打仗?要锯腿,不如先一枪打死我吧!”   戈登一时无话可说,只好望向守在旁边的林慕容。   “不然这样好了,先吊点滴消炎,然后再进行手术,不是截肢,行吗?”林慕容轻轻握住他的手,“大哥哥,如果他要锯你的腿,我就先一枪打死他!”   碰到这种情况,戈登只好自认倒霉,战战兢兢答应他尽力治疗,出去要护士为他挂上盘尼西林的点滴,不   再提截肢的事情,而他进行手术的那一日,是六月七日,星期天。   明清远从麻醉中吃力地醒过来,看到伏在他身上哭泣的女子鬓发散乱,狼狈至极,于是他叹息一声,一脸诚恳:“你该减肥了,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林慕容抬起头,看着他,不知道是想哭还是想笑。   缅甸战局失利,美国当局吃惊不小,现在各大战场都处于艰难的相持阶段,而中国军队能拖住大量日军尤其显得重要,滇缅公路被切断,罗斯福头疼至极,决定紧急调遣一百架运输机前往中国,每月运送一千五百吨物资。可是蒋介石不同意,每月一千五百吨这样的蝇头小利就想换中国军队拖住日军整整二十一个师团和二十个旅团,超过二百万的兵力,他会这么傻?立即吵到罗斯福那里,要求许诺把对中国的空运物资由每月一千五百吨提高到每月六千吨,而且在云南境内再次组织二次远征军的计划暂时搁置,除非真的能每月运来六千吨的物资!   就在这个的时候,中途岛海战爆发。   从六月四日,到六月七日,中途岛战役中,美军只损失一艘航空母舰、一艘驱逐舰和一百四十七架飞机,阵亡三百零七人;而日本却损失了四艘大型航空母舰、一艘巡洋舰、三百三十架飞机,还有几百名经验丰富的飞行员和三千七百名舰员。   圣佛朗西斯科的广播里时时刻刻都在报告着太平洋战场上的最新战况,美国著名海军历史学家塞缪尔?E?莫里森在广播里道:“我国海军在中途岛海战中的胜利可以称之为情报的胜利,我国海军提前发觉日本海军的计划,是日本海军失利最主要的原因……”   她停下脚步,细细聆听。   “妈,走啦。”甜丝丝的声音唤她,顾夕颜笑一笑,牵着女儿进入教堂。   虔诚的信徒们正在唱歌,《哈利路亚》,一遍一遍地赞美耶和华,祈祷着上帝赐福于人间。这支曲子听来恍恍惚惚的,有些渺茫,像水里的月,像镜中的花,却又这般的真实,就像有些东西一样,只要愿意,就触手可及。   有一个词语叫身临其境,好比你不去医院,永远不知道世界上原来有那么多人在遭受病痛的折磨,你没有去过教堂,就永远不知道人内心的是多么的脆弱,需要上帝的庇佑。   教堂和医院多像,殊途同归。可是上帝不能救人,医生也不是上帝。   恍惚中仿佛有人进来,在她身边坐下,默默看了她半晌,忽然说:“好久不见。”   这样熟悉的声音……顾夕颜急急抬头去——不,不是他。   >  面前的男子生了异常好看的眉眼,可是和那个人不一样。他不说话,也有一种温和的气度。   她知道他是谁,于是含笑道:“是啊,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   明清遐看着她,曾经,那是一场真正的热恋,金钱,名利,地位,他什么都不想管,什么都不想理,只能看到彼此。年少的时候,牵手着她的手在路灯下一遍一遍地走,陪她去看烟花,陪她去看月亮,做所有恋爱中的人都会做的傻事。   他对她说我爱你——这三个字在年少的时候这么珍贵,可是他绝不吝啬,因为是真的心有欢喜。连他自己都觉得惊讶,那些时候,他看不透是非因果,顾不得前生后世,只要相遇,相恋,相守,便够了。   后来,偏偏走到那一步。   “妈妈,他是谁?”小女孩看着他,一双明亮的大眼睛。   “你女儿啊?很像你。”明清遐抬手拂过她的眉,她的眉毛浓得有些过分,显得英气勃勃,似个小男生。   他并不多问,顾夕颜点点头,怔忪了片刻,最终还是说不出话来。   “你叫什么名字?”他一脸怜爱地抚摸她女儿的头发,可以看得出他对孩子是真的喜爱。   “我叫梦远。”   “很好的名字。”   “我的名字当然好,化用了李商隐的诗在里面呢。”梦远笑嘻嘻地去摸他的眉毛,“我的眉毛和你的好像。”   “你……怎么会来这里?你不是在纽约吗?”   “我找到艾森豪威尔叔叔,参了军,有事情来这里。”   “你不是一向最厌恶战争的吗?”   “我只是……希望这场战争尽快终结。”   “那你母亲呢?她会同意?”   他并不说话。   她轻轻地“嗯”了一声:“那你知道缅甸战场那里最新的情况吗?”   “很不好,现在非洲战场形势十分严峻了,沙漠之狐隆美尔带领意大利军队一路狂飙,横扫北非,从而进军中东直捣印度,到时候缅甸日军与之夹击,德国人与日本人就能在印度会师了。为了所谓的大局,美国总统思前想后,将已经飞往中国的运输机群和援助远征军的飞机改飞中东,以挽救濒临崩溃的英国埃及兵团。”明清遐轻轻地叹一口气,“我来这里是为了说服一些曾经服役的空军去援华的——我也急着去印度。”   “你要去印度?”   “你应该不知道我有一个弟弟吧?他在那里,我怕他有事。”他的眼里盛了满满的月色,月色荡漾成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她别过头去:“好像还是昨天发生的事,转   眼之间,又好像都已经变老了,不过是数年的时间,不知不觉,仿佛就已经过尽了一生。”   是啊,一切都好像是昨天发生的,吉光片羽串联起来,已经斑驳淡去的影像轮廓都渐渐地清晰起来。   他牵着她从山上下来,没几步,她就甩开他的手:“原来你是明振伟的儿子。”   “你听我解释……”   “你让我怎么去听?你杀了我父亲!”她一把夺下他手中的勃朗宁手枪,对准了他的太阳穴。   “你开枪吧。”他颜色淡淡,并没有告诉他,方才有人用中正式步枪对准了他们,他若不开枪,那些人必会开枪。   可是她却想——他认定自己被他吃定了吗?那么多的欢笑,那么多的感动,她下不了这个手。   “是我对不起你,你开枪吧,杀了我,然后趁着他们查看我的尸体的时候马上离开北平。”他看着她,好看的眉眼里流淌着痛惜。有铺天盖地的雨落下来,躲不掉了。   她摔下枪捂着脸跑开,才几步的路,后面便是一声枪响,她惊愕回眸,看他倒在地上。    ☆、第八章 此去瑶池地共长   拜访过已退役的空军上校汤姆之后,明清遐开车带她们去海边。   他已经去过她住的地方,她在报社工作,为了工作方便,一直租住在市区中心的高层公寓里,地段喧嚣,绿化也不好。   于是他带着她与梦远前往他在海边的房子,三层的别墅设计大方干净,有广阔的庭院和清澈的游泳池。   “也许会在圣弗朗西斯科住很久,我便买了。”他抱着梦远,带着她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看。   一楼是个大客厅,落地玻璃窗洒进明亮的阳光,角落有一架三角钢琴,都是些豪门子弟,她知道他们从小学琴。旋转楼梯是樱桃木铺就,延伸到二楼、三楼,上面都是房间,他预备当书房的房间很大,应该能容纳很多书。   梦远被放下来明清遐放下来之后,非常高兴地在房子里走来走去,还跑到庭院里荡秋千,笑声一直传到屋里。   他微笑:“喜欢这个草坪吗?”   “嗯,翠绿色的,非常养眼,还可以养些猫犬。”   “那么你喜欢什么样的装修呢?”   “现在这样白墙木地板就已足够,不必太过奢华,只是要放一些喜欢的家俱和什物便好,面对不喜的事物,如何赏心悦目?”   “是,你说得对,应该时时面对喜欢的事物。”他微微一笑,“那么,我应该把你和梦远放在哪里呢?是二楼,还是三楼?”   今日,顾夕颜突然体会到原来自己真正贪恋的是岁月安稳,而非轰轰烈烈大起大落。   他待她极好,对于梦远,也是爱护娇宠至极,假日会带她和梦远去享受加利福利亚的阳光,去渔人码头吃丹金尼斯大海蟹,还由着梦远叫自己爸爸。   问他,他只是淡淡的一抹笑:“不觉得梦远长得与我有五分相似吗?尤其是这一双眉。”后来果真又养了几只猫犬,他极具耐心,每日处理完事情回来,便是再疲累,身体再不适,也会精心为它们调食,带着梦远与它们一起玩耍。   她过去的几年如何,又怎么多了一个女儿,他都绝口不问,亦不显露出任何的好奇。   顾夕颜突然觉得自己多么幸运,曾经为爱而盲,现在却能享受如斯恬淡的生活。只是心里时时酸楚,因为心疼梦远,她一生下来就注定有所缺失。   到底,还是水到渠成得和他步入礼堂,在圣佛朗西斯科的一间小小教堂里。   她坚持简陋处理,简陋到了没有任何宾客,简陋到了神甫怀疑他们是不是私奔出来的罗密欧与朱丽叶,看到牵着白纱的梦远,不禁笑得有些暧昧。   她低眉,因为她害怕那种   十分庄严神圣的气氛,害怕神甫以质问的口吻问自己是否真的爱他。当年的婚礼仍历历在目,佘山天主堂里,蜡烛、鲜花、孩童,还有在神甫面前等着自己的他。她实在没有勇气,盛大的婚礼会令她恐惧。所以,回想起白天的一切时,她轻轻地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把头埋入枕头里。   朦胧中,好像又回到了家里,父亲正在做饭,她非常高兴地走过去,父亲却对她毫不理睬,仿佛她是透明的一样。突然之间,场景变作了上海的明家大宅,她又看到了明清远,他唤她:“大嫂。”   是啊,她已经成了他的大嫂,再不似从前。   可是,偏偏他一步步的逼近,不由分说的吻上来。   明晃晃的半轮月亮落在水里,潋滟的波光粼粼,银色的涟漪一波一波过去,又一波一波近来,怎么会有这么古怪的梦呢?这么真,这么近,他的呼吸就在距离她很近很近的地方,然后是温暖湿润的唇轻轻地点在她的唇上,月移风动,西洋钟响过一格。   对于明顾夕颜来说,她一生之中最幸福的光阴,自然是最初和明清远相处的那些日子,而幸福这东西没有什么力量可以把它固定下来,因为一个简单的原因,或是因为一万个复杂的原因,它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不喜欢这样的结果,明清远也一样不喜欢。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一切已成定局——不论你喜欢不喜欢,结果就是这样,再也回不去了。爱已燃尽,心已伤透,爱一辈太难,恨一辈子太累,庄子云: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她从梦中醒来,茫然地望着四周,然后,她发觉明清遐正担心地看着她:“你做了什么梦?一头冷汗。”   他起床拿了毛巾给她,又倒了一杯水。   她有些不好意思:“抱歉,让你担心了。”   “没关系。”他只是笑笑,温柔地拍拍她的背,“睡吧。”   他的怀抱温暖宽厚,有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她慢慢地阖上眼睛,一夜无梦,平稳地睡到天亮。   “爸爸妈妈,快起床了。”梦远一大早就跑来掀被子,她结婚,梦远是最高兴的,她早就期许自己有一个爸爸,却一直不说。   她咕哝了一声,依偎着明清遐不愿起来。   “妈妈,快到中午了,你说早起的鸟儿有虫吃的。”梦远又去挠明清遐的痒痒,她知道他对自己的宠溺,这样的好脾气,从来都不曾凶过自己。   旁边的男子起身穿衣,轻轻地唤她起来。   ——不,不是这样的,他应该拿着枕头作势要打她,威逼利诱,然后抓着她亲吻,他的   吻带着清凉的薄荷香气。   呵,他又不是他,明清遐又怎么会这样?   他在圣佛朗西斯科与她们相处的日子持续到这一年的七月,他一直在推行建立志愿航空队的计划几经周折,最终得到一百架P-40型战斗机,二十三架C-46 Commandos和七十七架C-47运输机,又说服了一百一十名预备役军官与退出陆军和海军航空部队的士兵参加援华行动。   在此同时,美国总统罗斯福亲自写信给中华民国总统蒋介石,批准将非官方的美国援华空军志愿队正式编入美国空军序列,受史迪威领导,司令官克莱尔?陈纳德上校晋升为空军少将。明清遐把她们留在美国,同陈纳德他们一起回到中国,蒋介石当即宣布正式成立中国空军美国志愿大队,任命陈纳德少将为该大队指挥员,因为队员们在自己飞机座舱右外侧画一只双翼猛虎,所以此大队在中国被称为“飞虎队”。   各方人员忙着开辟空中航线的时候,中国的第一夫人蒋宋美龄主动为丈夫分忧,以其私人特使身份出访美国,谋求更大的帮助。面对成群的记者,蒋夫人以一口道地的美式英格利希表明了此行的目的:“我为寻求中美友谊而来。我相信上帝不会让两个伟大的民族彼此隔膜。”   这样得体言词马上赢得了美国人民广泛支持,而在美国国会发表演讲上,蒋夫人更是姿态优雅:“先生们,我来到这里并不是为了乞讨或者博取某种廉价的同情,我是代表一个伟大的国家漂洋过海,来向另一个伟大的国家寻求友谊和支持的,不论这种支持是道义上的还是物资上的,都将使我感到满足和欣慰。我还要告诉诸位先生——我的国家正在遭受一个野蛮民族的残酷侵略,并且这种侵略已经进行了整整十年。而那个野蛮民族不久前又悍然袭击了你们伟大的国家,正是这个共同的敌人把我们两国的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   她历数了日本侵略者的种种罪恶行径和中国抗战的艰辛,讲到动情之处,不禁潸然泪下,整个美国国会一片肃静,然后几百名议员全体起立,鼓掌达数分钟。后来成为美国总统的杜鲁门向记者道:“我从来没有听到过如此扣人心弦的演讲,蒋夫人使我的眼泪差点夺眶而出!”   蒋宋美龄的访美之行获得了圆满成功,为中国抗日战争取了大量物资支援,而这些物资欲运到中国,必须倚仗空中航线。   这一条空中航线西起印度阿萨姆邦,向东横跨被视为空中禁区的喜马拉雅山脉,又飞越高黎贡山、横断山、萨尔温江、怒江、澜沧江、金沙江,最后进入中国的   云南高原和四川省。航线全长五百哩,地势海拔均在四千五百至五千五百公尺上下,最高海拔达七千公尺,山峰起伏连绵,耸立似骆驼峰背,所以美国飞行员都称其为“The Hump”,中国人则唤其为“驼峰航线”。   驼峰航线是世界上海拔最高,自然条件最恶劣,同时也是最危险的航线,对于美军飞行员来说,飞越驼峰是近乎自杀式的航程,一路会频繁遭遇强紊流,强风,结冰,机械师与备用零件也始终不足,维护与发动机修理时常被拖延,很多超载的飞机在起飞时由于引擎问题或遇到其他机械故障而坠毁……但正是因为这些勇敢无畏的美军飞行员,国军们才能够获得援助,苦苦支撑国内艰难的抗战。   西元一九四二年十月二十三日,印度兰姆伽训练基地。   远方天际隐隐传来飞机的轰鸣声,所有的中美官兵都抬头顺着声音的来源望去,飞来的是两架C-47运输机,机座舱右外侧画了一只双翼猛虎。两架C-47运输机一前一后稳稳飞来,停在空地上,陈纳德从飞机上下来,笑着握住迎上来的史迪威的手:“好久不见了,你不是说缅甸战场的情报老是被日军截到吗,这回可有一个在太平洋战场立了大功的密码专家主动请缨来兰姆伽哦。”   中国远征军新三十八师一开始是退守雷多,在毗邻野人山地区的雷多等到了在野人山中跋涉的第五军踉踉跄跄地走出野人山后,便集体来到了设施不错的兰姆伽训练基地。兰姆伽小镇位于远离雷多的印度中部,处在加尔各答到新德里铁路线上,交通便利但人烟稀疏,是十分理想的训练营地。   兰姆伽训练基地方圆三十平方公里,各种设施相当完善,镇内柏油马路四通八达,军用卡车可以开到野外训练场任何一个角落,还有游泳池、电影院等,四周都是起伏绵延的翠绿小山,茂密的植被把这里点缀得仿佛人间仙境,便是夜间有狼嗥,也甚于听到枪炮声了。   为了鼓舞远征军的士气,蒋介石特地把蒋家二公子蒋纬国派来兰姆伽训练基地,史迪威也把自己的儿子小乔和女婿布鲁克都接来,而孙立人也被任命为雷多军区司令,一时之间,印度的东北角俨然成了中国人的天下。   C-47运输机降落之前,史迪威正在训练国民政府利用驼峰航线新派来的兵员,这些青年都是文化人,会说英文,有极聪颖,很快就能掌握新式武器。史迪威满怀欣喜的准备大干一场,于他看来,一名合格的战士是要能开车,开装甲车、坦克,还得会用炮,会用通讯器材。他是考察过延安的,虽然对延安的艰苦大为感叹,但面对   那些不学无术,成天只晓得嘴上日爹操娘,只会拿枪向前冲的炮灰,史迪威不得不承认国军的素质要高上许多。   听到陈纳德这么说,史迪威很是兴奋:“罗彻福特来了?”   “不,他是中国人。”   “中国人?”史迪威奇了,“那是谁?”   正说着话,已经有一个人从后面那架C-47运输机上下来,颀长身材,剑眉星目,他同史迪威颔一颔首,伸出右手:“史迪威将军,您好。”   史迪威一怔:“明清远?你不是在医院吗?”   面前的男子一惊,也顾不得礼貌了,直接把手缩了回去:“他真的受伤了?医院在哪里?我要见他。”   “你……你是谁?”   “我是他的双胞胎哥哥。”   从前冲锋陷阵,剿匪抗日,受的伤也没少过,可是这一次却比从前严重得多。手术之后,明清远伤腿石膏打了几个月也不见起色,伤口总是反复发炎,右腿仍有不保的危险,只好又进行了第二次手术,戈登向他反复保证这次手术相当成功,只要静心接受治疗,康复应无问题,明清远这才放下心来,每天在医生面前都温驯无比。   明清遐在史迪威的陪同下来到医院时,明清远正在看书,于是他便在门口静静的等着,史迪威很是奇怪,一对兄弟外貌一模一样,可是性格怎么可以差这么多,在战场上的时候,明清远可是连杜聿明的话都不听,而面前的男子沉沉的眼眸仿佛是块玉。   明清远察觉到有人来,一抬头,手里的书一下子落到地上:“大哥?”   面前好像有一株梅树,枝桠上朵朵胭脂色的梅花拥挤着,喧闹着,盛开,又凋零,凋零,又盛开……弹指一挥间,地面就铺了厚厚一层花瓣,而落英缤纷,翩跹如蝶。   真的是大哥吗?   忽然之间,整个天空近在咫尺,近到可以看到星空璀璨,近到手可摘星辰。   “是我。”他走进,坐到床边抱住他,“这些年,你好吗?”   七年以后,解放南京的前一个星期,他去他的家中劝降,希望能和平解放国民政府的首都。沉沉的月夜里,他再次问他同样的话,而到那个时候,他与他已经朝着各自以为对的方向走了很远很远,再回首时,茫茫大荒之中,对方只余下一个小小的影。   但是现在,明清远只轻轻的一声笑,星目剑眉都舒展开来:“哥,我很好,你呢?”   “我也是。”   “你怎么来了?妈呢?”   “她在纽泽西州,和阿公阿婆在一起,过得很好,我是……”明清遐的话还   没说完,林慕容就拿着消炎药走进来了,看到面前的场景,她也是一怔:“大哥哥,你……你们?”   “我大哥。”这小妮子又来了,明清远呼出一口气。   “大哥好!”她似乎是同谁都自来熟,然后一如既往的语出惊人,“我是你弟媳啊。”   明清远急忙瞪了林慕容一眼,同明清遐解释;“大哥,你别听这小姑娘乱说,她才十五岁。”   “十五岁还小吗?我就是喜欢你,就是想嫁给你,怎么了?再说了,你可是答应我妈要照顾我的,小心我妈晚上来找你。”林慕容把消炎药让他服下后就起身离开,说自己训练过后会再来。   明清遐只是淡淡的笑着看着明清远一脸懊恼的表情,良久才说:“这个女孩子不错。”   “她不错?我喜欢娴静的,像她这样……唉。”   他只是笑笑:“小弟,你伤得重吗?还疼吗?”   明清远看了一眼打着石膏的右腿:“还好,医生说再过些时候就能拆石膏了。”   “我会在在这呆很久,欢迎我和你并肩作战吗?”   “就知道大哥你最好了。”明清远乐得像个孩子,正看到林慕容落下的身份牌,不免又皱了眉,“真是丢三落四。”   他下了床,一跛一跛地就想出门,明清遐扶住他:“我去吧,你好好休息。”   身份牌上有三个小字——林慕容。   明清遐想,真是个好名字呢。   远征军刚入缅的时候,因为物资短缺的关系,美军和英军提供的被服装具只是单件配发,并不成套,常常出现顶着美军钢盔,穿着英军野战夹克的情况,到了兰姆伽训练基地后,远征军由美军一一配发了身份牌,从军装、皮靴、钢盔、背囊,到步枪、冲锋枪、机枪、火炮和车辆,也全都换上了美式装备。   他拿着身份牌,心中隐隐忧虑,又不知忧虑着什么。   “明大哥。”   明清遐回过头,是林慕容一张笑嘻嘻的脸,鹿般大眼波光潋滟,像一泓最清澈的高山融雪。   “你的东西。”他把身份牌递给她。   林慕容“哦”了一声,闷闷不乐地接过来:“我还以为他会送来。”   “他本来是想来的,是我要他好好休息。”   “真的?”林慕容的眼睛突然亮起来。   “真的,我可以看得出你在我小弟心中有份量。”他笑着看她,呵,不愧为双生兄弟,喜欢的女孩子都有这样相似的眉眼,相似到——这一瞬间让他恍惚地想起她。   “份量?他不过把我当成小妹妹罢了。”林慕   容撅起嘴巴,“他有老婆的,大姐姐死在淞沪会战的时候,有人说是死于战火,有人说是大哥哥因为她不贞所以亲手射杀她,但是大哥哥应该对她难以忘怀,不然为什么到现在都不愿另娶?我说我喜欢他,他都不理。”   明清遐心有震动——小弟竟遭遇了这么多事吗?那么父亲过世,自己昏迷的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林慕容笑笑:“不多说啦,我走了。”    ☆、第九章 虏骑胡兵一战摧   西元一九四三年四月十八日,珍珠港事件的缔造者山本五十六被盟军击毙,日本海军再难和美军对抗,横行北非的德军和意军也已经开始失去优势,沙漠之狐隆美尔被英国元帅蒙哥马利率领的盟军打得节节败退,从埃及溃退至利比亚,兵团司令部则移驻突尼西亚的比塞大港,而艾森豪威尔将军率领的美军又从阿尔及利亚登际,希特勒的这支非洲精锐部队再也无法创造神话。   西元一九四三年十月,盟军由与轴心国的相持进入反攻阶段,同月二十日,中国远征军改编的两个师从印度阿萨姆省出发,开始向缅北进行大举反攻。归国心切的国军战士们源源不断的从那加山的各个褶皱里涌出来,长久积压在胸中的怒火,配以最先进的自动火器,人人都锐不可当,军队在搏斗,火器在交锋,悬浮在印度洋北岸的这小块陆地几乎被他们踩塌了,炸烂了。   十月二十九日,远征军收复新平洋;十二月二十九日,远征军攻占于邦。在中国战场上犯下过累累罪行的第十八师团终于大势已去,在孙立人的新三十八师和廖耀湘的新二十二师的合围下,号称“丛林作战之王”的第十八师团死伤过半。   西元一九四四年一月月底,远征军攻占大洛;二月一日,远征军攻克太白加,塔奈河以北全部落入中国人手中;二月九日,远征军歼灭日军超过一千人;二月二十二日,远征军围攻日军于腰班卡。   然而,这仅仅只是个开始。   反攻缅北的作战计划代号为“安纳吉姆”,——占领塔奈河以东地区后需要翻越野人山,以强大的火力和包抄迂回战术突破胡康河谷和孟拱河谷,夺取密支那,最终打通滇缅公路。   终于又来到了野人山,这片方圆数百里的无人区山高林密,河流纵横,国军们对它太熟悉了,缅北大撤退的时候,随着杜聿明一声令下,他们闯入这块禁区,挥动砍刀,在厚墙一般的藤蔓、灌木和荒草中开出一条小径来。不断有人倒下——被致命的瘴疠、蚊虫、毒蛇和野兽击倒,后面的人都是踏着死者尸体继续前进,损失惨重,遗尸无数……   重回这段伤心路,复仇的火焰在国军们的胸中就更炽烈一分。   现在,已经和缅北大撤退时的冒冒失失不一样了,除去拥有指南针外,航空地图上凡是有空地的位置都用鲜明的颜色标上了名称,在森林里活动时,只要按照地图的标示走到空地附近,就能得到给养和火力支援。   驻印军总指挥部作战命令下达后,翻越野人山的远征军开始猛攻日军在孟关的阵地,他们沿着公路不断打退日军的小规模反冲击和袭扰,一路上   势如破竹,疯了似的紧咬着日军不放。盟军方面又有别的部队出现在了缅北战场,战车一营开着八十七辆威风凛凛的美制M3A3斯图亚特轻型坦克灵巧地在缅甸的丛林里横冲直撞;劫掠者5307步兵团是世界上第一支大规模列装的半自动步枪的兵团,桀骜不驯的美国特种部队的大兵们嚼着巧克力或口香糖,斜叼着香烟穿插到了孟关以南,强大的火力如一把匕首捅进日军的胸膛。   三月,盟军占领孟关,消灭日本最精锐的第十八师团,并缴获大量武器和机密文件;四月十二日,盟军攻占瓦康;四月十八日,盟军攻占瓦拉渣;五月三日,盟军攻克英开塘;五月十二日,盟军相继攻克高利、曼平、奥溪、瓦兰各地;五月二十六日,日军重要的辎重、粮草仓库,有整个缅北日军的心脏所在之称的锡当被盟军攻克,只有五百余名日军侥幸逃脱……   西元一九四四年六月,缅北的雨季再次来临,终日尽是滂沱的大雨,到处江河泛滥,道路阻绝。   谁都知道缅甸的雨季相当于苏俄的冬季,统帅部里烟雾缭绕,可是谁也没有心思去抽烟,所有人都在沉默着思考下一步该怎么走。   “译出来了,田中新一发给东京的电报上说,支那国归国心切,锐不可当。”明清遐把电文拿给史迪威,“日军到底远道而来,战线漫长,现在制空权又在盟军手中,补给糟糕,他们的境地更惨。”   史迪威看了,不由笑道:“好,而且日本人已经怯了,我们大可挟屡胜之威,一举完全占领缅北!我们应该以一战出奇制胜……只是……”   一旁的明清远看着大哥,明清遐也看着他,相视一笑,兄弟俩异口同声道:“奇袭密支那。”   日本人认为,二战时期的亚洲战场上,只有三次是被他们叫做的“玉碎战”,也就是日本人被全部消灭,而三次玉碎战均为远征军所打,分别是腾冲战役、松山战役和密支那战役。   特别是密支那战役,基本歼灭日军骨干师团,日军密支那城防司令水上源藏少将切腹自杀。弃城而逃的牟田口廉也重演了两年前盟军缅北大撤退的惨剧,没有食物,只能捡拾盟军丢弃的食物,甚至割死人肉来充饥。大雨倾倒般浇泼下来,日本鬼子们扔下了不计其数的武器、车辆、骡马和尸体,连滚带爬的踏着遍是泥泞的山路翻越野人山企图逃离盟军的包围,然而疟蚊、蚂蟥和各种疾病凶猛地袭击无遮无拦的日本人,终于,荒无人烟的原始森林里只余下了皑皑白骨。   看,惊人相似的历史无情地嘲弄了日本人的狂妄野心。   此役一雪两年前缅   北大撤退的耻辱,史迪威更是称此战为“中国历史上对第一流敌人的第一次持久进攻战”,中华民国自西元一九四三年蒋介石夫妻出席开罗会议挤身世界四强后,声势又上一步。   西有北非战事结束、诺曼底登陆,东有滇缅公路被打通、雪峰山大捷,轴心国败势已定,美国、英国和中华民国以世界三强的身份联合发表了《波茨坦公告》敦促唯一还在抵抗的法西斯国家日本投降无果后,美军分别于西元一九四五年八月六日和八月九日对日本广岛和长崎投掷原子弹。   美利坚合众国在罗斯福总统过世后新选举出的杜鲁门总统向全世界发表声明,宣称美国已对日本使用了原子弹,其爆炸威力相当于两万吨TNT炸药。如果日本仍不接受美国的条件,一股从未见过的破坏性激流将会从天而降,地球上从未有过的毁灭性打击将要降临到日本头上。   迫于各方压力,日本天皇只能决定无条件投降。   八月十五日上午,日本天皇向全世界发布了投降诏书。第二次世界大战正式成为历史。   于所在战区接受日军的投降和武器装备的接收后,终于,可以回到阔别八载的南京。   涂有青天白日徽记的飞机在跑道上急速滑行,须臾,飞机从地面昂然入云,呼啸着往南京飞去。   机舱里,是军容齐整的国军官兵。   有江浙军的老兵,有新三十八师的官兵,有在总统蒋公“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兵”的口号下于民国三十一年入缅抗战的青年兵,还有在印度兰姆伽训练基地扩招整编的新兵……   八年抗战,多少次出生入死,多少人埋骨疆场?三百二十多万名官兵壮烈牺牲,六千多名飞行员血洒长空,两百多辆虎式坦克和所有舰艇全部打光,终于,用鲜血写下了保家卫国的辉煌战史,凭着本事和运气活下来的将士们穿越枪林弹雨的战场,终于看到了这场民族战争的最后胜利。   去时多少弟兄,回来时还余下多少?但无论如何,于明清远而言是多了两个人,黑龙,还有——大哥。   林慕容同黑龙在后面叽叽喳喳说个不休,这边明清遐和明清远坐在一起。   离开缅北战场的时候,陈纳德再三挽留,说是希望他能够留在美国,他却摇头,走到弟弟身边,说:“我要为我的国家出力。”   “易呢?”他问。   “死了,南京保卫战的时候。”明清远叹一口气,“这次全歼日军第十八师团这个南京大屠杀的元凶,也算是替他报了仇。”   明清遐没有再问其他人如何,乱世之中,三尺微命   ,很多人死了,也有很多人失了踪,不知去向,问了,等于没问。他笑一笑:“终于天下太平了。”   明清远也是笑:“是啊,只希望今后国富民强。”   如果历史能够在此停留,如果一切能够在此为他们画下句点,也不失一个完满的结局。   但是时间在流逝,历史不可能停滞不前。   走了日寇,不同政治营垒的人们对于国家的何去何从吵得沸沸扬扬,各执己见,互不相让,终于爆发了不可调和的剧烈的矛盾,再次剑拔弩张。这无疑是民族的不幸,但是在激烈的社会巨变之中和思想风潮之中却又不可避免。   风起云涌的乱世之中,等待他们的,是一页新的历史。   窗外,白云苍狗。   战争年代军中除了对参谋人员外,还不至于唯文凭论,更多时候,战功比一纸文凭更有说服力,但是国民革命军内部素来有“黄袍加陆帽”一说,即黄埔生后来又得到陆军大学文凭的人升职比空有战功的将领更具优势。   这陆军大学创建于满清末年,它是仿效日本和德国陆军大学的体制,目的在于培养高级指挥官和参谋人员,分三年制的正则班和两年制的特别班,前者面向社会和军内年轻的下级军官招生,后者主要接受资深军官的报考,培训对象绝大多数是不低于中将级别的集团军正副司令、正军长。现在陆军大学的校长是蒋介石,代校长是国防研究院主任陈仪,以此可见陆军大学的学员何等吃香。   才从前线回来,明清远就被蒋介石亲笔点入陆军大学将官班受训。之前南征北战多年,他的军事理论水平尚停留在黄埔军校,所以是有机会镀镀金,为今后更上层楼增一点加分因素——明清远并不介意重拾书本暂时回校做学生。   这些将官班的参训的学员们几乎个个都是国民政府重量级的骨干将领,在后来的内战中,同明清远一样,张灵甫、孙蔚如、李延年、何文鼎、宋瑞珂等陆军大学将官班的学生皆成为蒋介石继续倚重的肱股之臣。   陆军大学将官班的课程针对性很强,主要是教授军事战术,课程包括大军战术、大军统帅、军事哲学、海军战术、空军战术、炮兵战术、装甲兵战术、步炮协同和后方勤务,授课的教官都是一时执牛耳的人物,有徐祖诒、何成璞、史久光、曾以鼎、林薰南、章培、徐培根、杭鸿志等战术专家。将官班的同学们需要在课堂上重温战术原则和图上作业,按照教官设置的想定战况,根据地图所示作计划、下命令,有时还在沙盘战术作业基础上去野外上现地战术课。   若是从前,明清远   纵使万分不喜也能装作异常勤勉的样子骗倒众人,现在却只在上午点个卯就不知去向,让他的参谋替他去记笔记。   并不是懒得去装,而是因为大哥同他在一起,反正晚上回来略略一看便可知道十之Ba九,何必那样认真?   上海的房子已在淞沪会战时被炸毁,兄弟俩便住在明清远在南京的锦华官邸,多载未见,两人时时一起到南京郊外骑马写字,兴致都极高。   “大炮开兮轰他娘,威加海内兮回家乡。数英雄兮张宗昌,安得巨鲸兮吞扶桑。”明清遐笑吟吟地搁下笔,“还记得吗?”   明清远拿起纸来,这样清丽的小楷,他说:“当然记得。”   “可惜父亲已经不在了,小弟,你知道——爸是怎么去世的吗?”   “大哥,我们不谈这些。”明清远想岔开话题,“长兄如父嘛,你可要当好我父亲。”   明清遐只能叹一口气,面前的小弟,他是否知道自己尽忠的对象就是害死父亲的人?想来必是不知的,如今他已知道了小弟过往的一些事,若是知晓,小弟在剿共时又怎么会那样不留情?   他终还是没把这件事说出来,亦没有提希望明清远离开国民党的事情,只是同小弟道:“你大嫂乘的是明天的飞机。”   “大嫂?”明清远一愣,半天都回不过神来。   “是啊,我在美国结的婚,放心,你大嫂是华人,可不是金发碧眼的鬼妹。”明清遐笑一笑,“她姓顾,你应该还没见过她吧?”   大嫂。   是呵,早该唤她大嫂了。   现在确实该面对这件事了,八年前他就料到了今日的局面,是他硬生生地插在大哥和她之间,早该让一切回到原点。   再会面时,他该唤她“大嫂”,她该唤他“小叔”,过往的一切皆如云烟,风轻轻地一吹,就散了。   可是他又总是私心希望着,这一日不要来临。   否则,多年以后见汝,何以致汝?   “我们明天一起去接她。”明清遐笑得弯了眼,阳光般灿烂,“她还没来过南京,我们一家人可以一起去紫金山,去玄武湖,去栖霞寺。”   明清远蹙一蹙眉,心里已有了同她单独会面的办法,于是撒谎道:“我听说明天委座要来陆军大学,我明天走不开啊——这样吧,大哥,你帮我去,我去接大嫂。”   “可是——”   “没事的,大哥,你不想看看大嫂能不能认出我们两个吗?”看到没什么效果后,明清远只好拿出了小时候百试百灵的绝招——撒娇。他一下子蹭到大哥身上,拉了明清遐的手道,“哥   ,我知道你最好了,这次就答应我嘛,答应我一下,你冒充我,我冒充你,看谁会穿帮。”   “好,我答应你。”明清遐被他缠得没办法,“如果我被发现,蒋委员长生气了可别怪我。”   “不怪不怪。”   “那你怎么认出她?”   “我认不出大嫂,大嫂还认不出我吗?”他努力让自己笑得自然。   “黄袍加陆帽”之所以升职比空有战功的将领更具优势,其重头戏在于总统召见。   蒋介石对自己的门生都极众视,黄埔军校学子众多,他都一个个的亲自单独接见,更别说陆军大学五十来人的将官班。   作为陆军大学的校长,蒋介石会不定期地亲自接见将官班的每一名学员,而且都是单独谈话,以表重视——所幸将官班的学生们再远都在南京城里,委座临时接见,也来得及赶来。   而这回,明清远随口撒的谎居然成了真,蒋介石不仅来了,还一连接见好几个学生,轮到接见明清远时,明清遐以为蒋介石只泛泛问些籍贯、年龄、参战经历的问题,想不到他问的第一个问题便是:“对于共Chan党,你怎么看?”   明清遐一怔,随即道:“学生以为,共产主义是极好的,反对剥削,反对压迫,让人民能够有尊严的生活,这是资本主义发展最终的必然结果,至于共Chan党,他们是在努力构建这种国家,我们应遵国父当年联俄容共的……”   “三十岁之前信仰共产主义,是浪漫,三十岁之后还信仰共产主义,是笨蛋!清远,你也不小了,怎么还这么幼稚?”蒋介石望定他,“长沙会战结束后,你去重庆见我,那时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明清遐也望向蒋介石,这是一个该怎样形容的男人?冷酷?和蔼?军阀?投机分子?国父三民主义的践行者?全都像,又全都不像。   “那时你说,中国当前之患,不在日寇之侵略,而在共Fei之叛乱,现共Fei趁我抗战之机,不听命令,扩张实力,规避作战,若抗战胜利,彼必师俄共故智,乘战后疲惫,起而叛变,望早为之计。”蒋介石的那双眼睛自有两股摄人的光芒,“你这番话,好像两个人说的一样。”   这些——居然是小弟说的吗?   明清遐低下头去,不敢与之对视。   “我可以告诉你,农民阶级往往鼠目寸光,他们得了权,只会剥削压迫得更厉害,如果□今后发起内战,还丧权辱国的认苏俄当亲爹,你会怎么做?”   明清遐据实以答:“如果共Chan党今后真的这样,学生愿意第一个带兵去攻打   共军。”   蒋介石终于笑了:“好。”   明清远提前一个小时抵达机场,在机场外面等了很久也不见明顾夕颜,倒是忽然冒出来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扑过来,抱着他就喊:“爸爸。”   “你是谁?”明清远一脸疑惑,面前这个小女孩生了异常浓郁的眉毛,凌厉如剑,竟极像他。   小女孩笑道:“爸爸,你忘了吗?我是梦远啊。”   “你叫梦远?”   “是啊,妈妈说了,是李商隐的无题诗里的句子,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小女孩摇头晃脑的背着,那样娇软的声音就像是刚刚长成的黄莺正在用它嫩黄的喙唱着儿歌。   明清远只觉得心脏怦怦直跳,那时候他刚和明顾夕颜结婚,一日她捧了《玉谿生诗》读,正是这一首无题诗,她歪过头同他说,这两句诗真是悲凄,远别的双方虽然能够在梦中越过重重阻拦相会,但即便是在梦中,也免不了离别之苦。这样的梦,只会造成心灵伤痛,只会更加强化相思,倒不如不做。   他却笑道:“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一时之间,天地皆寂,只余了这名小女孩婉婉啭啭的声音,细细听来,竟极像她。   “妈妈,妈妈!”小女孩忽然向他身后招手,“我在这里!”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妈妈四处找你都找不到,都快要急死了。”身后一个又焦急又担心的声音传来,略略一顿,声音又近了些,“梦远,和你说话的人是谁?”   声音不大,被风一吹便消散了,明清远却觉得字字如夏日的闷雷一道一道从头顶滚过,脑中“嗡嗡”作响,耳里尽是杂音,这小女孩在他面前又说了什么,可是他什么都听不到了,只听到自己的心跳一声快过一声,一声响过一声。他也想要冷静下来,可是胸口那里根本就不听使唤。   八年了,他以为自己早忘了呢,原来记忆里的一切都訇然鲜活,只待一个契机,就全部涌到眼前了。   好像隔了一生那么久,明清远终于有勇气回过头。   明顾夕颜就站在两公尺外,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落日衔山半隐,背景上铺展开没有边际的红。她在晚霞中,极秀婉窈窕的一尊影。   她整个人亦似痴傻了一样看着他,想张口,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   隔了八年,她似乎都未曾改变,眉眼的轮廓,下巴的弧度,一切都没变,只是隔了八年的时光。天边一抹极艳的红霞,隐隐有晚香玉的花香浮动,恍恍惚惚的像是一场梦。   小女孩笑吟吟地迎上去:“妈妈。”   明顾夕颜蹲下来替女儿整理了一下衣裳,手在不停的抖,领子折进去又翻出来,过了许久,她才抬起头来,轻轻道:“清远,好久不见了。”   这样近的距离,近到咫尺,这样远的两个人,远如天涯,霎那间,明清远居然看不清楚她的面容。   他还以为自己能够淡然处之呢,现在只是干巴巴地唤一句:“大嫂。”   她只轻轻地“嗯”了一声,牵着梦远的手说道:“刚刚妈妈去拿行李,一回头你人就不见了,真是吓死妈妈了。”   梦远低下头:“妈,我再也不会了。”   “来,叫叔叔。”   梦远望望明清远,又望望明顾夕颜:“妈,他是爸爸呀。”   “先叫叔叔,等下妈妈跟你解释。”她的语气很平淡,也许是在嘲弄,嘲弄当日的盟誓,说什么天长地久海枯石烂,又或者是怨恨,怨恨他的不自信,怨恨他一手毁了三个人的幸福。   “叔叔。”梦远的声音这样甜,又这样刺耳。   “送给你。”明清远从口袋里拿出一条水晶项链,吊坠雕刻成了一朵玫瑰花的模样。   梦远喜道:“真好看。”   “是啊,本来是想送给一个喜欢的女孩子的,可惜,再没有机会了。”明清远弯腰抱起梦远,笑吟吟道,“不说了,我们回家。”   才走几步路,明顾夕颜就发现了他的异样:“你的右腿——”   他淡淡一笑:“中了鬼子两枪,后来拆了石膏,膝盖就弯不了了,现在谁都可以分得出来我和大哥的区别了。”   是啊,谁都可以分得出来了,一切都回不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是走纠结路线的,XDDDD~~   1.“支那国归国心切,锐不可当。”文中的这封电报是盟军攻克密支那之后,日军说的,乾坤大挪移中~   2.其实国民党一大商议出的结果是“联俄容共”,但共产党执政后就把历史黑了,改成“联俄联共”,BALABALABALA~   3.“中国当前之患,不在日寇之侵略,而在共匪之叛乱,现共匪趁我抗战之机,不听命令,扩张实力,规避作战,若抗战胜利,彼必师俄共故智,乘战后疲惫,起而叛变,望早为之计。”其实这是蒋介石王牌悍将张灵甫于一九四四年在重庆见蒋公时所说,话说张将军早年追击红军时还写过一篇文叫《论文妖郭沫若》,后来他说的都成真了。张将军是预言帝,膜拜下…… ☆、第十章 五更钟后更回肠   一轮斜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她跟在后面,恰好每一步都踏在他的影子上,不知为何,心里还是生出一丝抵触,默默的停了一停,离了他的影子才继续往前走。   明清远也是沉默,他把梦远送上车,然后等着明顾夕颜走近,拉了她的手让她上车,触到她的手的那一刹那,他的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锦绣江山,万里湖海,都比不上能够握住这只柔软的小手。   明顾夕颜迅速地把手抽开,低下头钻入车里,始终与他保持着距离。   这也是应该,她毕竟是他的大嫂。   他自然也知,于是并不主动同她搭话,更不敢看她,只怕一个对视,他自以为是的自制力就会杳不知其所至。   对梦远,明清远很是喜欢,一直同她说话,细心地问她喜欢什么,有什么习惯,又指了路边的古迹说曾经发生在这里的故事——镇西妖冶,安石风流。   他口才甚好,看似漫不经心,却是娓娓道来,甚为动听,梦远听得很是认真。   经过中华门时,明顾夕颜一惊:“上面怎么光秃秃的?中华门上层的庑殿式重檐筒瓦顶镝楼呢?”   “民国二十六年毁于侵华日军的炮火,到现在都八年了。”明清远略一沉默,“锦华官邸变化也很大,是遭炮轰后重修的,可是再没办法恢复原样。”   是吗?本以为物是人非,现在连物,也非了。   离锦华官邸越来越近,明顾夕颜一时连心跳都停住了,远远的见到锦华官邸后,她被骇住了,千言万语涌到喉间,却说不出一句话。   是,锦华官邸花园里从前茂密繁盛的花木都不见了,还有爬满了墙垣的紫藤萝,也没了,现在一草一木都是新植,低矮稀疏,不知还要再过多少年才能变成从前的模样。   明清远、明顾夕颜和梦远都下了车,沿着鹅卵石铺成的小路走向正屋。   明清遐已经来迎,很自然地把手搭在她的腰间:“吓到你了吗?”   她摇了摇头,笑得恬淡:“没有,倒是你们兄弟,长得真像,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我险些都认不出来。”   明清远和明顾夕颜在明清遐面前,不流露出丝毫记得,仿佛遗忘了一切的事。   明清遐笑道:“你还是认出来了。”   “是啊,你们是比较难分辨的双胞胎,但是总有那么一点点不一样。”她往明清远的右腿瞟了一眼,“从前你们时常假扮对方吗?”   “从前捉弄过老师和同学,有时也跟母亲开玩笑。”明清远据实以答。   “你以前经常捉弄你大哥的女朋友?”她话里有话。   明清远的脸色一变。   明清遐笑道:“这是不能开玩笑的,他是第一次试。”   明顾夕颜轻轻“哦”了一声,握住梦远的手:“梦远,现在这里就是家了,我们们不回美国   了,嗯?”   “嗯!”梦远很是开心,又作出一脸苦恼的样子,“怎么办?妈妈分得出,我分不出诶,认不出爸爸和叔叔怎么办?”   “嗯……你叔叔是瘸子。”明清远有些自嘲,“看我们走路的姿势就能区分了。”   明顾夕颜只是回避着他的目光,同那个时代所有的女子一样,摆出一副安静温婉的样子。   佣人们把晚饭送上来时,明清远同佣人道:“拿两瓶伏特加出来,这回终于见到了大嫂,今天我们除了梦远,不醉不休——”   明顾夕颜诧异地望住明清远,他明明还没喝酒,却已同醉了似的,笑得有三分张狂:“大嫂,你也要喝,到底是嫁给姓明的,若是不会喝酒,怎么都说不过去吧?”   他就这样肆无忌惮地看着她,目光几乎要将她灼伤。   明顾夕颜努力摆出一张平静的面孔来面对在自己面前的小叔子,她笑一笑,举起杯子同他一敬,仰头饮尽。   “真不知道大嫂还有这么好的酒量呢。”明清远也笑着举杯,本望着举杯浇愁,可是酒入愁肠,寸寸都是苦。   明清遐按住明清远的手:“你心里不快活。”   究竟是双胞胎,他能感觉出他的心情,在大哥面前,他根本伪装不了。   “谁说我不快活?”明清远拂开他的手,“大哥,今天大嫂和侄女来,我比谁都开心。”   “是——因为你之前的妻子吗?”   明清远一时骇然,惊得说不出话来。   梦远好奇地看着三个人,黑白分明的大眼里满是疑惑。明顾夕颜知道情况不太对,忙夹好了菜,唤来了佣人带梦远去房间里的小桌子上用菜。   终于,到坦白的时候了吗?   明清远正想承认,不想大哥却道:“我听林慕容说,弟媳死在淞沪会战的时候……小弟,死者已矣,你不要触景生情,不要太难过。”   “你说花解语吗?我伤心什么?她于我……到底及不上……”明清远自知失言,于是笑一笑,又去斟酒。   “小弟,你也不小啦,是该考虑一下成个家了。”明清遐不忍看着他这样一直喝,又知道劝不下来,便同他一起喝起酒来。   “我才不,独身多好,一个人逍遥自在,去什么地方又没有牵挂,又不需要向某个人报备,又不要去担心她的心情好不好、她的身体好不好、她是否移情别恋……这种日子我过过啊,患得患失,畏手畏脚,那样的爱,却又不知道怎样才能做得更好。”   “小弟,你从小就是这样,喜欢什么就把什么看得太重,小时候有一年我们去美利坚过年,阿公那里养了两尾神仙鱼,你欢喜得很,怕它们饿了,又怕水脏了,不停地喂食换水,结果没一会儿两尾神仙鱼就都死了……”明清遐叹一口气,“小弟,对林慕容,你可不能像从   前那样了,脾气再好的女孩子都受不了你太过强大的占有欲。”   “是吗?不过我才不喜欢林慕容,她太小了。”他吃吃地笑,“大哥,你什么时候和大嫂再生一个?生……儿子吧,一个女儿一个儿子正好是个‘好’字,名字也容易起,叫书成好了……”   两个男人就在餐桌上你一杯我一杯的,明清远喝得尤其凶,像是巴不得希望能一醉解千愁一般。   明顾夕颜在一旁皱着眉去劝他们不要再喝了,明清远万分不喜,偏过头看她眉心紧皱又恼又羞的样子,不免面上泛起薄怒:“要管,管你丈夫去,管我喝多喝少作甚?”   “小弟!”明清遐喝住他,又向明顾夕颜解释,“他醉了,你别和他一般见识。”   明顾夕颜被明清远的这一句话说的无限怅然,她看着明清远的眼睛,这样漂亮深沉的眸子亮如星子,里面是什么?怅然,愧疚,悔恨,还有……不,不,她一定是看错了……   而且听明清遐的话,他现在不是有一个林慕容吗?   沉沉的夜里,明清远一个人坐在屋顶。   漆黑的天空上有月光撒下来,如冰如玉,冷入骨髓。   飞扬的眉眼忽然黯淡,澄澈的眼眸忽然惘然,他知道现在她一定在照顾大哥。   蒋介石向来简朴,不沾烟酒,每餐皆食梅花菜,即五菜一汤,还要求国民党人必须和他一样,可是上面说的是一套,下面做的就是另一套了。喝酒、抽烟、赌钱,但凡是能达到目的的捷径,明清远无一不精,要拼酒,大哥到底还是比不过他,只喝了几杯,大哥就不支醉倒,她望了他一眼,然后扶着明清遐上了楼,那一个眼神,是什么意思?   漫漫长夜,无心睡眠,但是天总会亮,他总会见到他的大哥和大嫂,即便逃到天涯海角,也逃不掉的。   所有的一切都是自作孽。   “我找你很久。”   明清远转过头去,原来是林慕容:“你不是说今天同学过生日开派对,你就住她的家吗?”   “今天我们大嫂回来,说什么我也要过来呀!大哥哥,我还没见到你大嫂呢,明天我向先生告个假,我们……”   明清远一记眼风过去,林慕容连忙改口:“是你大嫂,你大嫂,和我没关系。”   他只是仰头望着天上寥落的星子,幽幽然念了半句:“冠盖满京华。”   这个时候,明清远的表情十分奇怪,竟像是满腹心事,无比的憔悴和黯然。林慕容一愣,但还是条件反射地接出下句:“斯人独憔悴。”   明清远上下打量这她,她今天穿着杏色的衣服,愈发显得冰雪肌肤,而齐眉的刘海更是衬得黑嗔嗔的大眼睛波光潋滟。   林慕容被看得毛骨悚然,伸手去摸他的额头道:“你没事吧?发烧了?还是喝多了?我闻到你身   上一股酒味。”   明清远格开她的手:“你早点休息吧,明天早上要是不能按时到校,我直接摇个电话到金陵女子中学那里去,要你们校长不要发毕业证给你。”   林慕容只得苦着一张脸,她同他道一句:“你别太难过啊,大姐姐在天上也会希望你幸福的。”   明清远只是坐在那里,大哥和大嫂,一个,是至亲,一个,是挚爱,他又能怎么做才能淡然处之?   忽然有滚烫的雨落在他的脸上,又滑落下去,大滴大滴,像是谁的眼泪,然后是哭声,近在咫尺,断断续续,明清远抬起头,原来是林慕容站在旁边哭泣。   “你哭什么?”   “你不高兴,我就难过。”林慕容抽噎着。   他只能笑笑:“我们下去。”   她想自己必然是自私的。   之所以同明清遐在一起,说到底,都只是想靠他近一点,再近一点,月色明明的夜晚,当她被噩梦惊醒时,看到旁边沉静的睡颜,还可以骗自己,这个人是明清远。   就如同一个溺水的人拼命抓住最后的稻草,以为这是生命里唯一的机会与希望,其实根本于事无补,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陷下去。   这里的房间还是旧时模样,难为他记得这么真切。   哄了梦远入睡,再帮明清遐收拾好,明顾夕颜靠在墙上,伸手在冰冷的月色里试图描摹出他的面容——眉是这样的,眼是这样的,唇是这样的……   月凉如水,一夜就这样过去,她在凌晨五点多时才朦胧入睡,等到醒过来时,旁边已空了,明顾夕颜梳洗下楼,樱桃木地板还如旧时,他曾经在这里亲切地搂住她的腰,也曾经在这里狠狠地将她掼下去,她像是在梦里一样恍恍惚惚,一步一步下了楼。   明清远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慢慢抬起头来望着她,说:“你来了。”   “我丈夫和女儿呢?”   “今天天气很好,大哥带她去紫霞湖钓鱼,一时不会回来。”明清远穿着呢质美式军衣,看上去比以前更为英俊沉着。   “是你把他们支开的吧?”她在他对面坐下来,“你有话对我说。”   他把一杯咖啡递给她:“夕颜,你把梦远照顾得非常好。”   “到底为人父母,我竭尽自己所能。”她顿一顿,“我已经嫁给了你大哥,你应该叫我大嫂。”   “你一定很辛苦。”   明顾夕颜不卑不亢的答:“我并不这么觉得。”   明清远沉默,良久,神情黯然地对她说:“梦远的父亲是谁?我大哥民国三十一年才醒,不可能是她的父亲。”   “你是想说你是她的父亲,可是你确定吗?”明顾夕颜只是笑,笑得流了泪,“梦远今年才七岁,她的父亲不是你。”   这两个男人,她都曾经深爱,纵身投入,义无反顾,但是现在,对于   明清远所有的心动和所有的爱慕都必须被平淡与克制掩盖。这样的选择,对所有的人都好。   “那你为什么还带着我给你的戒指?”   明顾夕颜摩挲了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好久好久,是两心相扣的式样,选戒指的时候她还喜滋滋地说这能够象征拥有戒指的两个人永远都心心相印。   她其实还是舍不得。   她其实依然爱他,依然想见他,依然希望陪伴在他左右看细水长流,可是猝不及防的事情太多太多,他又太多疑,过分的宠溺到后来便是束缚,她做不到毫无怨怼地面对他,但是与明清遐在一起,也许可以平淡地相对到老。   “你想要吗?我可以随时还给你。”她很是冷静。   “夕颜。”他极为苦恼,声音彻底软弱下去,“你别这样。”   “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几乎都是一个人,你忙着看驻防、开会、军需……不管多晚,蒋委员长一传唤,你就要马上去他那里报道。我经常等到半夜时分你还没有回来,我只能告诉自己,不管多晚,你一定会回来,再晚都会回来。一日一日,我都是这样过来的。”她正视他的面容,隔了八年,他俊朗的面容依旧同往日一样的棱角分明,只是那双眼睛,再不似从前那样神采飞扬。她心里无限辛酸,想起那些时候,昏黄的灯光,清冷的月色,一个风吹草动,她便以为他回来了,因而无限的欢喜,却又往往是空欢喜一场。明顾夕颜低叹一口气,“我并不是什么伟大的女人,我不能像蒋夫人一样去帮助她的丈夫,我也做不到这样子一心一意地去等待。清远,我只是一个平凡的女人,只希望能拥有一个简简单单的家,能每天和家人一起吃饭睡觉。我不是不爱你,只是累了,再也无力去爱了。”   “那么,最起码你要让我知道,你是如何生下梦远的。”   咖啡的热气渐渐弱下去,静默再次袭来。   八年的时光过去,伤害早就已经造成,事情早就已经过去,从青葱岁月过渡到静好年华,彼此,也早就已经不再是曾经熟悉的模样。   “我们已经回不去了。”明顾夕颜微扬唇角,一抹浅笑浮现在唇畔,“清远,重新遇到你我很高兴,但是关于我的女儿,她同你大哥姓,不是你。也许日后我会告诉你详情,但是现在,我只希望能平静的生活。”   “我知道我们已经回不去了,我也不奢求插在你们之间,只是,我想知道你在美国的事情,断了联系的这八年。”   作者有话要说:小顾的那一长段话有点唐清舞的感觉了~~~ ☆、第十一章 露欲为霜月堕烟   抵达纽约后,她躲过了明清远派来接她的人,用首饰换了钱,随便买了一张机票。   她在飞机上吐得很厉害,正好邻座是为医师,询问了关于她的情况,不由哈哈大笑:“你赌什么气?快回去找你的丈夫!”   回去?怎么回?中华民国全民族抗战已经开始,美国坐山观虎斗,同处于战区的中华民国再没有航线,根本回不了国。   再次下飞机时,她才发现自己买的票是到圣佛朗西斯科的,这样也好,美国临海西部的城市,还可以同自己说,同中华民国只隔了一个太平洋。在美国的八年里,她时时刻刻都在关注着中国的局势,时时刻刻都在收集着关于明清远的情况,她还记得昆仑关战役结束的时候,《纽约时报》用一个版面来报道明清远身受七处创伤仍坚守阵地的事迹。   于是她去报社工作,了解了更多中国战区的信息,她便把那些信息整合起来,专门将那些发生的事情撰写成稿。   明清远没有再追问既然如此,她是怎么遇上他大哥的,只是苦笑了一下,站起身来:“大嫂,可以把这个中午借给我吗?”   明顾夕颜跟在他身后。   他出了门,同司机道:“金陵饭店。”   因为腿有残疾,虽然于走路并无影响,却再也开不了车,只同她一起坐在汽车的后座。   明顾夕颜还记得他曾经开车载着她的那些星光璀璨的夜晚,她坐在后面时,便一直看着他乌黑的发线,坐在他旁边时,便一直看着他的侧脸。只是所有的一切都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久到不知已经过了几世几年。   隔着的不仅仅是八年的时光,而是那些人,那些伤,那些痛……更多的时候,爱情只是刹那芳华,到后来,心灰意冷,终于可以从容应对。   小时候听故事,说某先生在贵宾厅吃饭,有一个朋友进去招呼,同某先生说:“你的前妻也在外头。”某先生寻了一遍回来:“在哪里?我没看见。”   开始只觉得不可思议,原来这都是真的,这不过是人之常情。在明清遐和梦远面前,他们极有默契地装作陌生人。   下一步,她一定需要忘记。   很快便到了金陵饭店,他们坐在大堂里,桌上清清净净一壶香茗,两只茶盏,明清远帮她倒了一杯茶,唤来服务员点餐。   细细想来,这样的结局也许是必然,因为性格,因为信仰,因为种种阴差阳错,他一早就该想到这个结局。   又有洋酒上来,他一言不发,直接深灌一口,明顾夕颜也不说话,只抢过酒来,也仰头去喝,呛得连连咳嗽。   就让自己再放纵一次吧。   洋酒辗转于两人手中,他让她醉,她便就此醉去。   醉了多好,醉生梦死,哪记得恩恩怨怨是是非非?这样的人生,才是逍遥。   不知不觉,明清远由一个变成两个、三个、无数个……割裂了他们之间所有的记忆,明顾夕颜仿佛做了极漫长的一个梦,梦里哭有时,笑有时,哀伤有时,欢喜有时。她看到明清远在月光下诚惶诚恐的面容,他怔怔地看她,怔怔地说,我爱你,可是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做得更好。面对你,我便老是失控,老是伤害你,可是我也不想这样。   她说:“我冷。”   于是明清远走过去抱住她。   “我恨你。”她望着他,鹿般大的眼里水意盈盈。   激起无数岁月里的回音,她眼里的泪,她曾经的笑。明清远同她说:“对不起。”   她提出等身上的酒味散去再回家,于是他要司机在中华门停了车,两人坐在中华门外的秦淮河边,静静地去看流水脉脉。   传说秦始皇东巡时,望金陵上空紫气升腾,以为王气,于是凿方山,断长垅为渎,入于江,是以称为“秦淮”。到底是传说,谁知有几分是真?倒是秦淮河,千古如斯地缠绕着整座南京城,婉转妩媚,用桨声、用流水诉说了历史尘埃里的沧桑变幻与时间罅隙中的风流往事。   一水秦淮多少梦,六朝烟花般灿烂的纸醉金迷、南唐的经济繁荣、明朝的气吞万里……可是它并无任何留恋,而是逝者如斯,不舍昼夜。   秦淮河无知,亦不予人事,却最是多情。   还有满城的梧桐树,它们还是国父决心定都南京前遣人植的,来装点首都,现在已经长成,很是粗壮,浓密的树叶遮天盖日,也许五十年以后,一百年以后,这些梧桐树还会在这里,静默无言,任凭后人来猜测发生在这里的旧事。   也许就此放手也好。   明顾夕颜说:“清远,你无需对我说对不起,你给过我那么多快乐,我很知足。”   “我也给过你很多伤害。”   “我忘了。”她说,“在美国,我终于看完了全本的《Gone with the Wind》,对于故事的结局,我纠结了很久,甚至到亚特兰大去拜访玛格丽特?米切尔女士,她同我说,已经拥有了这么多,何必去在乎结局呢?”   “你太善良,同我大哥一样,别人对你一分好,你便恨不得还他十分的情,这样会很容易被别有用心的人算计。”他好意提醒。   “是吗?我只知道这世间人情冷漠,一分   一毫的暖意恩情也要珍惜。”   天色渐渐暗下来,暮色四合。   黄昏时分,落日照在河面上,碎成粼粼的金浪。西边的云霞绚烂成一大片红,在宝蓝色为底的天幕上流光溢彩。   “我步行回去。”明顾夕颜起身,“你呢?”   “我去接林慕容回家。”明清远知道她要自己不要同她一起回去,这样也好避嫌。   只见她快步离开。   明顾夕颜回家的时候发现明清遐和梦远在一直在客厅等她。   她心慌意乱,竟忘记告诉他们自己去了哪里,径自走进卫生间,关上门,浑身忍不住轻轻颤抖,却并没有泪。   他跟过来,在外面敲门:“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明顾夕颜尽量用平淡的语气去说:“我没事,只是有些累。”   “夕颜,开门。”明清遐很坚持。   她开了门,怔怔地看着他,为什么,他们不能是同一个人呢?   “如果这里让你不愉快,我们就离开吧。”他走过来抱住她,轻轻地说,“夕颜,我们再次相见,我便知道你经历了很多事情,但是你看起来却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看着他:“你都知道?”   “是,我知道,一开始我只是猜测,后来看到你和我弟弟对视时候的眼神,任凭谁都能猜出来。”他说,“还有,我能够感觉得到他的心中所想。”   “你不怪我?”   他拥住她:“你说呢?”   她却不知该他说什么,时间会覆盖一切,而明清遐对自己的陪伴与包容,这样的恩慈盛大到她无法对他轻言感激。   明清遐道:“等小弟回来,我们可以同他道别。”   晚餐时候,明清远携了林慕容来,满满一桌子菜。   见到林慕容时,明顾夕颜一阵心惊,这个女孩子的眉眼竟与她相似至极。   林慕容见了她也是奇怪——我怎么见过明清远的大嫂似的?不然这张脸怎么这么熟悉?她不禁又笑,定然是自己的眉眼生得与她相似,所以才会这样想罢了。   明清远笑道:“大哥,明天周末,我们全家人去打网球。”   “我们要准备……”   “要准备什么?网球场很近,那里又有提供网拍。”明清远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大步回卧室,“周公在召我了。”   极静极静的夜里,月色朦胧,整幢锦华官邸都沉浸在不可测量的寂静之中。星辰闪烁,紫灰色的天发出微微的光亮,可以听到风吹过梧桐树,枝叶哗哗的摩擦声。   露台上有轻微   的声响。   她独自走到露台上,看到他站在角落的阴暗处一根接着一根的抽烟,万分苦恼的样子。   有一缕白烟袅袅而上,又袅袅散在空气里,瞬间没了痕迹。没有雨打风吹便无疾而终,一如盲目的爱情,或者记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恍然便如前世。   他拿着烟转过头来:“你来了。”   “是,我来了。”   “晚餐时说的话,我是故意,我能感觉得到大哥想向我道别。”他略一沉默,接着又说,“我只是希望和你们在一起,纵使往事不堪回首,纵使你们怨着我,我也愿意,我可以想办法弥补,但是若没有回忆,人多么卑微,这根本无法弥补。”   “我希望你能够忘记,你看似强势,却很害怕失去。”她望向远处,才经历了战火的南京城在抗战胜利后很快恢复了繁华,星星点点的灯便如烛火闪闪,她说,“也许是受你影响吧,我在圣佛朗西斯科的时候每周都要去教堂,祈祷文里面说,愿上帝赐我平静的心,让我接受我无法改变的事情;愿上帝赐我勇气,让我改变我能改变的事情;愿上帝赐我智慧,让我能分清两者。”   “是,你说的对,是我没勇气改变我能改变的事情。”   “清远,我渐渐明了,很多时候,因为太爱,所以会做出太多缺乏理智的事情,对方难以接受,而自认为有理,便会有离散。真正能够相守的,是互相珍惜,温和相处的人。”   此时明清遐在卧室里醒来,轻轻唤她的名字:“夕颜,你在哪里?”   他说:“我马上回房。”   明顾夕颜同他点点头,转身走进房门。   这个男人,她将与他一起慢慢变老,再不是十几廿岁的青春年少,现在彼此已经走过生命的半途长路,人世间悲欢离合阴晴圆缺已经见得太多,大家都知道此刻的温馨极难得到,所以不想辜负,真心相待。   而明清远,他只是她生命中的一个插曲,终究不是整个乐章。   那一段插曲让她看到无限繁盛荒芜的天地,但最终逃不过曲终人散,人走茶凉,她打算对梦远守口如瓶。   次日一早,自有司机载了他们去网球场。   明清遐和明清远的球技都很好,可以说旗鼓相当,是最好的对手,但明清远的右腿到底奔跑不便,很快便落下阵来,换了梦远上场。   明清远坐在明顾夕颜旁边拧开水瓶盖喝水,他可以看得出大哥很爱护梦远,每一球都尽量往梦远的拍子上送,好让梦远玩得尽兴。   “你们兄弟都很喜欢孩子的样子   。”明顾夕颜忽然开口。   “怎么?大嫂这么希望我快快结婚生子?”   “你大哥说的对,你岁数也不小啦,是应该考虑找一个人相守到老了。”明顾夕颜望了一眼正在和司机小薛打网球的林慕容,她穿了一袭白色裙装,好身段尽显无遗,十几岁时候的自己也是那个样子吧。她低一低眉,“林慕容很喜欢你,对你死缠烂打的。”   “是不是只要我结婚了,你和大哥还有梦远就会留在我身边?”明清远很是敏感,“大嫂,只要你们一家肯留下来,你让我娶谁,我就娶谁。”   “我……”   明顾夕颜眼中的那一丝犹豫马上被明清远发现,他冷笑一声,唤道:“小薛,我们走。”   小薛立马丢下网拍迎上来。   “大哥,大嫂,不好意思,我突然想到有些事情,要先离开,一会儿小薛会回来接你们。”明清远微笑着同他们颔一颔首,钻进了车里。   林慕容向来是明清远去哪里她便去哪里的,于是拉了车门也上了车。   明清远见林慕容跟上来,忍不住啐道:“你跟上来干什么?”   “我为什么不能跟上来?”林慕容的脸上浮起一丝红晕,“你有没有觉得你大哥大嫂很喜欢我,很希望我当他们的弟媳妇?”   “天天这样跟着我我不烦吗?如果不是答应了你母亲要好好照顾你,像你这个样子,我早就把你丢掉了!”   小薛听了他一阵大火,生怕殃及自身,只怯怯道:“您要去哪里?”   明清远怒道:“往前开便是!”   也不知林慕容是受了什么鼓舞,她不屈不挠道:“大哥哥,其实,小时候我就想要嫁给你啦,从小我就听过你的故事,后来十岁那年父亲带母亲和我来南京,元宵节的那个晚上是我第一次见到你,那时我就在想,我将来长大了一定要嫁给你,不然,嫁给你这样的英雄也行……”   “停车。”明清远被他说得不耐烦,拉了车门就要出去,后面有人拉住他,不用看也知道是林慕容那个小妮子。   林慕容勉强笑道:“大哥哥,对不起,一直以来,是我自作多情了。”   明清远听他说话的声音不太对,便回过头去,见林慕容她神情哀婉,几乎要落泪一般。这样的眼神,分明便是那个女子,他定一定神,连忙同林慕容道:“你……你别哭,我没有轻视你的意思,我的意思是说我爱的是别的女人,抱歉,我想我没办法把爱分给你。”   林慕容收起了脆弱的神色连连摇头:“怎么可能?你每天和哪些女人在一起我都知道,哪里见到你喜欢什么人了   ?要找理由也不是这个啊!”   明清远不言,松开了林慕容的手径自往前走去。   林慕容只追了几步,便停了下来,这两边尽是古色古香的建筑,好像什么时候来过。   对了,是十岁的那一年元宵节。父亲正好来南京出席国民党第五届中央执行委员会第三次全体会议,便带了她来这里玩,夫子庙的花灯甲天下,那时她正提了一个莲花灯玩,突然父亲唤她:“慕容。”她蹦蹦跳跳地过去,只见父母前面站了一对璧玉似的人物,父亲笑着同那名男子笑道:“我女儿,今年十岁了。”   那时明清遐尚在昏迷之中,她遇见的自然是八年前的明清远。   他蹲下来,伸出手缓缓抚过她的眉,微凉纤细的手指上仿佛有月光绽出来,他用梦呓一样的语气轻声说:“慕容慕容,慕其容貌,真是个好名。林慕容,你知道吗,你长了一双很好看的眼睛。”   “是吗?你的眼睛也很好看。”那时的她笑得天真无邪,不懂含蓄,直接说出心中所想,“那我以后嫁给你好不好?”   明清远一怔,不由地笑,无尽的月色浮上来,银的光芒铺天盖地,浪漫了整座南京城。   她说:“我认定你了,你要等我长大。”   而他却说:“可是我有妻子了啊。”   他有妻子了。   印象中,站在他旁边的女子似乎不是媚眼妖精。   林慕容细细回想,当时站在他旁边的那名女子的样子,她的眉、她的眼、她笑起来时嘴唇的弧度……啊,竟然是她?   她脚步加快,快步追上明清远,拉住他压低了声音:“你爱的人……是你大嫂?”    ☆、第十二章 鸳鸯可羡头俱白   林慕容看着他一副惶急还故作镇定的样子,一双大眼微微发红:“大哥哥,她现在到底是你大嫂。”   明清远自然知道,但一同她见面,便害怕分离。   也许是因为太在意爱情,在意久了,就把它变成了一场战争,似乎总要分个是非成败,是非成败,呵,又争由人算?这又是如何能分清?没错,爱情的纠缠的确很美,却也很伤人。   他向来趋利避害能屈能伸,又如何不懂得现在何必这样在意,这是委屈自己,淡然处之才能对谁都好。   可是,这又如何能做得到呢?   明清远怔呆了一下,还没开口,林慕容已经踮起脚,把她轻轻颤动着的唇向他凑了过来,她的那双黑色的大眼睛分外明亮,气息也有点急促。   唇和唇的接触,湿润而柔软,梦境一样的腾云驾雾,整个人都飘了起来,好像闭眼便可感觉得到天堂。   林慕容的双颊已经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但是她并没有松开明清远,一直偎在他的怀内。   这便是初吻的感觉吧,全身过电一般,什么化学定律什么物理定律都不存在了,时间停顿,四周围的一切消失,整个世界只余下了口舌的纠缠,软滑和芳香的感觉传遍全身,是真实,但又是那么不真实,全身也燥热无比,以前,她从来没有过这种奇妙的感觉。   自然,一切都是从这个吻开始的。   明清远并不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他也有自然的生理反应,所以他们不单单四片嘴唇贴在一起,身子也越来越紧密,可以感觉得到对方的心跳。然后,他们感到两个人之间不应该再有任何东西成为隔阂——虽然正是“秋老虎”横行的时候,身上的衣服只是薄薄的几层。   好在夫子庙附近的酒家旅馆多得是,不存在场地的问题。   隔阂终于被消除,当他宽厚温暖的胸膛贴住了她柔软细腻的胸脯之后,他们之间已经没有任何束缚。他一步步地引导她,教导她,小小的空间成了他们两个人的天地——除了他们以外,再也没有任何其他的东西存在,只有彼此的喘息声在他们的耳际交织成最最动人的音乐。   两个人拥抱的这样的紧密,紧密到似乎一个人体内的血液可以流到另一个人的体内一样,不必开口,生命自会做出交流,以接近天堂的高度。   当炸药爆炸一般的灼热和激烈过去之后,林慕容轻轻地闭上了眼睛,晶莹的泪珠从濡湿的长睫毛之间滚落下来,但是她的脸上分明又充满了异样的喜悦:“你看到没有,我……我才不是小女孩,我现在是一个真正的女人了。”   是呵,拥有这样   身材的女人又怎么会是一个小女孩?这样想着,怀中香馥软滑的身子又随着他胸膛的起伏在动,闹市之中,居然这样的静,静到可以听到对方的心跳声若擂鼓,一声一声,都这样的急。   明清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狂乱的心跳渐渐平息,他轻抚着她的头发想要说话,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反而是林慕容低咳了一声:“大哥哥,别说了,我们该说的,全都说了,该做的,也全都做了。”   “这些……是该做的吗?”   林慕容嫣然一笑,笑意之中的甜蜜化都化不开:“不管该不该做,我都不后悔。”   明清远抱着她,细细的看她的眉眼,眉毛的弧度是这样的,眼睛的黑色是这样的……俗世纷扰,从来没有像这刻一样的平静。好像回到了佘山天主教堂遇到国母孙宋庆龄的那一日,面对怀抱小耶稣的圣母像,她学着他的样子默默祈祷,他却侧过脸来偷偷地看她,彩色拼花玻璃的窗里漏进一扇扇五颜六色的光斑,那样的温和,叫他心中不由自主地只希望这一刻长久些,再长久些,或者说,是希望时光停在这一刻——她全心全意地信他,他亦全心全意地护她,没有国共对峙,没有前尘过往。过去现在、此时将来、今生今世、来生来世,全都凝滞于这一刻,一刻的天长地久,一刻的天荒地老。   他在她额上吻了吻:“傻丫头,我要娶你。”   林慕容望着他,一双大眼雾般朦胧:“傻丫头?”   明清远回过神来:“从此以后,你便唤我仲玉吧。”   八年抗战,整个神州大陆上有数不尽的战役,每次战役都是血流成河尸积如山,国民革命军又奉行蒋委员长的“焦土方案”,一旦守不住,便烧掉城中一切可能为日寇所用的物资,明家在国内的不动产就这样被连绵的战火吞卷光,水洗一样,风吹一样,曾经的富家大户再没了奢侈度日的痕迹。到结婚时,明清远的全部积蓄只有蒋介石这些年来奖励的二十根金条,还都放在一名唤作赵进之的部下那里存着,由赵进之替他保管。   听说明清远要结婚,估计要花不少钱,赵进之匆匆忙忙地跑过来,“啪嗒”一个敬礼:“报告军座,卑职前一阵子娶媳妇,钱不够,就把您的钱给花了。”   这小子娶媳妇花他的钱,他娶媳妇该去花谁的钱?可是这赵进之一直追随他南征北战,东挡西杀,他要说,应该说什么呢?   赵进之知道自己做了错事,同他道:“要不?我帮军座去向军中的兄弟们借钱?”   明清远笑道:“不必了,我自己去解决。”   民国   三十七年十月的时候,明清远赴美探望母亲的病情时,手下军队皆由黄维指挥。明清远一走,之前被他打得躲入大别山的共军就开始在东北、华北、华东、中原、西北等地同时向国民政府发动了战略反攻。在淮海双堆集,赵进之受黄维命令,与于其所在的三十三团与共军两个团的兵力血战大王庄,他们凶狠顽强,殊死肉搏,但最终寡不敌众,在徐蚌会战中被共军全部歼灭,赵进之也死在了这一战之中。   而现在,正是民国三十四年的秋天,战乱方平,花好月圆,江南正是收获采摘的好季节,水乡里温柔蕴藉,山野里金黄遍野,在这个美好的季节里,明清远要结婚了。   明清远本来就是上海人,加上按照当时京沪上流社会风俗习惯,权衡来,权衡去,婚礼还是应该选在上海举行。观阅参谋为他整理的上海所有饭店的名单时,他直接跳过了华懋饭店,随手指了上海国际饭店。   那参谋笑得谄媚:“军座真是好眼光啊!”   上海国际饭店建于民国二十三年,是远东第一高楼,整座建筑高耸挺拔,是同时代美国摩天大楼的翻版,因为时髦且热闹,许多新人都在那里举行新式婚礼。   既然已经定下来,明清远就派赵进之从南京到上海国际饭店去预订包间,可惜去晚了一步——在这个胜利的秋天,南京上海两地的豪门人家办喜事的实在太多太多了,所有的房间早就被预订一空,哪里还有剩下的?赵进之毕竟跟随明清远多年,倒也灵活,见上海国际饭店隔壁的金门大饭店是意大利风格的建筑,豪华别致,与上海国际饭店不相上下,便在金门大饭店订好了房间。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的今天,明夫人明林慕容女士同我们这些后生小辈回忆起这些事情的时候,新婚那天的男女傧相是由赵进之夫妇担当,而花童,是他的侄女明梦远扮的。   十月十日,是国庆,是国共重庆谈判结束的日子,也是林慕容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天。   那个时候明清远的军务繁忙,是啊,八年抗战,南京城做了日本人的屠宰场,做了汪精卫的汉奸大本营,三教九流,鱼龙混杂,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加上抗战刚刚结束,各种各样的人填满了南京的大街小巷……十月十日那天一早,明清远才有空和林慕容一起抵达上海,按照计划,新郎新娘是应该早到一天,尤其是礼服和婚纱全是都在上海裁剪制作的,在此之前两个人都还没有试穿过呢,谁知道这衣服合身不合身?   两个人都急急忙忙的,才下车就直奔金门大饭店去试穿衣服,林慕容的婚纱还好,明清远一百八十多公分的个子,礼服明   显短一截,可是外面嘉宾已经来了很多,人山人海的,哄闹着要看这对英雄美人,婚礼马上就要开始,改衣服都来不及了。   明清远灵机一动,马上决定——借。   正好在场有一位师长生得和明清远一般体量,穿的衣服颜色也和林慕容搭配,这师长便笑嘻嘻地拖下来给自己的长官来穿,很多人都不知道,原来在这场婚礼上,英俊潇洒的新郎官一身西装居然是临时借的。   婚礼奢华而又隆重。证婚的、主婚的、贺喜的、助兴的、贵客同僚、亲朋好友,一波又一波的人在林慕容眼前晃来晃去,然后上海市长在明太太的陪同下以国民政府名义正式颁发一张结婚证书给新郎新娘,他们非常隆重地接过结婚证书。   现场最高兴的大概要数明太太了,守寡多年,含辛茹苦的与这个小儿子相守,如今他为整个国家整个民族立了这么多功,又要娶妻了,他父亲犯的过错,也许会由他来一一挽回。人世沧桑,兵荒马乱,做母亲的最苦也最难,终于能够熬到今天。   “明将军,快搂住新娘子的肩膀!”   “搂紧一点啦!”   “再亲热一点!”   “哇,明将军好酷啊,结婚都不笑一下!”   《大公报》、《申报》的记者都涌上前来叫着喊着,举着相机“咔嚓咔嚓”个不停,都希冀能够拍下这一日整个上海最英俊的新郎和最美丽的新娘。   明顾夕颜坐在席上看着众星拱月般的小叔和弟媳,心中感慨万千,岁月迷离,时间是飞灰,眼睁睁的看着爱的人娶了别的人,而自己早就已经嫁给了别人。彼时说过的誓言都是笑话,俗世云烟,过眼即散,曾经的约定如此苍凉,她到底不是伴他到老的那个人。   也许早在他遇见她的那一刻起,一生的命运就已注定,切莫深陷泥潭,优雅抽身才是王道,爱恨就在一瞬间,没有距离,没有区别,但是一旦平静下来,便可以和爱恨通通都保持距离。   “怎么了?”有人问她。   明顾夕颜回过神来,原来是明清遐,当下笑一笑:“没有事。”   明清遐问她:“这些天来你一直陪着弟媳忙东忙西,一定很累吧?”   “那么,有兴趣陪我出去走走吗?”   “好啊。”他笑着颔首。   轻吟一句情话,执笔一副情画。绽放一地情花,覆盖一片青瓦。共饮一杯清茶,同研一碗青砂。挽起一面轻纱,看清天边月牙……   平平淡淡的,这才是她所想,或许这就是无法和明清远长久的原因吧。   这个时候,明清远有意无意地往她那里望了   一下,见了空着的座位,心里已明了几分。   婚宴还在继续,新郎新娘每一桌都要敬酒,喝到其中一桌后,一个人朗声道:“明将军,你这么少的酒就想唬我呀!才到杯子的七分之一,至少也要到三分之一!”   明清远徇声望去,说话的人作商贾打扮,手持折扇,口叼雪茄。这人是谁?正疑惑间,那人笑着摘下礼帽,原来是孔家的二小姐。   “令俊,好久不见,怎么还是一副莫辨雌雄的模样?”明清远同她玩笑。   “什么‘令俊’?我现在叫‘令伟’!这可是我自己给自己取的名字,老娘才不稀罕俊呢,老娘要伟大!”孔二小姐笑嘻嘻的看着他们。   明林慕容笑道:“二小姐,你敢和美国叫板,把十亿压成八亿已经很伟大了。”   谁都晓得抗战初期,美国是持观望态度,对双方都售卖武器。孔二小姐嫌小姨父蒋介石派去的官员分量不够,亲自赴美购买飞机。美国那里要价十亿,孔二小姐一听,这分明是敲诈嘛,这还得了?当即推开翻译,撩了袖子上去便叽里呱啦一通流利的英格利希,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不过对方时便“fuck”、“bitch”之类的词语狂飙,硬是把价格给压下来两亿。   孔二小姐得意洋洋:“明夫人,你等着吧,以后啊,我一定会做出更伟大的事情,尤其是对待日本人的时候!”   “好,我拭目以待。”明林慕容笑得得体。   “看我和你这么投缘的份上就跟你说一件事情吧。”孔二小姐同明林慕容道,“明夫人,我大姐同陈纪恩离婚了,你可要当心,她以前喜欢过你丈夫,可能会回来追你丈夫哟!”   明清远沉下脸来:“宝宝!你再说我就告诉贝贝去!”   “不要叫我和我大姐的小名啦!虽说大家小时候在一起光屁股玩也不能这样啊!小心我把你的小名也说出来!”孔二小姐扮了个鬼脸。   “陈纪恩怎么样了?”明清远心里明白,离了婚,孔令仪仍然是孔家最骄傲的大小姐,可陈纪恩就什么都不是了,或许,孔祥熙还会把他整得很惨。   “不是很清楚,我爸爸把他的官撤了之后,就不知道他的下落了,我倒是听人说他去了香港,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明清远还想开口,他的参谋就匆匆忙忙的奔过来:“军座,总统府侍从室打来电话,说重庆谈判结束,总统要回南京了,要您立即返回总统府报到!”   不能问为什么,也不用问为什么,婚宴还没有结束,明清远来不及和宾客们道别,脱下西装就上路了,明林慕容拉住他的   手,坚持跟他走。   明夫人明林慕容女士后来回忆说,那个年代的火车和现在不一样,坐在铺上的时候,两个人膝盖间的距离不足一个人宽,车子也颠簸摇晃。因为匆匆离席,两个人都没吃饭,明清远和她两个人只好在火车上面对面吃面,才吃三口,两个人的头就不知道撞了多少回。   就这样,民国三十四年十月十日的那天晚上,一对新人丢下满堂宾客,匆匆坐上由上海开往南京的火车,于次日凌晨抵达南京。   也就是说,他们的新婚之夜是在沪宁之间的火车上度过的呢。   作者有话要说:信不信,开头的那段H我写了整整两天……   PS:孔二小姐和美国人谈判的时候蛮厉害的,后来到台湾后,孔二小姐成为圆山饭店的掌门人,对底下人说,圆山饭店什么人都能住,就是日本人不能住(虽然是蒋介石下的命令,XDDDD)。 ☆、第十三章 骊驹先自有光辉   蒋介石把明清远唤来,是要任命他为整编第十一师的师长。   抗战时期,国民革命军的精锐部队几乎都与日寇拼光,国内多次号召青年学生投笔从戎,抗战结束后,为了抬高这批青年军的身价,蒋介石立下规矩,青年军的将领都要降级使用,即军长资历者任师长,师长资历者任团长,所以抗战末期明清远已经升为中将司令,此时也被降为中将军长。   至于这整编第十一师,它是由十八军整编而来,这十八军可以说是小委员长陈诚的起家资本,它在军阀混战、剿匪和抗战中屡立战功,可是蒋介石与陈诚最心爱的嫡系部队呢,因为其骨干皆为黄埔军校毕业生,所以堪称国军的嫡系主力王牌。   整编第十一师与“天下第一军”新一军、“天下无敌”新六军、“铁马雄师”第五军,还有“御林军”整编第七十四师合称国军五大主力,这五只军队全为美式装备部队,除了装备精良外,作战能力也极强,尤其是整编第十一师,作为嫡系主力,早在民国三十三年十一月就已经得到了第一批换装美械的待遇,并且绝对的忠于蒋校长。   明清远心里明白,整编师与军无异,何况交给他的又是国军五大主力之一,名义上是降职,实际上分明是升职。他向来进退有度,被降职时坦然接受,这回升了官,当即道:“承蒙校长厚爱,学生一定再接再厉。”   “是该再接再厉,抗战时共军才打了几场战?那些游击也好意思拿出来大肆宣扬!重庆谈判时,我看得出来毛贼根本无心和平,他想的,怕是统一天下当皇帝吧!”蒋介石冷冷的一声笑,“还是个傀儡皇帝,仰首苏联事事精啊,若中国在他手里,将来必亡于苏联,成为苏联一部分!”   明清远马上就明白了蒋介石为什么把整编第十一师交给自己:“校长希望什么时候派兵剿灭共Fei?”   “等。”   “为什么还要等?共军趁着我们抗战占领了大小五十九个城市和广大乡村,加上以前所有,共有城市一百七十五个,学生以为,似他那样‘一分抗日,二分敷衍,七分发展,十分宣传’,已经把手中的两万人扩张到了百万,又日日在他们的机关报纸上骂我们国民党,谁都能看出他是为战后内战做准备,不如我们尽快出击,杀他个措手不及?不说从前的事情,就说现在,九月十日,阎锡山部队在长治接受日军投降呢,共军突然向没有防备的国军发起进攻,到今天,阎锡山部队共有十个师被全歼,这不是蓄意挑起内战是什么?”   蒋介石道:“说得好,其实我让你当整编第十一师的师长,就是希望你将功补过,   毕竟,无论是你父亲当年的事情,还是九年前你的所作所为,无论哪一件,都可以说的上是国家的罪人了。毕竟,那天我们说过的,如果Gong党今后发起内战,你愿意第一个带兵去攻打共军。”   那天?那天是什么时候,莫不是大哥冒充自己去陆军大学那天这么巧吧?大哥同校长到底说了什么?明清远不动声色:“是,学生愿意第一个上阵,一定全力剿匪。”   蒋介石叹一口气:“再等等吧,美国那边,情况好像有变,知道吗?杜鲁门、马歇尔他们好像都有亲共的意图,还有史迪威,这个老家伙第一个跳出来支持Gong党,毛贼在延安也接受了美国那边的访问。”   明清远还想劝他早下决定,但知道蒋介石的脾性,只能沉默,心中又暗想,这Gong党一下子亲苏,现下又亲美,他们到底想把中国搞成什么样子?   “怎么会来这里啊?”明林慕容打量着周围,雕花的桌架,彩色的玻璃,墙上挂了几幅油画,天花板上还有幅古欧洲的地图,她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这可是南京比较豪华的饭店之一。   才从总统府出来,明清远就带了明林慕容来了孝陵卫:“补偿你啊,昨天撇下那么多亲朋好友带着你一起匆匆离开婚宴会场,什么都没吃到。”   “还不错。”明林慕容拉开椅子坐下来。   桌子上放着欧式风格的烛台,橘黄的光芒让人觉得舒服而温馨,又有一束白玫瑰摆在桌上幽幽的香,花店的人说,它的花语是我足以与你相配。   这个时候又有人推门进来,男的一袭戎装,挺拔俊朗,女的素色旗袍,高贵美丽,这一对人一出现马上便吸引了饭店里所有人的目光,原来他们是整编第七十四师师长兼南京警备司令张灵甫和他的夫人张王玉龄。   这张灵甫在国民党中简直就是一个异数,清高孤傲的很,他不贪污不受贿,不抽烟不喝酒,也不搓麻不交际,只晓得读书练字鉴赏古董。蒋介石时常骂国民党将领贪污腐败不学无术,再这样下去简直就要成了土匪了,末了总要提一句——看看人家张灵甫是怎么做的!   他的夫人张王玉龄是湖南名媛,同张灵甫一般清高孤傲的个性,平素也只读书写字逛商场。南京城里交际多、应酬多,官员之间夫人太太之间迎来送往,可是从来不见张王玉龄。有人同张灵甫告状,说她傲慢、不理人、不懂事,谁晓得张灵甫回答道:“我张灵甫又不靠太太吃饭,应酬什么?她不去就不去!”   张灵甫和张王玉龄是今年秋天才结的婚,是新婚夫妻,却并不是情烈似火,而是相敬如宾,   时时各捧一卷书,看书喝茶,沉静安详。夫妻俩这样的志趣相投,脾气相似,让人不自觉想起赵明诚与李清照,想起他们猜书赌茶,想起他们的琴瑟合鸣。   这世上,有几人有这般好运?又不知几世几年,才能修的这样的一段缘?   既然已经看到了,明清远便同张灵甫招呼:“学长。”   张灵甫原先就读北大,后来去读黄埔四期,抗战结束前时读的是陆军大学三期,而明清远开始读的也是北大,民国二十年考入黄埔军校,民国二十三年五月毕业,读的是黄埔九期,后来读的是陆军大学四期,自然要唤张灵甫为学长。   张灵甫本来同其他官员少有来往,更是不喜欢贪污敛财手段圆滑的国民党官员,亏得孙立人和张王玉龄是亲戚,他倒也从孙立人那里听过不少明清远在缅北战场上的事,对他略有改观,于是颔一颔首,算是打了招呼。   明清远知道他的性子,也不以为意,拿了菜单来点餐,而张灵甫夫妻俩坐到旁边的桌子上。只见张灵甫拿过菜单来,左看右看,最后同服务员道:“来两份蛋炒饭吧。”   话一说出来,饭店里所有的人都笑了,谁能想到居然会有人来这样的饭店点蛋炒饭?   张王玉龄看着一脸无辜的张灵甫,差点都哭了——她这个丈夫,虽说是出生陕西富户,又饱读诗书,但终究是恪守中华传统美德,自小勤俭节约,秉性不移,平时吃饭总是叫厨师剥一盘大蒜,烙一盘大饼,便能让他吃得津津有味,有一回厨师做了八个荷包蛋,已是难得的奢侈。   今天她带他出来,是希望带着他吃得好一些,可是没有想到,张灵甫一辈子不会享受,一辈子不知人间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张王玉龄难过得几乎落了泪。   “张将军是同你开玩笑呢,我来点吧。”明林慕容连忙上前同服务员笑了笑,又同张王玉龄道,“张夫人,我们可以一起吃吗?”   明林慕容点了马赛鱼羹、鹅肝排、巴黎龙虾和鸡肝牛排等,还点了一瓶红酒。   明清远轻轻在她耳边说:“小孩子不能喝酒哦。”   “我才不是小孩子。”明林慕容也轻轻在他耳边说,“我是帮他们点的,浪漫一下。”   张灵甫忽然同明清远道:“什么时候大家一起去骑马?就周日吧,十月十四号,国父陵音乐台见?”   “好啊。”   这一年的十月十四日正是重阳佳节,他们在紫金山上登高过后,来到国父陵音乐台。   早有人牵了马过来,明清远的马是在战场上缴获的东洋马,这些马训练有素,极其凶悍   ,驾驭起来,刚开始特别难,但练久了,也容易驯服。   张灵甫的马则是他早年还在胡宗南手下当团长时收服的,那时候还在剿共的路上,追到了大西北,有个猎户猎获到一匹野马当作礼物送给胡宗南。胡宗南见这匹马漂亮、英武,喜欢得不得了,可是任谁也降服不了这匹马。胡宗南怒道,谁降服了马,马就归谁。张灵甫牵过野马,跨上马后又捶又打,还全身贴在马背上让它放开蹄子任意跑,跑了几百里路,把野马都累趴下了,他还是不下来,这马方才服了。从此以后它虽然依旧桀骜不驯,但是一见到张灵甫,立即服服帖帖,老老实实。   两个人都是国民革命军的将军中出了名的帅哥,骑在马上,愈发显得玉树临风,在音乐台的人并不少,尤其是官员富户们听说是蒋介石心腹爱将张师长和明师长在骑马,连同家眷都聚集来这里争睹二人的风采。   明林慕容笑着同张王玉龄道:“知道吗?其实‘琳琅满目’这个词一开始形容的是人,说的是晋朝的时候有人去拜访太尉王衍,还遇到了王戎、王敦、王导、王诩和王澄。王谢风流满晋书嘛,都是旷世大帅哥,那人从王家出来之后便说,今日之行,触目见琳琅珠玉。”   “那今天可真是琳琅满目了。” 张王玉龄听了,同明林慕容一起望着她们的丈夫微笑。   远远的只瞧见二人的马越跑越快,他们的马术好,又都是一百八十多公分的个子,跑起来风驰电掣,人人喝彩。兜了一个圈子,又转回张王玉龄和明林慕容那里,明清远吩咐道:“再牵两匹马出来。”   张灵甫连忙阻止道:“我太太只会开车,不会骑马。”   “怕什么?”张王玉龄可是湖南辣妹子,不知道什么是害怕,再说了,张灵甫敢干的,她也敢,而且是说干就干。张灵甫的副官听了张王玉龄的命令,连忙扶住张王玉龄让她往马上爬,谁晓得副官一托,她用力猛了,一下就给掀到马的那一边去了,吓得张灵甫冷汗直冒。   明林慕容到底是从军统出来的,非常娴熟的上了马,而张王玉龄初学乍练,很是谨慎,只是松松地夹住马肚子让它悠悠的跑。   明清远扬起鞭子,笑意深深地望了张灵甫一眼,张灵甫也望了他一眼,同他颔一颔首,算是达成了共识。两个人同时夹住马腹一扬鞭,骑着的马就像闪电一样的飞驰起来。马的品性是互相感染,一呼百应,成群结队,前头两匹马跑得欢,后面两匹马也不顾一切地紧追上来,吓得张王玉龄闭了眼,连忙叫张灵甫停下。这一叫,前面的两个男人就更来劲了,骑着的马越跑越快,越跑越远,还在马   上偷偷地笑。   听到笑声,明林慕容就知道他们是在有意逗她们了,又不禁有些恼,同张王玉龄道:“张夫人,你坐稳了,再把缰绳抓紧了,没事的。”   张王玉龄只好咬紧牙,死死地抓住缰绳,任着军马在这里狂奔。跑了几百公尺,她只觉得两耳边刮起强劲的风,身子像在云雾间飘飘缈缈,原来也不是那么可怕嘛。张王玉龄终于睁了眼,非常高兴地笑了起来:“钟麟,我们再跑几圈!”   明清远看着旁边松了一口气的张灵甫,渐渐的放松了缰绳。不久以前,他还和大哥来这里骑马,可是现在大哥一家却不在这里了。他在上海的婚礼还没结束,大哥一家便匆匆离开,其实,他也能猜到他们去了哪里。有那么一刻,他想,同他们一起走,什么荣华富贵功名利禄他都不要,只要能和家人在一起便行了,可三民主义融入骨髓,他不能背弃这份信仰。   当时并辔呵,以后,怕是就要成为敌人了吧?   明林慕容纵马上前:“仲玉,怎么了?”   明清远拉起她的手,只是看着她的眼睛:“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我会对你好的。”   略略相处之后,就晓得张灵甫夫妇并不似传说中的那般清高孤傲不近人情,他们只是似出淤泥而不染的莲,因为四处都是污泥,所以显得另类。   同张灵甫交朋友,比之前同各路神仙相处容易得多,不必计算利益得失,大可真心相待,而面对那些“大罗神仙们”,得处处赔笑脸、人人打交道,一家一家地走,一路一路地拜,一不小心就招惹到是非,一招惹到是非就要捅到蒋委员长那里去,真正的命若悬丝。   有些人,相处一生也不能对他真心相待,有些人,认识片刻便可为其两肋插刀,张灵甫夫妇便是后者。   他们和张灵甫夫妇很容易就成了好朋友,尤其是明林慕容和张王玉龄,她们年纪相仿,很是谈得来,常常一起去逛商场。   这大概是青春女郎和年轻太太们的共同爱好吧,直到今天,相信爱逛街的青春女郎和年轻太太们也非常常见。   每天一早,张王玉龄和明林慕容就去逛商场,中央商场,建国商场,还有太平商场。这三个南京比较繁华的商场她们每天都要跑一趟,就跟上班一样。有时是买点鲜花,有时是买点服装,有时是买点零食,有时什么都不买,只是四处逛逛。   有时候,两位年轻的太太还会去军部转一转,军部就在南京紫金山孝陵卫一带。这里依山傍水,风景好,空气好,蒋夫人蒋宋美龄还在这里办了一所遗族学校,专门收养那些战死者的遗孤后   代。   每次到军部,张王玉龄都会满怀热情地招待大家,整编第七十四师副师长蔡仁杰的太太、旅长卢醒的太太、旅长明灿的太太还有其他大大小小的官太太们都来这里做客聚会,明清远也会带了整编第十一师里官兵的太太孩子们来这里凑热闹,大人孩子,热热闹闹,都像一家人一样,给古老的孝陵卫带来了生气与欢笑。   尤其民国三十四年那些秋天的晚上,仿佛连空气都是玫瑰色的,淡淡的粉。农历九月,地处亚热带的南京的天气还是很热,张王玉龄和明林慕容会把西瓜和可乐放在井里冰好了,把桌子板凳也让人摆好了,等到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的时候,就召集军官眷属们聚坐到一起,月凉如水,水银泻地一般满地银光,又有凉风习习。夜深时,可以看到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这个时候,大家就在一起天南海北的聊天,品尝着爱吃的东西。   明林慕容想,如果这样的日子能够一直下去该有多好,没有战争,没有动乱,孝陵卫能一直这样美丽下去,她的丈夫,他们的好朋友、他们的袍泽部属都能一直这样幸福友爱下去……当然,这不过都是她美丽的幻想而已。   三十多年后的西元一九八一年,明林慕容历经辗转,终于回到了大陆。在已经易名为“北京”的北平参加过他大哥的平反会后,明林慕容故地重游,回到了南京,回到了孝陵卫,她看到军部的那栋楼还在,他们聚会的广场还在,国父陵音乐台还在……可是,从前设在孝陵卫的那栋军部的楼里面已经住满了解放军的文工团团员,男男女女,欢欢笑笑,她不认识他们,他们也不认识她,还笑嘻嘻地问明林慕容:“你是从哪块过来的啊?”   明林慕容感慨万千,只是环视孝陵卫,追忆它的旧时模样,默默流泪。   这些解放军的文工团团员们并不知道这位美丽尊贵的妇人在怀念,在怀念那些逝去的欢乐时光,在怀念曾经的韶华盛极青春年少,在怀念已经离开人世的丈夫和张灵甫……   除了她,那些曾经在这里聚会的人们或殒于国共内战,或败退台湾,或失了踪迹,不知道去了哪洲哪洋……   今生今世,来生来世,她都再也找不到他们了……   作者有话要说:1.其实明清远这个人是有人物原型的,呃……我揉了不少国民党将领的故事到他身上,但主要的是张灵甫和胡琏的故事,包括排行老二、疑心老婆外遇、杀妻、离婚、膝盖受伤不能伸直神马的……其实整编第十一师的师长叫胡琏,外号狐狸,张灵甫的好友。   2.我真的没有颠覆历史的意思,但内战真TM是共军挑起来的,除了文里面明清远提到的共军趁阎锡山受降时攻击国军,同一年还有平汉战役、平绥战役、津浦战役、山海关战役。这些都是1945年9月到11月发生的事情,而委员长1946年3月才真正对中共动手,到底是谁不想和平啊,TMD!   3.文中骑马一事系根据张将军遗孀王玉龄女士在节目访谈中的回忆改编。另外国军里面真的很多帅哥啊,尤其是蒋委员长和张灵甫,相信我!!! ☆、第十四章 可要金风玉露时   时至今日,回忆起明将军清远,明夫人仍会笑得甜美,仿佛他并没有离去,而是依旧在她身边。   她说她到现在还在看很多关于他的书籍、提及他的杂志——看到他在黄埔的时光、看到他追击红军的岁月、看到他打日本人的事迹、看他参与国共内战时手足相残的无奈、看他在金门岛捍卫台海的决心,明夫人就觉得他还活在那里,不曾离去。   她说其实明清远很多事情都不曾告诉他,他的过往和他在战场上的情况她都不知道,都是从书中略略知晓一鳞半爪,而战场上真实的情况,当然比书中描写得更为凶险。   所以她就一直这样看下去,晚上睡觉以前,仍然有很多书都堆在旁边的,一直看一直看,看累了就睡觉。   明夫人笑着说:“我们那个时代男女之间的感情可能真的和现在不太一样,与现在的年轻人的亲热得不得了相比,应该算是很安静的那一种,仲玉待我真的很好,因为他比我大很多岁,所以总是把我当成小妹妹一样细心呵护。现在的怨偶太多了,分分合合,很难定下来,更难找到一个人能与你真心相待。即使仲玉已经走了这么多年,他当年的事情在台湾那边还是有很多老人知晓,有人问我这样值得吗?我觉得人一辈子能够真正地爱一次,就够了。”   当问及他们的婚后的岁月,尤其是他们在西元一九四五年至西元一九四九年的这一段时间的故事时,明夫人沉默良久,方才开口:“他是带兵的将军,军务繁忙,身不由己,在军营的时间比在家的时间还长,民国三十五年又上前线了,那段时间,我们一直聚少离多,有时候他抽空回家,我却不在,仲玉就写个条子,摆在桌上告诉我他几点几分回来过……那时候几乎天天打仗,他有很多好朋友都死在战场上,我后来听他的参谋说,尤其是张灵甫自戕于孟良崮的时候,仲玉难过得泪如雨下,发誓要给张灵甫报仇,所以后来才会疯了似的带着整编第十一师一路追着共军打。我陪了他许多年,可是现在想想,他最痛苦的时候,最无助的时候,我都没有和他在一起,这是我最耿耿于怀的。”   听到这样的话,只能沉默。   青史漫漶,尤其是近代史,因为代表的阵营不同,所以肆意抹黑对方,现在有多少人能够知晓它的本来模样?或许于我们而言,那些民国时光已经久远了,同旧时王谢一样皆变作了书史轶闻,迷雾下的真相如何并非那么重要。而对于明夫人,对于那些从民国时代一路走来的人们,所有的人事际会与生离死别都不能忘记和不可抹去。   他们口中的,是另一部民国史,同书中所写的,   有着不一样的血色和妖娆。   明夫人又道:“其实即便是婚后,仲玉也不乏女子追求。这些人,有的知道他已婚,有的不知道,有的是故意的,有的是无意的,也许正是应了古来美女爱英雄吧!”   事情发生在民国三十四年的冬天,具体是哪一天明夫人已经记不清楚了,只记得那天下了很大的雪,江南的冬日雨雪极少,偶尔也会出现茫茫的大雪。那一日,皑皑的白雪覆盖住这座城市所有的古城墙、山头、帝王的陵墓、新建的高楼大厦、满城的梧桐树……整个城市的生命力都出现一种凝固,它的美丽与荒芜均在其中展现。   那一天,孔令仪来了。   孔大小姐的排场自然是极大的,有专车送来军部。“嘟嘟”两声车喇叭响,门口站岗的哨兵只见一连几辆黑色的劳斯莱斯停在军部门口,头一辆车上下来了一名穿着一身黑色笔挺西装的俊帅男子,他走到第二辆车那里开了车门,微微一欠身。   下车时,孔令仪露出了一双肉色的袜子长筒丝袜,看上去像是人光着的大腿,又有一阵香风扑鼻,看得军部门口的哨兵眼睛都直了,被跟在孔令仪后面的年轻女子提点再三才记得要敬礼。   孔令仪看到这哨兵的样子不由得笑起来,连同耳朵上的翠玉耳坠都颤个不停。她那哨兵道:“我要见明清远,你还不带路?”   那哨兵正偷偷地打量着孔令仪的穿着,大冬天的,孔令仪似乎并不怕冷,身上只穿着一件蓝底绉纱长裙,外面只松松地裹一条羊毛坎肩,可以看到她的两只玉肩和肩膀上两条的绣花带子,再往下,若隐若现的,两只乳峰高高突起……   “喂,我说我要见明清远,你还不带路?”   哨兵吓了一跳,忙向孔令仪道:“我……我是站岗的啊……没有师座允许不能离岗。”   “算了,我自己去。”孔令仪没好气,携着那位西装笔挺的俊帅男子,带了跟在她后面的女子直接走了进去。   那哨兵仍在偷偷的看她,她穿的红色高跟鞋陪着肉色丝袜裹住的大腿真是美极了,在青石板路上一路咯咯有声,蓝底绉纱长裙下摆开的岔子有特别高,走起路来愈发显得腰肢款段纤细,飘飘欲仙,一副好身段,什么地方该凹,什么地方该凸,真是分毫不差……   孔令仪可是唤蒋介石和蒋宋美龄为姨父姨母,孔祥熙和孔宋霭龄又是她爹妈,自然拥有特权。她冲入军部指名要找明清远。   一见到面,孔令仪便介绍道:“密斯托周,这位是整编第十一师师长明清远。明师长,这位是……”   周先生   直接伸出右手道:“孔大小姐,您不必介绍了,我同明师长认识。”   明清远同周先生握手:“周先生,好久不见。”   他们自然认识,这周先生从前可是大上海出了名的股市大亨,与明清远有点交情,不然当年明清远娶花解语当的姨太太时候也不会请他。民国二十六年的卢沟桥事变之后,日本人打进来,恰恰这周先生的师傅又在此时因为肺癌过世,也许是心灰意冷一切看淡,周先生散尽家产资助这一场抗日卫国战争之后便不知了下落,不晓得孔令仪是从哪里请得他出山?   孔令仪道:“不知明师长是否为知晓,美国总统杜鲁门受了中Gong的诓骗,决定对我们武器禁运,国防部估计武器禁运可能要持续到民国三十六年到三十七年,你手下的整编第十一师是美式装备部队,应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这么多年不见,孔令仪成熟了许多,不再似从前那样骄纵,更多的是几分孔祥熙生意人的精明能干和宋霭龄大家闺秀的进退有度,明清远看着她的目光已带了几分欣赏:“所以呢?”   “什么所以啊,我在为你担心呢,毛贼他们太过可恶,谈判时坚持要求在国民政府委员会的四十个名额中占十四个名额,以行使三分之一的否决权,他们算什么呀?我要是姨父,我在重庆谈判的间隙就把他给杀了!”孔令仪恨恨道,“姨父居然已经同意让他们拥有十三名额,但他们坚持要求十四个,真是给脸不要脸。”   明清远道:“孔大小姐,你要想一想,如果毛泽东死了,就成了一个神话,更容易煽动不明情况的群众。”   “好像也有道理,哎呀不说了,我和周先生才从我姨父那里过来,刚才又有人来报告说共军又在袭击我们的地方驻防部队,姨父的脸阴沉的可怕,这戡乱啊,怕是不可避免了。”   “你和周先生从总统那里过来?意思是说,现在美国对我们武器禁运,所以总统希望通过周先生用民间渠道来运进武器?”明清远一下捕捉到重点。   周先生颔首:“是,所以我非常希望与五大主力的将领们会会面,没想到第一个见到的就是你。”   “你一个月大概能提供多少军火?”   周先生道:“不知道,但我会尽力而为。”   “现在容不得玩笑。”明清远很是认真。   孔令仪笑着挽住明清远的手:“这么认真干什么?时候也不早了,我们一起去你家里吃晚饭?明天再细谈?”   明清远一下子抽出自己的手,虽仍笑着,笑容却明显的拒人以千里之外。   “干什么呀,你老婆又不在旁   边,演给谁看?”孔令仪忿忿不平。   “不好意思,我很在意我的妻子。”明清远一个转念,忽然又笑得明媚,“这样吧,正好我夫人最近在学做饭,大家一起去我家尝尝。”   周先生忙道:“你们去,我先走了,不然我太太在宾馆等的会急。”   “好好好,知道你老婆是个小辣椒。”孔令仪目送周先生离开后转身同明清远道,“我听我妹妹说你娶的人叫林慕容,是吧?我听过她的故事,她的父亲是长于东南的无名之辈,考入黄埔军校之后参加了北伐,在北方遇到了慕容家的四小姐,听说是一见钟情,慕容家的四小姐跟着她的父亲私奔,再没有回过慕容家。后来她的父亲一死,慕容家的四小姐立即自杀,这就是传说中的生死相随吧,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至于当时还十岁的林慕容,大可忽略不计。可是故事虽美,林慕容不过一个私生女罢了,听说呀,很多年前慕容家的大小姐也是跟人私奔了,走了才三年就生了病,死在缺医乏药的延安。也不知慕容家是怎么搞的,几个儿子不成器,连女儿都管不好。”   明清远蹙了眉,微有愠色:“你说这些做甚?”   孔令仪连连摆手:“没什么,就是想看看你夫人。”   “好,一起去吧。”   见了明林慕容,孔令仪冷冷的一声笑:“还以为你的新太太是什么天仙似的人物呢,原来和当年的那个女的长的这般像。听说,那个女的现在成了你的大嫂?”   明林慕容早就知晓——他看着她的时候,同张灵甫看着张王玉龄的眼神并不相同,那样的小心翼翼,仿佛她是他年少时不曾得到的一个惆怅旧梦,如今失而复得,所以欢喜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这是我的私事,与你何干?”明清远拉住明林慕容的手,一副捍卫自己幸福的模样。   在一起的时候,他们看书、写字、种花……每天下午,明清远又提前打电话告诉自己他可能在几点几分回家,她就要佣人做好饭菜静静地等他回来。整个南京城,谁不知他明清远对新婚妻子的宠爱?谁不知道他们夫妻相敬如宾?他瞒得这般好,瞒过了所有的人,是不是也瞒过了他自己?   明林慕容松开明清远的手:“我去端菜。”   孔令仪乘胜追击:“你于他啊,不过一个替身罢了。”   明林慕容回过头来笑得可人:“总好过孔大小姐人和心都无法得到,就算我是个替身,他人在这里,迟早会慢慢爱上我的。”   孔令仪冷哼,狠狠地瞪着明林慕容:“你会后悔惹到我的!”   “我不会后   悔,倒是你,穿的这么前卫,想勾引男人啊?”明林慕容撂下这句话,从容地进了厨房。   菜端出来,是一碟酱黄瓜,一碟四季豆,一碗梅干拌肉,外加一碗蛋汤。   孔令仪气得摔了筷子:“就这些?”   “现在才打完仗,物资匮乏,能省就省,我们平时吃的就是这些,哪能和孔大小姐相比呢?” 明清远说得平静,“不吃就走啊,没人强迫你。”   “你——”孔令仪想发脾气又无处可发,只能闷下头来吃饭。   “这位小姐,你也坐下来啊。”明清远同一直跟在孔令仪后面的那位女子说话。   那位女子连连摆手:“我只是孔大小姐的秘书,焉能与她同席?”   明林慕容埋着头吃闷饭,食不知味,很快就吃了大半。   “慕容,我带你去散步。”见明林慕容吃得差不多了,明清远撂下筷子拉住明林慕容的手把她牵了出去,在门口时,同她微微一笑,这一笑,明林慕容一颗心怦怦乱跳,天地万物都失了颜色,只余了这一抹笑。他说,“我们什么都做过了,却没约会过。”   “你……”   “所以,我们去约会吧。”看着惊吓到一时无法成言的明林慕容,明清远笑着俯下头吻住她,深深的吻住。   明林慕容自然而然的沉沦下去,就像个吸毒者,明知道会愈陷愈深,却还是控制不住地用力攫取。   明清远回过头同孔令仪微微一个颔首:“我们先走了,孔大小姐请慢用。”   “明清远你给我回来!”气得她。   而她的秘书却蹙一蹙眉,附在孔令仪的耳边轻轻的说了几句话,直说的孔令仪眉开眼笑:“姚姗,你说的可是真?”   “应该是真。”姚姗看着孔令仪,一双波澜不惊的眸子。   作者有话要说:共党宣传的内战时美国对国军的支持是假的,其实当时美国支持的是共军,对国军的武器禁运持续到1947年11月。 ☆、第十五章 玄武湖中玉漏催   空气冰冷,暮色沉沉,冬日的天空似乎自早到晚都是这般颜色,加上印着雪光,天又黑得迟,让人有一种时光流逝得非常缓慢的错觉。   他们玄武湖,去湖中的小岛的亭子里烤火看雪,赌酒猜书。片片雪花缓缓洒在玄武湖上,没有半点声响,也没有丝毫痕迹。   明清远说这就叫约会。   明林慕容只是问他:“你以前带大嫂来过吗?”   “没有,开始,我一直在演戏,对她并无真心,自然把她撂在一边,后来渐渐动心,料来她必能谅解,所以很少去顾及她的感受。”他望向远处,目光怔怔的瞧着眼前白茫茫的一片,却是平平淡淡的语气。   茫茫尘世中,永远有破除不了的藩篱,芸芸众生里,永远有他得不到的女人,骨子里到底自卑,所以多疑,性格如斯,永远逃不脱自己给自己带来的苦果,他给自己做过的事找来了这样那样的借口,但是又怎么能自圆其说,到最后,换来的只不过一身的疲惫。   所有的一切尽成过眼云烟,既然已经无法回到过去挽回什么,何必还要心心念念,时常揭开伤疤去审视自己,倒不若把握当下,善待自己。   明林慕容知道他心里不舒服,难道她就好过吗?不管该不该问,这样小心眼的问题到底还是问出口来了。愧疚冒涌而上,她主动牵住他的手,更是将他望向远方的面孔拉回来,她不敢去看他的眼中是否有对另一个女人的亏欠,于是她吻住他,让他在这一刻完全的属于自己。   明清远还在诧异她怎么突然之间不说话,她柔软的唇就主动地覆上他的,徐缓却坚定地吻着他,温润的唇一而再、再而三地触碰着他的,彷佛没有等到他的回应,她就不会终止。   待到他们的唇终于分开的时候,他说:“慕容,你放心,既然我已经把你娶进了门,就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心里就不会再有别人。”   “可是大嫂呢?”明林慕容微微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琥珀色的,这样的澄澈,澄澈到可以看到他的眼睛里有一个小小的自己,就这样诚惶诚恐地躲在里面。   “她是她,你是你,我既然娶的是你,你就是我的妻。”   “是不是仅仅因为我母亲临终的时候把我托付给你?”明林慕容不等他回答,就跑进雪地里蹲下来,双手各抓一把雪朝他砸了过来,“你叫我怎么相信你?”   明清远并不躲闪,雪花四溅,被砸得白了头发。   “你怎么不躲呀?”明林慕容很紧张地想要跑过来,脚下一滑,摔坐在雪地上,她试着想要站起身,结果又滑了一跤,“快拉我起来啊。”   >  那边他稀里哗啦一阵乱笑,突然蹲□捏个雪球然后往她身上丢:“轮到我了!”   “喂,不许这样欺负人的!”   两个人就这样像小孩子一样的打起了雪仗,因为长在南方,鲜少见到雪,所以后来干脆躺下来在雪地里翻滚,乐得要疯了。   “如果被别人看到了,一定会说我们是疯子。”明林慕容坐起来拍去自己身上的雪花。   “正好啊,一个疯子娶了一个疯婆子。”明清远捡了一根树枝在雪上写道,“天造地设。”   明林慕容瞪了他一眼,也捡了根被大雪压断的树枝在旁边写道:“油腔滑调。”   明清远笑了笑:“没办法,今天晚餐放的油太多了。”   明林慕容轻轻的一笑,闭了眼,一笔一划地在雪地写字,一横,一点,一撇,再一横,一竖……   明清远看着她一笔一划,自己的右手也不由自主地在动,待到看到雪地上清晰地出现了一个“夕”字,他蓦地一惊,急忙信手抹去。   “好了。”明林慕容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雪地出现了四个字——平平安安。   “本来我还以为你想写海枯石烂、天长地久之类的词语呢。”   “想得美。”明林慕容扁着一张小嘴。   “难道你之前想写的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这个……要看你的表现。”明林慕容说,“我们回家吧。”   “好啊。”明清远正准备起身,突然脸上一凉,原来明林慕容又抓了一把雪丢到他脸上,还咯咯笑个不停。   回到家中,听佣人们说,孔大小姐气呼呼地带着姚小姐走了,走了也好,省得在眼前晃来晃去看得心烦。   “对不起。”他同她道歉,“倒是你,和孔大小姐正面对上怕是会……”   明林慕容打断他的话:“没事了,我也想明白了,孔大小姐针对的人也不是我呀,而是站在你身边的女人。以前大嫂应该也吃过她的亏吧?”   明清远当然记得从前孔令仪做过的事情,单说物质上的,从前他在客厅正中墙上挂着的唐寅的泼墨和徐渭的青藤被孔令仪剪碎了拼接成一幅印象派的图画,客厅角落的一对南宋哥窑冰裂瓷大花瓶也被孔令仪砸碎了奇形怪状地叠成了一堆,还有大哥送给他的八音盒,盒身被孔令仪折成四截,音板簧片统统被拗断,丢在地上,更别说孔令仪对他们身体和精神上的伤害和侮辱。   “党内青年才俊那么多,为什么是我这个有妇之夫?”   “因为我的丈夫又帅又酷,还非常优秀啊,所以会有人追   啊。”她认真地看他。   明清远笑了笑:“那完了,我的老婆这么漂亮,她是不是也会有人追?”   “才不会呢,未见明二已倾心,一见明二误终身。”   明清远说:“我和胡适很熟,小心我把这句话告诉胡适,看看他听到别人形容他的话变成形容我的之后会有什么反应。”   一阵电话铃声传来,明清远匆匆去接,明林慕容过去时只见到他面色凝重地说:“我马上来。”   这种事情已经数见不鲜,明林慕容问道:“你又要出去?”   “我会早些回来的。”他匆匆换衣出门。   明清远走后,明林慕容一直在床上翻来覆去,抓过床头的闹钟一看,都凌晨四点了呀……   她干脆就起了床,洗了把脸,在镜子前面怔了好久,才发现自己在发呆,然后回到房间里,看着那幅放大了的结婚照。他穿西装的样子这样的英俊,简直就是最好的衣服架子,随意的一抹笑便能倾倒众生。   明林慕容还记得结婚的时候,记者们在议论:“哇,明将军好酷啊,结婚都不笑一下!”   手指轻轻抚上照片里明清远好看的脸。   “你会爱上我吗?你会吗?”   明林慕容备好了早饭,一大早就到了军部,哗,高高在上的孔大小姐居然带着她的秘书姚姗在门口毕恭毕敬地等着。   “孔大小姐,你来了啊?不晓得是在等谁呢?”   孔令仪脸色铁青,像是极力在控制揍人的冲动:“是啊,我来了,至于在等谁关你什么事?”   明林慕容笑笑:“那就不打扰了,我来给仲玉送早饭,他呀,一工作起来就忘了吃东西,肯定饿坏了。”   确定某件在心底怀疑了许久的事后,她对孔令仪就再也不客气了——我的男人是你可以垂涎的吗?哼!   她直接走进办公室,却见了办公桌上放着一首诗:   倘若你从我心头消失,   上哪儿填补这空白的心灵?   我悲怆的心情以此自豪——   履行这最终的高贵职责;   哪怕全世界都把你忘掉,   只要有我在,我终究记得!   明林慕容看后又重新摆在丈夫的办公桌上,好像根本没有这回事。孔令仪也跟了进来,瞟到了这首情诗:“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你是不是真的不在乎他啊?”   “在不在乎是一回事,放不放心是另外一回事。我相信自己,更相信仲玉,在我的仲玉那里,这个问题根本就不是问题嘛。”明林慕容已明了七分,料来这情诗必然是孔大小姐写   的无疑,便有意无意道,“再说了,我应该高兴才对啊,有人喜欢我的丈夫,是好事情,说明我的丈夫有魅力、人才出众,我为什么不高兴?”   孔令仪咬牙切齿——那个姚姗不是说什么他们根本就没有感情吗?怎么看起来很是情深的样子?这个明林慕容,更是通情达理的令人讨厌!   明清远终于忙完了回来,进了办公室,笑着招呼道:“慕容,你怎么来了?”   “来给你送饭啊。”明林慕容笑吟吟的,往孔令仪瞟了两眼,“你桌上还有仰慕者写来的情诗。”   明清远这才发现原来孔令仪也在这里,赔了个不是就拿起诗来,一眼就看出是孔令仪写的字:“咦?拜仁的《倘若偶尔在繁嚣的人境》?你还漏了一句,‘那时有谁留下来祭祀,你那被人离弃的孤茔?’,孔大小姐,我还没死,用不着写祭文。”   这可是孔令仪翻了一个晚上的拜仁的书才觅来的句子,谁叫拜仁那么喜欢写祭文?她可是特地删去了不吉利的句子工工整整地抄下来的,哪晓得被明清远这样一说?当下,为了自己的面子,孔令仪强硬道:“谁说我写祭文了?我觉得你的字写得好看,想和你学学,这是我写来给你看的。”   “这样啊。”明清远满是歉意的道,“孔大小姐,抱歉了,我的字真的上不了台面,不然你和于右任去学写字吧,他可是党内的书法大家。”   孔令仪怒道:“谁要和于大胡子学写字?”   明林慕容挽住明清远的手,一副夫唱妇随的贤慧表情:“不然我去请张灵甫将军教你写字好不好?请你别生气了。”   “哎呀,都六点多了,我要去升旗了,慕容,你也来吧。”在孔大小姐火山爆发之前逃之夭夭才是正事,再来,身为整编第十一师的师长,明清远每天六点钟准时起床,主持升旗仪式,一年三百六十五日,风雨无阻,孔令仪也阻止不了他。   “好啊。”明林慕容踮起脚吻了一下明清远的脸颊,当然是当着孔大小姐的面。   明清远朝孔令仪满怀歉意的一个颔首,赶忙拉了明林慕容走,出了大门才小声道:“你可惹恼她了。”   “说得好像你没有似的。”她对他眨眨眼,好不无辜。   明清远也顽皮的同她眨一眨眼:“你在说什么呀,我怎么都听不懂?”   孔令仪气鼓鼓地离开南京去了美国,不只是有意还是无心,居然留下了姚姗。   当时的交通不便,想去找孔大小姐或是回老家都很不方便,姚姗又是一个小小的秘书,谁能顾及她?谁能记得她?明清远为了不   生出不必要的麻烦,并不同姚姗说话,明林慕容却责怪明清远没有同情心,大大方方的同姚姗道:“姚小姐,你若不嫌弃,就住在我家吧。”   这姚姗也不客气,一住就是几个月。   那时他们结婚还不到一年,这样的举动让外人说这说那,明林慕容一点也不在乎,身正还怕影子斜吗?   在整编第十一师所有的将校军官的太太里,明林慕容的岁数最小,但好多整编第十一师的老人们都说,师长夫人是最懂事的。好多将校军官的太太岁数都比她大,甚至大上一倍,却都没她宽容娴静,没有她与世无争。   明清远在的时候,整编第十一师的人都很尊敬她,后来明清远不在了,整编第十一师的人更加尊重她,一直到今天,整编第十一师无论长官还是士兵,无论军人还是眷属,只要一提及明林慕容,都会发自内心的去赞赏。   那一段日子,家里的气氛都很诡异。   明清远的眼神同姚姗之间有对峙,并且严肃,也许他一眼就能看出姚姗内心的渴求,但是她一直在等,等一个机会。   一场又一场的雨雪,很快新年便近了,明林慕容和张灵甫的太太张王玉龄一同去购置年货,锦华官邸里恰好只余下了明清远和姚姗。   “你何必畏我如蛇蝎呢?”姚姗斟了一碗茶,浅浅的啜一口,在碗沿留下一个大红的口红印子。   “谁畏你如蛇蝎了?还不是因为我老婆在家?”明清远却是笑得魅惑,也斟了一碗茶。   姚姗嗔道:“喝我的。”   “好,喝你的。”明清远在那口红印子上嗅了嗅,也浅浅地啜一口,“是唇齿留香,香得我都有些头晕了。”   姚姗脱了鞋,穿着丝袜的脚在他的小腿内侧划来划去:“头晕?头晕就对了。”   明清远左手撑着沙发想要用力站起身来,但身子刚挺直,又瘫软下来:“奇怪,一见到你,就浑身酸软,使不上力气了。”   姚姗格格笑道:“早知道你这么好勾搭,我也不下药了。”   明清远忽然笑嘻嘻的:“那你就不觉得头晕吗?”   “我?”忽然一阵天旋地转,姚姗整个人仰天躺到地上,虽然用尽力气,但声音却仍小得像蚊子叫,“怎么回事?”   明清远站起来冷冷的一声笑:“和我比,你还嫩了些,刚才我根本就没喝。”   姚姗躺在地上,眼睁睁的瞧着明清远,恨得直咬牙。   “我去接我老婆了,拜拜。”   作者有话要说:姚姗≈姚三≈某电视女主角~~   这章纯属YY~~~ ☆、第十六章 世路干戈惜暂分   姚姗又住了一些时候,可是整日见的尽是明清远和明林慕容在那里你侬我侬,终于忍无可忍,走了。   明林慕容表现的极为大度,还派了人去送姚姗,至于这姚小姐后来去了哪里,结局如何,明林慕容懒得知晓,更无暇知晓,因为——明清远就要上前线了。   面对中Gong机关报纸的口诛笔伐和共军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国民政府终于悍然出兵戡乱,作为国军五大主力之一整编第十一师的师长,明清远当然义不容辞。   出征的前一夜,有很妩媚的月色。   蟾宫月魄情柔,月华清辉从窗户里洒进来,流光徘徊,洒在高楼上,洒在妆镜台边,洒在西洋床前……整个房间都处在一片银波荡漾之中。孤月皎皎,它是想要来倾听世人的愁思,还是想要来安慰世人的衷肠?可是清冷冷的月光却更加增添了凄切之情,偏偏又卷之不去,拂了还来,徒惹人愁。   他又何尝不愁呢?从前年少,血还是热的,心中念的是天下苍生逐鹿中原,年岁既长,野心渐退,才发现这一切也不再那么重要,只希望能平平安安地伴着身边的女子度完下半生。   呵,这样的心态,倒似大哥。   韶华易逝,人生易老,这一段太平岁月实在太过短暂,岁月飘零如衰败的暮春时节。   抗日战争拼光了国民革命军所有的精锐部队,又带来的巨大财政赤字,而中Gong又一步步地壮大……此时的国民政府像是西斜的江潭落月,像是海雾中的斜月沉沉,重重羁绊之下,已不可避免地走上下坡路。   况且从前打的是日本人,他还能豪情满怀的驰骋疆场,现在是出兵堪乱,打的是中国人,手足相残,如何下得了手?明清远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活着回来。   他静静地看着明林慕容帮他收拾行李,一阵心神恍惚,明清远不由自主地从后面抱住了她。   明林慕容也有些戚戚,这样静寞幽深的夜里,又有多少人天各一方,只能依托明月来遥寄情思?而以后夜阑人静,她也只能与清丽的皓月为伴了。回过头,明林慕容道:“你也带我去吧,出兵缅甸的时候我不是也去了吗?”   “慕容,打仗是男人的事,不是玩的地方,那个时候我是不知道你去了,如果知道,非把你绑起来要你乖乖待在重庆。”他有些歉意,“苏联给共军提供了大量的武器和装备,共军又收容了五十万日械装备的伪军,来势汹汹,这一仗,比当年围剿红军困难得多,也许要打很久,也许……”   “我不怕,再久我都可以等,你看,抗日战争不也才八年吗?”明林慕容轻轻地   在他的脸颊上印了一下,“我才不信这场仗要打很久呢,也许三年五载就打完了,别忘了你可是常胜将军。”   “谁愿意打内战呢?”明清远无可奈何的一声叹,忽然问道,“你猜猜我正在想什么?”   明林慕容摇头。   “你还记得史迪威吗?”   “记得呀,那个很有趣的美国人嘛,我还记得在缅甸的时候,他还给许多人取了外号,说总统是花生米,说蒋夫人是白雪公主。”   “等仗打完了,我就和总统说我不当这个师长了,官场上的明枪暗箭我已经受够了,我只想离开这里,到时候我们就一起去美国,去我母亲那里,还可以去佛罗里达州巴拉特卡市的史迪威那里做客,一定要把他吃穷喝穷,谁要他支持Gong党,还给总统取外号?”   “那么你猜猜我正在想什么?”   “嗯……”明清远低一低眉,随即眉头又舒展开来,“你在想,现在正是乍暖还寒时候,担心我会冻着,要记得给你拍电报,电报不通的时候就要记得给你写信。”   “才不是呢。”明林慕容笑道,“我在想,你要是敢在外面勾搭漂亮妹子,我就追到前线去。”   “慕容。”   “嗯?”   “我是这种人吗?”   “谁知到你是不是?这次我若不装大度,略略表现的小气一些,你还不把那姚小姐给吃了?”   “慕容。”   “嗯?”   “有你真好。”   “才发现吗?”   呼吸渐渐热了起来,身上的衣物也成了多余,他们紧紧地拥着,当他想略略离开的时候,她便觉得体内的一切都变得空虚无比,令她只想紧紧拥住他,不让他有机会离开她片刻。   她的手地忽然触到他锁骨上一处突起的皮肤,微微一怔,又向四周摸索。她也知道明清远常年冲锋陷阵,受伤是难免,可是这样多的伤疤,为什么,从前竟没有发觉呢?   感觉到她停止动作静了下来,明清远问她:“你想什么呢?”   她的手指沿着他锁骨的伤疤一直滑到肋下,这么长,足以将一个人剖开,声音不免有些颤:“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也许是因为运气好吧。”纵然她已经见识过战场上的残忍,他亦不愿对她多有提及。   她的手还停在他的疤上:“这是?”   “这是刀伤,被小鬼子的刺刀划的,在九华山……你怎么了?”   明林慕容忙抽了一下鼻子,摸着他肋上的疤痕:“那这个呢?”   “淞沪。”   “这个呢?”   “当阳。”   “这个呢?”   “枣宜。”   ……   “这个呢?”终于,搭上了他的左胸,这一条疤痕离心脏这么近,近到只要再偏一公分,她便再也无法与他相守。   “不记得了。”外面月光凄迷,怅惘如梦,明清远轻轻的一声笑,前尘往事,也只能空对一轮明月,望眼欲穿了。   “你上前线之后,要是我在外面乱交男朋友,你会怎么处置我?”   “嗯?”   当时年仅十九岁的明林慕容竟然傻乎乎地同丈夫说:“仲玉,我听说你在淞沪战场上射杀大姐姐是因为她不贞。”   提及早年的伤心事,明清远只是看着她苦笑,没有说话。   明林慕容道:“仲玉,我要是真的出了这种事,随你怎么处置。”   他只是沉默地拥着她,半天才道:“那时候年轻气盛……是我打了败仗,想自杀,她想拦,混乱之中我却把她误杀了。”   原来是这样呵,明林慕容握住他的手:“那你要答应我,无论战况多么恶劣,颓势多么无法挽回,都不许自杀,好不好?否则,你对不起我,更对不起大姐姐,你现在既然已经娶了我了,这条命就是我的。”   “好,我的命是你的。”他说的那么真,那么真,真到明林慕容就此信了。   窗上开始出现灰白色的影子,天光将明,明清远抚她的长发,在她的脸颊轻轻吻了一下:“天快亮了。”   明林慕容忽然想起,从前看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里面有一句话:“外面的天亮了,我们的心暗了。”   外面集结号响了,明清远换好衣物推门出去。   天终于要亮了,他终于要走了。   仿佛千斤重的东西从头顶狠狠砸下来,“砰”的一声将她彻底砸垮。明林慕容只觉得头晕得厉害,没多久竟开始发高烧,烧得连嘴唇都起泡了,家里的佣人从来没见过明林慕容病得这样厉害,都被吓着了,忙把她送到鼓楼医院。   她的身子一直拖了近一个月才终于缓过来,这时候猩辣辣的热气逐渐漫开来,广玉兰像是一树的雪,提前盛开的栀子花的香气也愈来愈浓,家里的牵牛花都开了,紫的、粉的、红的,漂亮得很,只是没了欣赏的人,不免显得意兴阑珊。   缠绵病榻期间,明林慕容时时刻刻都在注意着前线的消息。   这一年的二月,号称“天下无敌”的新六军遵令远赴东北,多次以一个团的兵力大败共军东北野战队一个军的兵力,相继占领盘山、台安、辽中,在辽河以北地区形成一条线式   防御阵地。   三月,“天下第一军”新一军乘美舰在秦皇岛登陆,转乘火车到达锦州一带,又辗转到沈阳,同时急电被派往美国参加联合国军事参谋团会议的孙立人返国,在孙立人的指挥下,新一军占领四平,接着孙立人和廖耀湘的新六军这对缅北战场的老搭档携手向北穷追共军,攻击公主岭,五日内攻陷长春,随后取回农安、德惠等战略要地,进展顺利,把林Biao逼得差点自此落草为寇,只能去当山大王。   与此同时,邱清泉的第五军各部开赴武汉,大大小小无数战斗,打得共军节节败退,直至今日,共军华东野战军的老人们谈起第五军总是耿耿于怀,还道当年有句话叫“逢五不战”。   至于明清远,他率领的整编第十一师进攻苏北鲁南解放区,参加围攻中原解放军。在战场上一直充当着救火队的任务,哪里有难便被投入哪个战场,名符其实的转战南北。   前线天天打仗,明林慕容天天挂念着她的丈夫,天天盼望着他拍电报或是写信来报平安。   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   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愁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   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   ……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   小的时候在母亲面前摇头晃脑的读万卷书,背千字文,吟百家诗,仿佛都是为今天准备的,从前囫囵吞枣的读过那么多的诗词,现在她全读懂了,全明白了,好像那么多那么多的古诗都是专门写给自己的。   那一天,明林慕容在张王玉龄的陪同下去鼓楼医院做检查,汽车在中山路悠悠地开着,开到国民政府司法部那里,离鼓楼医院只余了五华里路的时候,明林慕容怔住了——   有人在前面堵住了路。   司机急忙踩了刹车,车门被那人从外头打开。   明林慕容看着外头的那个人,眼泪肆无忌惮地流下来,她拼命地去揩糊住视线的眼泪,可是怎么揩也揩不尽,视线越来越模糊,越来越看不清车外那个人的脸。   下一瞬,她被他紧紧地抱了出来。   修长纤细的手指轻柔地替她揩去她满脸的泪,然而她却把自己埋进他怀里“哇”地一声放声大哭了起来,哭尽了这几月分离的苦楚,她还以为自己能坚强呢,到头来还不是如此?   “我听张夫人拍电报给我说你病了,   战事稍缓,我就回来了。还病着吗?我陪你去医院做检查?”他说,这样温暖的声音,一点一滴地温暖了她的全身。   张王玉龄倒是笑:“明夫人的病早好了,这次去是因为怀孕。”   “怀孕?”   “嗯,就是……你出征前的的那个晚上。”明林慕容的目光几分欣喜。几分害羞,“开始不知道,还以为是病了,拉了张夫人一起去看医生才知道。”   明清远先是一怔,良久才从震惊中缓过来,伸手搭上了她的小腹——她居然怀孕了!   明林慕容微微笑了笑:“孩子还小呢,现在还看不出来。”   明清远执起她的手:“感觉怎么样?”   “好得很。”明林慕容笑逐颜开。   明清远拂了拂她鬓边的发丝:“我在南京待一个星期,帮你过完十九岁生日再走。”   明林慕容望着他,点了点头。   十九岁的生日,明林慕容是在玄武湖翠虹阁过的,开了一百多瓶可乐,冰激凌。明清远请罢朋友们吃完饭,又在剧场包了前三排看戏。   台上的戏子唱完《贵妃醉酒》之后,一阵乒乒乓乓的锣鼓声,只见登场的戏子水袖一甩,清亮的声音唱道:“二月桃花灼灼红,姐儿来伴白头翁,人老生儿花结子,飘子柳唆柳郎儿唆奴的干哥……”   台上唱的到是一出《桃花扇》。   现在正在打仗,前线战火纷飞呢,怎么唱亡国的事?明清远忍不住唤了人来:“谁点的这一出戏?”   来人陪笑道:“师座,这程老板最拿手的就是这出《桃花扇》,他要唱,我们也没有法子。”   旁边明林慕容低声同他道:“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戏台子上唱的就是这出《桃花扇》?”   “是吗?”明清远想着前线战事,他晓得共军极得民心,打掉他们一个师,他们就能迅速从农村补回三个师,好不烦人。心烦意乱,明清远也无心去听台上唱的是什么,可是不管愿不愿意,声音总会传入耳中,其中一个唱段听得他一阵心惊。   台上那旦角唱道:“秦淮无语话斜阳,家家临水应红妆。春风不知玉颜改,依旧欢歌绕画舫,绕画舫。谁来叹兴亡?谁来叹兴亡?谁来叹兴亡!青楼名花恨偏长,感时忧国欲断肠。点点碧血洒白扇,芳心一片徒悲壮,徒悲壮。空留桃花香!”   民国三十五年九月二十日,共军中野指挥部里所有的人都急得团团转,国民政府为了占领中野鲁西南根据地,派出整编第十一师和第五军向鲁西南进攻,这个月的十二日,整编第十一师占领   定陶,今天又占领了鲁西南的重镇菏泽,料来整编第十一师接下来便要向巨野、郓城发起进攻了,眼见着就要打到济宁来,这时候中野要是再退,整个鲁西南根据地就要丧失了,要是打,谁晓得他们是不是整编第十一师的对手呢?   这时候指挥部来了电话,居然是Mao主席亲自打来的,他亲切慰问了刘伯承和邓Xiao平之后语重心长地说明了整个鲁西南根据地的重要性,并打了个哈哈:“你们在上党、平汉、定陶,三战三捷,消灭国军十个师,战斗力这么强,那么消灭整编第十一师和第五军一定不成问题,如果这个战略成功,将从根本上改变战争局面。”   邓Xiao平只是在心中小声嘀咕:“那三仗,我们打的都是正在接受日本投降,对我们没有防备的国军,要是他们严阵以待,还不知道能不能赢呢。”   电话那边,Mao主席又问道:“我军与第五军、整编第十一师接触试打如何?”   刘伯承一向服从命令听指挥,既然Mao主席有这个意思,刘伯承当即确定与第五军和整编第十一师,尤其是这整编第十一师,它在战场上一直充当着救火队的任务,哪里有难便被投入哪个战场,偏偏一投入哪个战场,明明共军胜局已定,它就能扭转战局,这次一定要围歼整编第十一师,活捉了明清远!   中野就地进行休整补充,刘伯承亲自下达《巨野战役基本命令》,要中野主力近六万人全部参战。为了消灭这支讨人厌的整编第十一师,刘伯承还精心设下口袋阵,以五万余人的兵力在大义集、棠李集设好了埋伏,只等整编第十一师来钻口袋。   作者有话要说:征求名字……姓明……大哥的一子一女,少帅和林MM的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都要名字啊,取名无能的人求名字啊~~~   后面那个打酱油的高魁元,JMS是否记得明道前些时候为某高官的葬礼在外面当仪兵?这个某高官就是高魁元~~~~   PS:共党弄成框框也就算了,为什么林彪、毛泽东、邓小平这些人的名字也成了框框?气~~ ☆、第十七章 书被催成墨未浓   国民革命军整编第十一师一一八旅旅长高魁元和三十二团团长张慕贤躲在门外望向指挥部里,只见里面明清远正在看书,由于停电,案上点着烛灯,烛火跳跃如一个舞动的美人。   整编第十一师兵强马壮,士气旺盛,军中的青年军官们个个立功心切,常常摩拳擦掌,恨不得狂揍共军一顿。可是在行军上,明清远经常是走一步,看两步,部队每推进一段路,就要安营扎寨,深沟高垒,士兵们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做碉堡,挖,挖,挖,还是挖。这明清远呢,还是在那里读书写字画画,一点也看不出着急的样子。   他不急,手下的这些悍将们可就急了。   高魁元小声同张慕贤道:“五大主力里就我们行军速度最慢,这样慢吞吞的,要到何年才能缴到一个匪呢?”   张慕贤也道:“是啊,当年师座打日本人的时候多厉害,在缅北战场打仗的时候一夜推进上百里,现在打下一个定陶就要休整好几天,今天打下菏泽,又要我们休整做工事,他是怎么搞的?把那股雄风丢了?”   里面明清远干咳一声:“高魁元,张慕贤,躲够了没有?”   高魁元和张慕贤不好意思的推开门,高魁元道:“师座,您行军这么慢,我们不是也急吗?”   明清远漫不经心地道:“你们如果不想被刘伯承和邓Xiao平捉去当俘虏,就得乖乖听我的!”   大家都是黄埔生,高魁元和张慕贤当年也曾追击过红军,同刘伯承和邓Xiao平也算是老熟人了,他们当然晓得在共军里面,刘伯承和邓Xiao平可是数一数二的用兵人才,这句话掷地有声,可把高魁元和张慕贤给震住了。   明清远的心里明白的跟镜子似的,刘伯承和邓Xiao平足智多谋,而且很有作战经验。他这次遇到的对手可是十分厉害的人物,和共军交战,很容易便能发现共军惯于引诱国军深入,然后以人海战术围而歼之。因此他的整编第十一师如果不想掉入陷阱,就必须时刻保持冷静,不可贸然行军。   这人海战术于国军于明清远看来,真是极其野蛮残忍,战争与老百姓何关?可是共军偏偏驱使着老百姓成群结队不要命地冲向国军的阵地来消耗国军的火力,毫不顾惜他们的生命。国军们见死的都是老百姓,自然不忍打下去,这时候共军的正规军就山呼海啸地涌上来了。   这种仗,一开打,国军便会居于非常不利的境遇,防线岌岌可危。他也知道人海战术的威力,但他能用吗?他宁可认输。   明清远皱着眉,信手在纸上画了一个梯形——如果将最弱的,最缺乏战斗力的部队,放在防御线的最前沿,战斗力较强的部队,依次在后面的各阵地中布设,至于战斗意志最坚毅,火力最猛的部   队,则被安排在防线的最纵深,守机要的中枢位置,并作为机动的预备队,随时准备投入反击。到时候仗一开打,外层各防线的部队就以火力消耗攻方的人力优势,完成任务后退入后面的阵线,和该阵地的守军一起给予敌方力所能及的杀伤,接着再撤入下一个防区,依循此类推,逐步消耗掉对方的体力和人力,待到敌人的兵力损耗达到相当的分量后再出动己方的主力和精锐部队迅猛反击,将进攻之敌彻底击溃或消灭……   不,他不能这样,便是他这么做了,面对共军也就罢了,面对老百姓的话,他手底下的那些官兵又如何下的了手?   高魁元和张慕贤都疑惑地望着自己的长官,纸上画了一个梯形,是什么意思,他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明清远信手抹去那个梯形,又取了笔墨,寥寥几笔,便是一只栩栩如生的刺猬。   张慕贤赞道:“师座,好丹青!”   明清远忽然笑道:“你们知道刺猬是怎么吃蛇的?刺猬先把自己的刺缩到体内,然后任蛇缠绕,等到蛇完成缠绕后,刺猬就鼓力竖刺,把蛇弄成几段、几块,然后吞噬。”   张慕贤忽然拊掌道:“师座,我明白了!”   明清远微微一笑:“那么我让你去守章缝集,如何?”   待到高魁元和张慕贤领命走了,明清远摊开信纸。   一不留神,又在外了这么久,明林慕容在南京怎么样了?恍惚间他又在想,如果,如果当初他能学着多多关心她,是不是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轻轻地一声叹,明清远提笔写道:   妻慕容鉴:   函悉。   我现在很穷,每月皆在亏账中过生活。政府财政赤字,通货膨胀,想来生活困难,到处一样,我现在也苦,每月二千元伙食,还是青菜豆腐,鸡蛋二元四角一个,我打算不在早晨吃鸡蛋,稍资节省。我的薪饷每月一千八百五十元,够干什么?穿士兵的衣服,其他人情及朋友,还有部下,总要三、四千元开支。   不日在巨野便有一场战事,对手是中野,如果此战能胜,共军便可丧失赖以为生的最重要的兵源、粮源、财源之一的鲁西南根据地不过,只盼可以看到大局转变,得到胜利。   现在距离生产应该没几个月了吧?我已经想了好几个名字,想在年底回南京去,无论怎么说,总是要看到自己的孩子,与你们会面的。如果那时候没有战事,大概可以吧。   安好。   夫,仲玉。   三十五年九月二十日。   围歼整编第十一师的主战场却非常的不顺利,刘伯承明明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可是明清远这个久经沙场的黄埔九期的高材生行动极其谨慎,偏偏不钻刘伯承的口袋,稳扎稳打的指挥使其手下的各个部队都站稳了脚   跟。   单说十月三号重阳节那天朝整编第十一师三十二团发动进攻吧,这国军整编第十一师三十二团驻扎在章缝集这个山东巨野的小镇,一到达,三十二团团长张慕贤就坚决恪守师长明清远的命令,挖,挖,挖,在镇中大庙修筑了核心阵地,并在寨内外构筑大量防御工事,同时还派出一营三连进驻王庄、毕花园作为外围警戒机动部队。   这三十二团在整编第十一师里战斗力并不算强,刘伯承却也不敢怠慢,派出中野的主力团五十八团和五十九团朝他们发起进攻。仗着人多势众,五十八团团长吴忠和五十九团团长晋士林恨不得一口吃了对手,谁晓得各部队出击都扑了空,白天侦察到村子里还有国军驻扎呢,可晚上打进去却空无一人。中野七纵五十九团团长晋士林感到奇怪,命令部队进村搜索,进村后还是没有发现国军,便以为国军已经撤退了,松懈下来,召集所有人在村东集合了。就在这时,照明弹四起,子弹不知从什么地方雨点般扫来,炮弹也从天而降。五十九团连国军的影子都没见到呢,就被打的伤亡惨重。   指挥部里,刘伯承怒道:“七纵全军为三个旅八个团,但是整编第十一师总共才五个团,两万人都不到,现在你们连明清远的一个团都打不下来吗?这样我们怎么围剿敌人?”   五十九团团长晋士林唯唯诺诺,再三保证一定拿下章缝集,这才平息了刘伯承的怒气。   经过了两天在外围窝窝囊囊战斗,终于在十月五日攻到章缝集的外围,占领了章缝集西北角外的姚庄,七纵全军将章缝集团团围住,所有迫击炮、山炮、小炮一齐发射,不停地从各个方向向村内发起进攻。   师座同自己说过,刺猬吃蛇,是先把自己的刺缩到体内,然后任蛇缠绕,等到蛇完成缠绕后,刺猬就鼓力竖刺,把蛇弄成几段、几块,然后吞噬。   张慕贤自然明白明清远的意思,他和他所带领的三十二团官兵们在工事中不慌不忙,静静地等着,眼见着共军成群结队往前冲,五百公尺,四百公尺,三百公尺,二百公尺……越来越近了,但是三十二团官兵们一直都没有开火,整个章缝集死一般的沉寂,眼见着共军离自己只余下一百公尺了,张慕贤一声令下:“打!”   三十二团的官兵立即架起迫击炮和机枪向共军扫射,密集的火力立即组成一道密不透风的火墙,那些进攻的共军立即成排成片的倒了下去,割草一样的迅速,漆黑的夜里到处都是伤者的喊叫和濒死者呻吟声,加上震耳欲聋的枪炮声,于中野七纵而言,章缝集简直变成了一座人间地狱。   共军每每攻击,每每都被打退,而每一次,章缝集外,共军都要丢下淌满四野的横七竖八的尸体   。   根本无法推进,攻击毫无进展,指挥员们气得在心里日爹操娘了起来,眼见着火力突然弱了下来,五十九团团长晋士林立马下令趁势发起冲击,一举打开了突破口,抢占了章缝集内几处院落。   这不是落败,而是把刺放出来的时候。   张慕贤不慌不忙,全团所有炮火一齐向突破口射击,阻断了后续部队的进入,这样,已经进入章缝集的一千多人反而被他们以少围多,中野七纵五十九团团长晋士林见顶不住,自顾自突围逃命去了,逃不了初一,逃不了十五,两年后的徐蚌会战中的涡河黄家阻击战里,他和整编第十一师再次狭路相逢,那一次,可没这么好的运气了,他在战斗中当场被打死,他率领的团也基本被消灭。   却说此时,这晋士林突围逃跑之后,三十二团迅速从两翼重新封闭突破口,并将章缝集中来不及逃出的共军全部消灭。   刘伯承这才反应过来战事的严峻,听从了邓Xiao平的话,把战略目标从消灭整编第十一师的一个旅明确修改为消灭整编第十一师的一个团,将中野三纵全部兵力调来章缝集,会合七纵,以两个纵队,十倍兵力于国军,合力进攻章缝集。   十月六日黄昏,中野在伤亡无数的情况下终于打开了章缝集的大门,三纵和七纵与国军一个团的兵力进行激烈的巷战,一寸土地一寸土地的相互争夺,每前进一步,都要用血铺就,每占领一座院落,就要遗尸无数。   整整一夜,短兵相接。面对十倍兵力于己方的共军,整编第十一师三十二团的官兵们都非常镇定,每一寸土地都不放弃,当共军冲进来时,伤员们都拉响手榴弹与共军同归于尽。   为了策应三纵、七纵两个纵队的进攻,六纵向整编第十一师师部发起进攻,牵制那里的国军,好让他们不去救援三十二团。   整编第十一师一一八旅副旅长王靖之正率领着三个工兵营防守师部外围唯一一个小村子王家垓,王家垓是师部驻地冯家沙窝外围的唯一的屏障,关系十分重大,六纵要来,攻打的自然是王家垓了。   王靖之已经听旅长高魁元说过师座的刺猬战术,一到王家垓入驻后,就立即挖了起来,修筑了大量工事,作了充分的备战准备。王家垓外围第一道警戒是哨兵,之后是照明设备,然后依次是绊发手榴弹区、地雷区、鹿砦、铁丝网地带,这个区域足有六百多公尺,就算突破这一区域,还有外壕和围墙的障碍,即使共军又突破围墙,但是与王家垓内的核心阵地仍然隔绝,只有等待作国军的俘虏。   共军中野六纵趁夜来攻,王靖之才把照明设备点燃准备等会儿狠狠的打共军一通呢,谁晓得有如白昼的光亮居然把共军吓得不敢前进了,弄得   西面一夜无事。   中野六纵还有一路从东面进攻,急袭王家垓的阵地,可国军的工事做的极为扎实,六纵每前进一公尺都要付出极为惨重的代价。   明清远这时候正在和王靖之打电话询问情况,听到外面一阵急剧的枪声,不由问道:“共军打进来了?”   “不,现在是我打敌人。”王靖之道,“现在是用火力挽留敌人,不要让他走,不是敌人打我。”   十月七日下午一点,整编第十一师五十四团顺利地打垮三纵两个团的阻击,并击溃了这两个团,顺利与驻守章缝集的三十二团会师,四点钟的时候一起安然撤退。轰动中野刘邓乃是轰动中央毛主席那里的是——章缝集一役,从民国三十五年十月三日到十月七日,连头带尾总共四天。整编第十一师三十二团一个团能够顶住十倍以上解放军人海战术的猛攻,重创中野,最后还保存了五百多人的骨干!   不能不撤退了,这次用尽全力,不但没有战果,反而受到重大挫折,中野虽然人多,但怎么能打这种伤亡巨大的消耗战?刘邓二人不得不丢下鲁西南根据地,率中野全军后撤一百余华里休整。   退到安全地带,刘伯承叹道:“是李逵背老娘下山,差点让老虎把老娘吃掉。”   这是把整编第十一师比作老虎。   邓Xiao平笑了笑,安慰刘伯承道:“算了,明清远是蒋介石的王牌悍将,哪那么容易打?他呀,简直就是一只狐狸。”   章缝集,这个名不经传的小镇因为整编第十一师而闻名于近代战史,使中野在心理上长期蒙上阴影,一直避免与整编第十一师交战,而他们一提及明清远,都不敢直呼其名,而是十分敬畏地呼其为“狐狸”。   仗一打完,驻扎地距离整编第十一师很近的第五军的邱清泉立即前往冯家沙窝看望明清远,一进门就与明清远握手道:“仲玉兄,名不虚传,与五六倍以上的敌人作战,能经得这一重锤,真不容易,你们辛苦了。”   共军进攻章缝集时,明清远知道人数不能与中野相比,曾经连续两次拍电报给第五军要邱清泉向整编第十一师靠拢,可是他却复电说不能靠拢驰援。   现在打赢了却跑来看他,明清远当即皮笑肉不笑:“不辛苦,就是命苦。雨庵兄,你是怎么搞的?我越打电报给你,请你赶快来,你离我越远。”   邱清泉忙道:“我那儿也在打啊。”   明清远怒道:“你瞎说,你在打空气。”   “我那里确实打得很紧,不过不如你这边急罢了。”邱清泉连忙解释,“中野二纵的五旅、六旅都在龙堌集一线防御,阻击我呢!”   “这才五千多人,你要打五天?”明清远几分赌气的意味,直接喊了他的外号,“邱疯子,我完了,你也   跑不了。”   邱清泉也晓得他生气了,连忙发誓:“真是笑话,我哪能那样,以后你看我的事实。”   明清远仍是没解气的样子:“看嘛!这一回就认识你了。”   一旁的高魁元见他们两个就要吵起来了,连忙劝了两句,又同明清远道:“师座,夫人来信了。”   “算了,我去看信,不与你吵。”   “哟,真没看出来,当年的花花公子现在居然这么爱老婆嘛。”邱清泉笑着拉了高魁元,“来来来,我们哥俩儿去喝酒。”   作者有话要说:那封信,我本来想写文言文的,结果发现明清远的原型人物给他老婆写信诉苦哭穷神马的还蛮好玩的,就改动了一些写上去了~~   章缝集一战,整11师参战共5个团:11旅旅长杨伯涛、副旅长王元直,率11旅31团(团长黄健三)32团(团长张慕贤)118旅旅长高魁元、副旅长王靖之率118旅54团(团长尹钟岳)33团(团长李树兰)18旅只有一个团参战,即52团(团长夏建勋),暂归11旅指挥。5个团加师直属部队,总兵力一万多人左右。中野出动三个纵队(军),总兵力近六万人。其中7纵全军为3个旅8个团分别为19旅55、56、57三个团,旅长吴大明;20旅58、59两个团,旅长匡斌;21旅61、62两个团,旅长况玉纯,还有纵队骑兵团。司令员杨勇。那个时候共军中野3纵主要武器是手榴弹,战士一筐筐手榴弹大量投掷,根据以上记载;仅19团3营8连在一个突击中就投弹1000余枚,不过根据地制造的手榴弹质量差,能够爆炸的很少。所以,现在大陆市场的假货很多不是没有理由的,这是传统,XD   最后贴一下关于人海战术的事情:   发动人海攻击的指挥官,丧失了基本的人性,为力争胜利,不择手段,强横地命令他手下士兵,成群地,不要命地冲向防御方的阵地,毫不顾惜他们的生命。人海冲击时,攻击部队的身后,指挥官往往带着大批督战队员,用机关枪指着进攻的兵士们的脊背。督战队会毫不犹豫地枪毙退后的士兵,杀鸡儆猴,向别的士兵们警示,他们除了胜利和死亡,别无他途。人海战术时蛮横的,但在战场上,它的功效,经常十分显眼。攻击方只要拥有足够数量,比守方,占压倒性数量的士兵,和火爆疯狂,不惜自己和部下性命的指挥官,便可轻易地实施这种战术。千军万马,人喊马嘶,声震云霄,往往会给守方带来极大地压力。守方的士兵,如果心理素质不过硬,意志力不坚强,常常会未战先怯,被对方庞大的阵势吓住。这样的话,仗刚一开打,守方便会居于非常不利的境遇,防线岌岌可危。华夏内战,老毛的共军,多次使用人海战术,猛冲国军的防线。守卫的国民党士兵,被共军巨大的声势,压倒性的兵力优势,吓破了胆。仗还没打,防守的国军士兵,有不少就丢弃了他们的岗位,狼狈撤逃了,有的甚至公然举起双手,走向共军投降。一部分国军部队,虽然拼死抵抗,但实在难以招架,最终依旧顶不住共军发疯般,一批又一批人马的猛冲,阵地还是被突破。   毛实行了土改,吸引了无数中国下层民众的心,农民们纷纷不要命地帮助毛,替他当兵捐款,出卖劳力。毛的军队,后备人员充足,战死多少,就能补充多少。毛可以放心大胆,无所顾忌地,下令各战场的指挥官,使用人海战术,冲击对方阵地。只要能取胜,死多少人都不在乎。毛凭靠着这些资本,由弱迅疾地转强,横扫了华夏大陆。   后来朝鲜战争,中共军介入后,最初,美军也对敌人的人海冲击,十分惊恐,无法应对。联合国军就是在可怖的人海攻击前,接连后退,退至三八线一带。1951年元旦,共军又用人海战术,突破了三八线,攻占了韩国首都首尔,接着继续南攻,向首尔以南推进了三十英里。   美国军事天才李奇微将最弱的,最缺乏战斗力的部队,摆放在防御线的最前沿,战斗力较强的部队,依次在后面的各阵地中布设。战斗意志最坚毅,火力最猛的部队,被安排在防线的最纵深,守机要的中枢位置,并作为机动的预备队,随时准备投入反击。仗一开打,外层各防线的部队,要尽一切力量,消耗攻方的人力优势,完成任务后,逐渐后撤,退入后面的阵线,和该阵地的守军一道,给与敌方力所能及的杀伤,接着再撤入下一个防区,依循此类推。各条阻击线,要在被敌人突破前,将敌人的体力和人力,逐步消耗掉。待到敌人的兵力损耗,达到相当的分量后,再出动己方,养精蓄锐,战意坚韧的主力和精锐部队,跟敌军对碰,迅猛反击,将进攻之敌彻底击溃或消灭。这种战斗模式,守中有攻,攻中有守,攻守合一,是非常科学高明的。人海战术克敌制胜的法宝,就是人多。一旦攻方人员的数量,不占绝对优势,这种打法便无从开展了。李奇微的梯形防御法,正切中了人海战术的死穴。   后来……朝鲜半岛就变成金家和韩国了。 ☆、第十八章 一夕南风一叶危   天突然就黑了。   白天一直在下雨,傍晚时分才放了晴,可空气仍湿漉漉的似乎能拧出水,湿了窗台上那盆昙花。   须臾之间,月亮便出来了,照得昙花的叶子逼人的翠,愈发衬得中心一点花苞皎皎如明媚的月色,也许今晚便能开花了吧?   明顾夕颜刚从野战医院回来,才放下手里的东西,就听到有人在外面唤她的名字:“夕颜,夕颜。”   只一声,便唤起她深藏的记忆。   不,不是他,他现在正身披戎装追击刘邓大军,即使他脱下战袍离开前线,也是与另外一名女子坐花树下等待纤细素白的花瓣开成满树的雪,等待一阵轻柔的风静静吹过他们的肩头。   自己与他的故事,早已戛然而止,如一封旧信,地名已佚,无从投递,只能任其落满尘埃。   明顾夕颜出门去迎,唤她的男子生了温雅清俊的面孔,唇边总是带着笑意,这样的柔和,会让她在秋夜里忽然觉得有春风拂过。   明清遐是和明清远全然不一样的男子,一个和煦如暖阳,一个魅惑如冷月。   他们生得这么像,一些时候,她也会在他的脸上去寻找明清远的影子,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唇,笑时唇角的弧度,走时远去的背影……但即便是在这样好的月色里,她也想不起,当初那个在月光下要自己嫁给他的男子面容上到底是怎样的神采了。   从前以为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东西终于渐渐淡忘了,从前的悲欢离合阴晴圆缺,到底败给漫长又无限的时光。   “夕颜。”明清遐伸手抚过她的长发,“我回来了。”   现在他们的处境并不好。今年七月,整编第七十四师也被调上前线,进攻苏皖解放区,张灵甫以一个整编师的兵力去打陈毅七万多人的山东野战军和粟裕十一万余人的华中野战军,居然连克淮安、淮阴等重镇和十几座县城,逼得华野主力只得北撤山东,共军在华东只剩下了山东解放区。   而他们所在的,正是华野一纵叶飞的部队,于是明顾夕颜仰起脸问他:“今天情况如何?”   “我们人数上虽然占有绝对优势,但实力上却是远远不及的,现在张灵甫随时都会率领他的整编第七十四师追来,今天休息一晚,明天还要继续撤退。”明清遐忽然同她道,“我今天在指挥部里听到叶飞骂骂咧咧,他说小弟和邱清泉已经打下整个鲁西南解放区,还差点端掉刘伯承的指挥部,怎么撤退?你我都知道小弟的个性,华野主力北撤山东,不可能有活路的……”   月光下,她的背脊突然僵直——是,他绝不可能手软,明清远本   来就对共产主义反感至极,现在又生了这么多的事端,应该更是厌恶到骨子里,追击刘邓大军的时候自然气势汹汹。   “船到桥头自然直,你们可以利用国民党将领的骄纵轻敌以及面和心不合逐个击破。”她尽量用淡漠的口吻来说这句话,说得好像事不关己一般。   明清遐迟疑片刻,到底还是拉起她的手走进屋里。   正逢上二十四节气里的寒露,天上的月又圆了,都说月圆人圆,可现在又哪里是呢?明顾夕颜在明月的阴影里垂了头,低低的笑一声。   “御林军”整编第七十四师五十八旅旅长卢醒一觉醒来,只觉得满院清香。这会儿整编第七十四师的师部借驻在淮阴城里的一家民宅大院里,这家人院子里有许多盆栽,特别是昙花。他推开门一看,花园里开了满满的昙花。   奇哉怪哉,这些昙花怎么会在一夜之间全部开放了?入目尽是素白如雪,如斯美景,又有暗香盈盈,卢醒只觉得心神皆醉,深深地吸一口气,不经意地一瞥,咦?花丛中怎么有个人?   只见那人一身美式呢质军衣,正手提照相机不时俯身对着花盆取景拍摄,不是整编第七十四师的师长张灵甫又是谁?   这时候整编七十四师上下全部正沉浸在连连告捷的喜悦之中,师副蔡仁杰也出来了,望着徘徊花丛的张灵甫,不由笑道:“昙花难得一开,师部刚进驻,就有昙花骤开,这是在为师长祝捷呢!”   张灵甫听了也是微笑,唤了卢醒:“小卢,给我拍一张照,我要寄到南京给我太太看看。”   “好啊。”卢醒上前从张灵甫手中接过相机,心里偷偷地笑,师座未免也太爱自己的太太了,现在在前线正和共军打得天昏地暗呢,他也要三天两头拍电报、打电话、写信到南京给太太张王玉龄报平安。上前线之前,师座刚刚在南京西华门外二条巷口的焦园一号买了一个新房子,还没来得及装修就重整钢枪了,打淮阴城的时候,张灵甫居然抽出空来画了新家的装修图寄回去,一一标示如何装修布置,特别是花园里的花坛,自己精心设计不算,还详细交待该种些什么花草,好让花坛保持四季鲜花常开……   张灵甫笑吟吟地站在花坛前,拍了一张照寄给在南京的太太留念,背后那些盛开的昙花美丽得有些嚣张。   收到信时,张王玉龄似乎也闻到了昙花的清香,乐得几乎有些手舞足蹈,还把照片给了好友明林慕容看。   明林慕容看了这张照片,素白的花丛中站着一名英气勃勃的将军,只是觉得恐慌,又说不上来哪里让她慌。后来想起来,原来这是   不祥之兆。昙花一现,美则美矣,但马上就要凋谢了,这——是在预示着张灵甫和他的整编第七十四师在内战中的命运……   没几天,前线又来了一封信,信封很厚,信也很长,张王玉龄急忙打开,谁知这信不看还好,一看之下,满纸语言竟都像刺一样直扎到心里去——原来是一封告密信,是一个朋友写给张灵甫的,张灵甫看后又把它寄给了张王玉龄。   那人在信中说张王玉龄在南京整日穿得花枝招展,太出格了,太招摇了,还语重心长地劝告张灵甫要管管张王玉龄,别让她给张灵甫招来什么祸端……再往下看,信尾的名字被剪掉了,又有龙飞凤舞的八个大字——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张王玉龄简直就要被气得晕过去了,那封信写的是什么她一点也不在乎,可是最后的八个字却是她朝思夜想的丈夫写的啊,他们结婚还不到一年张灵甫就带兵上前线了,张王玉龄天天盼着鸿雁南飞,如今鸿雁飞来了,捎来的竟是这“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从小到大,张王玉龄也没有什么嗜好,唯一的嗜好就是穿衣服比较考究,衣服这一话题本来也是女子们最热门的话题,最普通的话题。她不过穿了几件漂亮一点的衣裳,难道就花枝招展了,就出格了,就招摇了,就会给张灵甫招来什么祸端了?   窗户外面月色明明,婵娟的的清辉照进眼睛里,使张王玉龄恍惚想起一些旧事,从初见,到现在,夜色茫茫,远远的一滴夜露滴落的声音,在月色中闪一闪光,又没入无边的黑里。   犹记得初见,张灵甫带了一名处长在王家门房那里打听湘潭名人黄铁安的家在哪里,张王玉龄伏在窗前向下看,一眼就看到了一名高大伟岸的男子正眼睛一眨一眨的不断往里张望。那时候她还不知道他就是张灵甫呢,只见张灵甫和门房聊了一会儿,就告别门房去找黄铁安了。   这是惊鸿一瞥,没多久又再次遇到,她约了几个同窗好友去附近一家洗头店洗发。正在洗发呢,忽然有辆汽车在门前停下,门一开,下来的可不就是高大英俊的张灵甫吗?正在洗发的张王玉龄背对着门口,张灵甫只看到一个修长的倩影,十七岁的张王玉龄已经快一百七十公分了,亭亭玉立,秀发瀑布似的披挂下来,张灵甫立马就看呆了,上前几步,死死地盯着镜子看,因为张王玉龄那时候正对着镜子。   张王玉龄也从镜子里看到了张灵甫,不由地带了几分愠色——这个男人怎么能这个样子盯着人看?这也太没礼貌了!结婚后回忆起这件事,张灵甫同她道:“那天你一生气,我就下决心追到底,如果一笑,可就不好办   了。”   见了没几面,张灵甫就请王家全家人吃饭了,饭桌上,张灵甫目不转睛直挺挺地盯着张王玉龄,她左躲右闪,心里只是想着,这人怎么老是看我呀?   饭桌上一番寒暄,跟着张灵甫的张处长同张王玉龄的二伯母道:“哎呀,王太太,我们副军长还没结婚呢,还是个光棍呢,帮忙介绍个女朋友吧!”   餐桌上的黄铁安夫妇胡乱帮腔道:“你们王家八位小姐,介绍一个就行了嘛!”   二伯母伶牙俐齿:“我们家的小姐都名花有主了!”   张处长笑道:“王太太开玩笑,这么多千金,哪能都有主了?大的有主,那就找那个没主的吧!”   张王玉龄到了这个时候才明白了张灵甫的真正用意,找黄铁安、做头发、吃这顿饭,原来都是设计好的!不由板起了脸,看着满桌子饭菜生闷气,一句话也不说。张灵甫又碰了一鼻子灰,当晚回家,张灵甫取出毛笔大写了一个“忍”字挂在自己的房里,作为自己的座右铭……   月亮渐渐的沉了下去,天边泛起朦朦的白,吹一夜的风,眼泪也被风吹干了,张王玉龄低声问自己:“我的丈夫为什么不相信我,而去相信别人?这样的人配做我的丈夫吗?”   “我首先祝贺你有这么好的一个朋友,他是爱护你,帮助你,关心你,我为你而高兴……”从南京寄来的信里,张王玉龄首先祝贺了张灵甫,然后就明确地提出离婚,明确告诉他,不懂得自己的人不配做自己的丈夫。   张王玉龄一生气,这怒火从南京一直烧到前线,把张灵甫吓得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地往南京打,一封电报接一封电报地往家里拍:   “太太,我误听谣言……”   “太太,我向你道歉……”   “太太,你别离开我……”   可是张王玉龄却下定了决心,不依不饶,寸步不让,急得张灵甫又打电话给同在前线的明清远,要他让明林慕容帮着劝劝张王玉龄。   电话那头,明清远沉默半天,也许是想起了什么事,也许什么都没有,张灵甫听到明清远的声音有些恍惚:“你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这么多疑?为什么不愿意相信她?”   “我……我只是太在乎她,生怕她的眼里自此没了我。”张灵甫追悔莫及,恨不得立刻止了战事马上回南京向张王玉龄解释。   电话那边叹一口气:“学长,你放心好了,我会唤慕容去多陪陪她。”   电话、电报、信件还是三天两头的往家里去,每一次都是求饶,每一次都是希望张王玉龄饶过自己,他还同张王玉龄说   :“如果你要离开我,我真没有再活下去的勇气了;如果你要离开我,我真希望一颗头上横飞的炮弹打中我,没有你,生命对我有什么意义?”   与此同时,整编第七十四师与整编第十一师开始合力进攻涟水、益林地区,从十月十九日至十一月一日,共毙伤俘共军六千九百六十三人,共军十纵司令谢祥军也在战斗中被击毙,而整编第七十四师伤亡不过两千人。   就算激战至斯,张灵甫也没忘了向妻子求饶,可是他派了专人去送信,张王玉龄不看,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地往回打,张王玉龄干脆就不接电话了。   张灵甫可真的是吓坏了,放下攻打共军的事情就披星戴月地从前线跑回南京,一进南京西华门外二条巷口的焦园一号的家门,对张王玉龄就是一个标准的军礼:“太太,我给你赔礼了,你不原谅我,我的手就不放下来!”   张王玉龄仍不消气:“那你就举着好了。”   张灵甫被她的话堵住,手又放不下来,便环顾四周,上下看了看,接着便是一声长叹:“以前一直戎马倥偬,居无定所,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住上太太亲手布置的自己的家,唉,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这个福气了……”   张王玉龄看着张灵甫,心也软了三分,不由破涕为笑:“看你说的,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还是太太最好了。”张灵甫张开双臂,把张王玉龄搂在怀里抚摸着她的秀发,“有没有想我?”   “在南京当警备司令多好,干嘛要去打仗?”张王玉龄抬起头仰望着张灵甫道,“等着一仗打完了,你就永远陪在我身边,好不好?”   “好,打完这一仗,我就永远留在你身边。”   这一回,张灵甫只住了几天,就又匆匆披挂上阵去了,这个时候,距离他们夫妻永别已没有多长时间。   这一去,张灵甫再也没能第二次住上这个新家。    ☆、第十九章 叠嶂千重叫恨猿   慕容:   家中汇来两万元之款已收到。我在此节衣缩食,为国服务,又从家中汇钱来用,虽然家中与我俱感清苦,但良心感觉很大安慰。   又,家中现在当然不裕,可是粗米淡饭每能教育出好的子孙。   上次回家时祈儿和儿正在出疹,恩祈近来可好,恩和还爱哭吧?我很喜欢祈儿,就是因为他老是不哭。和儿身体健康否?念念!   因为战事激烈,我现在不能回南京。   望珍重。   夫,仲玉手上。   三十六年三月二十二日。   民国三十六年,这是戡乱战争的第二个年头,年初,国民革命军攻城掠地,打下解放区大大小小一百零五个城市,党内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剿灭匪徒指日可待,特别是蒋介石,把全面进攻改作了重点进攻陕北解放区和山东解放区,其中,号称国军五大主力的三大主力第五军、整编第七十四师、整编第十一师都开进山东。   当时共军华野的兵力是二十七万人,国民革民军的机动作战兵力是二十五万人,五十多万的作战兵力在世界也是少见,整个华东地区纠结了国共双方最大的兵力,这一仗怎么打,在哪里打一下子成了最大的问题。   明林慕容自然知道明清远的难处,战事紧急,他怎么回?   去年年底她生下一对男孩,是双胞胎,和他们的父亲一样有着浓黑的眉毛。拍了电报到前线,他回了电报给两个儿子取了名,还再三许诺一定尽快赶回来,可这尽快,就已经是今年的二月,那时候恩祈与恩和正在出疹,高烧不退,他便和她一起守了两个孩子整整一夜,天一亮,他又要走了。   她将头贴在他胸口沉默着不说话,明清远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低声道:“我一定会尽快回来的,如果事情顺利,以后就不用打仗啦。”   他一到前线就拍了电报回来报平安,有三天两头的写信、拍电报回来,她的一颗心这才放下来。接到这封信的那一晚,明林慕容在恍惚中似乎来到战场上,硝烟弥漫,到处都是震耳欲聋的枪炮声,她虽然经历过抗战,知道战争的残忍,可是心里也生出几分害怕来。   忽然看到前头有人走过,穿的军装似乎已经洗得褪了色,明林慕容赶忙过去扯住他的袖子:“哎,这里是哪里?”   那人回过头来,却是一张极凶极恶的一张陌生脸孔,帽子上顶的也不是青天白日,而是一颗红色的星星,原来是一名共军。只听那人狞笑道:“这里是消灭国军王牌的地方。”   明林慕容怒道:“还不一定呢!”   那人仍在狞笑:“可惜可惜,抗日的铁军为什么要打中国人,五大主力,有来无回,有来无回啊!”   “你们打的就不是中国人吗?”明林慕容忽然见到漫山漫野里都是共军,他   们齐齐地往山上攻去,只因山顶山还有少量国军在顽强抵抗,山顶的一个山洞暂时设为指挥部,参谋长和师副向师长禀报着弹尽粮绝消息,只见那个师长一百八十多公分的个子,正踱过来踱过去思量着作战方法,看不清楚面容,只能通过他穿的军装看出他是陆军中将无疑。明林慕容想要跑过去,却见了山洞里的这些部下们都表示了不能成功只有成仁的决心,那师长频频颔首,紧接着从容举枪自戕。   明林慕容吓得赶紧抓住了那人:“你把仲玉还给我,你把仲玉还给我!”   唤了几声,明林慕容惊醒过来,床头那盏夜光的小座钟正“嘀嗒嘀嗒”的走着,床边上恩祈与恩和在摇篮里睡的正香,原来只是一场梦魇。   “幸好只是做梦。”这样安慰着自己,可是心里还是怦怦乱跳着,背心也是黏唧唧的满是冷汗,薄绸的睡衣也汗湿了全贴在身上,难受的很。   她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只是在做梦,这才又蜷缩着睡去了,正朦朦胧胧的,忽听佣人在唤:“夫人,夫人。”   明林慕容应了一声,只见佣人已经推门进来,手里拿了一纸公文:“夫人,国防部安排你到前方去探视师长。”   她一件衣裳正穿了一半,听了佣人这样一句话,不由停下动作问道:“只有我一个人?”   佣人道:“不,还有张夫人、邱夫人她们。”   听了这话,明林慕容二话没说,立马穿好衣服开始收拾东西,带了两个儿子奔赴前线。   到前线,需要先从南京坐火车到徐州,留守处处长已经提前订了几个卧铺,这么巧,她和张王玉龄恰好在一起,明林慕容是上铺,张王玉龄是下铺。   这样安排自然是有道理的,张王玉龄现在已经是身怀六甲,九个月大的肚子,让她睡下铺合乎人道主义,可是让明林慕容睡上铺,窄窄的卧铺,恩祈与恩和怎么办?她要留守处处长把那个上铺换成下铺,再订一个对面的下铺,哪晓得那留守处处长却道:“现在国内通货膨胀厉害得很,你以为再订一个卧铺容易吗?”   张王玉龄道:“明夫人,要不这样吧,咱俩换一换,我睡上铺,你睡下铺,没有关系的。”   明林慕容有点不好意思了:“那怎么行呢?万一你从上铺摔下来,我怎么跟张师长交代呀?”   还是张王玉龄出钱打点了那留守处处长这才办成,而后又对明林慕容说:“咱们在一起可是缘分哦,将来谁的先生升迁了,调动了,咱们也就分开了,所以能在一起不容易,要好好珍惜啊……”   “是啊。”明林慕容同她微微一笑,“这回非让恩祈与恩和认张师长和你当干爹干妈。”   这一晚,哄了两个儿子睡觉之后,明林慕容躺在火车的卧铺上望向车外,好生   奇怪,这月色居然有些发红,像是谁用指甲掐出的印子,暗得几近赤色。   出了徐州站,又换乘汽车,一片片原野,一座座青山,根本没有像样的路,好不容易到了前方,明林慕容方才觉得气氛不对,又不禁反应过来——如果这不是一场恶战,为什么要她们这些夫人们到前方来探视丈夫们?   在这个时候,进攻山东的国民革命军机动作战兵力二十五万人编成三个兵团,由陆军总司令顾祝同指挥,采取密集靠拢、稳扎稳打的战法,成弧形向鲁中山区推进,企图与华东野战军主力决战于鲁中或迫使其北渡黄河。   ——这一仗,无论是赢是输,都将成为国民政府的转折点,或是能够尽快消灭共Fei,或是自此败局无法挽回。   而他们不知道的是,共军在战前已经破译了国军使用的密码,国民党内更是埋伏了大量间谍,似国民政府国防部作战次长,掌握国民党调动军队大权的刘斐中将便是中Gong地下党,在被调动的军队自己还不知道时,延安方面就已经得到情报。   犹如两名棋手在对弈,国军下的是明手,每一次调兵遣将,每一个战略部署都随着空中的的嗒嗒的无线电波频繁往返,这些电报都被共军的情报部门截获破译,而共军下的是暗手,因为能够及时掌握到国军的意图,共军得以从容修改作战计划,未战已得先机。   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总理周恩来会见外国友人的时候曾经说:“蒋介石的作战命令还没有下达到军长,Mao主席就已经看到了。”   这一仗,国民革命军尚未开赴山东,国民政府国防部第三厅厅长郭汝瑰就已经将情报发往延安,共军那里就已经知晓国民政府出战的部队、实力和战略部署了。   她们抵达时已是中午,上头安排了大家在一起吃饭。   席间,张王玉龄拿了一把红枣给张灵甫:“你看。”   张灵甫见这把红枣颗颗又大又圆,不正是他最喜欢的家乡特产吗?不由奇道:“这是西安的红枣?从哪里来的?”   “爸背着一袋大红枣,千里迢迢从陕西赶来南京,可惜没见到你,就走了。”张王玉龄歪着头,两手托着香腮,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笑盈盈地看着张灵甫,“都是你家乡的,很感动吧?”   “老父颠簸劳累,最终还是不能与儿见面。” 张灵甫的嘴角无声地搐动着,久久地凝视着手心里的红枣,这一颗颗红枣都是故乡的亲情,都是亲人的嘱托啊!   正感慨着,忽然听到一阵婴儿的啼哭,原来是明清远家的那两个胖小子哭个不休,他们夫妻俩一人抱着一个正在哄呢。到底是熟人,平时冷静自持的张灵甫也开起了玩笑:“明夫人,你来看狐狸怎么把两只小狐狸也带来了?”   “   兔子死了,狐狸才会哭嘛,与你们而言,共军不就像是兔子吗?”明林慕容答得巧妙。   “慕容,你别放在心上。”张王玉龄忙向张灵甫道,“钟麟,共军唤明师长为‘狐狸’也就算了,你怎么也跟着起哄?”   “我不介意啊,他们取的外号才算是真的外号嘛。”明清远往张王玉龄的肚子望了两眼,“怎么,我家的两只小狐狸来了,你家的就不曾来吗?名字取好了没?”   张王玉龄望了张灵甫一眼,然后点一点头:“嗯。”   “这么恩爱啊?”明清远笑着把明林慕容搂进怀里,“老婆,我们也恩爱一个给他们看看。”   明林慕容微微仰起头看他,只见他微微笑着,琥珀色的眼眸里却是看不到底的深。不论如何,她毕竟迟了这么多年,不知道他有过怎样的经历,不知道他现在是否还爱着别人,只是她喜欢他,便不作计较,更何况来日方长。   明清远问她:“怎么了?”   想起临走的那一晚做的那个梦,明林慕容握住他的手:“你还记不记得,你答应过我,无论战况多么恶劣,颓势多么无法挽回,都不会自杀,这条命就是我的。”   “我记得。”   听到他这么说,明林慕容才安下心来,再三交代着注意事宜,无外乎天阴时腰痛别强忍着,注意着别生病了,前线打仗别亏待自己,别老是缩衣节食云云。   “我妈都没这么关心我过。”明清远笑得俏皮,接着又询问家里的事情。   “很不好,每月领了钱,第一件事就是去换米,去的稍迟,价格就会不一样,有人说,国内的经济就崩溃了。”   明林慕容说的是实话,这个时候,国民政府的经济情况迅速恶化,法币已经跌落到三万元比一美元,飞涨的物价导致外汇锐减,交通、运输和工业也因为通货膨胀和战争的双重打击陷于混乱,社会秩序根本难以维持。   “没事的,等仗打完了,这一切问题都会解决的,一定会的。”他不知道,这是在安慰明林慕容,还是在安慰他自己。   五月的上旬,华野主力已经后撤至莱芜、新泰以东地区,顾祝同不晓得共军是在等待战机,还当他们是不敌撤退,即令所部向博山、沂水一线疾进。担任右翼进攻的第一兵团司令汤恩伯为抢头功,不待相邻兵团统一行动就以整编第七十四师为骨干,在整编第二十五师和第八十三师配合下,进攻坦埠,企图占领沂水至蒙阴公路,整条战线之中,整编第七十四师最为突出。   华野指挥部作战室里,粟裕面容严肃,一动不动地面对墙上的地图沉思。   陈毅、谭震林、陈士榘、唐亮、叶飞、许世友、陶勇、王建安、陈锐霆等华野主要领导和部分纵队领导都在座,大家都紧锁着眉头,不停地   抽烟喝茶。   “我们必须以反中央突破来对付敌人的中央突破,”粟裕一掌压在地图上整编第七十四师的位置,“整编第七十四师不是号称虎贲之师,获得过飞虎旗吗?我们就先打掉这个对我威胁最大的老虎,然后再视情况扩大战果,歼敌其他部队。”   陈毅考虑片刻,赞同粟裕的看法:“整编第七十四师是敌五大主力之一,打掉敌整编第七十四师,就可以挫败敌人的进攻,对敌产生心理震慑。”   谭震林道:“你们山东的同志可能不太熟悉整编第七十四师,我们江苏过来的可领教多次了,他们连夺两淮,两战涟水,这个整编第七十四师打起仗来可以说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我看我们还是去打敌人的杂牌军比较好,比如说黄百韬。”   粟裕却铁了心的要打整编第七十四师:“黄百韬善于用兵,他的整编第二十五师的战斗力并不比国民革命军的五大主力差多少哟,这次整编第二十五师的任务是和整编第七十四师一起进攻坦阜,整编第二十五师的左翼是敌整编六十五师,整编第七十四师的右翼是敌整编第八十三师,我们可以切断黄百韬和张灵甫之间的联系,再利用整编第八十三师师长李天霞和张灵甫向来各有心结,去打他妈的整编第七十四师。”   谭震林仍是不放心:“粟裕,我看还是不妥呀,万一他们这回一条心了呢?”   许世友道:“你婆婆妈妈的干什么?咱们Mao主席不是说了吗?集中优势兵力打歼灭战,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说得多清楚,再粗的大老粗也听得懂。”   粟裕笑道:“Mao主席总结的战略战术原则是我们每个指挥员都应该掌握的。好了,我们言归正传,开始讨论作战计划吧,明清遐同志,方才你一直没有说话,现在能说说你有什么看法吗?”   整编第七十四师临时指挥所,张灵甫在地图前问参谋长:“左、右整编第二十五师和整编第八十三师进展到哪了?”   参谋长魏振钺指着地图上的位置:“黄百韬部刚越过旧寨,李天霞部进到了老猫窝。”   张灵甫奇道:“怎么这么慢,摇个电话过去问问是怎么回事。”   魏振钺敬礼道:“是!”   “陈毅、粟裕的这支共军可是个悍敌,这回进攻部署一定要谨密,不攻则已,攻则必取,不能让共军有喘息之机。”张灵甫吩咐道,“你报告一下汤司令,说明天我师要全部越过孟良崮,请他务必命令黄百韬部和李天霞部确保我师左右翼的安全。”   “师座……我已经和李天霞师长通过电话,他说他已接到提前进攻的命令了,只是……”魏振钺小声嘀咕,“李天霞师长似乎显得不高兴,说我们堂堂正规军,干   嘛要学土八路,偷鸡摸狗似地在夜里打仗……”   山东境内尽是山区,尽是崎岖的山路,在此行军,人马拥挤,宿营补给都极为其困难,苦不堪言。因为到处都是岩石,还很难构筑工事,大炮也不能灵活运动……张灵甫早已牢骚满腹,便同魏振钺道:“算了,别计较了,打赢了就行,我和他的矛盾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话音刚落,临时指挥所的电话便响起来了,原来是从部署位置距离整编第七十四师最远的整编第十一师的临时指挥所打来,张灵甫接了电话,只听明清远在那边道:“学长,我觉得情况不太对,你们现在孤军深入,必然有危险。”   “现在逢山不能开路,遇水搭不成桥。我是重装备部队,如在平原作战,炮火能发挥威力,陈毅二三十万人都来打我,我也力能应付;现在迫我进入山区作战,等于牵大水牛上石头山。”张灵甫也是久经沙场的了,他怎么不晓得现在的情况?不由愤愤道,“明清远,这是有人跟我过不去,一定要我死,这回我就死给他们看吧!”   作者有话要说:不能说是完全和历史一样……尽量还原吧…… ☆、第二十章 迎忧急鼓疏钟断   民国三十六年五月十六日,整编第七十四师被围孟良崮,已经有三天。   因为情报泄露与各部队行军不曾配合好,陈毅粟裕的华野共军十几万人以人海战术一拥而上,围攻孟良崮,导致整编第七十四师在此地更加孤立无援。   从孟良崮上俯视而下,密密麻麻都是共军,他们遍地席卷而来,呼喝着,嚎叫着,疯狂地朝整编第七十四师发起一次次的决死冲击。   芦山失守、雕窝失守,华野共军一口气冲到了孟良崮的山脚下,距整编七十四师师部已不足五百公尺,阵地上火光冲天,硝烟弥漫,用沙袋与石块垒起的防御工事也早已被共军炸得七零八落,整编第七十四师的官兵们只能利用弹坑、岩石和弟兄们的遗体作为掩护顽强阻击。   水粮俱无,轻重机枪已被打红了枪管,开始还能用尿浇上去降温,后来就根本无法继续使用,一批又一批的共军冲上来,一批又一批的国军迎上去,用刺刀和枪托,牙齿和拳头展开最后一搏。   “弟兄们,小鬼子我们都不怕!还怕共军吗?大家跟着我上啊!”警卫营的营长奋力呐喊高举军刀跃出弹坑,“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到啊!”   “弟兄们杀呀!”整编第七十四师的弟兄们每一个都不甘落后,纷纷抄起上了刺刀的步枪迎着华野共军冲上去。   “好个张灵甫,反共还这么猖狂!”粟裕通过望远镜望着孟良崮阵地,不禁冷冷地一声笑,当年日本人不是称张灵甫的军队是“支那第一恐怖军”吗?今日到让他们看看,是整编第七十四师厉害,还是他华东野战军厉害!当下吩咐左右道,“集中火力,不计任何代价,一定要给老子歼灭这个狗Ri的整编第七十四师!”   数不尽的共军冲过来,警卫营营长当年打小鬼子时缴获的日本军刀已经砍得卷了刀刃,四处全是倒在血泊中兄弟们,白花花的肠子和散落的肢体满地都是。他怒吼着又手刃了五名共军,突然一阵急促的马克沁机枪扫射声传来,子弹像是铺天盖地的雨,再也避不开了……   孟良崮半山的山洞是整编第七十四师暂时设置的师部,这时候,里面一片匆忙,整编第七十四师的副师长蔡仁杰已经开始焚烧文件和地图,防止机密泄露。张灵甫则静静地看着手心里的那几颗大红枣——剿匪失利,怎么去面对西安的父老乡亲?怎么去面对南京的妻子儿子?   本以为只需坚持一天,顶多两天,外围的国军就可以从四面八方赶过来围住华野共军,来个中心开花,然而整整三天过去了,距自己不过几公里的整编第八十三师、整编第六十五师、整编第二十五师等   部却在共军的阻击下或消极避战、或寸步难行,任凭共军集中五倍以上的优势兵力猛攻孟良崮,整编第七十四师的全军覆没已成定局。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如今回天虽无力,他又怎么能降?他想起西安的父亲,想起南京的娇妻,还有他们出生不久的孩子……   张灵甫从上衣口袋里摸出钢笔在笔记本上写下遗言:“十余万之匪向我猛扑,今日战况更趋恶化,弹尽援绝,水粮俱无。我与仁杰决战至最后一弹,饮诀成仁,上报国家与领袖,下答人民与部属。老父来京未见,痛极!望善待之。幼子望养育之。玉玲吾妻,今永诀矣!灵甫绝笔,五月十六日孟良崮。”   外头的警卫营已经伤亡殆尽,师部与各旅团全部失去联系,这个时候,共军的炮火已经打进了山洞,阵地上只剩下不到二十人的参谋和勤务兵还在坚持战斗。即使到这么山穷水尽的地步,张灵甫仍不亲自开口向附近友军李天霞部和黄百韬部求援,参谋长魏振钺不甘心失败,向李天霞部和黄百韬部喊话:“请看在党国的份上,看在钟麟先生面上,拉兄弟一把吧!”   “等一下。”张灵甫放下笔记本,“马上联系整编第十一师。”   他和明清远并肩作战过,去年冬天他们一起打共军十纵的时候,共军十纵的司令还是被明清远用狙击步枪一枪爆头,那时候他就已经见识过明清远的仗义和身先士卒,也晓得整编第十一师的战斗力。   魏振钺有些踌躇:“可是整编第十一师距离我们最远啊!”   张灵甫也知道自己性子孤傲,平素得罪了党内不少人,不由叹一口气:“现在只有他能相信了,你同明清远说,整编第七十四师在孟良崮被重重包围,旅团长指挥官多受伤亡,无力突围,情况非常危急!望仲玉兄火速前来救援。”   李天霞方才狞笑着挂下魏振钺的求援电话,陆军总司令兼徐州剿匪前线总指挥顾祝同就再次急电整编第八十三师:“李天霞,你给我听着,没有整编第七十四师就没有国民党。决战已到最后关头,党国成败在此一举,着你部不惜一切代价火速增援整编第七十四师。你部距孟良崮不到五公里,正面之敌兵力不足一个师,拼尽全力,两个小时内突破共军阻击应无问题。十万火急,违者以军法论处。切切此令。”   这已经是半天之内顾祝同的第四次急电了,口气一次比一次严厉,越是这样,李天霞就越是心里和猫抓了一样。他是黄埔三期生,说什么也比张灵甫这个黄埔四期生来的资深吧?凭什么校长那么看重他?凭什   么于右任那么喜欢他?不就是一个假清高的臭小子吗?   李天霞和张灵甫的面和心不和已经很久了,张灵甫不喜欢李天霞一边打仗一边跳舞敛财逛窑子,李天霞不喜欢张灵甫的清高,为此两人经常公开指责、互相拆台。   整编第七十四师全师辖三个旅,全部美械装备,一律实行双薪制,五大主力里面的其他部队的装备和薪水也赶不上整编第七十四师,至于李天霞的整编第八十三师就更别提了,用的都是那些三八大盖、掷弹筒、歪把子机枪等日式装备,他同上级反映过自己装备差的问题,哪晓得顾祝同只淡淡的一句“总比共军的装备好吧”给打发回来。   想到张灵甫光是每个月的薪水就硬是比自己高出一倍,李天霞便愤愤不平,当着副官的面就发起牢骚来:“什么没有整编第七十四师就没有国民党?死了他张灵甫,难道地球就不转了,难道我们就不是党国的栋梁了?再说,正面打阻击的共军是华野的八纵,老子攻了两天,打光了一个团都还没有半点进展呢,你以为那是在量地图看风景啊,两个小时就够了?张灵甫他狂啊,他厉害啊,他们师还都是美国的洋枪洋炮呢,不也是照样撑不住了,还要我们日械装备的整编第八十三师去增援他?”   可是到底是顾祝同的意思,不得不执行,李天霞略一思量,已有了对策,同副官道:“回电顾长官,说我部遭共军主力华野八纵的顽强抵抗,伤亡惨重,现炮弹基本告罄,望急拨两个基数。”   这副官已经跟了他很久了,早就学得跟李天霞一样比兔子还精,什么样的情况才算“共军顽抗”呀?管他是一个班、一个排、还是一个连、一个营,只要山上还有枪声,那就是共军在顽抗。   当下“咔嚓”立正敬礼,这副官立即回电顾祝同。   处理完这件事,李天霞便回师部去喝酒吃中饭了,他晓得自己的姨太太已经替他把黄酒烫好了,什么红烧鱼,白斩鸡,狗鞭汤之类的也必然大碗小碟地摆了一桌。回到师部,才一进门,李天霞便见到了自己的姨太太把丹凤眼朝自己斜斜地一挑:“吃饭啦。”   “吃你就够了,还吃什么饭?”李天霞笑着搂起姨太太的腰一起跨进了他的卧室。   外头的卫兵们知趣地在外面为他们拉上房门。   “等一下,我们要防的不是整编第八十三师,而是整编第十一师。”   华野指挥部作战室里,许世友奇道:“整编第十一师局不是离孟良崮最远吗?防他做什么?明同志,你没说错吧?”   对于明清遐,叶飞是打心底里的佩服,也对,放眼整   个华野乃至所有的共军,有几个读过大学,有几个出过洋,有几个能像他一样把洋文俄语什么的都说的顺溜无比?还有啊,听说着明清遐当年可是美国都想要的人才,如今来了华野,要他怎么不敬重?听了许世友这样说,叶飞立刻拍案道:“他这样说自然有他的道理,你质疑什么?”   “我说的是实话嘛!”许世友道,“明同志,你可是得了什么线报?”   明清遐闭了眼,浓黑的睫毛一直在颤,犹记得小时候,某一年的农历三月十九,白天里落了很大的雨,闲来无聊,他和弟弟便用锡箔纸剪了许多星星月亮的形状,晚上贴在墙上用手电照着,所有的星星月亮都光彩熠熠,接着还做各种手影映在墙上玩。   那一瞬,他能感觉得到他的欢喜。   也许是因为双胞胎的特殊感应,从小到大,他的欢喜,他的哀恸,他的焦急,他的愤怒,他都能感觉得出,想来,明清远也必能如此,不然,怎么会同他爱上同一个人?   呵,当时并辔,桃李媚春风,而今看,斜阳归路,芳陌又飞红。   忆往昔峥嵘岁月稠,现而今,仅仅因为政治立场歧义,还是走到这一步。在这样一个飘摇的乱世里,在这样一个大变革的时代里,这些,都不是他与他能够决定。   过了半晌,明清遐终于睁了眼:“我能感觉得出……”   “感觉?感觉是什么?啊哟,笑死老子了。”许世友的话引得指挥部作战室里的其他将领们也跟着他哈哈大笑起来。   叶飞“啪”地一声把配枪拍到桌子上:“不管你们怎么说,我是力挺他的!”   坐在一旁抽烟的陈毅弹了弹烟灰,在烟雾中抬起头来:“无论怎么说,整编第十一师都是我们的心腹大患,他们兵强马壮,因为距离孟良崮最远,所以之前对他们也没有防备,应该很容易推进来营救张灵甫,这样吧,我给你一个纵队的兵力去阻击敌人,你应该知道怎么做。”   “知道。”明清遐颔首,“利用人数优势去拖延整编第十一师的时间,好让整编第七十四师被全部歼灭。”   “慢着!”许世友道,“我也要去。”   整编第十一师师部里,明清远正焦急万分地踱来踱去,几名报务员一起围坐在报话机前不停地调换频率,不停地呼叫整编第七十四师,个个都急得满头大汗。   接到张灵甫的求援之后,明清远催促部队急进:“你们行动要快一点,要用最大的决心,不惜一切打过去,张灵甫正在危急,要像救火一样去打!”   整编第十一师在不惜一切代价的情况下连克数道防   线突进几十公里,眼看距孟良崮不到十公里路了,居然受到华野打援部队的奋力阻击,整编第十一师先头部队和华野打援部队在蒙阴北七点五公里的小方山爆发激战。   为拿下小方山,明清远用了整编第十一师里最好的前锋之一尹俊,这人机警凶猛,是一员悍将,后来还做上了台湾警备总司令。却说此时,尹俊率部和华野阻援部队打得非常激烈,面对数倍于自己的共军,尹俊毫无畏惧,在不利的地型和共军猛烈炮火下拼死前进,阵地数次易手,整编第十一师先头部队也是伤亡惨重。   过了许久,先头部队回禀道:“尹团长报告说,敌人已经筑有较强的野战工事,小方山北面山坡很陡,有三四个小山头拱卫着主山。”   明清远忙道:“再困难也得打过去,你们需要什么?”   “我们希望师榴弹炮营支援我们。”   明清远道:“那好,我马上命令榴炮营程营长向你们报到,一一八旅在你左侧那个营也归你们指挥,要争取时间把陈毅粟裕的包围撕开!”   终于,几名报务员兴奋地大叫:“通了!通了!”   明清远一阵惊喜,抢过话务员手中的话筒道:“学长,我是明清远,你们现在怎么样了?听见没有?赶快回答!赶快回答!”   “是你呀,我是张灵甫。现在粮尽弹绝,眼看就要顶不住了……”   张灵甫可是铁骨铮铮的关西大汉,泰山压顶都不曾皱个眉头。当年抗日的时候,面对鬼子的飞机大炮,他率领手下部队凭血肉之躯在极度不利的情况下取得万家岭大捷、长沙大捷、雪峰山大捷……多少次死里逃生,多少次的恶战都挺过来了,难道今天真的是无力回天了吗?   明清远追问道:“你能不能再坚持半天?我部已经在往孟良崮开进,我现在可以立即联系周至柔向你们空投弹药,你要多少有多少!”   “恐怕不行了,漫山遍野全是共军,刚才空投过来的弹药已经被共军缴获了。”张灵甫叹道,“李天霞不救我,黄百韬不救我,党国会毁在他们这些人的手里啊……请你回去以后转告校长,我们整编第七十四师都是有气节的军人,阵地失守,惟有杀身以表白一个军人的志气。不成功,便成仁,我决不会投降共军的。你多保重,我们来生再见了。”   张灵甫挂断电话,环顾站在他四周的将校们——副师长蔡仁杰、参谋长魏振钺、五十八旅旅长卢醒、副旅长明灿、团长周少宾、参谋处长刘立梓……这些,都是跟着他出生入死多年的弟兄们啊……   他淡淡道:“往南京拍最后一封电报吧。”   参谋长按照张灵甫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打,泪已流了满面,而张灵甫目视着山洞外,厮杀沉寂了,枪声零落了,共军已经冲到指挥所的山洞外,一名干部模样似的共军高举着话筒向整编第七十四师的将领们喊话:“放下武器,举手投降,我党和人民会饶恕你们反动派的罪过的!请你们相信我党和人民!”   张灵甫冷笑一声,大声唤道:“中华民国万岁!三民主义万岁!”   枪炮声愈发临近,张灵甫望着这些追随他多年的兄弟们,从容地拔枪自戕,蔡仁杰、明灿、周少宾他们也纷纷举枪自尽,追随张灵甫而去。五十八旅旅长卢醒眼含热泪扑在张灵甫的尸身上:“师座啊,虽大势已去,但卢醒定不会像那些小人一样走变节投降的道路!”   外面的华野共军还在嘶嚎着高喊劝降的口号,师座永远是他效仿的榜样,卢醒又怎么能降?他朝洞口望了一眼,在张灵甫的尸体旁将枪口朝向自己的头颅,开了一枪……   为了救援整编第七十四师,整编第十一师同华野共军的战斗一直在激烈进行,因为一个纵队的共军数量接近五万人,而整个整编第十一师的人数不过一万多人,更别说一个团的兵力了。几轮下来,整编第十一师五十三团已然不支。   为了尽快将张灵甫救出来,明清远命五十二团紧急跟上,自己也操了枪冲到前头。小方山上,密集的子弹飞速穿梭,手雷的爆炸声此起彼伏。孟良崮地区这段时间滴水未降,在这样猛烈的交战中尘土升腾,遮蔽了视线。   明清远吐了两口呛到嘴里的细小沙土继续往前,整编第十一师的弟兄们见师长都冲在前面,哪有一个落后?一开火就马上进入了战争的Gao潮,放眼望去便是一片火海。   许世友急忙摇了电话向栗裕诉苦:“这是国民党什么部队啊!还是别打了,我快要成光杆司令了!”   栗裕命令道:“顶下去,部队赔光了,到时给你编制上,要是让他营救到张灵甫可就完了!”   许世友虽想抵抗,可无奈整编第十一师势如破竹,一举占领了小方山。部队正要继续往前推进去营救整编第七十四师时,天象大怒,倏然几声霹雳,孟良崮的黄昏转瞬间被罩进了一片黑幕,遍地是天地呜咽,山河咆哮。   当年参加小方山战斗的五十二团三营军官黄行健回忆当年的情形道:“突然,大晴天里乌云密布,天降大雨,雨点之大,类若冰雹。”   孟良崮作战这几天都是丽日晴空,怎么突然之间打雷闪电,狂风呼号,飞沙走石?在倾盆而下的暴雨中,所有人都面面相觑——怎么回事?   明清遐已经在第一时间接到了整编第七十四师全军覆没,将领们集体自杀的消息,不禁一惊——张灵甫的英勇壮烈,竟然感动天地,以致风云变色,草木凄悲?   距孟良崮千里之外的南京,天突然暗了下来,雷声震耳欲聋,外头花树的枝桠在狂风中摇的剧烈,细小的花瓣粘在了玻璃窗子上。   “方才还是晴天,怎么一下子就变天了?”张王玉龄往外头望去,风起云涌,墨色翻滚,好似一个大修罗场。   “不知道啊。”明林慕容只觉得自己的心跳的慌得很,“只盼着他们在前线别出什么事才好。”   张王玉龄倒是笑:“他们才不会有事呢,不过上一次去前方的时候,我看到钟麟的左腿上生了疮,也不知现在好了没。”   也许是被这惊雷吓到了,道宇在房间里面一直哭,张王玉龄满含歉意地同明林慕容笑了笑,进了房间。   张道宇是张灵甫和张王玉龄的儿子,张王玉龄生他的时候叫了廿五个钟头,那个时候,张灵甫忙于战事,并没有回来。   明林慕容想到这样的聚少离多,总是难过的,可是生在这样的一个乱世里,又能说什么呢?   这时候,一名警卫模样的人进来了,见了明林慕容,“啪嗒”一声立正敬礼:“明夫人也在这里啊。”   明林慕容认得他是总统府的警卫,随口问道:“你有什么事吗?”   “这……嗯……张师长有电报从前线拍来……总统已经看过了,要我送来给张夫人。”   明林慕容看他吞吞吐吐的样子,心里已料到三分,急忙问道:“电报上说什么?”   “这……”   “你快念啊!”明林慕容急得站了起来。   那警卫望了明林慕容一眼,低头拿着纸念道:“职师与数倍之劲敌血战三昼夜,官兵伤亡殆尽,援军不至,无力再战,为不辱党国使命,抱定不成功即成仁之决心,发电后,职等集体自杀,以报校长知遇之恩。”   张灵甫没了。   风华正茂的时候,血还是热的,娇妻还在南京等他,刚出生没多久的儿子还没有见过他的爸爸……就这样突然和这个世界所有的人断了联系。从此之后,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你现在同她说,不是要了他们母子的命吗?”明林慕容道,“你要瞒住张夫人。”   “瞒?能瞒多久?”   明林慕容想了想:“总之能瞒多久就是多久,千万不要让张夫人知道,等过个一段时间,我们再慢慢告诉她,让她慢慢接受张师长已经去世了的事情……”   她的话音未落,就听到张王玉龄在后面说道:“你说什么?钟麟没了?你在骗我吧?”   “玉龄,你听我解释……”   “你在骗我对不对?你说呀!”   看着张王玉龄殷殷切切地希望着自己承认是在说谎的眼神,只能狠一狠心:“张师长已经去世了……”   张王玉龄的嘴唇剧烈的翕动着,接下来明林慕容又说了什么,那名警卫又说了什么,张王玉龄全然不曾听到。她什么都听不到了,耳畔只剩下“嗡嗡”声一直在缭绕,躲也躲不开——张灵甫没了,今生今世,她都再也寻不到他了……   “玉龄,你镇静些,你若出了事,道宇怎么办?张师长的父亲怎么办?你的母亲怎么办?”明林慕容急忙劝她,生怕她会想不开。   “我的母亲?”张王玉龄愣了许久,这才轻轻道,“钟麟说要娶我的时候,母亲坚决不同意,她说,她的女儿是绝不嫁军人的,女婿要是打仗死了怎么办?大概就是母亲把他咒死的……”   “你怎么能这么说?今天的这一切,有谁能预料?”明林慕容一再劝她,“人已经没了,日子还得带着孩子继续过下去,道宇已经没了父亲,你就忍心让他连母亲也失去吗?”   “是啊,我还有道宇。”张王玉龄把脸贴在张道宇的小脸上默默流泪,她要把他们的儿子养大,从今以后,儿子便是她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一理由、唯一希望和唯一精神支柱了……   作者有话要说:话说,李天霞长得和邓超很像,顾祝同长得和李连杰很像…… ☆、第二十一章 金陵王气应瑶光   李华《吊古战场文》有云:浩浩乎!平沙无垠,敻不见人。河水萦带,群山纠纷。黯兮惨悴,风悲日曛。蓬断草枯,凛若霜晨。鸟飞不下,兽铤亡群。亭长告余曰:“此古战场也。常覆三军;往往鬼哭,天阴则闻。”伤心哉!秦欤?汉欤?将近代欤?   即便是五月中旬,天气已热,可是收拾孟良崮战场的时候,还是让人觉得冷气森森,收掉一身的黏汗。仰首,天上的蓝深得令人不敢久看,几只鹰在天空中盘旋着伺机飞下来啄食地上的遗骸。   阴气森然,似乎有什么声音,细细听来却又什么都没有。走在山区之中,周围寂静得可怕,粟裕忍不住干咳一声,来消除这恐怖的气氛。   这一收拾,华野的将领们都忍不住咋舌——整编第七十四师在无水无粮的情况下不但坚持三昼夜,还将华野大军打掉了半数!   刘伯承道:“华野的消耗不少,要不,我们撤退休整?”   粟裕脸上的肉横着默默地一笑,随即又复原:“你说呢?”   旁边的谭震林多次吃过张灵甫的亏,纵然张灵甫已经死了,心里面仍是惧怕的,连忙笑道:“好啊好啊,咱们撤吧。”   整编第七十四师到底还是有人从孟良崮逃出来,五月十七日,一位林姓中校参谋和一位黄姓少校参谋找到整编第十一师的指挥部,明清远见他们又饿又渴,赶紧让人准备饭菜,并询问张灵甫的情况。   林参谋抹了一把泪道:“昨天午间,敌人已经冲到孟良崮师部附近,师长亲自指挥少数特务营官兵作战。在下午三点多的时候,师长带着其他将领们一起自尽了!”   “什么?”虽然已经预料到,但是明清远还是一怔,突如其来的心脏绞痛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明清远的随从军官翟连运连忙扶住他:“师座,您还好吧?”   “我没事,赶紧拍一份电报到南京给张夫人。”明清远调整了一下情绪,“你在电报上写:吾兄张师长钟麟在此次孟良崮战役,英勇善战,为党国杀身成仁,其事迹感天地泣鬼神,不愧我国军优秀之军人,惜英年四十三岁而早逝,令人悲痛。张夫人王女士玉龄小姐品德贤淑,操持家务,十分辛苦,默默支持张师长钟麟吾兄党国戡乱大业,是国军所有将领夫人中的模范榜样,钟麟兄战死鲁中战场,张夫人王女士玉龄小姐切莫悲伤过度,不能自拨。我等将以为张师长钟麟兄夫妇为学习的榜样,再接再厉早日完成戡乱救国大业。弟,仲玉。”   张灵甫的遭遇,让明清远难过了很久,他的随从军官翟连运后来回忆说,那段时间经常见明清远   难过得掉眼泪,有时还自言自语起来。   华野共军撤退的时候,国军克复孟良崮,可是明清远见山洞里只有五位将领陈尸原地,唯独张灵甫的遗体搜遍山洞乃至整个孟良崮都没有发现。根据抓来的共军俘虏及附近居民口供,原来是共军把张灵甫的遗体用门板抬走了。   想不到——居然张灵甫的遗体也不放过!   明清远恨恨地一拳捶在山岩上,瞬间红了手,他低低道:“学长,我一定会帮你报仇,一定会。”   他如是说了,便如是去做,率部一路追击华野共军,哪晓得这正合粟裕的意思,他才吃掉国民革命军整编第七十四师,胃口好得很,巴不得这整编第十一师再送到嘴边。   听说陈毅粟裕要打明清远,邓Xiao平赶忙拍了电报过来,他可是在章缝集吃过明清远的大亏,因此劝粟裕不要轻举妄动,免得消耗部队,严重影响攻击力。   粟裕看完电报不由大怒——去他妈的个邓Xiao平,中野在章缝集吃了明清远的大亏是他们刘邓二人不济,他华野军可是厉害得很!张灵甫可是国军主力中的主力,王牌中的王牌,还不是被他给打下来了?这明清远的整编第十一师武器装备不如整编第七十四师,人数也才一万八千多人,还不及他们华野一个纵队的二分之一,怕什么?   兴许是料到了粟裕不会听他的劝,邓Xiao平又摇了电话过来,直接摇到华野指挥部里:“粟裕老弟啊,这整编第十一师是万万打不得的。”   粟裕道:“邓老哥啊,你是被明清远打怕了吧?他明清远算什么?就连张灵甫都死在我手上!”   “话不能这么讲啊,单说孟良崮一役,我们虽胜了,可是损失不小啊!”邓Xiao平劝道,“这明清远虽然年纪比你我都要小,但是打仗很有一套,抗战的时候告捷连连,便是现在,哪个战场形势危急,蒋介石就首先想到用明清远来改变战局,若不是他救火队长似的每每出现拯救危亡,我们的解放会这么困难?你可别小看他,他有张灵甫的悍,但无张灵甫的骄,其忠不比黄百韬少,其谋却比黄百韬多!”   “损失?放心好了,我们补充兵员还不容易得很嘛?在农村里振臂一呼,打了地主分家产,那些村民们不都跟了我们了吗?你放心好了,我们华野现在不缺人,到时候四五个纵队去打明清远,打不死也能围死。至于你说他很能打仗,这就更不用担心了,张灵甫刚死,他的情绪想必好不到哪里去,若是急于报仇,就更容易贸然前进落入陷阱。邓老哥啊,你就等我的好消息吧!”粟裕放下话筒,同位于山东省沂源县东北的三   岔店的指挥部里的将领们道,“现在鲁中国军相继抽调七个整编师西援南救,正面仅留四个整编师控制已占要点,即整编第九师、整编第十一师、整编第二十五师和整编第六十四师,因为分布相对松散,所以给了我们一个很好的各个击破的机会。”   “这回一定能够捉住这只狐狸了!”许世友喜道,“我们有四个步兵纵队及一个特种兵纵队的兵力,都和南麻很近,无需作大的调动即可发起进攻,到时候一定要把整编第十一师团团围住,我看这小子到时候一定还没打,就会吓得和张灵甫一样自杀了!”   陈毅干咳一声:“许世友,张灵甫是被我们击毙的,听到没有!”   许世友没好气地嘀咕:“自杀就自杀呗,报上去的文件还说什么击毙。”   “你说什么?”   许世友干笑两声:“没什么。”   陈毅瞧了他一眼,示意粟裕继续往下讲。   “明清远刚刚以秘密而迅速的动作包围攻陷鲁中根据地南麻,表面上是我们败了,可其实这是我们的一个机会,现在华东野战军内线兵团一部均集结于沂水县大诸葛以西及临朐县西南地区,我们可以收拢这条线,渐渐缩小包围圈,这样黄百韬的部队就不能接近了,我们再集中内线兵团的全部兵力围歼南麻地区的整编第十一师,以创造孟良崮之役后再歼国军一个王牌主力的战绩!”粟裕在身后的地图上比了比,情不自禁地笑道,“我们二十多万人对明清远的一万八千人,你们说有几成胜算呢?”   听了这话,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仿佛已经看到了整编第十一师被全部歼灭的样子,这是这时候却有人摇头,原来是明清遐,他说:“淝水之战,谢玄以八万大军大破前秦八十万大军;昆阳之战,刘秀以一万八千人大败新军四十二万人。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不可能,你们还是不要看轻了明清远。”   “谢玄能赢淝水之战,海水突然倒灌是很大的一个原因,刘秀能赢昆阳之战——若不是恰巧下了一场大雨,还会有东汉吗?明同志,你放心好了,就算是天有异象,也是帮助我们的,毕竟我们才是正义之师。”粟裕心念一动,蓦地敛了笑容,“你这样说,该不是因为他是你弟弟,说以你不想让他死吧?”   “我并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想同你说,我和他在缅北战场并肩作战过,他多疑善变,打仗小心翼翼,攻战必先求稳,战场嗅觉异常灵敏,一有风吹草动就能马上察觉。至于你说的情绪问题,这一点我很清楚,除非面对的是至亲至爱,否则他很容易便会冷静下来!”   “总之这一仗我是打定了,   会有三个纵队主攻南麻。”粟裕冷冷地一声笑,“既然你这么说,那么这一仗你便不要去了,带着渤海军区三个团在外围打援便是,记得看看我们到底能不能全歼整编第十一师!”   听闻此言,明清遐只有无可奈何的一声叹。   明清远麾下的整编十一师被时人及后人称为“土木系”,因为整编第十一师是由十八军整编而来,十一合而为“土”,十八合而为“木”,加之该师又刚好有一个土木工程兵营,是以得了此名。   抵达南麻之后,明清远凭借多年在战场上摸爬滚打的经验,很快就嗅出了危险的气味。但他没有慌乱,只是命令部队立即停止前进,当即率部就地日夜不停地做工事固守待援。在南麻方圆五公里的范围内,什么“触角碉堡”、什么“子母堡”、什么“小而坚工事”数以千计,不计其数的碉堡相接环绕,周围都设置三四道铁丝网、鹿砦。交通壕上面全部用树木、门板掩盖,并加盖厚厚的土石,能抵挡华野共军大口径的山炮、野炮轰击。风淅淅的长夜里,鲁中南麻就像是一个巨大的迷宫般散发着阴冷的气息,一旦进入,便是穷尽毕生之力,恐怕就再也出不来了。   为做好打长时间防御战准备,明清远心道:南麻是共军经营多年的根据地,一定藏有物资来不及带走。   于是整编第十一师又大挖特挖起来,还真把华野共军藏在地下的粮食、棉花等大批物资给挖了出来,这下整编第十一师可就衣食无忧了,不必似整编第七十四师一样在无水无粮的情况下战斗了。暗堡中,明清远给全师官兵们打气:“我们只要沉着应战,他来一层我们打一层,他来一波我们打一波,定能以火力破人海,把他们消灭于阵前!”   谁也想不到,就在华野共军派出军各个纵队去包围整编第十一师的时候,居然天降大雨,而且更怪的是这暴雨一下就是七天七夜,直下得道路泥泞,山洪爆发,山炮、野炮都拉不上前线,还因为大雨不停,华野共军的弹药被淋湿,赖以攻坚的炸药包等物也大多失效。   共军士兵无疑是非常勇敢的,他们的脸上尽是亢奋至极的神情,好像巴不得第一个死的便是自己一样似的前仆后继地向前冲锋,可就是很难破掉明清远的阵法,只能大批大批倒在碉堡群前,而整编第十一师则占据着有利地形,以少量兵力散守坚固堡垒反击,华野共军以重大的代价去攻占一个碉堡,而歼灭的整编第十一师兵力才不过一个班。   打了四天五夜,单是华野九纵,便已经付出了被击毙四千六百余人的沉重代价,可是却没有对整编第十一师取得任何进展   ,指挥部里,许世友打电话给粟裕发牢骚:“明清远这只狡猾的狐狸,下次我定叫他碎尸万段!”   话没说完,就是一阵地动山摇,许世友奇道:“地震了?”   警卫员匆匆忙忙地跑进来:“不好啦,整编第十一师反攻了!”   “什么?”许世友手中的话筒落到地上,“整编第十一师反攻了?”   炮火隆隆,整编第十一师开始对包围他的共军实施多次反冲击,连连得手,特别是九纵七十三团的连长,此人一见整编第十一师来势汹汹,立马吓得率部躲到后面的小山沟里,阵地很快就落入整编第十一师的手里。   粟裕这才劝许世友说整编第十一师已经是强弩之末,若非守不住了,为何拼死一搏?那边就有消息来报——黄百韬来了!   民国三十六年五月十六日,整编第七十四师流星一般陨落在孟良崮,这件事在国军阵营中引起很大震动。其实,当初有些友军“使坏”也只想杀杀张灵甫的傲气,想看看张灵甫狼狈的样子,谁晓得居然一不小心玩过了?   事情已经无法挽回,周边那些围观的将领们都想着法子去弥补,特别是黄百韬,张灵甫死后,他救谁都特别卖力,也生怕自己同张灵甫一样,到哪里都带足了水粮才行。这回明清远被围,他自然是第一个冲过来救人。   这下子黄百韬的援军已近,而南麻外围的阵地尚未全部攻占,粟裕只得在黄昏时分下令撤围,命令各纵队分别向临朐县以南及西南地区转移。令粟裕头疼的是,这明清远防守的时候像刺猬一样扎人,追击的时候又变成老虎!因为就在他们撤围的时候,整编第十一师开始追击,死咬着他们不放!直追至悦庄以西的北张良、北石臼之线,这才放过华野共军去和整编第九师会合。   南麻一役,整编第十一师在兵力远远不及对方且被对方包围的情况之下居然还能重创华野,击毙华野共军两万余人,生俘三千余人,伤者不可计数,还缴获步枪三干支,轻重机枪二百余挺。此役随即被列为国民革命军“十大武功之一”,蒋介石也喜出望外,颁发给整编第十一师奖金法币五亿元。   后来的国民党军史对明清远的评价用了十二个字:“爱才如命,挥金如土,杀人如麻。”他麾下的整编第十一师也被称为“吃人部队”,南麻战役更是被写入国民革命军二十四个典型战例之一,在台北的圆山忠烈祠里都以浮雕壁画作纪。   在今后的岁月里,这支“吃人部队”纵横中原,屡屡与各路共军斗法,非胜即平,从无败绩。   作者有话要说:求打分,求评论~~~~   PS明清远的电报是根据胡琏在李仲辛师长追悼会上的说话改的 ☆、第二十二章 相见时难别亦难   华野大军在绝对优势的情况下还在南麻吃了个大败仗,被整编第十一师一路追击,被迫在黄河北岸的范县、濮阳地区渡过黄河,陈毅心里总有个疙瘩。   眼见国民革命军整编第五十七师就驻扎在附近的沙土集,陈毅便寻了他来解气,迅速地派华野大军将守军段霖茂部包围,并与民国三十六年九月七日将之全歼。   华野大军一路南进,前面没了整编第十一师的阻拦,进展好不迅速,骑在马上的陈毅踌躇满志,正巧是在山东,便吟起杜甫的诗来:“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荡胸生曾云,决眦入归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他并不知道,与此同时,在周村、明水间停驻休整近一个月整编第十一师收到了南京国防部发来紧急命令:陇海路中段以北钜野、定陶地区告警。特着整第十一师迅即由济南沿津浦路南下,徐州绥署在兖州准备火车运输。到兖州后,改乘火车经徐州转陇海路,到商丘下车,归商丘绥靖分署主任周岳指挥。   明清远的整编第十一师向来都是战场上的救火队,频繁调动惯了的,现在国防部来了一纸文书,明清远迅即率部由济南以急行军南下。   至于中Gong的地下党,也一直在活动着,国民政府国防部第三厅厅长郭汝瑰在命令整编第十一师南下的时候也偷偷发了一封电报给华野大军,告诉他们整编第十一师的动向,还特地交代明清远这个人能避则避,千万别和他硬碰。   接到这封电报,陈毅不禁叹道:“明清远竟然来得这么快?”   粟裕却道:“怕什么,他整编第十一师来一个我们杀一个,来两个我们杀一双。”   话虽这样说,可是他们在南麻已经见过明清远的能耐,十倍的兵力去围他都不能有丝毫进展。当初他们还嘲笑刘邓在章缝集用两个纵队的兵力都打不下明清远手底下的一个团,现在看来,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   陈毅正思量间,粟裕忽然道:“我们还有一个人可以用,他能打得过明清远最好,打不过,明清远也会为他留三分情面。”   陈毅望向粟裕,不由笑道:“是啊,怎么忘了他?”   粟裕吩咐警卫员道:“快把明清遐喊过来。”   沉沉的夜色如被墨汁浸染,娇娜刚刚在明顾夕颜的怀里睡着,香甜的梦境里不会有人间疾苦,是是非非。   明顾夕颜把娇娜放到摇篮里,轻轻地把手搭到他的肩上:“他……又追来了?”   “是啊。”   沉默仿佛成了实质,悬浮在空中,堵得每一个人都胸口发   闷,说不出话来。   默默无言了许久,他终于开口:“他们要我指挥部队。”   明顾夕颜一惊,突然一道电光急闪着将天空硬生生撕扯成两半,接着便是“轰隆隆”一声雷鸣。   “第一,明清远是为张灵甫报仇而来,哀兵必胜。第二,华野刚刚吃了败仗,军心不济。第三,整编第十一师能征善战,谁能敌得过?”她急急问他,“这种情况下,你有几分胜算?”   明清遐看着她如一轮落月的面容上满是焦急,安慰她道:“他千里行军,乍到此地,对我们的情况毫无所知,一定会将他的刺猬战术发挥得淋漓尽致,来求稳中求胜的目的。就算有情报,这一仗也是必败无疑的,他不主动攻人,我们的伤亡便会小很多,毕竟,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人比我更了解他。”   “可是这个世界上也不会有人比他更了解你,也许他知道你会这么想,所以用了别的战术。”明顾夕颜的唇颤了颤,终于说道,“是我对不起你,你是贵胄公子,大可在国民政府高官厚禄,你们兄弟俩也不会走到这一步。”   “别这么说,其实抗战胜利后在南京的那段时间,他们的贪污腐败我见的太多了,各个官员之间迎来送往,用的都是民脂民膏,也就是那个时候,我决心离开他们,这与你又有何关呢?”明清遐顿了顿,而后含笑道,“你放心,我们所希求的新中国,一定会出现,一定。”   九月二十四日,华野共军与整编第十一师在大义集、土山集一线遭遇,为稳扎稳打,明清远并不采取攻势,而是亲自率部以大义集为核心阵地,觅取有利目标闪电出击,使战斗都在大义集外围进行。华野大军对其猛攻三昼夜,可是在伤亡四千四百多人的情况下连大义集的边的沾不到,反而被整编第十一师用火力挽留,想撤退都不方便撤退。   明清远正在师部指挥作战,忽然赵进之进来敬了一个军礼:“师座,你要找的人来了。”   “我要找的人?”明清远奇了,他何曾找过什么人?   赵进之道:“那人拿过来的一纸文书是你的笔迹,弟兄们都认得。那人还和夫人貌肖,想来也许是夫人娘家的姊妹,所以我就让她在外面等着了。”   他的笔迹……   除了他,另外一个人也写得出来,她也自然能仿得出来。   难道来的人是她?她怎么来了?   明清远疾步从指挥部里走出来,看到一抹淡粉的背影。   她本来低着头,听到他的脚步声后慢慢抬起头来转过身子望着他:“你来了。”   这张脸在明清远的梦中已不   知出现过几千次几万次了,这样的梦明清远也无时无刻都在做着,可是每一次她都距离得那么遥远。每一次他想靠近,都会从梦中惊醒,他晓得这样的梦无论是对她,还是对大哥,都是一种不可宽谅的冒昧。   现在,她终于又在他的眼前出现了,只要再往前几步,只要一伸手,他就可以握住她的手,他就可以知道这不再是梦。   可是他又怎么能这样做呢?   外头枪炮声震耳欲聋,她似乎什么都没有听到似的,只是静静地等着他的答话,这样娴静的样子看上去和十年前并没有什么两样,但是毕竟已经过去了十年。   十年,这样漫长的时光已经过去,又有谁能追得回来呢?   可是在这一瞬间,见到她的这一瞬间,漫长的十年似乎已经在这一瞬间忽然消逝,他似乎回到了十年前,民国二十六年的南京,他在月光下诚惶诚恐地同她说,别离开我,夕颜,你会陪我到老吗?   怅卧新春白袷衣,白门寥落意多违。   原来当初所以为的天长地久,真的不过是以为而已。可是看着她的面容,看着她期待的眼神,他的心忽然又急促地跳了起来,跳得就像是个刚刚坠入爱河的少年——十年前的温柔,十年前的伤痛,十年前的那个本该唤他“爸爸”的孩子……依稀都成了残宵之中的惆怅旧梦。   明清远不敢再想下去,再这样想下去,他非但对不起大哥,更对不起她。他多么希望这又是个梦,同以往无数个黑夜里做的一样的梦,但这偏偏是真实的,真实永远比梦残酷得多。   她就在他面前,他根本避无可避,只能勉强笑道:“大嫂,你来了。”   明顾夕颜看着他,初见时她不过廿二,他也不过廿七,如今过了这么久,自己已经卅三,两个孩子的母亲,他也已经年近四旬,额上眼角都有了淡淡的皱纹,棱角分明的眉眼之中也再没有彼时的神采飞扬,反而像午夜一样沉默孤寂下去。   是谁在当初那个陌上少年的眼中染上这样浓郁的暮色,究竟是她,还是这漫长的岁月?   所有的一切再不是从前,明顾夕颜心里无限的酸楚,只慢慢的说:“我今天……是有事来求你的。”   他实在是猜不透为何她今日冒这么大的险找到他这里来,可是无论她是为了什么找他,他都实在没有理由推却。   明顾夕颜抿一抿嘴唇:“我求你放过你大哥。”   明清远问她:“我大哥?”   “正在指挥和整编第十一师作战的,是你大哥……我们在华野。”明顾夕颜轻叹了一声,“请你看在你大哥的颜面上,看在我   的颜面上放过他,毕竟……那些傻事,我这辈子也只为你做过。”   “你是说,我大哥在华野,还指挥作战?”   明顾夕颜颔首:“是。”   明清远怒道:“我放过他?那么他何曾放过我?在孟良崮,我只差一点就可以救了张灵甫!你不希望他有事,难道我们国民政府的将领便可以有事吗?你知不知道张灵甫走了之后,他的太太张王玉龄在玄武湖一愣便是一天,整日都痴痴呆呆的?”   明顾夕颜沉默了半晌,缓缓道:“这是上头的命令,他不好违背。”   明清远的心口在发疼,却冷冷地笑着:“难道我就好违背上头的命令吗?”   她走近两步,一把拽住他的袖子,握得这么紧,白玉般的手背上一条条蓝色的静脉都现了出来:“那么你知不知道,在南麻,你大哥是负责指挥一个纵队的兵力在外围打援的,黄百韬来的时候他根本就没有拦,那时候他是想放你一条生路。”   南麻的胜利,明清远心里很是清楚,若非那场大雨和黄百韬及时率部赶来,自己早步了张灵甫的后尘当烈士去了,哪里还有今天?   房间里静得诡异。   沉闷,闷得令人痛苦。   明清远望着握住自己袖子的这只手,缓缓问道:“你说的都是真的?”   明顾夕颜的手握得更紧:“是我对不住你,和你大哥又有什么关系?当初你伤害我们的孩子还不够?还要去伤害他?我只希望能够和他在一起平静地生活下去。”   她的脸色那么的苍白,她的眼神那么的痛苦。明清远觉得自己的心又抽了一下:“你们都没有错,从头到尾,对不住你们的人,是我。”   “那么……”明顾夕颜的脸上浮现两点红晕,满是期待的微微抬着头看着他。   “你可以陪我去一个地方吗?你陪我去了,我就撤兵。”明清远握住她的手,这么柔软的手握上去仍会让他的心悸动。   她只是惆怅的转过头去提醒他:“你已经有了明林慕容。”   他“嗯”了一声:“其实我真的很想忘记你,一直都想,忘了你该有多好啊,哪怕能够忘记一天,也是好的。这样,我就能和从前一样悠闲自在了……可是我忘不掉,都已经过去了这么久,还是挥不去,斩不尽,怪不得佛家都说缘就是孽。”   明顾夕颜淡淡的道:“你这样对明林慕容公平吗?”   “我一直对她很好。”明清远突然沉寂下去,过了许久许久,终于道,“当年你不曾有的,我都全给了她,对她一直都是宠着的,晓得天天晚上准时回家,外面的女人都断了关系   ,也学会了去信任妻子,不再事事怀疑……”   明顾夕颜打断他的话:“可是你瞒不过自己,她要的不是这一些。”   “我知道她要的什么,可是我给不了,夕颜,这辈子我都给不了别人了。”他望住她,黯然一叹,“你呢?难道你就能给得了我大哥?”   “都已经过去了。”明顾夕颜微微一笑,“这些年——过得这样快,恍恍惚惚的,就像一场梦一样。”   明清远忽然又道:“快到中午了,你饿了吧?我知道这里有一家老北平馆子,那里的小吃很好吃,豆汁的味道也很纯正,我带你去吧。”   “我已经不爱吃那些了。”明顾夕颜摇了摇头,“很久没碰,我现在已经受不了豆汁的味道了。”   他怅然的重复了一遍:“你现在已经受不了豆汁的味道了……”   “清远——”   “你说的事情,我会办到,但是我真的很希望你陪我去那个地方,哪怕你只在那里陪我十分钟也是好的。”明清远低下声音道,“我这辈子没怎么求过人,这次就当我求求你。”   她终于点了点头:“好。”   “高魁元,整编第十一师暂时由你指挥。”事情交代好以后,明清远亲自送着她走出来,交代汽车司机要去的地方。   车子开了约莫两个钟头方才停在一处洋房外面,明清远开了车门携她下车。   这洋房依山傍水,好不气派,花园的角落里植了两株梅花,因不是开花的季节,所以上面尽是繁盛的绿叶,蔽了直射而下的阳光。紫薇花倒是开的还好,粉的紫的娇小可爱,娇嫩的花瓣像是西洋礼服上蕾丝的边。   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小径曲曲折折地伸向里面,走廊之下摆了许多花盆,有一株一尺半高的君子兰刚刚开了花,空气里到处都是甜甜的香。   他们坐到走廊上的椅子上,自是有人奉上茶盏,沉沉浮浮的茶叶,茶色碧莹莹的像是青山绿水。   青山常在,绿水长流,有缘的人,何处不相逢?无缘的人,何处去相逢?   “刚来曹县的时候,地方官员在这里招待我。”明清远看着她,“你看,像不像?”   她看着这个院落,看着这幢气派宏伟的洋房,看着走廊之下那株一尺半高的君子兰……这分明,便是她在梦里依稀回到过的地方,上海华勋路的明公馆里,她坐在窗前一心一意的等他回来,沙漏悄然无息,月光在地板上爬过一格,可是他仍然没有回来……他忙着看驻防、开会、军需……   “只是像罢了,并没有什么意义。”明顾夕颜低声叹道,“就算你在   原址原地重建一个明公馆,又能有什么意义?”   “我知道没有意义,只是来这里会让我想起很多往事……夕颜,我对不起你。”那些遥远而芬芳的记忆如同开在岁里的素白的花,一朵一朵,清香温婉。种种往事如电影放映一般一幕幕地从眼前闪过,那些温柔,那些缱绻,那些对对错错是是非非……她到底是他生在心间的伤,一旦碰触,便是彻骨的疼痛。   是不是,终其一生都无法忘怀?   明清远缓缓的说:“夕颜,就当我求你,你和我大哥离开那个艰苦的鬼地方吧,来我这里,以大哥的才能进军统还不易如反掌吗?如果你们想平静的生活的话,我可以送你们去美国或是欧洲,或者你们去太平洋岛国过世外桃源的日子也是好的,但绝对不是跟着他们。你听我说,他们所希求的社会一万年都不会出现,你们别为他们卖命了。”   她凝视着他的双眼,终于轻轻地摇了摇头:“我不能答应你。”   一阵风吹过,紫薇花簌簌地落了一地,檐头的风铃“叮铃叮铃”响了两声。得到的是这样的答案,明清远只能同她道:“你回去以后,告诉他们,我给他们一夜的时间,入夜以后,你让他们能跑多远便是多远,我明天便会全力追击。”   她点头:“好。”   他写了一张各关卡一律放行的纸条给她,签了名,盖了章,还让司机送她去。   走的时候,明顾夕颜并没有回头。   她不敢回头,不敢看他,因为她知道她此时若是看了他一眼,恐怕就会发生一些令所有人都要痛苦终生的事,她只能忍耐。   车子越开越远,越开越远,终于,回头看时再不能看到那幢洋房。   再也回不去了,所有的一切都再也回不去了。   今日一别,还会再见吗?   回到整编第十一师师部,明清远吩咐下去:“今夜主力全部撤回大义集阵地之后就再不调动军队,明早八点,高魁元,你带四个营和八辆轻型战车配合炮兵部队行动。”   因为明清远对部下的提拔、培植,养生、祭祀等无不全力以赴,照顾地面面俱到,大家都十分敬他,畏而服,敬而服,爱而服。   所以高魁元虽然奇怪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是并不去问,而是如是吩咐下去。   明清远拿了两瓶白酒在指挥部自斟自饮起来,古人早说过,借酒浇愁愁更愁。这句话并不完全正确,喝少量的酒自然会让人多愁善感想起一些伤心事,但如果真的醉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因为思想和感觉会因为酒精而完全麻木。   明清远很了   解这一点,他拼命想喝醉,可是一个人越需要喝醉的时候,反而偏偏很不容易喝醉。   夜已很深,酒已不多,但明清远却一点醉意也没有。   整编第十一师的官兵们好不容易捱到天明,向共军夺下来的土山集攻击时,才发现当面已无解放军,在周围搜寻,连四围的共军都全部撤离以避免更大的损失。   对于这次曹县战役,对于国民革命军整编第十一师以一个师的兵力迎击陈毅大军,蒋介石很是满意,特地拍了电报来嘉奖,称明清远为常胜将军。因为他在抗战时就已经因为战退日军有功,获过青天白日最高勋章,所以此次颁授的是第一等宝鼎勋章。   接到嘉奖,明清远并无十分开心的样子,只是看着尸骸满地的战场叹道:“牧用赵卒,大破林胡,开地千里,遁逃匈奴。汉倾天下,财殚力痡。任人而已,其在多乎?周逐猃狁,北至太原,既城朔方,全师而还。饮至策勋,和乐且闲,穆穆棣棣 ,君臣之间。秦起长城,竟海为关;荼毒生灵,万里朱殷。汉击匈奴,虽得阴山,枕骸遍野,功不补患。”   尹俊道:“师座,你这样的心态还怎么打仗?”   明清远微微一笑:“你放心,上了战场我便不会这么想了。现在延安已经被胡宗南打下来,共军要逃,也只能往山里钻,当年井冈山不就是这样吗?”   尹俊想了想:“共军时一路南下……这会去哪里?”   “不管他们去什么山,我总归是要把他们击溃给学长报仇的。”明清远冷冷的一声笑,“从现在开始,搜寻共军的踪迹,追击共军!”   作者有话要说:求打分,求评论~~~   表示后来整编第十一师以一个师的兵力在大别山追着共军跑,XDDDDD   要不是那么巧,师长回家奔丧,估计那些领袖一辈子只能躲在山里了…… ☆、第二十三章 人间桑海朝朝变   中华民国国旗歌,即《青天白日满地红》的第一句便是“山川壮丽,物产丰隆。”   的确,中华民国幅员辽阔,一千一百四十一万又八千多平方公里的领土状如一片美丽的秋海棠叶片,上面尽是大好河山。   黄山之美,五岳之挺拔,圣母峰之高,桂林山之甲天下,宗教名山如武当、青城、峨眉、普陀,还有庐山、钟山这些文人墨客留下无限诗篇,叹着“往来成古今”的名山胜水。   而大别山之所以出名,则是因为它是革命老区,是共军战略转移的地方。   大别山位于湖北省、安徽省、河南省三省交界处,共军在整编第十一师的手下连吃败仗,便学着当年两万五千华里的长征一路逃窜,躲入大别山里,而整编第十一师居然千里追踪而来。   民国三十七年一月,中野一纵的绝对主力二十旅在包信集与整编第十一师遭遇,其中一个主力营被成建制消灭,无一生还;同月十六日,在王家店宿营的中野六纵十八旅被整编第十一师逮了个正着,旅长肖永银一听整编第十一师来了,吓得赶紧丢掉旅直属队跑了,因为旅直属队的共军士兵顽强抵抗,明清远就干脆下令把该处夷为平地,俘获三百余人……   这一场仗从开打到现在,无论对战双方人数多么悬殊,整编第十一师都从未打过败仗,共军数次企图歼灭整编第十一师,精心组织的“猎狐”计划也都没有成功。可以这么说,这整编第十一师放在哪里,哪里的共军都头痛,属于最不受解放军欢迎的部队之一。   听闻王家店的事情,已经躲入大别山里的Mao主席惊魂未定:“这明清远,狡如狐,猛如虎啊!各部队一定要避免与他正面接触!”   他们不想与整编第十一师正面接触,明清远却铁了心要为张灵甫报仇,对共军紧追不舍,一路追着打,追着包围。   可是大别山毕竟占地颇广,整编第十一师很快便失了共军的踪迹。高魁元把这一消息禀报明清远时本以为他会生气,或是责怪自己无能,不想明清远只是微微锁一锁眉,随即眉头又舒展开来:“放心,我有办法。”   将整编第十一师集合了之后,明清远道:“身高一百七五公分以上,体重七十五公斤以下,国中以上文凭者出列。”   队伍里立刻哗啦哗啦站出来一大堆人,明清远细细选了两百名面目俊朗的,吩咐尹俊道:“今晚就由你负责整编第十一师了。”   高魁元见到这一幕,立即便明了了,他是黄埔军校四期的学生,也曾参加过当年的剿匪,当年国民革命军一路追着工农红军爬雪山过草地,失了工农红军   的踪迹,亦没了粮食,把胡宗南急得团团转,当时还在胡宗南手底下当团长的整编第七十八师师长谢义锋便使出了美男计,他生得俊俏,又会作诗,便去同当地土司的女儿跳舞,这下不仅有了粮食衣被,连工农红军的下落都有了。   这一夜,一轮满月似银盘似的照下来,什么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没多久,明清远便带着人回来了,他说:“往这边追。”   大别山里,天气沉闷,大山深处隐隐传来雷声。   墨色的云在低空翻滚着、挤压着,铅似的一坨一坨往下沉,空气愈发显得凝滞厚重,祠堂里的人每呼吸一次,便觉得身上又负了一层铅。   进入大别山已经好几个月了,共军几十万大军被整编第十一师打得一丝还手之力都没有,可又能怎么办?只能继续在山里头同整编第十一师躲猫猫似的逃避他们,除了这样无时无刻存在的恐惧之外,还有难以想像的困难。   第一个困难便是粮食,共军的士兵们大多数是吃惯了小米、山药蛋的北方人,南方的大米填不饱他们的肚子,还因为水土不服而肚疼拉稀,一天一夜走不了几里路。当年的第十九旅山炮营副营长雷晋川回忆道:“提起大别山,先想到一个字——饿。大米那东西呀真不叫粮食,三碗饭吃下去,两个屁一放,肚子就空了。接着百爪搔心,眼睛发蓝,从嗓眼儿往外伸小手。几天下来,一个营的北方大汉都变成了南蛮子,小脸儿蜡黄蜡黄……这还是有东西吃的时候。粮食都吃不上,油和盐就更不用说了。缺油少盐,不少战士得了夜盲症,一路走一路跌跟头,摔得鼻青脸肿。有一个连队打土豪,翻出一瓶桐油,以为这下开荤了,结果全连中毒,上吐下泻。再加上初到南方,水土不服,病号越来越多,又没后方安置,部队别说打仗,行军都很困难。”   第二个困难便是行军,当年的第八旅副旅长史景班说:“在晋冀鲁豫大平原作战,汽车、大炮、马车浩浩荡荡,到了大别山,进山是羊肠小道,出山走田埂小路。车全扔掉了还解决不了行军问题。南方的秋天雨不停,田埂上像抹了油,一步三滑,最后连跌倒的姿势都‘正规化’了,全都是刺溜一下,两腿劈开,骑在田埂上,许多人的屁股都跌肿了。从北方带来的布鞋经不住水泡,没几天就穿得帮儿烂透了,只好穿草鞋。北方人没穿过草鞋,脚上磨得又是脓又是血,晚上睡觉粘在一起,脱都脱不下来,硬拽,草鞋就变成了‘皮鞋’,撕下一层血肉模糊的皮肉。”   开始他们还能安慰自己说当年远征军在缅甸同日军作战的时候在野人山的损失比这里大多了,   还有什么好抱怨,后来嘴里就直接开始日爹操娘,骂了起来:   “啥大别山,应该叫‘大鳖山’!”   “大别山,大别山,瞧这名字就不吉利,‘大别山’,徐向前的红四方面军、徐海东的红二十五军、李先念的新四军五师,都没有在这里蹲住,我看咱们这回也够呛!”   “宁向北走一千里,不朝南方迈一砖。”   “妈的,咱啥时候这样窝囊过!”   也许正是因为有在缅北的那一段经历,明清远和手下的官兵在丛林中有着极好的适应能力,这样的能力与意志衰退、纪律松弛的共军相比,更加显得神猛异常。   被整编第十一师打得快要崩溃的共军开始打老乡、抓向导、拉水牛、捉鸡子、抢东西、调戏妇女,当逃兵……开始一个人两个人地跑,临走时留下一张纸条:“我扛不住了,去当国民党反动派了。”   后来则整班整排地跑,集体跑去投靠明清远。   面对这样严峻的情况,二十多位纵队和旅的指挥员挤坐在这间不大的祠堂里闷头着抽烟,本来就沉重的气氛更是陡增了几分严峻的色彩。   站在前头的邓Xiao平同他们道:“同志们,对于我们所执行的战略任务,过去曾强调了多次:这就是我们已经到达了大别山,下一步就要坚定不移、义无反顾地创建大别山根据地,对此不能有任何的怀疑、动摇,丝毫也不能有!在座的都是高级干部,高级干部就应该越是在困难的时候越要以身作则,鼓励部队勇敢地战胜困难,消灭敌人。否则,你这个干部高级在哪里?当然,我们并不否认困难,但更重要更迫切的是必须增强斗志,反对You倾思想,克服纪律松懈等不良倾向。而这一切,首先我们领导干部要带好头。请大家想一想,这个头你带好了没有?这个问题不解决,我们将一溃千里,只好退回黄河北,把到手的胜利再还给蒋介石。请问,哪个同志希望如此?如果有,请把手举起来!”   刘伯承见这些指挥员不做声的样子,仅有的一只眼因为充血而凸起:“我们一些干部怕这怕那,瞻前顾后,就像一些男人没有卵子,更像一些小脚女人。只好开个会,给你安上一副!给你们壮胆!有些同志打起仗来左顾右盼,顾虑重重,行动迟缓,错过了几次歼敌的好机会,这是不能允许的。”   邓Xiao平接口道:“就像个小脚女人,一步三摇摆。”   “打仗像小脚女人,你的卵子都哪里去了?作为一个男人要勇敢,什么叫勇敢,勇敢的‘勇’是男人头上安了一个矛。”刘伯承道:“刚付出点代价,饿了几顿饭,走了几   天路,就仿佛革命没有前途了。才碰上一点困难,就怀疑能不能在大别山坚持了。这些同志眼光短浅,自己也不想想,你把刺刀捅进人家的心脏,人家才咬破你一点皮,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我们进军大别山,蒋介石表现出失败情绪,可为什么我们自己也表现出失败情绪呢?好比两个人打架,你说你失败了,他说他失败了,那么是鬼胜利了?同志们,我们共Chan党员在入党的时候,宣誓要打倒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和官僚资本主义,要永远忠于党、忠于人民。现在具体地消灭他们的代表人物、Fan革命的蒋介石,我们的手不要发抖啊!现在,我们就要称一称,你这个布尔什维克究竟是否足秤?就是要排排队看一看,你是不是个男子汉!”   刘伯承和邓Xiao平说相声似的你一言我一语的说完这段话,直说的大家心潮澎湃,齐齐唱道:   刘邓大军真勇敢,   反攻歼敌六七万。   大别山好比一把剑,   直插到蒋介石的心里面。   ……   于共军而言,真是风水轮流转,转到他们头上,不用他们出手,自有人帮他们解决明清远这个麻烦。   虽然明清远所到之处捷报频传,但是抗日卫国战争到底耗尽了国民政府的元气,美国又对其进行武器禁运,虽有周先生等实业家尽力周旋,但到底是杯水车薪。民国三十七年八月,国民政府将现有的部队加以调整编配以组成机动兵团,明清远被蒋介石一纸急电召回南京。   国民革命军第十二兵团刚刚成立,下辖四个军和一个战车营,共计十二万人,整编第十一师也被编入第十二兵团。   同一时间,明清远被任命为第十二兵团副司令,而司令却是黄维。   连年征战中,明清远战绩辉煌,论能力、论战功、论威望,明清远无不在黄维之上,官兵们都认为司令官非明清远莫属,谁晓得司令官居然是自抗日胜利后就再也没带过兵的黄维?   再者民间素来有明清远“挥金如土”的传说,这倒是不假,并非后来对他的抹黑。明清远对部下赏赐向来大方,杨伯涛的房子,李树兰的吉普车,还大兴土木为手下官兵家属建造了整洁温馨的家属村……整个国民政府的官兵们都晓得跟着明清远打仗能有好日子过,无不羡慕整编第十一师的官兵们。   这回第十二兵团司令官戏剧性的产生使得全军哗然,谁都晓得副司令听起来似是大官,但却无实权。对明清远的崇拜刻骨铭心的杨伯涛闹起“BA工”;一生以追随明清远左右为荣的李树兰愤恨不平;明清远最喜欢的前锋尹   俊嘀嘀咕咕……   黄维就算再傻再感觉迟钝也能感受到这些部将们阴冷的目光,与师、团以上干部见面会上,黄维强调道:“此来是过渡性质,打算只干半年就交给明副司令。”   他虽然说得很恳切也很真诚,可是他的话仍不能让这些官兵摆脱不平、不满和不安的情绪,赵进之首先拍了桌子怒道:“这还有什么好干的,等着做刘伯承的俘虏好了!”   明清远心中虽气为什么不让他继续追击共军而是回南京当什么第十二兵团副司令,但是仍帮着劝道:“我并不在意这些,你们也别这样让黄司令难堪。”   “师座,你这口气咽得下去,我们可咽不下去!”高魁元道,“师座,我们只愿意追随你!”   眼见着黄维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明清远正想安抚这些官兵们的情绪,突然有译电员急急奔入:“明师长,您有急电,是从美利坚拍来的。”   “美利坚?”明清远奇了,连忙接过电报,原来是阿婆拍来的,只四个字,“母病速归。”   第二天,明清远便向蒋介石告假,携了妻儿赴美。此去美国,母亲病重是其中的一个原因,负气,也是其中的一个重要原因。   西元一九六三年,美国气象学家爱德华?罗伦兹提出了蝴蝶效应:“一只南美洲亚马逊河流域热带雨林中的蝴蝶,偶尔扇动几下翅膀,可以在两周以后引起美国德克萨斯州的一场龙卷风。”   或者可以这么说,如果把人生的轨迹就犹如列车的轨道,纵横交错之际,只一个小小的道岔,很可能就此完全改变列车的行进方向,其终点也就大相径庭。   这是明清远自接任整编第十一师师长以来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离开,这一离开,改变了他们一家人的命运,改变了整编第十一师的命运,改变了第十二兵团的命运,改变了整个国民政府的命运,乃至改变了同一时期和许多年后亿万华夏儿女的命运。   蝴蝶效应。   作者有话要说:求打分,求评论啊~~~~ ☆、第二十四章 兔寒蟾冷桂花白   原来真的有很多事情来不及,明清远一直想着,等这场仗打完了,他就带着妻儿去美国好好地陪母亲安度晚年,从此世外桃源任逍遥,再不理世事了。   总以为来日方长,总以为机会常有。可现如今,却传来了母亲病重的消息。也对,人生本就如白驹过隙,稍纵即逝,太多的猝不及防。   原来,母亲已等不及。   他没能当好夫君的角色,没能当好父亲的角色,现在连儿子的角色都无法胜任了吗?   在飞机上的时候,明清远一直眉头深锁,任凭明林慕容怎么劝也是无用。恩祈与恩和已经快两周岁了,可以说一些简单的词语,他们一直在说:“爸爸,笑笑。爸爸,笑笑。”这才让气氛稍稍轻松了些。   走到机场大厅时,自是一大票人来迎,站在最前头的是一名Ba九十岁的美国老太太,到了这个岁数,便是腰板再直,也略见佝偻。   不过她还健康着呢,一双碧蓝的眼睛里也透着活力。   见到明清远,老太太满脸笑容,面孔上仿佛除了皱纹再没有其他,但确实是张可爱的笑脸。   她亲切的唤明清远:“玛窦。”   老太太的后面跟着一对五六十岁的夫妇,男的看上去应是中美混血,女的金发碧眼,纯然乎一名洋人,另外又有两男一女,二三十岁的样子,看上去应该是他们的儿女。   因为抱着恩祈,明清远只是上前一一招呼,并没有拥抱:“阿婆,舅舅,舅母,马尔谷,若望,珊妮。”   “你可终于来了。”老太太看到抱着恩和的明林慕容,很是高兴,“你就是我的孙媳妇明林慕容吧?真漂亮,连小曾孙都带来了,他们叫什么名字呀?”   明林慕容望了一眼明清远,含羞道:“仲玉抱着的是老大,叫恩祈,他叫恩和,是老二。”   “这两个孩子,与你和路加小时候的样子一模一样,唉……”   老太太的话音未落,明清远的舅舅便问道:“玛窦,路加怎么没来?你没有告诉他吗?”   “玛窦?”已是第二次这般唤明清远了,明林慕容一脸疑惑——明清远叫玛窦?   “是我取的。”老太太笑道,“四个孙儿的名字是照着天主教四大福音起的,路加、玛窦、马尔谷和若望,他是老二,自然是玛窦。”   明清远忙道:“先不说这些了,我妈可好?到底是什么病?”   老太太道:“露西的父亲几个月前过世,你也是知道的。”   “是。”明清远有些黯然,那时候他正忙着追击共军,连阿公的葬礼都不曾回来。   “露西在葬礼   上呕血,送到医院,才发现原来是癌症,切开之后,满满都是癌,根本无法切除,现在日日注射吗啡度日。”老太太的面上并无悲戚之色,“玛窦,凡事都有定期,天下万务都有定时。生有时,死有时;栽种有时,拔出栽种的也有时。”   似乎有的人天生就能把世间沧桑生离死别看得很淡,而有的人,至死也无法参透。   明清远也知道这是《传道书》里的句子,可是他现在根本无暇去想这句话究竟传达了什么,只急急问道:“阿婆,舅舅,我妈在哪里?你们快点带我去见她,可好?”   明清远的舅舅带了他们出来,有一辆闪闪发光的黑色轿车停在广场上,是加长版的林肯。明清远的舅舅道:“快上车,我们回家。”   他们所居住的纽泽西州恰好位于波士顿至华盛顿城市带,位于这个超级都会区群的正中央,被纽约市、费城、巴尔的摩、以及哥伦比亚特区等大都会所围绕,特殊的地理位置使极多的美国人都乐于把家安在纽泽西州。   正是早晨上班的时候,街道上挤满了通往四面八方的汽车,往车窗外望去,到处都是大楼高耸,街道迂回。拥挤的行人过往匆匆,仿佛要去参加某种稀奇古怪的宗教礼仪一般。   在特伦顿的市区里堵了将近一个钟头,这才开了出来,接下来的路好开了许多,高楼大厦渐渐少了,两边的绿地像是绿宝石一样的翠,极目望去,一马平川。   “到了。”珊妮笑着同明林慕容道。   “到了?”哪里到了?明林慕容很是奇怪——眼前分明是一大片绿地,上百只绵羊正在草地上用鼻子拱来拱去,又有一群大鸟把脖子伸得老长,快速地奔跑,速度简直要追上他们坐的车。明林慕容问道,“这是什么鸟?这么大,又不会飞。”   “是鸸鹋,我爸从澳洲买来的。”珊妮微笑,蓝色的眼睛像是融溶的宝石,“它们的翅膀已经退化,以迅跑代替疾飞,速度可比马快得多了。”   这种明林慕容见也未见闻也未闻的鸟在眼前一闪而过,前面又有大片的农作物,工人们正驾驶着收割车来收获粮食。   正当这样大的一爿庄园以令人措手不及的速度接二连三地使明林慕容感到惊骇不已时,他们的住宅终于到了,宅院门面甚是雅致,应是乔治王朝时代的风格,还有成千上万的蔷薇花丛,简直是童话里才有东西。   进入大门后,还有好十几分钟路程,一路上经过修剪的松树柏树纷纷掠过。   车子驶近大宅时,一个穿管家服饰的中年人开门出来等候,迎他们进去。   大厅里光洁   明亮,并没有炫耀的家俱陈设,但处处表现上好品味,落地的长窗外有大西洋的海风涌入,碧蓝的大海似乎能跃进屋内一样,置身其中,只觉得悦目舒适。   老太太牵着明林慕容的手,湛蓝的眼睛炯炯有光:“你先陪我做弥撒,接着我们一起吃午饭,然后,我要珊妮带你四处看看。”   明林慕容颔首:“好。”   明清远一到,便去寻母亲,她正在园子里休息,纽泽西州有一别名唤作“花园之州”,园子里自是花团锦簇,专门有人修整的草坪如张绿油油的毯子,不知怎地,却衬得明太太更加寂寞。   “妈。”明清远走过去,坐到她的旁边。   “清遐?”明太太又惊又喜。   明清远握住她的手,心里一阵难过,只是低声提醒道:“妈,我是清远。”   “是你?”明太太十分意外,“怎么会有空?你不是正在国内戡乱吗?听说你是战场上的救火队长,怎么能走脱?”   “以后都会有空,我会在这里住很久。”明清远有些歉意地说,“妈,阿婆拍了电报给我,我才知道,这回我是真的想多陪陪你。妈,我要陪你一起过完这个秋天,一起过双十国庆节,一起过耶诞节,一起过之后的每一天……”   她的手已经老了,手背上有了黄斑,指甲上也有了直纹坑,一切都表明她已是个年过六旬的老妇……明清远再忍不住,唤她一声:“妈。”   “你怎么了?”她倒是笑,“生老病死皆是世间常情,看淡便好。”   明清远勉强笑道:“是,妈说得对。”   接下来的日子,明清远一直陪伴着明太太。   国民政府多次自南京拍了电报来催,说共军平素皆是“闻狐丧胆”,如今明清远这一走,共军立刻翻了天,从山里头涌出来。杜聿明、胡宗南他们连吃败仗,被打得节节败退,要明清远快些回去带兵戡乱。   明清远不管不顾,只是专心照顾母亲。星光璀璨,大海浩瀚,自此方知,一寸光阴一寸金。   可到头来,仍逃不过那一日,明太太连这个秋天都不曾度过。   临去时,明太太已然意识模糊,拉着明清远的手直叫“清遐”,惨白着一张脸道:“清遐,你听妈的,别和你父亲一样和那些Gong党来往,你还年轻,不晓得他们的性质,别走你父亲的老路……”   声音渐渐低去,明清远一下子扑到母亲身上,将头深深地埋在母亲的颈窝,就如同小时候做过无数次的一样,可这一次,母亲再不会笑着拍他的头。   阿婆在旁边劝着,舅舅、   舅母在旁边劝着,明林慕容和表弟表妹也在旁边劝着,可是明清远什么也没有听见,他只是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念着,妈,妈……   他还记得小时候母亲给他和大哥讲故事,讲伊甸园,讲所罗门王,讲摩西分海,讲约伯……   他还记得从前和大哥最喜欢站在一起要母亲辨认谁是大哥谁是小弟,即使母亲猜对了,他也学着大哥讲话慢吞吞的样子道一句:“妈,我是清遐。”   他还记得那时候父亲猝然离世,母亲跪在灵柩前,惨白的面色愈发衬得眉目漆黑,那时他便在心中起誓,今生一定要好好待母亲。   他其实还有很多话来不及和母亲说,他其实还有很多事还来不及做……他其实还想再对母亲撒娇,还想日后尽心尽力地孝顺母亲……   可是来不及了,一切都来不及了。   该来的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同明太太,明林慕容并无多少情谊,也是直到现在,才知道明太太原来姓欧,唤作欧露西,自幼旅居美利坚,十七岁那年,遇见了在西点军校读书的明振伟。   缘便是劫。   十七岁的初遇,便注定了终其一生都无法逃脱的劫。   很快,明振伟便回国参加革命,直到民国元年,明太太携了年仅三岁的明氏兄弟去中国,一家人这才团聚,之后的日子,却还是不如他们所期许,太多的无奈包含在其中。   她的这一辈子,是否真的无怨无悔?   在天主教堂举行葬礼的时候,因为是名门望族,是以来了极多的人。明清远着一身黑衣,一步一步地跟在阿婆后头,然而每一步都似踩在棉花上一般,虚软无力。   他从母亲故世到现在都没有哭过,一滴眼泪都没有,可是心里却像刀剜一般,双眼也是干涩得生疼,每眨一下眼,都会疼痛。   明清远告诉自己要坚强,同阿婆和舅舅他们料理着母亲的后事,都用心尽力去做,因为这已经是自己所能为母亲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了。   他一直恍恍惚惚的,不知道葬礼已经进行到哪里,也不知道下面该做什么,只是下意识地做着。   哀乐声中,忽然有一对穿着黑色风衣的男女穿过人群,朝最前面走来,长长的风衣使得他们不像是常人那样用双脚走路,加上男的英俊,女的貌美,更像是奥林匹斯山上飘然而来的希腊神祗。   明林慕容有些愕然——怎么会?   明清遐和明顾夕颜来了。   明清遐走近明清远,看着自己的弟弟低垂着头,浓密的睫毛在惨白的脸颊上映出两片阴影   ,苦涩的感觉顿时溢满心头,他唤:“小弟。”   明清远抬起头,低声道:“妈没了。”   “我知道。”明清遐道,“我回来了。”   一丝阴影掠过明清远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你来迟了。”   明清遐望着天花板,叹了口气:“是。”   看着这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明清远忽然冷冷地一声笑:“你来做甚?她父亲是大资本家,夫婿是军阀,儿子是国民党员,每一种身份都是□打击的对象,你一个□员,过来参加她的葬礼做什么?”   “小弟,你听我说……”   “听你说?听你说什么?”明清远望定大哥的那双眼睛,那么漂亮,温软得似玉,可是又有谁知道他在想什么?   明清遐温声同明清远道:“小弟,今天当着母亲,当着家人,我发誓我再也不会同□人有往来,也希望你以后别再同国民党人有往来。父亲因政治而亡,我们兄弟还要因为政治而闹翻吗?这东西,我们以后还是不要沾染了。”   他这么说,于是明清远就信了。   如果连他也无法相信的话,明清远就当真不知道这个世上还有什么人可以信任了。   所以他同明清遐说:“好。”   明清遐伸出右手,很是诚恳:“我们永远都是好兄弟。”   “哥。”他亦伸出手,“我答应你,我们永远都是好兄弟。”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兄弟俩会决裂,XDDD ☆、第二十五章 汉庭急诏谁先入   早晨推开窗,外头有茫茫的大雪,原来就快要到西元一九四九年了,明顾夕颜的脚步转过重重游廊,他们家的庄园这么大,这么大,即使已经在这里住了近三个月,她仍是不能弄清这里的每个房间。   长长的碎石小路,石与石之间本来长着郁郁葱葱的青苔,现在都落了一层素白的雪,每一步,都能留下一个纤细的足印。   转一个弯,再转一个,清亮的河注入大西洋,屋舍间种有许多秋海棠,从前未曾来过这个地方,明顾夕颜信手推去,门开了。   她看见两个人正坐在那里下棋,面向着她的不知是明清遐还是明清远,背对着她的是一个男子,金色头发,生得高大,明顾夕颜知道这是他的表弟若望。   因他们正在全神贯注地下棋,明顾夕颜不好意思打扰,只是在一旁看着。   他们下的是围棋,因为棋盘是一张特制的矮茶几,所以明顾夕颜可以把这一盘棋的布局看得一清二楚,现在棋盘上正在比气,白子尚有两口气,而黑子也只余一口气了,看来这一盘棋已快终了了。   明顾夕颜正看得入神,若望回转过头来,看见她坐在那里,故意地轻轻咳嗽一声:“表兄,你看。”   那人这才抬起头来发现她,他微笑着站起来,明顾夕颜注意到他的右腿无法弯曲,原来是明清远。   这是明太太过世之后,明顾夕颜第一次看到他笑,也许是因为常年带兵打仗,即使他笑起来,那种不怒自威的气质也丝毫不减:“大嫂。”   大嫂——明明早应该习惯他对她的如此称呼,可听在眼中,心里却是冰凉如针,灼热如火。   明清远上前,一步一步,都似踏在她的心上。   若望许是认错了人,笑盈盈地同他道:“路加,我想到实验室还有事,要先回普林斯顿大学了,拜拜。”   若望人已走远,笑声却未绝。   这下房子里再没有其他人,借着从窗外映进来的蓝荧荧的雪光,她能看见他年少时候绝代风华的容颜正在慢慢老去。   在明清远的身上,老这个字本是不容易察觉的,时间流逝的时候并没有什么声响予人提醒,只是年少时候清亮的眼睛开始变得黯淡,年少时候有力的肩臂开始变得松软,鬓边也生了华发。霜丝银发,眼角眉梢细小的皱纹将旧时的容颜覆盖过去……   ……忽然,就老了。   明顾夕颜长长地叹一口气,明清遐并不是不爱她,并不是不宠她,只恨她的心那么小,只恨明清远那么霸道,他占据了,霸占得死死的,再没有空间可以让给别人,再没有地方可以容下别人了。   r>  从当年他把她送来美国,到现在又因为奔丧而赴美,多少年过去,每每想到他的名字,每每与他进行短暂的交集,回想起当初那个剑眉星目的男子,回想起他曾经对她说过的每一句话……她的心就有一种温柔的疼痛,疼痛——如万箭穿心。   生命里最好的时光,究竟是把握在手中的现在和可以企盼的将来,还是那些已经无法挽回的过去?   “夕颜。”他的语气软下来,叹了口气,“我说过我知道我们已经回不去了,我也不奢求插在你们之间,不要再拒我于千里之外,好吗?”   不,不是的,只是他们之间的那道沟永远也跨不过去,随着岁月的流逝,只会越来越深,越来越宽。   “我去找珊妮,她说她画了一幅油画,要我去看。”她别过头去,快步走出。   明清远一拳打在墙上,手在刹那间就红了起来。   窗外雪花飘落无声,天地都染成蒙蒙的白,心里的雪呢?早已覆盖了整个原野,无论何处,都是彻骨的寒。   不知道就这样站着望着门口有多久,明林慕容从门外进来唤他:“仲玉。”   “怎么了?”明清远回过神来,发现明清遐竟和明林慕容在一起,不由问道,“你们怎么在一起?”   “有从南京拍来找你的急电,我拿过来的路上正碰上大哥,便一同来了。”明林慕容有些忧心的说,“上面说国军和共军自十一月六日起在徐州进行大决战,第十二兵团由黄维指挥,如今他已然顶不住了,要你快些回去指挥第十二兵团作战。仲玉,你,会回去吗?”   明清遐轻轻提醒道:“小弟,在母亲面前,你答应过我再不和国民党有来往。”   “上次把共军逼得那么紧,也算是为学长报了仇了。”明清远拉了明林慕容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上,“这次……就置身事外吧。老实说,这段不问世事的日子,我过得安稳无比。”   见到这番情形,明清遐微微笑道:“这样也好,小弟,弟媳,你们慢慢聊,我有些事,先走了。”   “他有些事,先走了?”看着大哥的背影,明清远眼睛忽然亮起来,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有多亮,就像是星子一样熠熠发光。   惊得明林慕容奇道:“怎么了?”   明清远莞尔,一笑之间,就仿佛春花怒放,冰雪消融,满室都亮了起来,但这却是一抹自嘲的笑:“我想我被骗了。”   素白的雪铺在路上,皎皎如一白月光。   明清遐在庄园里转了一大圈,走了许多不必要的路,明显是在兜圈子。雪地里的脚印根本就   抹不去,印着雪光,身形移动亦是清晰可见,加上明清遐一步三回头,明清远不敢靠太近,只远远跟着,每一步都踏在他踏过的脚印里。   雪越发得大,天地之间也越发寥落起来,一折,一转,再一折,面前的宅子原来是明清遐他自己的房间。   回自己的房间至于这样大费周章吗?明清远冷冷地一声笑,心里却仿佛正被极钝的刀割过去。因为刀太钝了,于是划过来划过去,总也割不断,只生生地疼,蓦地伤痕裂开,狰狞的面目鲜血淋漓。   到底,他可是自己最信任的人,自己从小到大最崇拜的人哪……   明清遐一进了房间,立即就从柜子中拿出无线电放在桌子上。   “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嘀……”   仿佛有巨大的阴影突然间叩下来,笼罩住整个斗室,明明暗暗中,明清遐戴着耳机熟练地操作,面上一丝丝表情也无。   一阵风吹来,吹开了虚掩的门,冷风贯入,雪花飘入三尺。   明清遐摘下耳机折过来关门,见到站在门口的明清远,不由一愣。   明清远望定他,一字字道:“你骗我。”   冷风呼啸着扫荡过去,空空荡荡,没有半点障碍,又像是织了一张极密的网,密不容针,密得几乎叫人透不过气来。   明清远站在雪地里看着他:“我并不是不信你……但是我需要一个解释,哪怕是编造的谎言也好。”   “我知道,可是我没有什么好解释的,一切都像你看到的一样。”明清遐的颜色十分疲倦,蓦地抿紧薄唇,眉宇间现出倔强之色,“你杀了我吧。”   明清远没料到他会如此作答,一怔,语声愈涩:“这是……你想的吗?你一定要和他们扯上关系吗?你知不知道妈走的时候把我认作了你,要你别和父亲一样和那些Gong党来往,别走父亲的老路……可现在呢,你在向他们传递消息,传递我的消息啊!”   他向前走一步:“那你知不知道,父亲是怎么过世的?”   明清远道:“我知道。”   明清遐温声相劝:“那你还为蒋介石卖命如斯?若不是他,父亲会过世吗?我们一家会变成这样吗?”   “那是他活该!”明清远一转念,厉声问道,“你这次是有任务而来,为的就是要拖延我回国的时间,不让我去指挥作战是不是?”   明清远的面容依旧如记忆中那般温文尔雅,但是吐出的话语却残忍如冰霜刀剑:“是。”   他骗他……   前不久,他还说他们永远都是好兄弟……   明清远立即   从腰间拔出配枪,食指扣在扳机上。这样近的距离,只要他的食指往后一勾,一枪之内若不能要了明清遐的命,他明清远三个字可以倒过来写。   但是他不能。   脚步声越来越近,冰冷的枪握在手里,冻得手中寒,心中痛——杀,还是不杀?   雪笠,沪雪笠,这样的一个人,这样一个与他血脉相连,与他生得一模一样的男子,偏偏是她最不能忽视,最不能忘记。   时时刻刻,大哥都在她的心上,须臾不离。   明清远心里一酸,握枪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他知道这一枪射出,明清遐必然殒命,而她一定会恨他,永不能原谅,可是如果他不杀明清遐,如果他不杀……他做过的种种不利于国民政府的事,该如何清算?   ——杀,还是不杀?   有人踏雪而来,明清远听见明顾夕颜嘶声道:“不要!”   那样的焦急,那样的恐惧,明清远的手一抖,配枪滑失落地。   他心中戚戚——当他出现,我便无足轻重。   明清远想要叹息,可是居然连叹息都这样艰难。爱情这东西,是逃不过的一场劫,他爱上她,她却先爱上他的大哥,即便已经经过这样漫长的岁月里无数琐碎的记忆,是不是他仍抵不得大哥年少时对她的一个笑容?   是不是——她视他如履下尘埃,而自己是尘下的泥?   否则,她这样焦急恐惧作甚?   明顾夕颜急急跑入,见明清遐无恙,心下大宽。   而这一段时间里,她的眼睛至始至终都没有看过明清远,一眼都没有。   不知怎地,明清远只想笑,放声大笑,可是又笑不出——他才是硬插在大哥大嫂中间的那个人。   “我再也不会相信你了,再也不会。从今日起,我们再不是兄弟。”明清远长长太息,“这些日子你不是一直都在向他们报告我的动态吗?我明天就会回国,你要是想给他们传递消息,就直说吧。”   他走了,天地寂然,只余下这茫茫的漫天大雪。   明清远走了,她不知道她是否还有机会与他见面,再来,他又说与明清遐断绝关系,想来必是没有机会了吧。   若非明清远的这一语,她又如何知道,自己的心中竟聚集了这样多这样多的悲哀与企盼?   明顾夕颜听到旁边轻轻的一声叹,然后身子一暖,有人用手臂将她揽入怀中:“在你的心中……究竟是他更重一些,还是我更重一些?”   到底,她同自己的弟弟相爱过,还育有一个已经快要十一周岁的女儿,可是她又是自   己最初爱过的人……两个人是缘,三个人是劫。这一点明清遐并不是不明白,可是难道她心里要永远这样挂着自己的弟弟么?   明清遐见她不答,已然明白,心下酸楚:“夕颜,你明白么,或者我放手,或者你放手,我不是逼你,这只是一个事实,否则于我们三个人,都是痛苦。”   明顾夕颜轻轻握住他的手:“你放心。”   “你先听我说完再下决定,到时候,你想要随同小弟去那里,便去吧。”这样诚挚的颜色,他说,“其实我并不是你们所想的那样,完全不是。我和他都是男孩子,小时候自然玩劣,因是兄弟,自然也会产生比较。从小,我就一直压抑着性子装作乖孩子,他若犯了事,我就立马上前一步说是我做的,用我的好来衬托他的坏,自然是愈来愈得父母的欢心……”   听到此言,明顾夕颜一阵心惊——那时他才多大?竟有如此心机?   “因为出身的关系,他一直信仰三民主义,我看不惯,便去信仰共产主义,破译密码的本事便是那个时候来的,后来他考入黄埔军校,在学校里填表加入国民党,我就立即入了共Chan党……”明清遐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一字一句,都泛着皎洁月色的光,“其实,我一直都不喜欢那个太聪明的他,从小到大,一直都是,幸亏之前他一直傻乎乎地把我当作最崇拜的对象。后来……后来就不一样了……他抢走了你的心,抢走了本该属于我的一切,我就越发的恨他,你想知道他是怎么残疾的吗?当年在缅北同日军作战,他的右膝被日军击中,做过手术之后,本来调理一段时间就能好的,是我,是我把他的药泼了,也是我要求医生给他提早拆除石膏;打南麻的时候,我并非有意让黄百韬去救他,只是因为我抵挡不住,所以他才能逃出来,本来,我是希望他能死在南麻的,他若死了,你便可以不再念他……其实我是个又自私又虚伪的小人。”   明顾夕颜不由得后退一步,惊讶万分:“你说得是真?”   “都是真的,你想去,便去找他吧。”明清遐仰首,天幕阴暗,脸上忽然感到一丝冰冷,原是雪花落在脸上身上……他闭上眼睛,自己这个样子像不像是在流泪呢?   明顾夕颜抬手,为他拂去脸上的水:“我不相信。”   “你信也罢,不信也罢,总之这些都是真的。”明清遐轻轻道,“你随他去吧。”   “不,你不懂,并不是两个人相爱就能解决一切问题的。即使我和他在一起,也不会快乐。”明顾夕颜摇了摇头,拥住他,“清遐,你都改了吧。”   民国三十七   年,冬,徐州。   自古以来,徐州便是兵家的必争之地,两千多年的政治史上,光是见诸于文字的血战便有一百五十八次,单是十年前,徐州的周边地区台儿庄就爆发了一场惊天动地的大血战,在历时近半个月的激战中,国民革命军重创日本陆军的骄傲坂垣师团,上万的日本士兵的尸骨被埋葬在这里,沉重打击了日本侵略者的凶焰。   十年后的今天,这里又爆发了一场大战,这场大战却不是两个国家之间的战争, 而是同一个国家同一个民族之间的战争。   内战。   关于这场血战,国共双方的叫法并不同,国民党的历史教科书上称之为徐蚌会战,而共Chan党的历史教科书上则称之为淮海战役。就如同第二次国共内战被国民党的历史教科书上称为“戡乱”,而共Chan党的历史教科书上则称为“解放”一般。   在这样一场决定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命运走向的大决战中,国民政府投入八十万人的正规兵力,中Gong方面投入六十万人的正规兵力和五百四十三万人的民兵。   此役结束后不久,中Gong的老大哥苏联的伏龙芝军事学院高级指挥系的将军学员们便把它列入了经典战例,作为一个重大课题来研究。   即使是许多年后的今天,许多国家的军事学院,特别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战史教材上,都把这一役称为经典战例,着重研究。   此时正值寒冬,淮北市濉溪县东南部的双堆集风雪交加,因为明清远不在,第十二兵团由黄维指挥,不想黄维竟因一时大意被中原野战军以七个纵队的兵力包围,成了危在旦夕的瓮中之鳖,动弹不得。   南京方面急急为第十二兵团空投物资,谁晓得官兵们都道:“投这些东西不济事,最好把副司令投下来。”   副司令?偏偏明清远赴美奔丧还没回来,拍了多封电报过去也无回应,眼见着情况越来越糟,可把蒋介石急得团团转,正当这时,明清远回来报到了!   蒋介石大喜,忙叫周至柔把明清远空降到双堆集。   黄维是黄埔军校第一期毕业的学生,虽说是明清远的大师兄,可他有几斤几两明清远比谁都清楚,加上校长都这般说了,明清远自然赞同。   第十二兵团的官兵们对明清远皆是畏之如虎,敬之若师,依之如保姆,参加此役作战的团长萧长楚后来在回忆文章中写道:“杨伯涛军长以电话告知各团长明将军回来了。我尽快地用电话或传令传达明先生回来的可喜消息给官兵知道,这个消息传进了他们的耳朵,就像触了电一样,一咕噜从地上爬了起来,跳跃   、喊叫‘啊,我们的明司令回来了,我们的明司令回来了啊。由一处跳跃、喊叫蔓延到前后左右乃至整个阵地,竟无视于正面对着凶残的敌人,就如此狂欢、跳跃,喊叫,连制止都制止不住!更令人奇怪不解的是本来躲在掩体内顽强抵抗我们猛烈进攻的匪兵,也都莫名其妙的暴露身体来观看这一突然发生的怪事,发呆,竟不知用他们的武器对准这些暴露的目标瞄准射击,而使本已杀得天翻地覆的战场,突然形成一段短暂的‘喜悦战事’,这一感人肺腑的精彩镜头,是我终生不忘的一个永远回忆!”   数十架美制轰炸机向地面俯冲投弹,上百辆苏制坦克肆无忌惮地向前开进……铺天盖地的硝烟使得日月无光。   手榴弹爆炸声、迫击炮弹射击声、刺刀声、枪械的撞击声,声嘶力竭的呐喊声……人们在持续的没有任何间歇的巨响中被震得失去了听力。   华东野战军代司令员粟裕正举着望远镜望向双堆集,因为炮火与硝烟,望远镜中的双堆集时隐时现,华野的民兵官兵们像浪潮般一次次扑上去,又不得不一次次退下来,每次退下来,都要留下一大片陈横的尸体和蠕动着的濒死的伤员。   好熟悉的场景……在南麻,在曹县……   粟裕暗暗惊讶,怎么回事?他不是在美国的吗?   眼见着倒下的官兵越来越多,粟裕只觉得后背上的冷汗正在慢慢渗出——老天,这还是那个被围困已久、士气低落的部队吗?   情报处长上前一步,低声同粟裕道:“司令,明清远空降双堆集了!”   粟裕忙道:“快,再调三个纵队的兵力,一定要把双堆集打成又一个孟良崮!”   要说吃亏,参与这一场战的共军哪个没吃过明清远的亏?哪个之前不被明清远打得灰头土脸?   粟裕下令没多久,中野的政委邓Xiao平也放出狠话:“打光中野也要拼掉第十二兵团!”   作者有话要说:求打分,求评论~~ ☆、第二十六章 十四万众如虎貔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特别客串——林语堂先生,当当当当~~~   面对明清远这个多次交手互为宿敌的国民革命军陆军上将,华东野战军代司令粟裕下令全军:“不怕疲劳,不怕困难,不怕饥饿,不伯伤亡,不怕打乱建制,全歼第十二兵团,活捉黄维和明清远!”   他的命令发出后,整个淮海大平原上都喧闹起来,特别是屡屡败在明清远手下的华野和中野各纵队都摩拳擦掌欲“猎狐”,几十万大军合围过来,行军时扬起的灰尘竟卷起漫天的黄沙。   重重包围之下,明清远这狐狸还能带着第十二兵团飞了不成?   因为人人都想着去抢头功,华野和中野几十万大军全都乱了套,建制全部被打乱,甚至连营一级的建制都不复存在了,团长找不到营长,营长找不到连长,什么师部、团部都成了空架子,命令根本传达不下去,但是建制乱了要什么紧?共军官兵们人人心里都有底,三个一群,两人一伙,都各打各的,只认服饰不认人,见穿到帽子上顶着青天白日的就朝死里打。   双堆集,风雪无边的双堆集,弹尽粮绝残破不堪的第十二兵团在明清远的到来后又苦苦坚持了十五天……   只是包围圈越来越小,十二月十二日,陈毅、粟裕下令总攻,在饥寒交迫中坚持战斗二十多天的第十二兵团终于在共军华野、中野两大野战军的合力攻击下溃败下来,整个兵团中最强悍的,被共军称之为“老虎团”的原整编第十一师三十三团也在与共军的争夺大王庄战斗中玉石俱焚,到了十二月十五日,伤亡越发惨重,此时的第十二兵团固守待援已不可能,要么坐以待毙,要么拼死突围。   这一次,再也不能力挽狂澜了……   黄维当即决定率领残部突围,能跑出来一个是一个,总不能似整编第七十四师一般全军覆没在孟良崮上,可是怎么才能突围出去?   “地有所不守,惟军是保。”炮火越来越近,伤亡越来越大,明清远略略思量,道,“把辎重都留下,身上若是有钱有贵重物品,也全都撒出去。”   “这是作甚?”黄维不解。   “留下便是。”明清远淡淡吩咐,两只眼睛里没有怒火,没有哀痛,有的只是月光般的沉静。   这一招果真有用,共军的部队平时都是穷怕了,突然见第十二兵团的官兵们往外面丢钻石戒指,丢瑞士金表,丢英国钢笔,这可是洋财,全都按捺不住了,全都冲上去抢夺战利品了。第十二兵团剩余的官兵们拼尽最后力量在前冲杀,在混乱中仍保持战斗队型,一个劲儿向纵深Meng插,终于硬生生地把中野华野的包围圈撕开一个缺口,让黄维和明清远分乘两辆坦克从不同的方向突围   。   在美制谢尔曼坦克中回望犹在奋战的第十二兵团的官兵们,明清远的心像是被撕裂了一般,他临危受命,却没有挽回作战的颓势,这个第十二兵团,从前他手下的那么多悍将,还有黑龙,这个他从缅甸带来的克钦族勇士,还是他把自己推上坦克……   许是时运不济,黄维所乘的坦克竟然在突围时发生故障,一头栽进壕沟里,被共军生擒,而明清远所乘的坦克虽一路逆行,却畅通无阻。   徐蚌会战的战场上,一批又一批的共军都好奇地看着这辆美制谢尔曼坦克从身边驶过,还都以为这是在战场上缴获的坦克,没有一个人知道这里面是各野战军司令、各纵队司令恨之入骨的“狐狸”。   兵败至斯,只能溃逃,明清不敢休息,一路狂奔至坦克油料耗尽,神迹般地逃出了共军的包围圈。   至于双堆集一役,第十二兵团的骨干将领几乎被一网打尽,一支十二万人的部队在这片荒凉的土地上永远的被抹去,号称不败的明清远也遭遇了一生之中最大的滑铁卢,据说这也让明清远到晚年也时时后悔他的那一次意气用事——若非自己负气出走美国,苦心经营多年的老部队又怎会在大师兄黄维的带领下落入刘伯承的圈套,以至全军覆没?想到全军一千四百名军校干部,想到十多万久共患难的生死战友,都会负疚万分。   几十年后,电视台采访在淮海大战中被共军擒去改造的国军军长杨伯涛,面对镜头,杨伯涛愤愤不平:“黄维打仗太外行,其实当年明副司令赶来的时候败局已定,如果一开始是他来当这个司令员的话,结局可能会是另外一个样……”   可是历史没有假设,败了,就是败了。而共军方面,因为明清远的漏网,中华人民共和国开国上将杨勇曾经说过:“我们宁愿俘虏一个‘狐狸’,不愿俘虏十个黄维。”刘伯承更是恨恨,想到自己屡屡败在他的手上,抓不到“狐狸”,抓了个黄维非要杀了不可,若非Mao主席阻止,黄维后来也不会被送往抚顺战犯管理所去苦熬铁窗。   骑兵团团长翟连运拎了把步枪,毫不客气地把挡路的人推开,他跟着的身后一群战士簇拥着一个担架往前冲。   这些都是从战场上下来的人,他们的身上血迹斑斑,脸上杀气腾腾,惊得走廊上的病员、家属、医生、护士们都不敢动。他们直接把伤员抬进了上海虹口天主堂医院的手术室,翟连运拉了一名医生朗声道:“马上给我们副司令做手术,要是我们副司令要有个好歹,谁都别想活!”   这医生被吓得脸色发白,他晓得这些刚从战场上下来士兵   们可都是杀红了眼的,哪里有什么道理好讲?加之受伤的是员副司令,医生不敢怠慢,马上进行手术。   真是要三呼“以马内利”,手术台上躺着的伤员伤势实在是太重了,血压已接近零,血几乎都流光了,医生迅速清洗完全身,发现他浑身都是伤口,整个躯体像个被打碎了的瓶子,到处都需要修补。   这样的病患可把医生忙得满头大汗,偏偏血型又是极其少见的B型RH阴型血,翻遍血库里的存血也找不着,只能召集全院医务人员对血型,这才找到一个合适的给输了六百毫升的血。   翟连运守在手术室外,心急如焚,他可是整编第十一师的老兵了,一路跟着明清远南征北战。可偏偏这一次,自己没有参加战斗,没能陪着副司令。明清远快要突围出来的时候与一支共军正面相逢,被手榴弹炸伤,包围圈外的翟连运见到血满军袄的明清远时,一下子就大哭起来。   送来医院的路上,明清远的衣裳已经被血浸透,而新的血还在源源不断地涌出来,翟连运多次祈祷:“只要副司令能活下来,我折寿廿载都行!”   那么多恶仗都打下来了,怎么偏偏这一仗……   似乎过了一个世纪般漫长,医生终于擦着汗从手术室里走出来,翟连运忙迎上去:“我们副司令怎么样了?”   医生道:“手术虽然做完了,可这个伤员能活下来的可能不大,他的伤势太重了,好多块弹片与肺、心仅一纸之隔。”   翟连运一听,只觉得天都塌了,从前师座对自己那么好,万一他死了……又该不该告诉明林慕容?夫人待自己不薄,是该瞒过她,还是要夫人来看副司令?   翟连运思来想去,还是通知了明林慕容,要她快些过来。   因为战火纷飞,交通不便,明林慕容第二天才赶来上海虹口天主堂医院,这时候明清远已经被转到特护病房。   见了浑身裹满了厚厚的绷带,仍然昏迷不醒的明清远,明林慕容只觉天旋地转,扶住门框才勉强站立:“到底怎么了?他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   翟连运细细将前因后果全都讲给了明林慕容听,说完一切,便静悄悄地退了出去,把地方留给他们夫妻俩。   明林慕容坐到床边默默地看着明清远,不由眼圈发红,喉中哽咽,大滴大滴的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下来。   回想起从前到现在的一幕又一幕,原来同他相识已经快十二年了,从南京到上海,从上海到重庆,从重庆到缅北,然后再回国……可是她伴了他这么久,为什么每次他痛苦的时候,无助的时候,她都没有和他在一起?   泪水簌簌落在明清远的身上,昏迷之中,他仍紧皱的眉,明林慕容伸手慢慢替他抚平——他,疼吗?   心里“噔”地响了一下,就仿佛一脚踏空,底下又是万丈悬崖——他伤得这么重,会死么?   明林慕容忍不住在心中想:只要他能活下来,只要他能平安,哪怕这些伤痛都加诸于己身,哪怕他心中一直念着别人也是可以的。   昏迷了半个月后,明清远终于醒来,一睁开眼,周围的一切都是白色的,天花板、墙壁、被褥都白得刺眼,只好又闭了眼。   这一睁眼,几名白大褂立即赶来为他检查体温、测量血压,主治医师同明林慕容叹道:“明将军身上遍处是伤,如非他身体强壮,实难承受得起。”   明林慕容心里一阵疼痛,轻轻问他:“疼吗?”   明清远勉强笑一笑:“其实也不是很疼的。”   只是那笑容牵动伤口,让他的眉心不自觉的蹙了一下,明林慕容脱口道:“你分明就是很痛的。”   “没有,已经不痛了。”   是,身体上的痛,怎及得上心里的痛。   明清远一天天的好起来,战局却一天天的恶化下去。继黄百韬在无险可守的淮海平原上坚守十五天,突围无望后自戕身亡,邱清泉也在徐州萧县被华东野战军第一纵队包围,他坚持不肯突围逃跑,同战友道:“他妈的,不成功就成仁,你们到南京集合,不要管我!”而后举枪朝自己腹部连开三枪,壮烈牺牲。   他还记得,打完章逢集一役的时候,自己同邱清泉吵架,直呼其为“邱疯子”。打南麻一役的时候,亏得黄百韬及时来救,后来整编第十一师到大别山追击共军,黄百韬也没少帮忙……   再往前,有死在孟良崮的张灵甫,从前骑马写字只道是寻常,不想五大主力中,竟是他走得最早……   再往前,还有死在缅北的戴安澜,还有死在国内战场上的张自忠,还有抗战伊始过世的蒋百里……   离开的人,永远的离开了,活下来的人,要承受更多。   民国三十七年的冬天,是继民国二十六年之后,明清远一生之中渡过的最冷的一个冬天。   伤情稍缓,明清远便被送往南京的中央医院治疗,蒋介石亲自去医院探视,随行的人员开玩笑道:“仲玉,你岂止命大,简直是命硬哩!”   《史记》中《楚世家》里有这样的记载:楚国的伍员为报家仇,怂恿吴王伐楚,楚兵大败后,吴王入楚宫恣意淫掠,伍员也掘了楚平王的墓去鞭打尸骨。楚臣申包胥不忍国土沦亡,立于秦庭痛   哭七天七夜,求秦王念及两国姻谊,借兵复楚。秦王被申包胥感动,出兵击溃吴军,楚国这才得以复国。   几千年后,民国三十七年的十二月,又一幕“哭秦庭”在美国华盛顿上演。   经济崩溃,物价飞涨,国民革命军在各个战场上节节败北,眼看着国民政府覆亡在即,已过知天命年龄的第一夫人蒋宋美龄心急如焚,忙以私人身份飞赴美国求援。   对于蒋夫人的到来,美国政府并没有表现出丝毫的热情。蒋宋美龄飞抵美国首都华盛顿机场时,杜鲁门总统正好在举行一个记者招待会,他讲了不少,但对于援华问题未置评论,有记者问他可会派二战名将麦克阿瑟将军去中国,杜鲁门断然答道:“没有。”   至于白宫这一次的接待,与二战时的那一次有着天壤之别,没了白宫过夜,没了国会演讲,也没了周游全国。   ——尽管,她还是第一夫人。   蒋夫人是政治老手,一下子就知道了美国不想插手此事,但是想到现在中国局势的严重性,纵然给她的冷板凳再多,她也不能放弃。   同年十二月二十七日,蒋宋美龄拜会了代理国务卿洛维特。作为国民政府的发言人,林语堂遍数倘若Gong党夺了权之后的恶果,并重申以前的援华请求。   洛维特冷冷地一声笑:“你们说的,会不会出现我并不知道,但是中Gong领导人艰苦朴素,没有人似你们国民党一般在美国置业置产,把妻子儿女送来美国,这个我却是知道的!”   只一言,林语堂顿时哑口无言。   蒋宋美龄沉默半晌,轻轻的一声叹:“那是因为他们还没尝到权力的滋味。”    ☆、第二十七章 钟山何处有龙盘   落了一夜的雪,到处都是刺目的白。   这个冬天似乎格外的漫长,都已经二月底了,地处亚热带的南京居然还在下雪。   明林慕容折了一把梅花扎成一束送往医院,来到走廊上时惊觉情况不对,怎么走廊上的医疗人员都急匆匆的,主治医师站在明清远的病房门口,一副心急如焚的样子。   不由得加快脚步迎上去,明林慕容拉了主治医师问道:“仲玉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主治医师急道:“明将军不见了!”   不见了?他的伤势那么重,现在第十二兵团又全军覆没,他又能去哪里?   “我去找他。”明林慕容放下花急急跑出去。   国父陵、音乐台、孝陵卫……平素他常去的地方皆找不到人。   天大地大,他去了哪里?   明林慕容心念一动,吩咐司机道:“快些去玄武湖。”   民国三十六年张灵甫在孟良崮自戕之后,蒋介石为这位学生颁发了第三号旌忠状并亲自撰写祭文。国民政府将山东蒙阴县改名为灵甫县,将英国援助的一艘驱逐舰命名为灵甫号,除此之外,国民政府还在玄武湖的翠州上为整编第七十四师建了一个纪念塔,又称张灵甫碑。   明林慕容远远的就看到纪念碑前坐了一个人,还没走近,她就听到明清远说:“我只是想和死去的学长好好的说说话。”   她走过去轻轻地坐到他旁边,从前还能和他在玄武湖畔嬉戏玩闹,现在只能和他一起坐在这里沉默。   “知道吗?我真的很羡慕他可以走得这么早。”明清远仰首看着近十一公尺高的纪念塔,白矾石上有老鹰展翅的雕刻图案,可是整编第七十四师,早就已经不存在了。他轻声叹道,“这样,学长就不能知晓后面发生的事,就不用面对现在的情形。”   明林慕容轻轻搭上他的手:“仲玉,你要想开些。”   “你放心,我既然答应过你无论战况多么恶劣,颓势多么无法挽回,都不会自杀,自然就会做到,我会振作起来的。”明清远微微一笑,“我明日还要再去拜访汤司令。”   “可是你的伤还没有好,医生说还要再过半个月才能给你拆绷带……”明林慕容急道,“再说了,他上次给你的冷板凳还不够吗?”   明清远摇了摇头:“没事的,和国家的命运、民族的走向比起来,真的没事。”   随着辽沈、淮海、平津三大战役的兵败和蒋宋美龄访美的失败,没等共军打过长江,蒋介石就被桂系逼宫下台,一干黄埔出身的将领也被李宗仁、白崇禧罢黜。   不   过白崇禧却也是个明白人,晓得现在的国民政府正处于风雨飘摇之间,也晓得谁能打仗,谁不能打仗,于是亲自写了一封信派人送往明清远正在疗养的医院,邀他到帐下当兵团司令。   “去吗?”明林慕容望定他,她知道第十二兵团的下场让自己的丈夫内疚、不甘,他非常渴望能够重新带兵,一雪前耻。   可是明清远只是把信投进了取暖的壁炉里:“出身黄埔,一生以忠义自矢,追随校长,为国奋斗,岂能在大局险危,校长蒙尘时,接受他人任命?”   拒绝了桂系白崇禧,想短时间内重返战场,只能去求助校长的嫡系汤恩伯。由于和汤恩伯不太熟,明清远还特意走了刘玉章的关系,强忍着病痛让刘玉章带着引见,放下尊严向汤恩伯表示道:“汤司令,我愿留在前线为保卫京沪而尽力。”   汤恩伯战功平平,却身居高位,见了从前手下悍将一个个都比自己战功显赫,自是气恼,更何况面前的是这个土木系的中坚战将?当即大声拒绝道:“明上将,你的伤势还是很重的,依我看,你应该到后方休息,至少六个月。”   这句话于明清远,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但是为了能够尽早重返战场,为了能够让汤恩伯接受自己守卫京沪的战略战术构想,这些屈辱都只能吞下。再次托了关系去见汤恩伯,他却仍是拒绝,摆明了不肯让明清远带兵。   不能与桂系合作,又了遭汤恩伯冷眼,明清远知道,在这个时候要想再举第十二兵团的战旗,就只能完全靠自己了。还记得双堆集突围的时候,跟了自己多年的兄弟们舍生忘死的奋力在前冲杀,为的就是能让自己逃出去。   他知道身上承载了太多的希望,不管重建兵团的道路有多崎岖,都要继续下去。   明清远顾不上伤痛,将未曾参与双堆集一役的骑兵团作为重建的核心基干,又焦急地托人安抚、搜罗流散在南京、上海等地的第十二兵团,此外又将原来在淮海平原战场从死人堆中爬出来的原整编第十一师官兵补入,终于在民国三十八年三月募到了三个团的兵力。   这个时候,很多国民党大员只余了三个选择,一是投共,比如孙元良,比如陈明仁,他们曾经和共军打得头破血流,现而今也只能选择这条对自己最有利的退路。二是逃,逃到香港、逃到澳门,逃到美国,比如孔家和陈家。三是自杀,随着三大决战的兵败,关内国军几乎成为惊弓之鸟,各级将领更是人心思动,畏战、变节、起义、逃跑,投降者不计其数,面对这样的局势,蒋介石身边最信赖的两个人,陈布雷和戴季陶都选择了自杀。   上   行下效,更加速了共军占领全国的速度,国军溃败之快,连共军都出乎意料。三大决战后,共军的攻势完全可以用摧枯拉朽,风卷残云来形容。   到这个时候还似明清远这般做的,可以说是少之又少。   夜黑得太蹊跷。   上百万的共军就驻扎在长江北岸,只要越过长江天堑,共军便会兵临南京城下,由不得他坚守不战。   这样的情况,任是谁都睡不着。   风里隐隐传来哭喊的声音,突然开始,又突然终止,秦淮河上有琵琶弦响,疏疏的几个音不成调,也不知是在弹给谁听。明清远巡视了大半个城,六朝古都,十朝脂粉,处处皆是纸醉金迷姹紫嫣红,破城已是难免,料来到时候,定然满目疮痍,残垣处处吧。   如此想着,不免觉得萧索。   还记得民国二十六年的十二月,那时候淞沪会战刚刚兵败,他带着残兵余将赶来南京,在主阵地上,他率领手下的全部官兵遥拜国父的陵寝,然后对天发誓,誓与南京共存亡。   当时的情形还历历在目,一晃便这么多年过去了,当日,和现在,像吗?   不,不像,那是卫国战争,这……却是内战。   想想总是痛心,但是他又无可奈何。   回到家中,明清远从壁橱里拿了一个水晶杯斟了半杯威士忌。   他在等一个人,抑或是在等一场宿命。   并没有等多久,门就开了。   紧闭的暗室里倏忽绽放一线银光,从极窄的缝隙里照进来,在地上悄然爬了几格,然后霍然灌入,照得满室通透,熠熠生辉。   明清远没有开灯,暗夜里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月光在他的五官上落下的明明暗暗的影,空气中有暗色的涟漪一层一层地荡漾开来,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你来了。”   他并没有问他是怎么能来的,只因一模一样的脸,是最好的通行证。   明清遐熟门熟路地拍开了灯:“有一年的这一天,你做了一轮明月。”   “很多年了……你还记得么。”   明清遐静静地看着他:“这些年,你……好吗?”   明清远淡淡道:“我很好,你呢?”   “我也很好。”   “她呢?”   “她……也很好。”   接下来便是长久的沉默,极静极静的夜,可以听到彼此悠长的呼吸声。   外面的月色很好,纤细的影子一半落在地上,一半折在墙边,如上好的水墨画,浓淡有致。   “仲玉,家里来客人了吗?”   明清遐徇着声   音望过去,二楼的灯亮了,原来是明林慕容。   “大哥过来找我有些事情。”明清远笑道,“慕容,你快去睡觉,明天早上会有船来接你们去台湾,别误了船。”   明林慕容点一点头,无限温柔的样子:“好。”   “快去吧。”明清远朝她摆了摆手。   她往明清遐看了几眼,还是回房了。   “我想和你谈谈。”   明清远淡淡道:“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好谈的吗?”   “其实……我是来劝降的。”   “劝降?”明清远勾起唇角,是呵,他来这里,又岂会单单只为了叙旧?   “傅作义已经投降了,汤伯恩逃到海外了,多少大兵团都散了,小弟,兵败如山倒,人民解放军就驻扎在长江北岸,随时都有可能渡江,你又何必苦苦挣扎,连累了城中的百姓?”明清遐轻轻的一声叹,“你手中还有多少兵马,还能有多少兵马?五千?一万?最多算你十万好了,长江北岸的解放军上百万哪!你……还是降了吧,同傅作义一样,我们不会亏待你,更不会毁了孙总理的陵寝和总统府。”   “我不会再相信你,因为你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是谎言。你也别想卖弄你廉价的亲情,我说过我们再也不是兄弟。”明清远盯着明清遐冷笑一声,“再说了,你们共Chan党不是说我是战犯吗?说我破坏停战协定,发动Fan革命内战,在战争中残杀人民,还说我是罪大恶极,国人皆曰可杀者。降?傅作义这个苍髯老贼,皓首匹夫,降匪媚仇,廉耻何在?你放心好了,这一辈子,我只会跟随校长的。我明清远生为国民党党员,死为国民党党魂!”   “小弟……这一次我是真的想要帮你。”明清遐苦口婆心,“你的脑子里除了有三民主义救中国的理论,还有的就是忠于党国的观念,这些都是假的,不值得你这样做。”   “帮我?哼!民国二十六年,我在上海,每天一个师又一个师的投入战场,有的不到三个小时就死了一半,有的支援五个小时就死了三分之二,光淞沪一役就损失三十万的兵力;民国三十一年,我随远征军在缅甸抗战,第二零零师师长戴安澜就死在缅北!他说他奉命固守同古,誓与城共存亡。他战死,就以副师长代理;副师长战死,参谋长代理。后来我和孙立人俘虏到一大批日军,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把他们全部活埋好为兄弟们报仇!你们呢?你们在我们抗日的时候又做了什么?”明清远磔磔怪笑,扯开上衣,露出上面狰狞的疤痕,“日本人是我们赶走的,江山是我们用血拼回来的,凭什么要拱手让给你们什么都没做   的共Chan党?我真是后悔,当初你昏迷不醒的时候,所有人多劝我要医生放弃对你的治疗,我居然还一直逼迫医生要你快些醒来,哈哈哈哈!”   “攻城为下,攻心为上。”明清遐吐字极轻,“你们的确做了很多,可是中国大多数的百姓都是工农,他们想要的只是土地这么简单,是你们国民党想得太多。”   “那是你想的太简单了,土改之后,传统道德荡然无存,料来一旦Gong党夺了权,第一步便是把土地全部收回去吧?更何况,中华民国开国以来,除袁世凯之卑鄙外,纵军阀时代,亦莫敢窜改国号,今犹太人尚唾弃其同宗之马克思,乃□竟奉之为神明,并以马列主义为我中华民族之训练,此实无耻之尤,足令人作三日呕。”明清远只是看着他,“你以为你会有好下场吗?自古以来都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抗战的时候他们能在延安Zheng风,现在就不会杀你?你若还念及我们从前的情分,就带了大嫂来我这里,明日我把你们送往台湾。否则你就等着吧,最多二十年,你会后悔没有听我的话。”   十多年后,他在文化Da革命中被造反派逼迫至死,临死前想起明清远对自己说过的这些话,不由的仰天长笑。   一句话,一个字,可能就是完全不一样的路——谁知道呢?   但是现在,明清遐却道:“小弟……你不要把共Chan党想得那么可怕,那是你不了解共产主义。我是真的希望你能够留下来为社会主义出力。”   “所谓的解放区漫天都是那个镰刀斧头一颗星的苏联国旗,作为史达林主义侵华军的作战成果,解放区就事实而言就是苏占区。面对这种情况,我不会投降的,你要走,便走吧。”明清远顿一顿,“我是看在大嫂的面子上才放你走的,否则我一定会杀了你。”   明清遐颔一颔首:“好,至于你怎么守城,我拭目以待。”   次日一早,一辆黑色的轿车穿过淡紫的晨曦向下关的码头驶去。   情势如斯,由不得他们不分离。   下了车,明林慕容依依不舍的拉着明清远的手:“你不一起走吗?”   “不走了,我还有城要守。”他又何尝不想多留她和儿子们几天,可是已经没有时间了,他们早一天到台湾,就少一分危险,自然,他也少一分担心。   明清远此时大伤初愈,强撑着身子把妻儿都送上了船,他对恩祈与恩和道:“以后你们要好好的听妈妈的话,兄弟俩要和睦相处,千万不能闹成爸爸和大伯那样,知道了吗?”   恩祈与恩和对望一眼,齐齐答道:“   爸爸,我们知道了,会很乖很乖的。”   明清远欣慰的笑了笑,然后望住明林慕容,她等了自己那么久,一直都在等自己爱她。只要有一个回应,只一个,便能让她乐翻了天,他也知道这对她不公,可是又有什么法子呢?只能想方设法的对她好来作为弥补。   从来,都未曾像这一刻把目光久久的锁住她不放。他说:“慕容,你要好好照顾自己,知不知道?”   明林慕容哽咽着点头:“我会的。”   明清远把自己的青天白日勋章和一封封好了的信递给明林慕容,郑重的吩咐道:“孙立人已经去了台湾,他与我的交情不错,应该会照顾你们,如果生活上还有困难,你就拿着这枚青天白日勋章去找陈诚,他是土木系的老长官了,会念及旧情的。这封信——你等到台湾之后再打开来看。慕容,你要答应我,不管我发生了什么事,你都一定要坚强。”   这算是在交待后事吗?明林慕容恍惚的看着面前的夫君,她的心里有千言万语想要说出来,可是她不能说,一个字也不能,只能咬着唇朝他重重的点了点头。   明清远拥她入怀:“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是你别忘了共军都唤我作‘狐狸’。”   明林慕容紧紧的抱住他,紧得似乎想融入他的身体中一样:“你说过的,地有所不守,惟军是保。”   “可是南京不一样,和所有的城市都不一样。”明清远狠下心,放开她转身离去。   明林慕容抱住两个儿子对着他的背影大声喊道:“我在台湾等你!我永远都等着你!”   他的脚步一顿,良久才道:“好!”   嘹亮的汽笛声终于还是响了,滚滚的白烟骤然升起,渡轮缓缓开动。   重建的第十二兵团已经全军集合在江边,虽然阵仗远远不及淮海大战前的第十二兵团,甚至不如从前的整编第十一师,但是士气却是极高。   他的一生经历了这样多的战争,围剿红军、抗日、戡乱……枪林弹雨之中穿梭,已经快二十年了,作为一名军人,也许,死在最后的一场战役中,是最好的归宿。   望定面前的重建的第十二兵团,明清远朗声道:“独生子出列!有家小的出列!”   虽然很多都是独生子,都有家小,但是没有一人出列。   “好,好,好。”明清远频频点头,“这场战争,内有叛逆,外无援兵,但是此不同于抗日,不必萌发轻生的念头。现在大势已去,如果你们想投降共军,便去吧,希望大家各自珍重。校长不是不关心我们,应知他有难处,不应对老先生稍存怨尤。”   三军将士声如雷动:“誓死效忠于明司令,死守南京!消灭匪党!”   “好。”明清远举起右手宣誓,“中华民国国民革命军陆军第十二兵团司令明清远,谨以至诚昭告山川神灵。我今率堂堂之师,保卫我党先辈艰苦经营,遗留吾人之土地,名正言顺。鬼伏神饮,决心至坚,誓死不渝。汉贼不两立,古有明训。华夷须严辨,春秋存义。生为军人,死为军魂。后人视今,亦尤今人之视昔,吾何惴焉!今匪来犯,决予痛歼,力尽,以身殉之。然吾坚信苍苍者天,必佑忠诚,吾人于血战之际胜利即在握。此誓!大中华民国三十八年四月十七日。”   三军将士齐齐举起右手道:“生为军人,死为军魂。后人视今,亦尤今人之视昔,吾何惴焉!今匪来犯,决予痛歼,力尽,以身殉之。然吾坚信苍苍者天,必佑忠诚,吾人于血战之际胜利即在握。此誓!大中华民国三十八年四月十七日。”   渡轮越开越远,明林慕容站在甲板的扶栏边,望着他,一直望着。其实昨天晚上他和明清遐说的话她全都听到了,方才那段话里的弦外之音,她也不是不知道。   到底还是提前打开了那封信,上前写道:“戎马生涯,负你之处良多,今当诀别,感念至深。接读此信,勿悲亦勿痛,人生百年,终有一死,为国战死,事极光荣。你们母子今后生活,当更痛苦。但恩祈、恩和二儿,俱极聪俊,将来必有大成。你只苦得几年,即可有福,自有出头之日矣。望勿以我为念,匆匆谨祝珍重。”   船离岸越来越远了,再看不到岸上的明清远了,眼泪突然就汹涌而出,明林慕容捂住脸哭泣起来。   她永远都不会忘记初见他的那天,那是民国二十六年的元宵节,在南京夫子庙,她提了一盏花灯蹦蹦跳跳地来到他的面前,他蹲下来,伸出手缓缓抚过她的眉,微凉纤细的手指上仿佛有月光绽出来,他用梦呓一样的语气轻声说:“慕容慕容,慕其容貌,真是个好名。林慕容,你知道吗,你长了一双很好看的眼睛。”   很多年过去,即便再多一些年岁过去,她也会记得那一夜,那一夜,是最初的心动,亦是最后的劫数。   后来嫁给他,尽管知道他另有所爱,她也甘之如饴,更何况来日方长。   年轻的时候,总以为来日方长,可是分别竟来得这么快……或是此去经年,或是,生离死别……   “我在台湾等你。”明林慕容喃喃自语,她流了那么多的眼泪,像是要将这一生的泪,全都在今天流个干净。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最初的打算是写到这里,然后就写2008年怎么样怎么样,然后就结束的,结果觉得还是有东西没有表达完,所以后面还会有一卷,估计下面一卷大概十五万字吧,XD   至于明清远,他抱着慕容,心里却念着小顾,不知道会不会被骂。但是我是这么想的,他的真爱给了小顾,他的责任给了慕容。对于慕容,他还有感动,否则也不会娶她的。   明清远的最终选择是慕容,因为已经负了小顾,若是再抛下妻儿,他会一辈子都受到良心的谴责的。   下面后面会写一篇番外,写大哥的呢,还是写林慕容呢?   PS:这一章里面借用、改编了N多国民党的话。   “这场战争,内有叛逆,外无援兵,但是此不同于抗日,不必萌发轻生的念头。现在大势已去,如果你们想投降共军,便去吧,希望大家各自珍重。校长不是不关心我们,应知他有难处,不应对老先生稍存怨尤。”改自王耀武(原74军军长,山东省主席)带着十万大军对抗共军时候的讲话。   “原陆军第十一师师长明清远,谨以至诚昭告山川神灵。我今率堂堂之师,保卫我党先辈艰苦经营遗留吾人之土地,名正言顺。鬼伏神饮,决心至坚,誓死不渝。生为军人,死为军魂。后人视今,亦尤今人之视昔,吾何惴焉!今匪来犯,决予痛歼力尽,以身殉之。然吾坚信苍苍者天必佑忠诚,吾人于血战之际胜利即在握。此誓!”改自胡琏(明清远原型之一)石牌抗战时候的宣誓。   “为国战死,事极光荣,你们母子今后生活,当更痛苦。但恩祈、恩和二儿,俱极聪俊,将来必有大成。你只苦得几年,即可有福,自有出头之日矣。望勿以我为念。”改自戴安澜抗战时的家书。 ☆、番外:明清遐篇 不记人间落叶时   01   都说上帝造人独一无二,偏偏这个世界上,有一个和我一模一样的存在。   他和我有一模一样的面孔,一模一样的眉眼,一模一样的笑容。   我恨他。   恨他影子般的存在,恨他对三民主义的热忱,恨他抢走我的所有的一切,尤其是……她。   02   记得当时还小,三岁的时候,母亲携了我和弟弟回了中国。   父亲极是高兴,带了我们游历号称“远东巴黎”的上海。   有的人的记忆是从第一次耶诞节礼物开始,有的人的记忆是从第一个拥抱开始,但是我的记忆,却是从那一日开始。   那天中午,吃罢中餐之后,上了一盘荔枝。   那是我们第一次见到荔枝,小弟尝了一颗之后,直接伸手去取了一把放入盘中。   父亲呵斥道:“看看你哥,再看看你!”   我心念一动,当即谦声说道:“爸,我是哥哥,理应让他。”   父亲显然是对我的这句话非常满意,将所有的荔枝都给了我。   这件事情,我一直记在心头。   小孩子也有心计。   此后无论什么事,我都是一副谦逊温和的样子,如此这般,父亲母亲对我愈加的好。有什么好东西,都是先给了我再给小弟;做了什么坏事,挨打挨骂的也总是他。   为此我不免沾沾自喜——谁叫他什么都不懂?   到后来,年岁既长,中国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在这些岁月里,蒋委员长率领国民革命军北伐,先后与各路军阀斗法,把他们一一收为己用。这样一个乱世中的枭雄,小弟对他可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说他到二十岁时一定要报考黄埔军校当蒋委员长的学生。   听他这般说,我心中愈发不喜,他想去黄埔,想当国民党,我便偏偏去入了共Chan党。   没过多久,我遇见了夕颜。   03   其实夕颜长得很似一个人。   全家搬到北平时,母亲和当地大户慕容家的二小姐慕容琅结成了手帕交。   不知为何,她长得极似琅姨,却比琅姨生得更美。   那一夜,我站在未名湖边看月,突然有人在后面拍我的肩膀:“同学,你叫什么名字?”   我回过头。   站在后面的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穿学生制服,还绑着两条辫子。   明明稚气未脱,但是五官都极为秀美,尤其是那双慕容家特有的大眼,   漂亮得几乎令我无法正视。   是狐仙么?   《聊斋》里面总是有美艳的狐仙来找书生,婴宁、青凤、红玉、辛十四娘、娇娜……   我想了想,同她说:“我姓沪,沪雪笠。”   她对着我浅浅而笑,声音婉转轻盈,倒似南方腔调:“这么巧,我姓苏,苏娇娜。”   这一笑,浮上我心际的,竟然是那首古老的诗:“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不由得想逗逗她:“似小姐这般的身段,倒不若改叫苏婀娜。”   她浅浅的一笑,却有些怯生生的。   后来,就自然而然的开始约会,开始亲吻。   只是再后来……我做了一个极长的梦,一梦醒来,原来我已经睡了十多年。   这样长的岁月,已经足够改变太多的事情。   原来应该是我拥有的,全归了小弟,包括夕颜。   再见到夕颜的时候,小弟在她心中的份量已远远多过了我,更何况,他们还有了一个女儿。   无数个暗夜里,我恨得咬牙切齿,但是我只能忍,只能待她们好,这样……她才会因为感激留在我身边。   多可悲,却也只能如此。   04   从小弟那里出来,一个星期之后,渡江战役全面展开。   长江天堑到底还是没能挡住殚赫千里的百万之师,青天白日满地红的旗帜如同断了脖子的鹞子一般嘶叫着从阴霾的南京上空坠落下来,西元一九四九年四月二十三日,解放军占领南京,解放了这个所谓的被国民党反动派统治的最腐朽的中心。   只是攻入总统府的共军惊奇地发现,中华民国大总统蒋介石的办公室居然这么小,小到只放得一张桌子,桌上端放着一套《曾文正公家书》,台钟、笔插、毛笔、镇纸依次放着,而国民政府各个部长的会议室,无论如何都说不上豪华与宽敞。   蓦地,我心中一恸——到底,他是和我血脉相连的弟弟啊,为什么我一而再再而三的欺骗他,想置他于死地?   刚打完仗,兵荒马乱的,我疯了似的在乱军之中四处寻找小弟,倒也奇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怎么找都找不到。   “或许是死于乱军之中了。”说完这句,陪同我寻找小弟的叶飞又赶忙劝道,“又或许是趁乱逃走了。”   这会儿一名警卫员匆匆跑来道:“司令,参谋长,你们都在呀!我们发现了这个,不过上面写得乱七八糟的,也不知是什么。”   乱   七八糟?我连忙接过那张纸笺,是小弟的笔迹,因为用的是小篆的字体,无怪这些人不识得。   小弟写的是一首词:   一卷书来,十年萍散,人间事,本匆匆。当时并辔,桃李媚春风。   几许少年俦侣,同游日,酒与情浓。而今看,斜阳归路,芳陌又飞红。   作者有话要说:最后的那首词,不是我写的,是百剑堂主题《书剑恩仇录》的。 ☆、番外:林慕容篇 海外徒闻更九州   01   明清遐走了。   仲玉慢慢地上了楼,一步一步,都沉重无比。   我守在门口,低声唤他:“仲玉。”   明明是一脸疲倦的样子,他却仍勉强笑道:“慕容,你还没睡吗?”   我望住他,轻轻道:“我在等你。”   他突然揽我入怀,紧紧地拥住:“慕容,我好累,真的好累,不知该要怎么做才好。”   我轻轻抚摸他的背:“仲玉,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他不言,只是浅的一声叹。   我知道他的心里仍有她,也许现在他正在期许说这句话的人是她。   老实说,我真的不曾期望自己能胜过她,只要能这样一直站在仲玉的身后默默地看着他,这就够了。   就够了。   02   我叫林慕容,这个名字是父亲的姓加上母亲的姓。   关于父母的记忆,已经很淡了。   记得我十岁那年的七月,也许是因为战火纷飞,天气格外的热。   那时候正是民国二十六年,父亲奉命来守上海,还没有打仗的时候,父亲带母亲和我到外滩去看戏,是大明星胡蝶的戏,《永远的微笑》。   □女和马车夫相爱,终还是因为种种原因而不能相守。   看到胡蝶饰演的虞玉华死在爱人怀中的时候,父亲突然握住母亲的手:“我们比他们幸福多了。”   “是啊。”母亲同父亲相视一笑。   可是没过多久,父亲就死了,死在淞沪会战的战场上。   消息是仲玉带来的,母亲只是沉默了一下,然后她就笑了:“明少帅,慕容以后还要劳你多多照拂。”   这边仲玉才点一点头,母亲那里便是一声枪响,她仍笑着,可胸口却似开了朵红莲。   临死之前,母亲同仲玉说:“明少帅,我这辈子都不会离开他的。”   这就是传说中的生死相随吧,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   只是我就这么变成了孤儿。   山河破碎,时局动荡,不知有多少人骨肉离散,家破人亡,不知有多少生命如同草上的露水,朝不保夕。   我知道这不单是我一个人的故事,更是整整一代人的故事。   离乱人不如太平犬,不分贫富,无论贵贱。   所幸在之后的岁月里,我便一直由仲玉遣人照顾,他对我一直都很好。   我在重庆读书的时候,正是仲玉在战场上拼杀的时候。   日本鬼子见房就烧,见人就杀,一路长驱直入。仲玉是带兵   的将军,打尽了险仗恶仗,很多次来后方看我的时候,他身上都带着伤,可是他从来都是只字不提战场上的事,若不是日军时时来轰炸重庆,后来又入缅,想来……我是不会知晓战争的可怕吧。   日也盼,夜也盼,终于长大了。   十五岁那年,我随远征军入缅,终于见到了朝思夜想的仲玉,为了救我,他孤身犯险。   见到他的那一瞬间,仿佛是悄悄一线月光照到我的脸上,亮得我差点惊喜地叫出来——大哥哥,你来了。   03   从十岁,到十五岁,整整五年我都一直以为,他是爱我的。   但不是。   仲玉遭受日军枪击,受伤之后,他流了太多的血。   我守了三天三夜,仲玉终于睁开了迷离的双眼,他抓过我的手问道:“夕颜,是你吗?是你吗?”   谁是夕颜?我的心一紧。   “是你。”他的眸子突然黯下去,放开了我的手,“抱歉,我认错人了。”   认错人了?   那是一个怎么样的女子,让他如此心心念念?   我心中一冷。   夕颜,夕颜,这个名字成了我心头的一道伤。   拂之不去。   终于,还是见到了她。   夕颜,是他的大嫂,明顾夕颜。   她确实是极美的,只要有她在坐,便觉清风习习,暗香浮动。   我并不知道仲玉与她之间究竟有什么样的故事,他们俩个也似约好了一般并不怎么对话,但是看着他们的目光,就已经可以知道他们曾经深爱。   往事历历在目,我睁开眼睛。   “慕容,你还没睡?”许是弄出了什么动静,扰到了仲玉,他索性坐了起来,同我说道,“明天我就要去金门岛了……其实我也睡不着。”   我打开床头灯静静地看他,眉是这样的,眼是这样的……这么多年了,已经如此习惯了他的样子,他的味道。   南京一别,再见仲玉,已是民国三十八年十月初的事了。   南京失守后,仲玉且战且退,上海、浙南、福建……一路与共军周旋,可到最后,仲玉也只能带着无尽的遗憾退至台湾。   看着这样沮丧的他,其实,我想同他说,只要他在,一切就好。   侧过头来,旁边的仲玉眼角眉梢都是温柔的笑意:“你别担心,这次去金门岛,我不会有事的。”   我点一点头,望住他,一如当年初遇的时候。   作者有话要说:“有一首歌,你可一定要听听,这可是写给你的歌。”俞大维轻轻拊掌,立即有二十多名年轻的国军官兵站成三排。   明清远挑一挑眉表示不理解:“写给我的歌?”   “仲玉,自八二三炮战之后,你出使越南八年,这几年又在美国养病,当然不知道岛内发生了哪些事了。”俞大维笑道,“你驻守金门的事迹被改成电视剧了,华视主播,三台联播,叫《风雨生信心》,主题曲也叫《风雨生信心》,骆明道作曲,萧孋珠主唱。”   说罢一挥手,那二十多位年轻的国军官兵们齐齐唱道:   不怕风和雨,   不怕浪如山,   同舟共济,   冲破黑暗,   信心要坚强!   你把舵,   我摇桨,   万众一心有力量,   乘风破浪,   看雨过天晴,   光明在望!   一战古宁头,   再战大二胆,   同仇敌忾,   消灭匪党,   光辉的八二三!   在前方,   在后方,   反攻复国齐欢唱,   胜利在望,   看春回大地,   还我河山! ☆、第一章 刘郎已恨蓬山远(上)   电话又响了。   这个时候,是西元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的早上八点,蒋介石提起话筒,和前面的几通电话一样,那边传来的依旧是空军司令周至柔的声音:“委座,战机已全部待命,随时可以出发。”   蒋介石略略沉默,回答道:“再等等。”   从早上六点就摇电话过来,问了几回都是这样的回答,本来预定在这天轰炸天An门的,谁晓得蒋介石居然在这个关头犹豫?   周至柔急道:“委座,时间不多了,再不下命令就来不及了。”   蒋介石只是道:“再等等。”   等?怎么等?等到什么时候?   周至柔道:“委座,再不下命令就真的来不及了!再不起飞,我们就不能按时到达了!”   听到此言,蒋介石只是无可奈何的一声叹:“任务取消。”   周至柔大惑不解:“委座,请再考虑考虑,我们准备得很充分,保证完成任务。”   蒋介石提高了声音:“任务取消!”   周至柔还想再问,这边蒋介石已经放下了电话话筒。   自古以来都是成王败寇,多么残忍,却又多么无奈。   用空袭破坏中华人民共和国开国大典,炸死那些心腹大患,故能解他的忧虑,但天An门广场与故宫相连,如果把故宫炸了,把北平的那些古建筑炸了,他蒋介石不就成了火烧圆明园的英法联军了?将来……将来他还有什么颜面可以还乡?   蒋介石坐在沙发上打开收音机,仔细地听着广播上播报中华人民共和国这一新政权的事情,此刻的他,再不似一代乱世枭雄,他只是一个憔悴的老人。   下午两点整,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开国大典正式开始,毛泽东登上天An门城楼,以一口浓重的湖南腔庄严宣布道:“同胞们,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在今天成立了!”   听到他这般说,蒋介石只是浅的一声叹。   同样在这个时候专心致志地听着广播的还有在福建前线的三野第十兵团的官兵们。   这第十兵团的司令便是从前华野一纵的司令叶飞,因为土改将大量的土地分给农民,投军的农民越来越多,所以叶飞手下的兵也越来越多,官越做越大。   听到主席在广播里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第十兵团的官兵们都笑着,跳着,两眼放光,兴奋得心里暖乎乎的。   自渡江战役胜利后,人民解放军连克要地,所向披靡,迅速夺取了闽北、闽南各城,就连从前各路解放军最害怕遇见的明清远新建的第十二兵团也被解放军驱赶着退至广东的   潮汕一带,被迫从汕头悉数登船渡海,撤往台湾。   叶飞当即决定大挟胜势,一鼓作气解放了台湾岛。   金门岛是台湾岛的门户,要解放台湾,必须先打下金门,解放了厦门之后,叶飞在当地征集了大量民船。是年十月二十四日晚间九点,两万多解放军分乘各型船只二百余艘,分别在莲河、澳头、大嶝发航,并于次日凌晨一点半分别在金门岛的龙口、古宁头、湖尾乡突破登陆。   接到解放军登陆成功的报告,叶飞以为胜利在望,洋洋自得,想不到真正的考验却是在此时。   金门岛上的国军官兵们巧妙地借助潮汐和空中力量打击登陆的解放军,解放军奋战两天两夜,换来的却是全军覆没,没有一个人回来的事实。   金门岛终于沉寂了,五华里宽的海面已变作赤色,这都是解放军的血。   一大早,海滩上就站满了人,黑鸦鸦的一片,上万名官兵都静静地望着同厦门最短距离只有两千三百一十公尺的金门岛。   这样窄的一湾海峡,却成了不可逾越的鸿沟。   叶飞泪流满面,发出野兽一样的嚎叫想冲向大海,想冲到金门岛,好几名战士拼命地拉住他,叶飞只是哭喊着:“兄弟们啊,你们都是一路跟着我过来的啊,怎么就这么走了?这样我怎么向你们的妻儿交待啊……”   他这个司令员一哭,海滩上的其他官兵们也都放声大哭了起来,上万条汉子惨痛地的嚎叫着,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但是此时,没有一个人不在痛哭流涕……   对岸的金门岛,那样小小的一座岛,却咽吞下了两万多名解放军,四个加强团的兵力……叶飞拔出手枪大吼道:“他妈的,到底是哪个狗娘养的把金门岛守的滴水不漏?”   旁边的一名侦察兵怯怯道:“是……国民革命军陆军上将,明清远。”   “什么?狐狸?他不是去台湾了吗?”叶飞惊得手中的枪也落了地。   古宁头一役,是三大战役之后唯一一次歼灭性的胜仗,是名副其实的大捷,更是成功地阻挠了共军意欲攻占台湾的势头。   东南军政长官陈诚喜而谓之:“是共军渡江以来碰到的第一个大钉子!”   桂系的李宗仁向来因为蒋介石的关系与明清远不和,但是却特以此捷致电土木系的老长官陈诚申贺:“金门守军奋勇应战,予以重刽,捷报传来,人心振奋,吾兄董督有方,将士用命,至足佩慰。希即传令嘉奖,查明有功将士,呈报国防部,分别奖赏,并盼再接再厉,晋建殊勋,无任企望,李宗仁。”   这一役的影响之大,乃至于明清远   逝世多载后的西元一九七九年,粟裕视察南京军区、福州军区时与三野的老将领们座谈时提及老对手明清远,不无惋惜地说:“悍将谋才,古宁头之恨难消啊!”   金门岛位于福建省东南海上,扼厦门咽喉,屏障闽、粤地区。明末的郑成功就是以金门岛做为反清基地及攻台跳板的。   自从渡过长江后,解放军横扫苏浙闽诸省,所向披靡,无坚不摧,谁料想一个仅一百二十平方公里的小岛,竟使九千多名骁勇善战的解放军血染沙场?   三野上下都恨不得去金门岛狂扁明清远一顿,但鉴于古宁头战役失败的惨痛教训,叶飞将目光转向地小兵少的大胆和二胆这两座岛上。   大胆、二胆两岛分别于东西并列于金门岛与青屿、浯屿之间,是金门岛西侧之屏卫,拿下它们,便可牵制金门岛上的国军驻兵,作为攻打金门的前哨战。   叶飞忙在厦门集结大小木船百余艘,吩咐手下官兵道:“要保证放响进攻金、台的第一炮,坚决打下大、二胆!”   这回叶飞可不敢大意了,先是趁着夜黑风高、浪大潮涌用二十多门火炮集中火力向大胆岛和二胆岛猛烈轰击五十分钟,接着才派遣解放军乘机帆船于厦门大学附近发航,驶往大胆、二胆两岛。   但是这一次,仍是惨败,仍是全军覆没。   又是明清远,南麻战役、曹县战役乃至今日的古宁头战役、大二胆战役,哪一场仗明清远不是以少胜多?哪一次不是在绝对的劣势下把他们打得丢盔弃甲?   叶飞恨不得握住拳头去砸墙——明清远,这个狐狸当真是不可战胜的吗?   不过总结会议还是要开的,司令部的各位参谋一致认为,此役除了指挥失误,过分轻敌之外,解放军官兵们还缺乏越海登陆的基本知识,难以适应热带气候,无法进行丛林作战。   可是这又能如何?   叶飞恨得是咬牙切齿——实战是最好的教科书,明清远是在缅北的热带雨林中真刀真枪地拼出来的,打丛林战,解放军里谁能敌得过他?再加上明清远是南方人,打水战、打岛屿自然比什么都在行。   参谋望着愁眉不展的叶飞,小声提醒道:“司令,我们这边有一个人,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时候,中途岛海战,缅北的热带雨林,他都经历过。”   渡江战役胜利之后,中央人民政府人民革命军事委员会的林副主席见明清遐是个人才,大起爱才之心,将他留在身边了。叶飞不免忧道:“可是他人在林副主席那里……”   那参谋笑道:“从当初的华野一纵到现在的三野第十兵团,   参谋长是一路跟着您过来的,您开口向林副主席要人,他多半会同意的。”   叶飞寻思着这也有道理,忙摇了电话到北京向林副主席要人,林副主席在电话那边笑了两声,语重心长地说:“叶飞哪,人自然会过去,不过厦门是最前线,他若是出了什么事,我可惟你是问啊!”   “是是是,多谢林副主席。”叶飞喜滋滋地挂断了电话。   作者有话要说:参加古宁头战役(又称“金门战役”)的部队是28军82师244团,246团2个连,84师251团, 29军85师253团。金门战役中解放军共损失8736人,加船工共9086人,只有几个人泅水回到大陆。   有3000 多人主动缴枪投降,一部分补入国军,另一部分老弱被关押。50年代曾有几十人被释放回大陆,这些人全部遭审查并被开除党籍、军籍,有的还被枪毙,和回来的抗美援朝的志愿军战俘一样历经磨难。   至于国军,受伤人数为 1900 人,死亡及失踪人数为 1269 人。   附一个小故事,略有关联,很有意思:   傅作义在北平起义后,部下一连长不满起义,而会开飞机,驾驶小型军用飞机一架,飞往西安,当时西安已在西野控制之下,再次被掌握,西野作战科科长潘国杰觉得新鲜,要过飞机瘾,拉着司令部作战参谋洪亮,上了这架飞机。结果被满脸落腮胡子的张连长飞往台湾,成了从空中掉下的两个高级战俘,与金门战俘关在一起。 ☆、第一章 刘郎已恨蓬山远(下)   解放战征胜利后,解放军官兵们可谓是“五子登科”,即国军将领们的房子、车子、金子、票子和女子通通接收过来。   明清遐一家风尘仆仆地赶来厦门,叶飞立刻带了他们到一处被接收的别墅。   这座小楼红顶白墙,花园里植满了各式花卉,煞是可爱。一层有个大客厅,樱桃木的地板光亮鉴人,落地的窗户面朝大海。   “还不错吧,我也是第一次来。”叶飞一屁股坐进真皮沙发里,马上又蹦了起来。老天,这是什么东西,这么软?直把人的身子都陷进去了。叶飞扭了一下,干脆坐到沙发的扶手上。   顾夕颜见了,只轻轻地一笑,接着同梦远道:“你抱一下妹妹,妈妈把行李搬到楼上去。”   明清遐道:“我来吧。”   “不必了,你和叶司令许久不见,在一起多聊聊吧。”顾夕颜唤道,“梦远,跟妈妈一起上楼。”   望着顾夕颜上楼的样子,叶飞倒是笑:“什么东西这么沉?嫂子都累得气喘吁吁的。”   “也没什么行李,我们带了一些线装书过来。”   “线装书?”叶飞环视回周,看不顺眼的东西还真多,几个沙发下面铺了一张大地毯,材质比皮毯可强得多了,客厅里还有一架三角钢琴,当桌子嫌矮当凳子嫌高,墙上还挂着一幅油画,黄黄蓝蓝的,还有不少黑点——什么玩意儿?   “小李啊,把这钢琴劈了当柴烧了吧,太占地方了。”叶飞唤了自己的警卫员。   明清遐不由大惊失色:“别,这个钢琴是德国霍夫曼牌的,同我在美国的那架一模一样,很贵重的。”   “又是线装书,又是钢琴的,你们夫妻俩还真是资产阶级情调。”叶飞也有些气,指了挂在墙上的油画道,“小李,把这洋画摘了丢了吧,什么东西都看不出来,还宝似的供着,怪不得都说资产阶级腐朽呢,还真不假。我看哪,还是换个主席的像好了,我们都是这样做的。”   明清遐心里有些不满,但仍是说得慢条斯理:“叶司令,你可能有所不知,这是名画,文森特?梵高的《麦田群鸦》。”   “文什么高?从来都没听说过。”叶飞甚是不屑,“打土豪的时候,我从老财主家搜出几张边上带轴的画,还是明代一个叫什么唐老虎的人画的,老子直接把幅画拿来擦屁股了,吓得那个老财主脸都白了,直接晕过去了!”   明清遐急道:“叶司令,这是对文化的一种玷污,一种破坏,这样的损失是不可计量的。”   叶飞紧紧盯住他,仿佛不认识他似的:“我说明同志啊,这回我可真   的要批评你了,你的思想真的不太健康,我们这个党派代表的是全体工农,可是你呢?又是书,又是画,又是钢琴,哪一样是劳动人民喜欢的?我从小就不玩这些玩意,我就是没文化又怎么样?国民政府的将军们倒是有文化呢,个个又是上大学又是在外国留学,会玩洋乐器画洋画的也多的是,可这管个屁用?还不是被我们这些没文化的赶到台湾去了?你要是嫌我们没文化,嫌我们糟蹋东西,你早干啥去了?为什么不跟着你弟弟去台湾?明清遐,我告诉你,这可是原则问题,如果不及时纠正,将来这个家非出个Fan革命不可!”   明清遐想同叶飞辩论,突然之间,防空警报响了,到底是经历过战争的人,他比谁都清楚这代表什么。   “你也知道,我们的空军刚刚组建,无法参加实战,三野部队的高射炮又少,防空力量几乎是零,所以这些日子几乎天天有空袭。”叶飞抬头望着几架美制的战斗轰炸机从上方掠过,“不过国军傻得很,从不轰炸民宅,我们干脆就和民宅挨着,他们也不敢轰炸了。现在啊,他们也就空投些什么‘三民主义’的传单,不必担心。”   防空警报方了,对岸的金门岛上,高效喇叭开始工作起来,一个甜到发腻的女声道:“亲爱的共军袍泽们,大家都是炎黄子孙,何苦剑拔弩张呢?不如共尊三民主义,以促大同。中华民国金门防卫司令明清远向共军袍泽们保证,只要你们放下武器归降于党国,必定保证你们衣食无忧,来日共同反攻大陆时可以……”   明清遐极目望向对岸的金门岛,这样的近,这样的近,近到只隔了这样浅这样窄的一湾海峡,却是他们兄弟之间永不能跨越的沟。   永远不能。   西元一九五零年六月二十五日,朝鲜战争爆发,此役不仅仅关乎朝鲜半岛上那两个政权意识形态的对立,更是让美国、中国、苏联等十八个国家也以不同程度地卷入并参与这场大战。   大二胆战役结束几个月后的十月二十五日,首批中国人民志愿军入朝作战,四大野战军都抽出一些精锐部队入朝,集结在福建沿海准备要解放台湾的三野也被调走了大批人马,攻打金门岛的作战时间不得不一再推迟。   为防着国民政府借此机会反攻大陆,驻扎在福建沿海的三野进入了一级战备,永备火力点、炮阵地的构筑、粮弹的运输和贮存、兵力的配备、海滩上要设置大量的防登陆障碍物……可把叶飞忙了个不亦乐乎。   至于明清遐,则是负责在这里练兵,这些解放军打来打去只一个人海战术,如何射击、如何隐蔽、各类战术…   …明清遐必须一一从头教起。   那天明清遐正在海边带着三野的官兵们进行越野长跑,才跑到厦门大学那里,警卫员小方在厦门大学门口喊道:“参谋长,您看谁来了?”   明清遐停下脚步,竟是顾夕颜站在那里,她穿着一身半新的列宁服式女军装,不知怎地,越发显得妩媚动人。   “顾政委。”三野的官兵们齐齐向她招呼。   顾夕颜微微一笑:“我想和你们参谋长说说话,好吗?”   顾政委已经三十多岁了,可是望之仍似二十多岁,也只有这般的国色天香的女子才能配得上参谋长吧,官兵们一阵嬉笑,都散开了。   明清遐走过去:“怎么了?”   “中央Jun委的刘副主席通知你去南京军事学院学习。”顾夕颜嫣然一笑,脸上微微一红,“还有一件事……我怀孕了。”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第三卷写的是1949年-1976年,涉及到了很多事情,会被和谐的也很多,所以每一章都分上下来发,降低敏感词数量,XD ☆、第二章 历览前贤国与家(上)   怒潮澎湃,   党旗飞舞,   这是革命的黄埔。   主义须贯彻,   纪律莫放松,   预备作奋斗的先锋。   打条血路,   引导被压迫民众,   携着手,   向前行。   路不远,   莫要惊,   亲爱精诚,   继续永守。   发扬吾校精神,   发扬吾校精神!   学生们在台上站成数排,唱罢一曲《黄埔军校校歌》,时任黄埔军校高雄凤山分校的校长罗友伦中将走上主席台道:“今天,是民国四十三年六月十六日,是黄埔军校成立的三十周年。在黄埔军校经历的三十周年岁月中,我中华民国历经了东征、北伐、剿匪、抗日、戡乱,以及捍卫台海和平,维护自由民主,升华民主内涵的各阶段不同的历史任务,就人的生命历程而言,三十年可以改变很多,但对黄埔子弟却能不断成长茁壮,愿意在国难当前的时候牺牲自己的生命来换取百姓的福祉,这就是黄埔军校的中心信仰与核心精神。下面,我们有请黄埔军校著名校友,现任金门防备司令明清远上将上台请话,大家欢迎。”   台下掌声雷鸣,一名男生得意洋洋地对邻座说:“知道吗?我大哥一路跟随明将军,从抗日到戡乱,现在正在金门岛呢!”   邻座一脸羡慕:“真的?你可曾见过他?”   “自然见过。”那人低声道,“是在南京,那时候我才十岁,夏天的晚上,明夫人经常请整编第十一师的家属们去孝陵卫聚会……”   话音未了,已经有一名穿着军装的中年男子走上讲台,他身上并没有挂锃亮的胸章,只有肩章闪着冰冷的金属光泽,要是寻常的国军大员,定是把各类勋章挂得满满吧。   只见这明清远生得五官深邃而精致,剑眉星目流露出不怒自威的神气,下面的学生们不禁要叹——别说他再年轻个二十岁,便是现在,他依旧是个风华绝代的男子,微微一笑,便是漫天的白月光。   明清远正一正麦克风,同台下道:“各位黄埔军校的同学们,各位同学的家长、亲友团和爱人们,各位老师,以及各位来看热闹的,大家好。”   那一句“看热闹的”一说出来,台下一阵哗然,学生们都哈哈大笑,想不到这明将军居然这么幽默。   “今天很荣幸能够来到这里,我是在民国十八年考入黄埔军校,大家若不介意,便唤我‘学长’吧。”明清远道,“黄埔精神,是‘亲爱精诚’,蒋校长题的字里,‘精’的一点点在了‘爱’的右边,就是希   望大家多爱一点,少精一点。   “现在我要告诉大家的是:除了亲爱精诚,你们还必须要有一份责任感。什么责任感?就是对你父母的责任感,对你老师的责任感,对社会大众的责任感!   “自朝鲜战争打响开始,美国第七舰队以维护太平洋的安全开入台湾海峡,来阻止大陆对台湾的军事行动,很多人认为,有了第七舰队的到来,看大陆能奈我何?我们现在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相信大家都很清楚——台湾是中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是。美国政府的政策,就是希望中国能够分裂,这样他们才有戏看,台湾一旦独立,我们如何光复大陆,又如何对得起开疆拓土的列祖列宗?也许有人想说,这几年台湾发展得很快,大家都富裕了起来,但是我想说,民富不等于国强,比如中东,中东的国家都很富,但是说垮就垮,现在中华民国退至台湾,不要以为现在偏安一隅就是太平了,不要以为二战结束就是盛世了。   “黄埔军校全名中国国民党陆军军官学校,曾经为国家培养出大批人才,是世界四大军校之一,美国人都把黄埔军校唤作‘中国的西点’,我想在座的同学生都以身为黄埔人为荣,而我希望,今天你们以黄埔为荣,明天黄埔以你们为荣,国家以你们为荣!望在座的学生们都能实践三民主义,光复大陆国土,复兴民族文化,坚守民主阵容!路不远,莫要惊,惟愿大家愈益坚此百忍,奋勉自强,非达成国民革命之责任,绝不中止矢动矢勇,毋怠毋忽!”   到了自由提问时间,下面的反应更是热烈,纷纷举高了手想向明清远提问。   “第三排最左边的同学。”   一名看上去很是斯文的学生站起来道:“明将军,您先后经历剿匪、抗日、戡乱和保卫台海,是否考虑过将来写一本回忆录?”   “也许会吧,但若是有可能,我更想好好的去研究中国历史,国家必须统一,这不仅仅是武力上的,更是文化上的。”明清远微微一笑,“还有,唤我‘学长’便可以了,不必拘束。”   “古宁头大捷后,您就一直担任金门防卫部司令,您带来金门岛的军队军纪本来就比较严格,上任后更是大力整顿军纪。金门岛上没有公交车,更没有私车,交通非常不便,全岛唯一一部轿车便是您的座驾。报道上说您下令让军车搭载民众,凡是军车,只要车上还有空位,百姓招手即停,予以搭载。岛上的百姓娶亲接新娘时用的是古老的花轿,既费钱又耗时,您便向百姓宣布:谁家结婚都可以借用您的座车作礼车。请问这是否有作秀的成分在其中?”   明清远笑道:“我们现在是军人,以前是老百姓,退伍之后还是老百姓,我们为什么不爱民呢?”   “学长,您曾经和孙将军、张将军、邱将军、黄将军还有亚力山大、史迪威等名将并肩作战过,不知您更喜欢同谁合作?”   “都很好,几位将军各有千秋。”明清远答得巧妙,“孙立人将军擅于用兵,张灵甫将军悍勇,邱清泉将军作战风格大胆、黄百韬将军忠心耿耿……我还有很多要向他们学习。”   又有一名学生站起来问道:“听说您和张灵甫将军的私交最好?”   “是……”明清远有些黯然,“他像我大哥。”   那学生又继续问道:“学长,你的大哥信奉了共产主义,效力于匪党,对此你有什么看法,对于全力帮助匪党的大陆百姓,你又有什么看法?”   “若让我来评价,因为身份的关系,必然有所偏颇。我只想说,时间会证明一切,相信用不了多久,所有人都能看清……”明清远顿一顿,“所有人。”   作者有话要说:求打分,求评论~~~   PS:进入文章主界面可购买实体书,请大家多多支持! ☆、第二章 历览前贤国与家(下)   南京军事学院是由中央Jun委副主席刘伯承亲自组建。   这和抗日胜利后国军将领们去上的陆军大学的性质可不太一样,共军的这些将领们从没受过正规军事教育,年纪说老不老,说小不小,都在三四十岁之间,论职务,均为军以上干部,论打仗,个个都是战功累累。   刘伯承可是太了解这些将领们了,他们个个都自我感觉良好,心里想着老子们都把国民党给赶到台湾去了,还要学什么东西?必须得杀杀他们的锐气。   另一类人,便是明清遐这样的人,出生于大富之家,和军阀、大资本主义家、国民党都扯得上关系,这样的人政治成分不好,可太危险了,思想一定要正一正,要不然将来定是个Fan革命分子,是个大You派。   对付这些人,刘伯承早就想到办法了,他给各部队下了死命令:点上谁去学习谁就得去,想不去也行,把军籍党籍交出来!   这命令可真厉害,各路野战军里被点到名的,谁敢不去?   明清遐被分到是南京军事学院战役系,全系共五十二人,均为军以上干部。   报到的第一天,系里就生了事端——   学院规定所有学员一律不许佩枪,随身携带的武器必须上交。可是来报到的军级干部们有几个舍得交枪?都和管理员吵了起来,明清遐交了枪,结果反被同来报到的学员日爹操娘地骂着,还说军阀出生的家伙果然没种。   报到后没几天,这些共军的将领们就烦了。   刘伯承早下了命令,来报到的学员们不管以前的职务有多高,一律按规定办事,谁闹事处分谁,决不客气。   所以在这里,不管你从前是军长还是司令员,现在统统是学员,见了教官都要立正敬礼,像个普通士兵似的整理内务,列队出操。   加上南京军事学院刚刚组建,任教授课的教官基本上都是留用的国民政府陆军大学的教官,这些教官都受过专业的军事理论教育,精通古今中外的各个战史战例的专业人才,但是他们都是纸上谈兵,谁都没什么战功。   共军的学员们个个都拥有丰富的实战经验,在第二次国共内战的三年时光中,除了古宁头战役之外,有哪一役是全军覆没的?个个都有吹牛的资本,个个都看不起这些纸上谈兵的教官。   上课的时候,这些人坐在位子上一声不吭,但心早不知飞到哪儿去了。心里都寻思着:靠,讲的不就是战前搜集情报、观察地形、组织兵力、火器、安排预备队这类的东西吗?老子打了二十几年的仗了,连这个都不懂?   不管下面学员反应如何,   课还是要讲下去的,教官指了挂在黑板上的地图道:“古镇石牌在宜昌县境内,这里曾经有过一场决定中国命运的血战,石牌之战被称为‘中国的史达林格勒保卫战’,为保卫陪都重庆,中国军队围绕石牌与十万日寇展开了殊死拼杀,中日两军战至最后,贴身肉搏,喋血拼刺,这三个小时的拼刺是日军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所遭遇的最大规模的白刃战,此役粉碎了日寇觊觎重庆的美梦,成功地阻截了日寇进犯大西南的铁蹄。   “奉命驻守石牌古镇的明清远当时是少将,此役之前,明将军曾写了一封家书给母亲,全文如下:   “母亲大人,儿今奉命担任石牌要塞防守,孤军奋斗,前途莫测,然成功成仁之外,当无他途。而成仁之公算较多,有子能死国,大人情亦足慰。惟儿于役国事已数年,菽水之欢,久亏此职,今兹殊戚戚也。恳大人依时加衣强饭,即所以操拔顽儿灵魂也。敬叩金安。   “此信至今读来,仍会让人感动涕零,当石牌战斗激烈时,陈诚曾摇电话问明清远守住要塞有无把握?明清远则是斩钉截铁地回答:‘成功虽无把握,成仁确有决心!’也许正是因为这样的决心,才能痛击日寇,保卫重庆。明将军也是因为此役而获青天白日勋章。今天,我们将着重讨论石牌一役。”   “石牌?”一名学员站起来大大咧咧地说,“教官,我建议把讨论题改改,因为这个狐狸都被我们赶到台湾去了,败军之将,有什么好讨论的?还不如讨论一下我们四野解放海南岛,薛岳横啊,他在长沙击溃十万日军啊,还不是败在我们四野手里,被打得灰头土脸?”   “讨论什么海南岛啊?不就是你们四野人多欺负人少吗?你们四野一百多万人,一人吐口口水都能把国民党淹死。要讨论就讨论我们三野的淮海大战!”三野来的学员站起来道,“淮海大战开始的时候,华野和中野凑起来才六十万的兵力,可是国民党那里有八十万人,装备就更没法比了,人家天上有飞机,地上有坦克,又是美国货,又是德国械,咱就靠两条腿和步枪,还不是稀里糊涂的收拾了他们八十万人吗?”   “呵,还不是国民党帮了你们?要是我们,撤退时撒开脚丫子就跑,黄百韬、邱清泉他们败了还带着那些教授学生们一起退,减慢了行军速度,不然还能被你们三野包围?”一野来的学员忿忿不平,“要说就说我们一野的延安保卫战,胡宗南有多少人,二十多万啊!我们教导旅和新四旅总共才两万人,还不是平安的撤退,丝毫无损吗?”   “那还不是亏了胡宗南的秘书熊向晖是地下党?胡宗南要打哪里,   哪里就能收到消息。那时候胡宗南攻下延安,你们一野早跑得没影了,还好意思吹嘘!”二野的学员不甘落后,插嘴道,“我们二野可不是孬种,解放战争中,我们二野最先发动反攻,千里跃进大别山,把你们都头疼的狐狸给引开了,等狐狸一走,我们就给他来个中路突破,这一破,全国各个战场都活了,你们都是沾我们二野的光……”   课堂上越闹越乱,来自四大野战军的学员们互相争吵,吵吵闹闹的一堂课就过去了,底下的学员们见了抱着书走掉的教官,心里洋洋自得——你们国民党在战场上是我们的手下败将,还有什么资格当我们的教官?非把你气走不可!   作者有话要说:求打分,求评论~~~   PS:进入文章主界面可购买实体书,请大家多多支持! ☆、第三章 双鲤迢迢一纸书(上)   西元一九五五年,解放军实行军衔制,南京军事学院战役系全系五十二人全部被授予将官军衔,一时间,南京军事学院战役系显得将星云集。   发下的将军礼服可让这些学员们兴奋了好一阵——将军礼服的式样是仿照苏军式样的,孔雀蓝的面料,领花和袖口都是用金丝线手工精绣的,从前共军穷得和叫花子似的,不少战士走长征路、挺进大别山的时候还都光着腚,谁见过这么漂亮的衣服啊?   明清遐被授予的是少将军衔,穿上将军礼服,只见肩章上的金色将星和胸前金色的八一勋章、独立自由勋章、解放勋章交相辉映,灿得眼都花了。   可是换来这些的,却是尸骨如山血流成河,一场又一场的战争,死了多少人,怎么记录?抱着救国救民的理想跪别父母,离开爱妻,一身戎装,去抛头颅洒热血,可是活下来的有几个?   本国的历史……尤其是近代历史,教科书上总是用“多灾多难”来形容,一再强调,沾沾自得,可是这并不是一件值得自豪的事情,在很多时候,只要历史转一个小小的弯,比如明清不闭关锁国,比如清末的君主立宪可以成功,比如辛亥革命的胜利果实不被窃取……我们的国家还有民族就可以少吃很多苦,可是历史是这样残酷的一样东西,同人们开着一个又一个的玩笑,又不允许一切重新来过。   在南京军事学院学习的这段时间,明清遐对于苏联这个国家乃至俄罗斯这个古老的民族的了解愈加深刻,而了解得愈多,心中的那丝忧虑,便愈深。   是,俄罗斯确实是一个古老而伟大的民族,它的历代统治者都极具全球战略眼光,他们的军事理论很有一套,将领们都很骁勇,部队的战斗力强,火力也是一流的。   不过……他们的血液里似乎有一种对外扩张的基因,对领土的贪婪绝不在老牌殖民帝国日不落帝国之下,从十八世纪的彼得大帝开始,为了争夺博斯普鲁斯海峡这条狭窄的黑海出海口,他们不惜和土耳其一战,满清末期,又对中国的东北、西北领土进行蚕食……特别是史达林执政以后,他比起沙皇竟是有之过而无不及,吞下波罗的海三个小国、对芬兰的领土要求、和希特勒一起瓜分波兰……西元一九四五年,苏军出兵东北,打日军的同时居然把日本在东北的工厂矿山设备都拆光运走,大肆搜刮东北民众财产,奸Yin虏虐,所做所为甚至比日军更为可恶。   接下来的岁月里,苏联会不会吞下华夏大陆?这并不是不可能,中华民国的版图本是一个美丽的秋海棠叶,可是苏联老大哥却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提出领土要求,拿   走外蒙古,国家的版图一下子变作了一只鸡,只余了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   任何时候国家主权和领土完整都应是处于第一位的,从防务的角度来看,一个国家的周边地区如果出现了一个军事强国,那么必会构成潜在的威胁,而现在所谓多密切的关系,不过是因为现在在追求共同的利益。   更何况意识形态并不能改变血液里涌动的那些不安分的东西,不管信仰的是共产主义还是法西斯主义,就如同狼就要吃肉一般,血的诱惑在那里,又怎么愿意去吃草呢?   念及此处,明清遐只觉得背上黏黏的一层冷汗——这么看待老大哥苏联是不是有点儿离经叛道?毕竟他还是个共Chan党员。   很快便到了西元一九五七年,共军的将领们终于在闹哄哄中结束了在南京军事学院的学习。其中明清遐交出的论文可谓是语惊四座,简直是在南京军事学院引发了一场大地震。   因为这一篇论文,提出了应对老大哥苏联设防。   “我国著名长篇小说《三国演义》开篇说的乃是: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周末七国分争,并入于秦;及秦灭之后,楚、汉分争,又并入于汉;汉朝自高祖斩白蛇而起义,一统天下,后来光武中兴,传至献帝,遂分为三国。所以可以这么说,所谓的稳定都是相对的,一旦内部的平衡被打破,顷刻间就会分剥离析四分五裂……”   一名负责审评的中将打断了明清遐的话:“明少将,你究竟想表达什么?这可不是讨论旧时代小说的时候。”   “抱歉,以上是引出下文,请您耐心地听我说下去。”明清遐道,“我想说的,是在当今世界的战略大格局下,我国领土的防御重点问题。”   此言一出,立即引起了几名负责审评的教官的高度重视,方才打断明清遐话的那名中将道:“请说下去。”   明清遐指向身后的地图:“我国领土南部的最大威胁是来自台湾及国民革命军占领的各个岛屿,其间接威胁是驻守在台湾海峡的美第七舰队。但是我认为这些威胁不足为虑,国军的五大主力已经先后全军覆没,张灵甫、邱清泉、黄百韬、王耀武、杜聿明、廖耀湘这些干将或战死或被俘,驻守金门岛的明……驻守金门岛的狐狸虽然厉害,但是凭借台湾的实力和兵力,实在难以发动一场大战,就算反攻大陆,也只能进行局部的有限战争。至于美国,朝鲜战争结束时,美国在朝鲜板门店签署了停战协定,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再战,况且美国因为其国家体制的限制,不会轻易地卷入一场大型战争。我国东部的日本在二战中   遭受重创,军事工业已经被全部摧毁,廿年之内必定难以东山再起,所以并不构成危胁。再来便是我国的西部及西南部,国军除了大部分退至台湾外,还有黄埔四期的李弥带兵退守中缅边界,其根据地金三角的大小有台湾的三点五倍大,还曾于西元一九五四年反攻大陆,连克云南的三个县,但因为遭受联合国四国会议严厉的批判,李弥被要求撤军。可以说,在中国的西部及西南部,唯一有能力搞起事端的国家只有印度,加上领土问题上有争议,相信不久的将来,我军或许会在中印边界与印军一战,不过印度的工业实力及军事实力不及中国,地形也对印军非常不利,所以即使西南边境发生战争,也只会是一场有限的边境战争。”   那中将奇道:“那么你认为我国的威胁在何处?”   明清遐看了看左右,并没有苏联的专家,于是放心地抬手,指向北边:“在这里。我认为,从军事角度和国土防务的角度上来看,重点防御应该放在中苏边界!”   明清遐的话音未落,在座的将校们无不面面相觑——这明清遐的脑子莫不是烧坏了吧?苏联是谁?是社会主义大家庭的年长者,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老大哥,是社会主义阵营的主帅,是世界无产阶级革命的心脏,可是这明清遐居然把苏联当作假想敌!   一名负责审评的上将当场拍案而起:“你在说什么东西?你的政治立场可成问题,任其发展下去,后果太可怕了!说得难听些,这就是Fan革命的言论,是要枪毙的!”   明清遐对这般恐吓置若罔闻,继续往下说道:“请看我国与苏联还有外蒙古的边境线,都是些戈壁和草原,几乎无险可守,极易受到攻击,而苏军的强项正是非常适合戈壁和草原作战的大规模装甲集群和摩托化纵队。从理论来上来讲,只要一个国家的周边地区出现了一个军事强国,那么潜在的威胁就已经构成,我们必须要未雨绸缪,否则等苏联发兵南下,一切就迟了。其中最需要重视的是我国的东北地区,东北的战略地位前出,非常容易受到来自不同方向的攻击,而东北又是重工业基地和战略资源基地,一旦失去,后果将不堪设想,珍宝岛这座乌苏里江上的岛屿更是防守中的重中之重。我并不是在杞人忧天,这是在将来某一天极可能发生的事,苏联是全世界唯一一个拥有五大军种的国家,战略火箭军和国土防空军是为全球战略而设计的,有能力在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进行战争,加上国家政体,苏联可以比任何国家更快地决定是否进行一场大战。对此,我的结论是,中国应该把对付来自北方的威胁放在最首要的地位上!”   r>  在座的将校们鸦雀无声,都暗暗为明清遐捏一把汗,这般的话,有谁敢说?   坐在后排的院长刘伯承元帅只淡淡道:“大家不必大惊小怪,这不过是学术范畴的探讨,与国策并无关系,至于明少将,你的论文到这里便可以了,不必再念下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求打分,求评论~~~ ☆、第三章 双鲤迢迢一纸书(下)   南京军事学院的学习结束,学员们除了要交毕业论文,还要欢送从苏联远道而来的专家。   顾夕颜已携了一双儿女来了南京,从前在这里住过许久,大街小巷都是极熟的,夫妻俩便穿了寻常服装携了儿女上街游玩。   南京是这样好的一座城市,钟山龙蟠,石城虎踞,荡漾在秦淮河中,娇娜和雪笠都极开心,只可惜三百年间同晓梦,钟山何处有龙盘?   故地重游,才出中华门,明清遐和顾夕颜竟是不由自主地走往锦华官邸。   还记得曾经在这里有四个人,除了他们,还有明清远和慕容,只是他们现在还能故地重游,明清远和他的妻子已经远在台湾岛,隔着那湾永不能跨越的台湾海峡。   一恍神,一刹那,距离彼时,已经十二个年头了。   走近了——咦?锦华官邸怎么变作一片空地?还有两个四五岁的小孩子正蹲在那里打弹珠。   顾夕颜问他们:“这里的房子呢?”   其中一个小孩子道:“早拆了去建Mao主席纪念馆了,解放军叔叔说这里以前是国民党反动派住的地方,就连明城墙都拆了,这里还能留?”   另外一个小孩子道:“是啊是啊,要不你去Mao主席纪念馆看看,说不定还能看到这里的砖呢!”   顾夕颜一惊——明城墙都被拆了?   这样对文化艺术的破坏是永不可挽回的,就连二战时美国要轰炸日本,都请梁思成来确定应轰炸何处好不损坏古迹,怎么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这些名胜古迹说拆就拆?   记忆深处,似乎很久很久以前有人说过:“我接触过不少共Chan党,贵党对你们的领袖都是无比崇敬……是的,我也认为毛先生是个伟人,在他的领导下,红军在反围剿失败后进行长征,今年十月九日,红军一、二、四方面军还在甘肃会宁会师,他的毅力和魄力连我都敬佩不已。但是正因为贵党对他的崇敬才无比担心,老实说,这天下在我们国民党手中,百姓还有民主可说,若落在贵党手中,哼,所有的政策都是自上而下,百姓从来只有服从的份,恐怕甚至连一点基本人权都谈不上吧?毛先生作为贵党的领袖,他的担子太重了,一旦他的政策出现失误,就会带来巨大的灾难。因为没有民主监督,因为贵党所循的是党天下,所以极有可能出现一场浩劫……现在毛先生在苏区打地主打资本家,说愈有钱愈反动,因为能分到土地,所以得到广大工农的欢迎。如果有一天毛先生说知识愈多愈反动呢?反正四万万民众大部份都是鼠目寸光的工农,他们一定乐得去打倒知识分子吧?因为毛先生   于他们而言就是神,就是红太阳。届时全国几千万知识分子都会受到迫害,这场浩劫的影响可能超过秦代的焚书坑儒,可能是我们中华民族历史上最大的一场浩劫,我们民族的理性会因为知识匮乏而逐渐丧失,变成一种病态的狂热,喏,就参加像贵党组织的罢工罢课的人一样,你说,一个愚昧的民族难道会有前途吗?这场浩劫产生的破坏性将影响数十年甚至上百年,当然了,这样的影响会在日后的岁月里逐渐显现出来……”   心中一冷,顾夕颜轻轻道:“我们走吧。”   当天晚上,是招待苏联专家的艺演。   明清遐一家刚刚在前排坐下,一个首长的警卫员模样的年轻人便冲过来道:“你们怎么能坐在这里?这里是给首长留的座位,你们哪里有资格坐在这里?一点规矩都不懂!”   明清遐先是一怔,随即对顾夕颜淡淡道:“那我们就换个地方吧。”   面对态度恶劣至斯的警卫员,顾夕颜也只能点一点头,随着明清遐挪到后面坐下来。   不想才坐下来,就进来了一大批人,一名首长的家属甚至保姆、厨师都堂而皇之地坐在刚才他们让出的座位上。   明清遐的脸色当场就变了,正巧那名首长回过头来,原来和明清遐在南京军事学院的同学,两年前授衔时,他也是名少将。   这首长本是阴沉着一张脸,见了坐在后面的明清遐,忙换了张笑脸:“明少将,你怎么只穿了便服坐在后面,这样我的警卫员又怎么能把你认出来?快来坐到我旁边来。”   明清遐只是摇一摇头:“不必了。”   一阵敲锣打鼓,演出终于开始了,只见台上为首的一对男女做农民装束,边舞边扭边唱:   “雄鸡雄鸡高呀么高声叫,叫得太阳红又红,身强力壮的小伙子,怎么能躺在热炕上作呀懒虫。扛起锄头上呀上山岗,站在高岗上,好呀么好风光,站得高来看得远那么依呀嗨。”   “太阳太阳当呀么当头照,送饭送饭走呀走一遭,哥哥刨地多辛苦!怎么能饿着肚子来呀劳动?挑起担儿上呀上山岗,一头是米面馍,一头是热米汤,哥哥本是庄稼汉那么依呀嗨,送给他吃了。”   然后是大合唱:   “咱们的地方,到如今成了一个好解放区,那哈依哟嗨嗨哎嗨那哈依哟嗨,到如今成了一个好解放区,那哈依哟嗨嗨哎嗨那哈依哟嗨。要更加油来更加劲来,更多开荒,那哈依哟嗨嗨哎嗨那哈依哟嗨,要更加油来更加劲来,更多开荒,那哈依哟嗨嗨哎嗨那哈依哟!”   这是什么东西?又没情又没义的,但   这些想法只能放在心里。想看《霸王别姬》、《贵妃醉酒》、《牡丹亭》?得了吧,这都是封建残余!   演出结束之后,还有宴会。   菜根本就来不及吃,各种山珍海味不断地端上来,盘子都堆得老高了,却连主菜都没有上来。   各位将领和苏联专家都喝得东倒西歪,醉了,还直接用手抓了一把菜舔食,接着随手把油污抹到衣服上。   这样的丑态百出——便是从前艰苦朴素的共Chan党吗?   从方才那名首长的特权,到现在满桌的飞禽走兽,明清遐只觉得心中冷,指尖寒,他一筷子都没动,转过头对顾夕颜道:“我想回招待所了。”   是呵,这样的宴会根本就是在糟蹋老百姓的血汗钱。现在全国有多少老百姓还没解决温饱问题,但这些人却能在这里花天酒地,还有良心吗?他们也算是共Chan党员?简直连国民党都不如,反动派头子蒋介石还知道提倡新生活运动,带头提倡俭朴,连茶叶都不喝,只喝白开水。因为出身的关系,小弟是奢侈惯了的,可是抗战胜利后,他也晓得要节俭,餐餐至多五菜一汤。   从长征,到解放,流了那么多的血,死了那么多的人,打下这座江山容易吗?可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却有这么多的混蛋搞特权,糟蹋老百姓的血汗!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   “这是怎么了?七届二中全会上早就说了,夺取全国的胜利只是万里长征走完的第一步,可是他们怎么这么快就止步不前不思进取了?早就说过我们共Chan党不是李自成,可是一进城就全忘了!这就是我们希求的新中国?这就是我们加入的中国共Chan党?”离了宴会,明清遐终于可以没有顾虑地说出心中所想,“这样的特权主义和鱼肉百姓,究竟是我们的信仰背叛了我们,还是我们当年便信错了东西?”   旁边有一片梧桐叶轻轻地落到地上,翩跹如蝶,天还热着呢,可是秋天已经到了。   ——从这片落下的梧桐叶便可以知道了。   回到厦门没多久,便收到梦远的信了。   梦远在去年考入了北大,去了北京以后,隔三岔五便会寄信来厦门,可不知怎地,从今年的五月开始就再没了音信,可把顾夕颜急死了,若不是实在走不开,她早就跑去北京了!   现在收到梦远的信,自然是迫不及待地就拆开信封来看。   亲爱的妈妈:   我现在人在北大荒的劳改农场,因为不愿认罪,现在他们已经取消了我与家人联系的权利,也许以后不会再给您写信了,您可以把它当做我的最   后一封信。   今年的五月十九日,学校里的同学们贴出大字报,要求民主,提出独立思考,保障人权、保障言论自由,防止史达林悲剧在中国重演。结果因为此事,大学里有七百一十六人被打为You派,其中学生You派五百八十九人,因为我多次在报上发表那些要求自由民主的言论,所以我被定为You派结论是极右。   因为如此,监管人员还组织了我们这些极右分子去学习Mao主席的《敦促杜聿明投降书》,要我们去做件切实的工作,借以立功,免得为人民所唾弃……妈妈,你还记得去年夏天我看了书橱里的《三民主义》,然后我们说过的那些话吗?   时至今日,我仍是这么想的,所以我不后悔。   来到劳场之后,我们的主要工作是干农活,现在正挖水渠,疏通灌溉系统。北方极冷,天寒地冻,现在已经结了冰,要穿很厚的衣服了,听说这里化冻很晚,三月份的时候土地还冻得像石头一样硬,得用钢钎和重磅铁锤来挖冻方。   妈妈,你别担心,其实也不是很苦的。   还有……我恋爱了。别说我早恋,我今年都十九周岁啦!   有个叫朱天白的男生和我分在一个劳改队里,他说这个名字取自国父的“雄鸡一唱天下白”,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就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他似的,心脏猛地迸出来一股暖流。   天白是高我一届的学长,真是奇怪,没能在学校认识,反而在这里认识了,而且啊,我和他之间还蛮有缘分的,他的父亲曾经在叔叔手下任职,一同去了缅甸了呢。天白人极好,也不愿认罪,所以总是和我一起被批斗,他总是劝我看开些,还教我怎么在干活的时候偷懒,不过我才不偷懒呢,人人都偷懒的话,活让谁干?   不多说了,愿您和父亲安好。   女儿,明梦远。   西元一九五七年十月二十七日。   从这一年的十月开始,很多人都被打成You派,大批大批的被送去劳改,顾夕颜真的不明白这是怎么了。在这场反右运动中,被定为YOu派的人竟有五十多万,其中九成以上都是知识分子和高级知识分子。在这样一个知识分子本来就稀少的国度里,一下子就把五十多万知识分子打成You派,这会给中华民族带来多大的灾难?   看完了这封信,顾夕颜仔细地关好门窗,放下窗帘,然后才敢捂住嘴无声地流泪,浑身剧烈地颤抖着、痉挛着,泪如泉涌。   梦远在信里说的那件事,顾夕颜当然还记得。   那天傍晚,梦远忽然同她说:“国民政府那么好   的制度,怎么就败退台湾了呢?”   当时顾夕颜压低了声音呵斥道:“谁教你说这些话的?”   “我在书橱里看到一本《三民主义》啊!”梦远并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说的天真,“妈,老实说,我觉得三民主义比共产主义好的多了,这土改一弄,哪里不是乌烟瘴气民不聊生?”   梦远的这个样子,拥有这样稀奇古怪的想法,是不是因为她的生身父亲信奉的是三民主义?   她不知道,更不想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求打分,求评论~~~ ☆、第四章 玉匣清风不复持(上)   荒芜的天地之间,一片混沌。   顾夕颜在茫茫大荒中思忖:这是哪里?   乳白色的迷雾遮天蔽日,慢慢地有一些人行尸走肉般的从田埂上走过去,只见他们朝自己迎面走过来,顾夕颜甚至可以看到梦远也在其中。   她拼命地喊,但是梦远却似乎根本没有看见她一般,和所有的人一样同她擦肩而过。   顾夕颜向他们追去,却怎么也追不上,白雾迷蒙,很快便遮蔽了所有的东西……   她被噩梦惊醒,坐在床上心脏狂跳不已。   ——怎么会做这么个梦?   定一定神,对面的金门岛上的广播站的喇叭又响了,只听那个女广播员用娇滴滴的声音道:“共军袍泽们,早上好,今天是西元一九五八年八月二十一日,阴历七月七日,是中国的情人节,你们的妻子,你们的女友都在盼望着你们可以回去团聚,好一诉相思,可是你们却蹲在冰冷潮湿的工事中和我们隔海相望,这有何意义?驻金门全体将士枕戈待旦,金门防务固若金汤,你们的所作所为是没有作用的,难道你们希望像古诗里面说的,‘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吗?”   这些年来,明清远不但把金门岛守得滴水不漏,还把南日岛、湄洲岛等原本已经被共军解放的岛屿一一光复,生擒了大量解放军及其家属,厦门的守军不无恐惧地说:“若是那些黄埔将领个个都像明清远一样,只怕他们早就反攻成功了!”   “……我们知道,大陆在Gong党的乌托邦政策下民不聊生,贵党的大Yue进只会导致仁义充塞,率兽食人,易子而食!全民炼钢又逢上天灾,君不见三千万饿殍,日夜哀嚎!现在大陆正魑魅当道,魍魉横行,人性涂地,怎一个‘惨’字了得?牺牲农业发展工业之政策,凡有良知者,虽九死而不敢忘!对恶魔念兹挂兹,除阴戾之辈,能有几何?更夫复何言?共军的飞行员们、海军舰艇人员们、陆军官兵们,但凡有一寸国土飘扬着青天白日满地红的旗帜,华夏大陆的这一寸国土便有自由!中华民国金门防卫司令明清远向共军袍泽们保证,只要你们愿意弃暗投明,必可安顿你们,予以粮食和自由……”   这便是所谓的心理战吧?   在厦门海边时时刻刻观察对岸金门岛上动态的解放军们摸摸干瘪的肚子,咬一咬牙,气呼呼地骂道:“妈的,念过两年书,会拽文就了不起啊!老子最见不惯这种人了!张灵甫、孙立人他们个个都是北大清华毕业的,还不是被我们泥腿子逼得死的死,逃的逃?”   有人强忍肚饿附和道:“是啊,国民党真是可恶!   还要我们去投靠他们,台湾受苦受难的民众正等着我们去解放呢!”   西元一九五八年,这一年,灾难降临到了华夏大陆之上,由于中Gong八大的Zuo倾思想,以至于走了歪路,其推行大Yue进运动以及牺牲农业发展工业的政策使得粮食和副食品供应出现极度紧张的状况。   这会儿都是人民公社,以生产队为单位,人人都是“放开肚皮吃饱饭”,谁愿意干活啊?都吹嘘着自己的田亩产万斤、亿斤。加上这些年来中华人民共和国一直持续着像往年一样,大量向苏联和东欧等社会主义国家出口粮食以快速发展军事工业,一碰上灾年,各地不断传来饿死人的消息像乌云一样笼罩着全国。   生活在这片土地之上的所有的人都受到饥饿的威胁了,全国各地按照工作性质不同,采取不同的粮食定量标准,明清遐这样的将军,每个月的口粮才二十九斤,这二十九斤里面还要扣出五斤来支援国库,另外又扣出一斤支援灾区,因此只剩下二十三斤了。   女儿娇娜今年十一岁,儿子雪笠今年才七岁,都是长身体的时候,偏偏正是大Ji荒的年景,没有足够的粮食,能怎么办呢?   夫妻俩只好勒紧了裤带过日子,每天少吃一些,要是实在饿得不行了,就喝一大碗凉水。没两个月,明清遐的肋骨就一条条地凸出来了,一次他带着警卫员小方和几个参谋去视察最前沿的炮兵阵地,爬山的时候硬是累得他一身虚汗。他嘴里说着岁月不饶人,可是谁都晓得参谋长是饿成这样的。   而这个夏天,又有一个祸事降临到了这个家庭。   这一日,顾夕颜并没有上班,因为军部大院里在今天分白菜,在大Ji荒的年代里,这已经是难得的美味,再记不起从前那些牛排那些红酒的滋味了。她和儿女们一起把分到的白菜搬进院子后发现刚才菜车停过的地方还零乱地扔着一些冻坏了的白菜帮子,顾夕颜踌躇了半天,终于还是把这些冻坏了的白菜帮子拿回家用水洗干净拿盐腌了起来。   正忙着呢,忽然传来了一阵敲门声,打开门一看,外头站着一位二十一二岁的陌生男子,很是俊朗的眉目,古铜色的皮肤,很褴褛的衣衫。那人问道:“您姓顾吗?”   “是,我姓顾。” 顾夕颜问他,“你是谁?找我有事吗?”   “我能进去吗?”那人拿出一个水晶项链,吊坠雕刻成了一朵玫瑰花的模样。他压低了声音道,“我叫朱天白,是从北大荒逃出来的。”   一听到“我叫朱天白,是从北大荒逃出来的”这句话,顾夕颜连忙把他带到客厅里,更何况   ,他手里还拿了这条项链呢。   那一年,是民国三十四年,是那个胜利的秋天,他到机场去接她时把这条项链送给了梦远,他还说,这本来是想送给一个喜欢的女孩子的,可惜,再没有机会了……   顾夕颜急急问他:“你就是朱天白?你有没有梦远的消息?她现在好吗?”   朱天白垂下眼皮沉默了一会儿,这才慢吞吞地说:“梦远没了,她是在劳改时被那些狗杂种活活饿死的。”   如遭雷亟,霎时间大脑里一片空白。顾夕颜呆呆地站在客厅里,没了时间,没了空间,只能这样呆呆站立……   在美国的那些日子里,若不是有梦远,她早已支撑不住,可为什么,今天偏生要白发人送黑发人?   这一瞬间,她多希望所有的一切都是一场梦,睁了眼,还是民国二十六年的初夏,那一年的夏天出奇的热,每天中午西洋钟打过十二下,人的上眼皮和下眼皮便不自觉的打架,恨不得一觉睡到下午三点钟才好。   “是我错的太离谱,我道歉好不好?”他满脸憔悴的抓住她的手,低低的说,“只要你开口,我立即赶花解语走,我们以后还能有别的孩子,生……女儿好不好?”   然后,他一把圈住她,把头埋在她的长发中深深吸一口气,同她说他爱她,同她说他是今日才知道什么叫一失足成千古恨,只希望她能够原谅他。   只是那时候的她已经再也无法去相信他,只是那样无情地推开他。   往事已然不堪回首,要怪,只能怪那时候太过年轻。   “性格即命运,在历史的长河中,悲剧的结局不一定是悲剧。”顾夕颜只是轻轻道,“你呢,你打算怎么做?”   朱天白摇一摇头:“我也不知道。”   “不如你去金门岛吧,顺便帮我把一个东西给金门防卫司令明清远,他——他才是梦远的父亲。”顾夕颜打开抽屉,本来是想拿那个二十年前就已经封好的信的,可是忽然之间,她怔住了。   她见到一角破纸。   那是什么呢?   小心翼翼地拿起,这是一张宣纸,因为时间已久,纸质已经发黄变脆,但是上面的簪花小楷的墨迹犹浓。   纽约曼哈顿康文特大街九十三号——这是当年爱恨都纠缠成死结的时候,他写给她的地址,要她去美国寻他的大哥。   可是在美国的那些年,她从来就不曾去过这个地方,也许是因为无情,又也许,心中始终念着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从彼时到现在——竟然已经二十多年了吗?   她的思绪飘忽至老远,怎么收也收   不回来,回想起当初他在窗边为她画眉的样子,修长纤细的指拈了眉笔,墨色浸染开来,她忍不住浅浅的笑了。   ——曾经的约定,从前的美好。   只是所有的一切都已经随风而逝,顾夕颜忽地如梦初醒,从抽屉里拿出一封封好口的信交给朱天白:“你把这个拿给明清远,他一看就明白了,一定会好生照拂你的。”   “伯母,您不去吗?”朱天白奇道,“您和梦远的父亲隔海向望,也够苦的了,不如我们一起去金门岛?”   顾夕颜摇头:“不去了,是我对不住他。”   待到朱天白一走,顾夕颜连忙寻了一个黄梨木小匣子,将这张纸头放入小匣子中,之后拴以一把黄铜锁,生生锁死,藏入衣柜的最里面去。   不知怎地,在这个新社会里,她连一丁点的安全感的都没有,同时代的人亦是这样,活得战战兢兢,因为一个不小心,也许就成了大You派,就成了Fan革命。广大的人民无从选择,更无从逃避。从前民国的时候,政府任人骂也不要紧呢,那安徽大学的教授刘文典飞踹蒋介石的□也只是因为斗殴罪被关了七天,出狱后照样当他的国文教授,还去了清华大学。现在的人们可不敢造次,满腹怨言生怕让人听去一个半个字,否则后患无穷。   顾夕颜飞快地左右一瞥,这一瞥,竟在镜子中见到一只惊弓之鸟。   真的老了,已经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在昏暗的房间里看起来竟如同见到鬼影,那些回不去的年少时光——她只能用指头拭去未落的泪。   作者有话要说:不知为什么,从前写那么多纠结段子的时候都没什么,可是写这一章的时候居然哭了……   话说,求打分,求评论~~~ ☆、第四章 玉匣清风不复持(下)   这个时候,金门岛上的驻兵达到史上最盛,常备兵力高达十万,随时为光复大陆做着准备。   官兵们每天早上起来都要高唱:“反攻,反攻,反攻大陆去……我们要反攻回去,把大陆收复。”或者唱:“反攻的时候到了,动员的号角响了,响应领袖的号召,服从领袖的领导,莫忘记,四万万同胞,在铁幕里煎熬,五千年文化在怒号,军民大团结,全国总动员,农产的马达怒号,农产年年增高,去除俄罗寇,消灭□,把中华河山再造,把中华河山再造。”   唱完,齐齐喊口号道:“解救大陆同胞,复兴中华民国!”或者是:“反共抗俄,恢复山河!”   只因为“狐狸”这个名号,以至于自古宁头、大二胆两役之后,厦门共军一连数年都不敢打台湾岛的主意。   除了保卫台海之外,明清远于民生方面也颇有建树。   金门岛本是穷山恶水,水源极度缺乏,该岛土地多为旱地,无法种水稻,农民只能种豆薯和花生,以此为主食,燃料亦是极为匮乏,百姓只能割杂草晒干后,用为燃料,甚至挖掘草根,造成水土流失。于是明清远鼓励百姓改种高粱,并规定百姓用一斤高梁可从部队那儿换取一斤米,百姓们为了吃米,自然踊跃种高粱,加之高梁杆还能用为燃料,所以这除了解决百姓吃粮和部份燃料问题外,还保护了岛上的生态环境。   至于这高粱换来后怎么处理?明清远早有计划,他在岛上开办了一家酒厂,利用岛上宝月泉的水来制酒,很快就成了名牌产品,后来酒厂生产规模不断扩大,连金门岛上生产的高梁都不够酒厂一个月用,必须购买泰国和大陆的高梁。这便是享誉中外的金门高粱酒的由来,这金门酒厂每年为金门岛赚进大量外汇,至今仍是金门岛最大的自筹财源。   为了改善民众的生计,增加农民收入,明清远还向农户发放无息贷款,鼓励他们积极养猪。因为台湾海峡风浪极大,大量猪仔在半道就晕船昏死,损失很大,明清远居然在那段时间不准人员搭乘飞机,只用来载运猪仔,自农户开始养猪后,市场猪肉增多,农民收入增加,同时也解决了军队的肉食供应问题。   除此之外,明清远还动用兵力,命令官兵在金门岛大规模种树。他刚刚驻守金门的时候,金门岛上树木极少,群众都砍杂草晒干当燃料煮饭,以致长年风沙弥漫,沙石飞舞。为了绿化金门,明清远不断尝试种树的方法,经过无数次失败才找到了解决办法,即从台湾将树苗连花盆一道运来,先挖一个大洞,放上有机肥,再把盆打破,直接植入坑中。大量造林改变了金门的生态环境   ,现在金门处处绿树成荫,变成了适合人类居住的地方。   为此,金门的老百姓都亲切地唤他为“金门人的恩主公”、“我们的司令官”,台湾岛内又有人唤其为“金门王”,当年胡宗南也有个外号,叫做“西北王”,但是在民间却流行这样的说法:“十个西北王,抵不上一个金门王!”   因为明清远在驻守金门期间不但把金门岛建成海上战斗堡垒,还推行一系列的行政措施,对当地的政治、经济、文化进行改造,所以后来台湾军史学家王禹廷是这么评价他的:“明将军在金门的诸多作为,在当时兵荒马乱,民窘财尽的艰苦状况下,能把它一一举办起来,的确是一件不简单的事,我敢放肆的说一句,当今之世,除了明将军,恐怕还找不出第二个具有那种傻劲、狠劲的人,做出那番事来,那种‘苟利国家’,不计毁誉,大刀阔釜,一意孤行的精神、气魄和做法,诚足挽颓风而励末俗,无疑是值得赞叹的。”   金门岛被明清远搞得有声有色,西元一九五八年的八月二十一日,这一日,中华民国大总统蒋介石和时任国防委员会副委员长的蒋经国亲临金门,登太武山顶对大陆进行观察。   登上太武山顶环顾四野,便可觉杀气腾腾,直上云霄。   金门岛孤悬海上,且是距离大陆最近的岛屿,并没有盘弓弯马的余地,一旦同共军交战,必然是硬碰硬的重量级拳击赛,防守一定要做得极好。到底是经历过第二次世界大战的人,明清远想到所谓的马其诺防线、齐格飞防线虽有钢筋水泥堆积,但终究是软化在希特勒、艾森豪威尔的重磅炸弹之下,碰巧金门岛石山嶙刚、黄土深厚,倒不如尽最大的可能,把有关设施向地下作掘建。   每日开山凿洞不止,终于构筑了完整的环岛防御体系——环岛纵深防御体系由前沿基本阵地、中间阵地、核心阵地组成。水际滩头设有绵密的障碍物,如轨道砦、铁丝网、围墙、阻绝壕、地雷场,水下设三列雷阵。前沿阵地筑建地堡群,防御支撑点,反空降高堡等。纵深地域高地上,筑有大型坑道,配置大口径火炮阵地。各式高射兵器,组成了高、中、低立体三层对空防御火力。以平射、侧射、反射火力构成了三面三层火墙。基本上达到了“岛屿要塞化”、“驻地战场化”、“战场堡垒化”及“一人一坑”、“一车一坑”、“一炮一坑”要求。而金门防卫部的核心阵地是由巨大、广阔的“中央坑道”构成。它的南、北、东三面贯通,汽车可以进出,内有三十一条支坑道,一百二十六条屯置弹药、物资粮食的副坑道,总长七千公尺以上。其中的“擎天厅”,平   时可容三千人开会欣赏歌舞表演,战时搬走座椅,即成可容纳三百张病床的地下医院……   山巅之上,蒋介石陡生出万千豪迈,不由自主地慨叹道:“金门的存在,对毛共政权称霸逞雄,真乃一大讽刺!”   “校长,现在大陆饿莩无数,是绝好的光复大陆的机会,只要您一声令下,学生随时可以率领金门十万守军由福建登陆!”   “不行,我不可以乘人之危,否则将来的史册上,会怎么说我?”转头望向身边说这句话的明清远,他的双鬓也已斑白,额头眼角都有了细碎的皱纹,原来这名跟随自己二十多年的将领已经老了,自己呢?还比他还大上许多呢,老了,所有的人都老了。   蒋介石极目远眺大陆,他还记得那些峥嵘岁月,他还记得在奉化的童年,还记得在保定军校就读的时候,还记得沪上风流,一掷千金,还记得留学东洋……从前他们这些革命人物和日本的关系很不错,日本政府曾经帮助国父躲过清政府的追捕,还有,自己不就是和国父在日本相识的吗?还有蒋纬国,他就是在日本出生的。中国和日本……这样一衣带水的两个民族,开始是秦朝的徐福东渡访仙,然后是唐代的遣唐使,再然后,多少革命志士赴日本留学,寻求救国的方法,再然后,就是侵略,就是六朝古都的鲜血,再也回不去了。六年前,圆山大饭店创立的时候,他恨恨地说:“不允许日本人住进圆山饭店。”是啊,八年的生灵涂炭,无数无辜百姓的鲜血,都抹不掉了,所有的一切都不能忘记。   从日本回来参加辛亥革命,西元一九一一年,二十四岁的他拍下绝命照寄给母亲,希望自己为革命而死的话,母亲看到这帧照片的时候可以想到他,不想母亲居然特遣专人回信道:“死生一视於义,毋以家事为念!”然后,便是是中山舰;然后,是在国父孙文的家中同美龄一见钟情;然后,是黄埔军校;然后,是挥师北伐,一统天下;再然后,是剿匪,是抗日,是戡乱……   他还记得西元一九四五年,抗日战争胜利,他从日本人的手里收复了宝岛台湾,那年登岛,自己和妻子都是极高兴的,想不到,这台湾岛,居然是自己乃至中华民国最后的栖身所在……   蒋介石深深叹息,同跟在身边的国防部长俞大维道:“大战一触即发,你便暂住金门,主持防区作战计划吧。”   作者有话要说:1.金门高梁酒、猪仔、植树造林神马的都是真事,   2.“环岛纵深防御体系由前沿基本阵地、中间阵地、核心阵地组成。水际滩头设有绵密的障碍物,如轨道砦、铁丝网、围墙、阻绝壕、地雷场,水下设三列雷阵。前沿阵地筑建地堡群,防御支撑点,反空降高堡等。纵深地域高地上,筑有大型坑道,配置大口径火炮阵地。各式高射兵器,组成了高、中、低立体三层对空防御火力。以平射、侧射、反射火力构成了三面三层火墙。基本上达到了“岛屿要塞化”、“驻地战场化”、“战场堡垒化”及“一人一坑”、“一车一坑”、“一炮一坑”要求。而金门防卫部的核心阵地是由巨大、广阔的“中央坑道”构成。它的南、北、东三面贯通,汽车可以进出,内有三十一条支坑道,一百二十六条屯置弹药、物资粮食的副坑道,总长七千公尺以上。其中的“擎天厅”,平时可容三千人开会欣赏歌舞表演,战时搬走座椅,即成可容纳三百张病床的地下医院……”这一长段话,改自“狐狸”的回忆录,详见《金门忆旧》。   3.“金门的存在,对毛共政权称霸逞雄,真乃一大讽刺!”这句话其实是狐狸说的,和蒋公无关,XD   求打分,求评论~~~   PS:进入文章主界面可购买实体书,请大家多多支持! ☆、第五章 一树冬青人未归(上)   负责守夜的王强急急问走进值班室的李刚:“我都快饿死啦,你弄到吃的了吗?”   李刚笑道:“弄到啦,有两个红薯呢!”   “哗,这么多,我们出去烤一下再吃吧,反正天色已晚,不会有人发现的。”王强喜滋滋地拉了李刚出去。   不想才生起火,就有另一名解放军战士挤过来,一脸的铁面无私:“这红薯你们是从哪里弄来的?”   李刚见了他的气势,自己已经矮了三分,战战兢兢地老实承认:“我……我是从黑市买来的。”   “买?”这名解放军战士立即提出警告,“第一,粮食是国家统购统销物资,个人买卖是违法的。第二,集市上不可能有粮食卖,只有黑市上有,这同样也是违法。第三,军队有规定,现役军人一律不得在地方集市抢购粮食、副食品及日用品!”   王强陪笑道:“我们这不也是饿得吃不消了吗?不如你一起来吃吧。”   那名解放军战士怒目圆睁:“吃什么吃?买卖东西,又在这里开小灶,这还是伟大光辉的社会主义吗?这是腐朽的资本主义!这种事情,我是宁可饿死也不干的,告诉你们,我马上就向参谋长报告去,你们就等着明天早上挨批斗吧!”   待到这名解放军战士走了,王强和李刚两人面面相觑——怎么办?   王强苦笑道:“老哥,我是西元一九四八年当的兵,那时候他们说参加解放军有田分,有粮吃,结果他们一夺了权,第一件事就是把田给收回去,现在饿死这么多人也没什么反应,还不如国民政府那时候呢。”   “是啊,我还不是因为这样才当了兵吗?我家在河南信阳,那边灾情最重,整村的饿死人,村支书带着全村人集体外出讨饭,省里派人封锁路口,不准外出讨饭,说是给社会主义脸上抹黑,结果全村被饿死,我家十几口就只有我这一个在外当兵的活下来了……我们国家到底怎么了?□不是炼出这么多钢,连英国美国都超过去了吗?不是一亩地能打上几万斤粮食吗?怎么还饿成这样?”李刚望住王强,“要不,我们去金门岛投靠狐狸吧?听说他对麾下的将士们都极好。”   王强思量一番:“是啊,还不如去金门岛投靠狐狸呢,起码在他那里不会饿死。”   “你们,是不是要去金门岛?”   突然有人出声,可把王强和李刚给吓坏了,本以为是方才那名解放军战士去而复返,原来是一名二十一二岁的陌生男子,很是俊朗的眉目。   王强大着胆子问道:“你想干什么?”   “我叫朱天白……我也想去金门岛。”   三人趁着夜色划着皮筏小艇刚刚登上金门岛,便有人来盘查,他们也不是第一个从厦门逃过来的共军了,这些日子以来,几乎每隔几天便会有人泅水或是划船跑来投奔国军,个个似饿死鬼投胎,只要有吃的,厦门的情况如何,他们知道什么说什么。   那国军守兵例行公事地问了几句他们的姓名和编制,就带了他们到了一处小屋子里用餐,没过一会儿,一名穿着戎装的男子走进来,三十来岁的样子。   押了三人来这里的国军守军同这名戎装男子敬礼道:“刘副官。”   这刘副官同守军们“嗯”了一声后,仔细观察三人,立刻便发现朱天白身上的气质和共军并不相同,便用温和的目光望定朱天白:“你是谁?”   朱天白连忙道:“我姓朱,我想见你们司令。”   刘副官奇了,来投奔他们的共军第一句话应该是还有没有吃的,但他第一句话就是想要见明清远!刘副官心道:难道他是共谍?   “是顾伯母要我来这里的,她和你们司令有个女儿。”朱天白拿出顾夕颜交给他的信,“你们司令的女儿在大陆过世,顾伯母要我把这个交给你们司令。”   这刘副官叫刘允彰,民国三十七年起成了明清远的副官,对于明清远的旧事,所知也不甚多,听了朱天白这么说,更加确定他是胡诌一番,于是怒道:“你在瞎说什么东西?我们司令的太太本来姓林,他的女儿今年才三岁,是在台湾出生的,你居然说我们司令的女儿在大陆过世?快把这人拉下去毙了!”   就在此时,走廊上传来杂沓的步声,数人围着一人进来,为首的那人一身戎装,并没有带军帽,双鬓有些斑白,看上去四五十岁的年纪。   刘允彰忙道:“司令!”   司令?他便是明清远?   这个令日寇以及共军将领闻风丧胆的“狐狸”身上表现出的气质,绝不能用“儒将”这样简单的称呼所能涵盖。不怒自威的神态,深邃的目光,能杀死敌人,也能把女人溶化。若是没有受过高等的教育和在血与火中拼杀的阅历,绝难创造出这样的男人。   只听明清远道:“听说你想见我?”   朱天白颔首。   刘允彰将信递给明清远:“司令,他说这是一个姓顾的女人要他给你的。”   “姓顾?”明清远连忙拆开信封,原来是一个出生证明,却是英文,上面写的是梦远于西元一九三八年一月七日出生于圣佛朗西斯科的一家医院。   西元一九三八年一月七日,西元一九三八年一月七日,不就是他一直以为自己失去的那个孩   子应该出生的时候吗?   还记得在南京重逢时他问她梦远的父亲是谁,她只是笑,说梦远才七岁。   她说的这样明晰,而他,却自以为是的将之认为是虚岁。   ——梦远,是他的女儿啊。   明清远脱口问道:“梦远呢?她也来了吗?”   “她……她没了,梦远死在北大荒。”   “没了?”明清远只觉得头疼得似乎要裂开了,他才刚刚知道梦远是自己的女儿,可这么快,就得到了梦远的死讯,胸中的似乎有什么凝固成硬块,死死地堵在那里,使他连气都喘不上来,明清远静静地注视着朱天白,“请你把事情的详情告诉我。”   作者有话要说:求打分,求评论~~~   PS:刘副官还写过一篇文,叫《追随胡琏将军三十年的回忆》   以下截取刘副官在《台湾新生报》上发表的一个片段。   胡琏将军具有大将之风,他威而不严的风范常令很多人误会他是一个不容易让人接近的人,但对跟随他近三十年的我——一个副官而言,却觉得他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好长官,他体谅部署,爱护部属,人人信服。   将军为人周到,每逢生日时,不想热闹都没办法,亲戚、朋友、长官、部属、同事,都是不请自到,我是当然的招待。将军敬酒时,我拿着酒瓶随侍,敬到高部长等高级长官那桌时,将军还特别向他们介绍(副官)。   去年,是将军七十大寿,亲朋好友,长官部属都来祝贺,我虽已不是将军随侍的副官了,但每逢将军的生日一定前往拜寿。将军向来宾一一握手道谢,最后到我这里,将军站着,笑咪咪地看着说:“还是那个样子,还是那个样子!”在将军的心目中,我仿佛还是他当年做他副官的样子。   “这都是多年来托将军的鸿福”。但我已经虚度半百又二,并于去年做了外公。回想将军的言行处事,平易近人,我为将军的副官,深深体会到什么是“伟大”。 ☆、第五章 一树冬青人未归(下)   “也许您不知道吧,我的父亲曾经跟随过你,他是远征军……后来,还跟随李弥将军退入金三角,后来……就没了音讯。因为出生的关系,我的政治成分并不好,加上年轻气盛,在大学里发表了些关于自由民主的文章,就被打成You派送去北大荒劳改。伯父,您离了大陆快有十年了,许是不知道,从去年十月开始,很多人都被打成You派,大批大批的送去劳改,特别是北大,去年的五月十九日,北大的学生贴出大字报,要求民主,提出独立思考,保障人权、保障言论自由,防止史达林悲剧在中国重演。结果因为此事,北大有七百一十六人被打为You派,其中学生You派五百八十九人。感觉就好像是共Chan党和文化人结了仇一般,文化越高,仇就越大,也许,正是因为他们害怕有文化的人看清某些见不得人的东西,所以才会这样吧。”朱天白轻轻叹道,“在我看来,劳改的时候,最苦的要数写思想汇报了,一写得二十多张纸,要把共Chan党捧上了天,要把自己贬入了地,最后要表达对社会主义建设的献身精神。这类奴颜婢骨的事情,我可干不出,可是那群被打成You派的人全都把自己骂得连王八蛋都不如,哭着喊着要好好改造。当然啦,里面也是有硬骨头的,我们那边You派队有二百多人,拒不低头认罪的只有五人,梦远就是其中的一个。从来的那天起,梦远就一直不承认她犯了罪,说自由民主的观点有什么错了?可是就是因为这个,您的女儿没少受罪,大会批,小会斗,关小号,多干活,上头还取消她与家人联系的权利,可是梦远一句软话没说。”   这样艰苦的日子,她一个小女孩,究竟是怎么熬过来的?明清远急急问道:“然后呢?”   “伯父,您是南方人,应该不知道北方的冬天有多冷吧,冬天里零下三四十度,地冻得比石头还硬,工地离宿舍有十几公里的距离,每天路上都会倒下几个,一倒下就没气了。上头又要我们去挖冻方,要用钢钎和大锤打眼,把洞眼连成一排,再用钢钎去撬。因为梦远是死不悔改的You派,还是极右分子,上头说她需要好好改造,所以就被派去挖冻方,结果扶钎的时被砸得手都骨折了。其实那次算得上是命大,大锤重达十八磅,我们这些You派有谁抡过?整个农场光是砸死的就十几个。”朱天白沉默了许久,终于又开口,“从入冬以来,农场就开始死人,开始是几天死一个,后来就大批死人了,最多的一天,一个劳改队就死十几个,埋都埋不过来。地冻成那样,开始死人还给钉个薄木匣子装,后来是用草席一卷,最后草席都不供了,光着身子就   埋。这种情况下还是顾命要紧,大家都学精了,叫的声音比谁都高,手上的力气一点不使,隔三岔五的还装晕来躲,伯父,不瞒您说,我就是靠这样演戏活下来的。可是梦远不肯这样,活还是照做,她一个小姑娘挑一百多斤的担子……”   “她是怎么过世的?”明清远觉得喉咙似被什么堵住一般,怎么都咽不下去,“你又是怎么逃出来的?”   “农场里没医没药的,梦远骨折之后一直没得到治疗,加上口粮少得可怜。我们劳改农场里,每个You派一天只能分到七两毛粮,都是带壳的谷子,怎么够吃?我就眼看着梦远一天不如一天,因为浮肿,最后连鞋都穿不上了。在劳改队里,因为不低头不认罪,所以我和梦远经常在一起挨批斗、关小号,久而久之也就……就相爱了。那时候我知道她不行了,就问她要不要捎个口信给伯父伯母,她想了想,说她的父母在厦门,接着又说还是不要了,她一个You派,不想连累父母。那天晚上梦远一觉睡过去就没醒过来,第二天早晨发现的时候人都硬了,我带了几个其他不肯认罪的兄弟们整整挖了一天才挖出一个一公尺深的坑,本来大家是想把梦远埋得深点,免得化冻的时候被野兽刨出来吃了,可是地上的冻层实在太厚了,实在是挖不动了。伯父,您放心好了,梦远是个冰清玉洁的好姑娘,下葬的时候也是穿得整整齐齐盖着被子下葬的……我一个人坐在坟头旁边哭了一场,当晚就把管教干部的伙房撬了,弄了些吃的,连夜从劳改农场逃跑出来。”朱天白抹了一把泪,又接着道,“我去了厦门,从北大荒到厦门,逃了大半年,终于找到了伯母,伯母一听,脸色当时就变了,差点就晕倒了。我知道自己的身份,一个在逃的劳改犯在哪里都不能久留的,正想出去,伯母拿了梦远的出生证明给我,她让我泅水来金门岛找你,说你见了这个出生证明就会明白了。我想想也有理,父母都没了,我又成了You派,既然大陆已无立足之地了,不如来这里投靠您。”   明清远听了,觉得头疼得似乎要裂开,喃喃念道:“夕颜,夕颜,当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肯听我的话……”   到底,害死梦远的,其实是他。   如果当年便能知晓,他就算绑,也要将她们绑来台湾,这样,梦远又怎会遭这样的无妄之灾?   现在回想起来,原来有那么多次,只要小小的一个转念,历史就会改变,可是置身在时代的洪流中,那个时候能做的,只不过过完今天,还有明天。   到现在,唯有眼泪,唯有叹息。   朱天白见他脸色不对,连忙问道   :“伯父,你还好吧?”   “我没事。”明清远深深吸一口气,“你叫什么名字?”   朱天白道:“我姓朱,朱天白,雄鸡一唱天下白的天白。”   “这样啊,你若愿意,从此以后,便跟着我吧。”明清远略略沉默,“还有,大陆真的像你说的那样糟吗?大Ji荒真的死了那么多人吗?”   朱天白只能点头:“是。”   明清远吩咐刘允彰:“从今日起,往大陆空投物资,再遣小舟由珠江口往上游投放物资。”   刘允彰奇道:“司令,你这可是借饥荒动摇大陆政权?”   “不,我只是……不能坐视大陆人民饥饿,不予救济。”   作者有话要说:求打分,求评论~~~ ☆、第六章 重碇危墙白日昏(上)   西元一九五八年八月二十二日,这是一个没有月光的晚上,福建海域沿大陆一线的海面上有一艘五十吨排水量的旧登陆艇正在慢慢吞吞地航行,这是一艘载满物资的运输船。   杨达抱着冲锋枪斜倚在后甲板的护栏上看着船上的人,大多数还是同他一样的满怀期待,只有一名战士紧咬着嘴唇,两条大腿不停地颤抖。   “狗蛋,你咋啦?”杨达抱着枪走过去。   那名唤作“狗蛋”的战士依旧不停地颤抖:“我这不是怕吗?要是我们被抓回去,该怎么办?”   “老子今天敢逃,就不怕被抓回去,你放心吧,狐狸一定会保护我们的。”   部队入伍的政审极严,他们能入伍,就说明他们都是根红苗正的三代贫农,大字不识一个,思维方式也是盲式的。国共两党之间几十年的政治军事斗争,几十年的恩恩怨怨对他们来说,实在是太深奥了,他们也懒得去关心。如今在这个大Ji荒的年景里,是饿死要紧,还是什么布尔什维克主义要紧啊?对他们而言,当然是保命重要,可是现在华夏大陆上哀鸿遍野,到哪里才能不挨饿呢?当然是对面的那个岛。   金门岛上有个功率很强大的广播站,光是脸盆口粗的喇叭就有十几个,他们每天都能听到那边在喋喋不休地宣布对弃暗投明者的悬赏价格,驾驶歼击机过去赏黄金多少两,驾驶鱼雷艇过去奖励多少两,小至五式冲锋枪和五四式手枪,那边都有价格,这个价目表他们可记得清清楚楚。   再说了,昨天逃过去的王强和李刚今天还在广播里面帮着劝呢,他们说上了金门岛后,狐狸都亲自接见他们,还把他们送到台湾岛去呢。   黑暗中,这艘五十吨排水量的旧登陆艇已经升起了早就准备好的白旗,飞速向金门岛驶去……   这个消息传开,军委、国防部、总参的电话接踵而来,各级领导都把叶飞骂得个狗血淋头,特别是国防部长林Biao,他直截了当地讲:“你还打什么金门岛?干脆去投靠狐狸算了!”   唯唯诺诺地挂了电话,这件事情可把叶飞急得团团转:“大Ji荒越演越烈,前天跑了一个班,昨天就跑了一个排了,这些年逃兵的事情也不少,但有哪次像现在这样密集?在这样下去,只怕台湾到还没解放呢,我们手下的兵就全逃到金门岛去投靠狐狸了!”   在军区作战部的会议室里,叶飞和明清遐坐在会议桌的对面,坐在那边的明清遐略一踌躇,终还是道:“虽然时机还不成熟,看来……也只能把炮轰金门的日期提前了。”   这些年驻守与金门岛隔海相望的厦门,怎么   可能什么都没有做?早在大二胆战役之后,厦门的解放军就已经开始计划用炮轰来解决金门岛上的明清远,但是因为部队的高射炮极少,所以这个计划不得不一再推后,而现在,必须要打他个措手不及了!   台湾海峡风急浪高,汹涌而来的浪头在礁石上撞得粉碎,雪白的泡沫像是十年不化的大雪。沿大陆海岸一线,一尊尊大口径的远程火炮黑洞洞的炮口伸出工事,慢慢地昂起炮口,对准金门岛……   西元一九五八年八月二十三日下午五点三十分,人民解放军一切准备就绪之后,随着□开国上将叶飞的一声令下,福建沿海炮兵阵地万炮齐发,两个小时便落弹五万七千五百多发,火力的猛烈和密集程度与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攻击柏林的炮火差不多,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霎时间,炮声震天,山摇地动,金门岛陷入一片火海之中。   民国四十七年八月二十三日,这一日,对金门岛上的守兵乃至明清远来说,本该是极为平常的一天,要说特殊,也是能特殊在国防部长俞大维特地代表蒋总统在金门岛上慰问全体驻岛官兵。   因为俞大维在这里,所以晚宴特地选在了翠谷的水上餐厅举行。   金门岛太武山的翠谷入口处竖立一块石碑,镌刻着“翠谷”二字,明清远及各位副司令、参谋长的办公室与宿舍均修建于谷地两侧山麓,至于谷顶端下方的中央,便是颇有名气,专门为高级造访者洗尘接风的翠谷水上餐厅了。   这水上餐厅得名“水上”,是因为这餐厅仿造江浙的建筑格局,筑坝拦水,成了一大片水塘,塘岸广种垂柳和夹竹桃,池中遍植莲花,一片江南的诗意盎然。这水塘之上又架了小桥通路,桥的中部是两间灰色平房,南间为休息室,北间便是用餐的地方了,小桥流水,谷地绿洲,自然是幽情雅趣,赏心悦目了。   俞大维是贵客,自然要在这里用餐的,白兰地、香槟及丰盛的餐点,一时间热闹非凡。开始的时候金门防卫部司令明清远和赵家骧、吉星文、章杰三位副司令还向俞大维频频举杯,后来就干脆开指划拳起来,一来二去,每个人都有些头重脚轻了。   到底是来慰劳驻金门岛全体官兵的,俞大维醉酒之余还不忘询问吉星文的身体状况,吉星文摆一摆手道:“都是旧伤,不要紧,死不了。”   一旁的赵家骧插嘴道:“老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吉星文开玩笑说:“老兄你不也一样吗?当年你在东北剿总任参谋长,不也是辽沈会战中侥幸逃脱性命吗?要论八字,谁也比不上咱们的明长官!当年的南麻和淮海双堆集,哪一次不是   死里逃生?”   明清远已酒醉三分,听了吉星文的恭维话,便笑道:“彼此彼此嘛。”说完对俞大维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让他们吹吧,我们先回司令部。”   俞大维也已不胜酒力,便道:“好啊,仲玉兄,我们两个便先行一步。”   三位副司令赵家骧将军、章杰将军和澎湖防卫部副司令官吉星文将军喝得兴起,也管不着明清远和俞大维两人先行离开了。   这三个人可不是等闲之辈,赵家骧当年在东北战场上长期担任国民革命军东北剿总的参谋长,和东北野战军司令员林Biao与参谋长刘亚楼在白山黑水之间拼杀了近三年,因为赵家骧侥幸在辽沈战役成功逃脱,使得东野参谋长刘亚楼至今仍耿耿于怀。章杰是国民革命军空军中的成名人物,他毕业于中央军校和中央航校空军,曾任国民革命军空军副参谋长。而这三人之中,最有名气的要属吉星文了,他是抗日名将吉鸿昌的侄子,西元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的卢沟桥事变中,正是吉星文下令:“坚守阵地,坚决回击,坚持抗战到底!”,从而打响了全民族抗战的第一枪,在抗战史上写下了光辉的一页。   此时酒足饭饱的三位将军,谁也没料到死神已经向他们张开黑色的翅膀……   才走出水上餐厅,明清远突然想到有份文件落在了那里,正要转身回去取,但俞大维叫住了他:“仲玉,你等等,我还有事。”   “有什么事?”明清远刚站定,便听到空气中有一种怪异的呼哮声声音掠过,对面山坡有白色烟柱一阵一阵炸开,接着是沉闷震耳的爆炸声。   俞大维诧异道:“那是我们在处理废弹吗?”   明清远也是一惊:“不是!”   俞大维在这一瞬间恍然醒悟:“仲玉,那是在打炮呀!   这个时候,刚好是西元一九五八年八月二十三日的下午五点时三十分,他们距离翠谷水上餐厅,不过一百二十公尺左右。   又一次的死里逃生,明清远在后来心有余悸地对恭贺者们哈哈笑道:“你们别总夸我命大、命好啦,这一回,可是多亏了我们的俞大部长哩。”   他是因为俞大维叫了一声“仲玉,你等等,我还有事。”才没有到水上餐厅去的。俞大维后来回忆:“该谈的,其实都已谈过了,哪里还有事。”那为什么还要叫住明清远,就连俞大维他自己都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或许,这就是命运的安排吧。他命不该绝,阎王爷又一次放他一条生路。”   只见大陆首群数千发炮弹从不同发射阵地汇集太武山,如疾风雹雨般越顶而过,炮弹一发紧跟   着一发,震耳欲聋,天崩地裂,翠谷在眨眼间变成了死亡之谷。   仍留在水上餐厅的章杰在烈焰和爆炸声中当场被打死,吉星文被密集的炮弹所重创,三天后不治身亡,赵家骧肠肚流出,在花岗石医院动了手术仍无法救治……   听着尖厉的炮弹呼啸声,明清远顿时就酒醒了一大半,他在第一时间冲到司令部要用电话指示炮兵全面还击反炮战,但是一拿起来,糟糕,电话线都已经被炸断了!   风平浪静地过了快十年了,谁能料想得到共军会在这个时候炮轰金门?岛上的国军在遭受大规模炮轰的二十分钟后从惊慌中清醒过来,岛上十二门两百零三公厘口径的M55自行火炮朝着厦门的共军发出闷雷般的巨响,国共炮兵的大决斗开始了。   到底是受过正规的训练,十二门两百零三公厘口径的M55自行火炮到位后,围头解放军炮位、工事四散而飞,一个多小时的射击中,国军彻底歼灭共军四十几处目标,中华人民共和国方面在炮战上立即转为劣势,无法再以炮战封锁金门或削弱其防守态势,在金门岛上望眼望去,只能看到厦门的岸上炮毁人亡,烟幕冲天。   明清远冒着炮火登上双乳山顶,用设在双乳山顶的炮兵观察所用炮队镜望向大陆。从西元一九四九年起,身为福建省主席和金门防备司令的他就在福建发展特务,现在他早就已经从情报中得知对面敌军防区的指挥官是他的大哥。   已经快十年没见了,明清远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们兄弟两人竟会隔着两公里宽的海峡用猛烈的炮火互相问候。   望着大陆,明清远久久没有说一句话。   作者有话要说:1958年8月23日至10月5日之间,发生于金门及其周边的一场战役。国共双方以隔海炮击为主要的战术行动,因此被称为炮战。   解放军在炮战时(8月23日-10月5日)向金门射击炮弹达47.5万发炮弹   8月23日:解放军突然猛烈炮击金门,两小时内落弹达四万余发,是日落弹数更达五万七千余发,造成国军官兵伤亡二百余人,房屋毁损65栋。金门防卫司令部三位副司令吉星文、赵家骧、章杰阵亡。   目前金门菜刀大卖到现在,其所用的钢材就来自当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方面打来的47万枚炮弹。   历时四个月的炮战结束后,象征性的炮战还在继续,双方的炮弹都打到无人区,双方的广播站在开火之前都预先发出警告,让对方隐蔽好以免出现不必要的伤亡。从此这种奇特的、象征性的炮战持续了二十多年。   求打分,求评论~~~   PS:进入文章主界面可购买实体书,请大家多多支持! ☆、第六章 重碇危墙白日昏(下)   八月二十四日一早,美军通信联络金门,问道:“金门还有没有活人?”   原来昨天共军对金门岛万炮齐轰,火力之凶猛,连远在海上目睹此情此景的美舰官兵都被吓得面如土色,次日便致电明清远。   明清远的回电只有一个字:“有。”   大规模的炮战并没有结束,海战和空战也开始了,解放军海军击沉国军海军大小舰艇七艘,击伤十七艘;解放军海军被击沉鱼雷艇三艘,击伤两艘。解放军击落国军飞机十八架,击伤十九架;解放军被击落,击伤飞机十一架,被击毁火炮三十二门……   无边无际的硝烟之中,刘允彰以望远镜观察附近海域,忽然高声叫道:“有船从台湾来!”   这个时候怎么会有船从台湾来?明清远连忙从刘副官的手中接过望远镜往他指的方向望去,果然有一艘挂着青天白日满地红国旗的小船冒着共军的炮火从台湾的方向驶来。   那艘小船历尽险阻方才靠了岸,用望远镜望过去,竟是他的妻子明林慕容带着一双儿女从船上下来。   明清远急急去迎:“现在共军正在炮轰金门,危险得很,你怎么来了?”   明林慕容握住他的手:“仲玉,我们活在一起活,死在一起死。”   儿子恩赐和女儿恩养是来台后才出生的,恩赐七岁,恩养三岁,也不晓得这炮火会带来什么,见了父亲,便笑着要他来抱。   明清远看着明恩养,心中已有算好得失,忙笑吟吟地一手抱起恩养,一手牵着恩赐和明林慕容走在一起来检阅三军。   “民国四十一年,我在金门岛上辟建莒光楼,其目的就是希望大家毋忘在莒。”明清远在太武山中的中央坑道里同三军官兵们说,“西元前二百八十四年,齐国被燕国乐毅率领大军连攻七十二城,仅剩即墨、莒二城为齐国最后固守,但是齐国没有放弃,在田单的领导下,齐国百姓以莒城为反攻基地,经历五年,终于成功收复了失地。如今的情形和当年很像,金门岛虽小,但是和莒城担任了同样的历史任务。败退大陆,来到金门,现在我们已经不能再退了,金门岛一旦失守,台海便有危机,中华民国最后一寸国土就会受到威胁,谁希望变成亡国奴?保卫台海,毋忘在莒!”   驻金门岛全体国军官兵见了司令官这番架势,心里已经明白他这是在表态——他明清远全家与金门岛共存亡!既然司令官都这样了,他们又怎么可以落后?金门岛上,士气立即为之一振,朝对岸的共军奋起还击,总次数达八十二次,并且强有力地摧毁了厦门火车站,断了其后援。   金门炮战一   直持续到这一年的十月五日,对岸共军密集的炮轰终于暂时告一个段落,金门岛,这个面积不大的岛已经连续四十六天笼罩在铺天盖地的弹雨之中,近五十万发的炮弹虽然不能伤及金门王的一个手指,却耗尽了他所有的心力。   民国乱世,血色妖娆,充斥着贫瘠、苦闷、无奈、革命和战争,但乱世也为热血青年们提供了脱颖而出的机会,年少的时候,向往的是金戈铁马、裂土封侯,从投报黄埔军校的那一天起,他就一直在拼杀,在算计,可是现在,虽然坐上金门王的宝座,他却感觉到累了。   心力憔悴,退意已生。   还记得当年抗日卫国战场上,面对陈诚的反复追问:“守住要塞有没有困难?有没有把握?”他斩钉截铁地回答:“成功虽无把握,成仁确有决心!我坚信日寇若突破西陵峡,必须踏着我的身体而过,否则敌虽血流成渠,也难望见巫山夔岭。”   还有双堆集,风雪无边的双堆集,当大师兄黄维带着他的整编第十一师陷于水深火热之中时,包围圈之外的他悔不当初,孤身闯险,空降双堆集拼尽全力去救。   到底还是没能守住,双堆集还是成为他永远的痛,每次想起,都如同心头一道挥之不去的伤,所以他不甘心,所以他要重建第十二兵团。   古宁头、大二胆两次把叶飞打得全军覆没之后,很多政要都为这场久违的胜利陶醉,他却淡淡回应:“吾辈军人丢失中国大陆耻辱甚深,金门小胜何足言哉!”   这么长的岁月,他的心里明白,人生如戏,一个演员无论是主角还是配角,只要很忠实地很卖力地演好自己的角色,能在观众的热烈掌声中,戏幕低垂的情形下,脱离舞台,那该是生命中的一件幸事。   漫长的黑夜里,月光渐渐失去皎洁的颜色,东方也浮起苍白的云,此时此刻感觉到孤独,也许真的是被功名所累。如今金门岛的难关已经度过,倒不如主动放下兵权,把曾经的高举战旗、厉兵秣马、饮酒高歌、醉卧沙场都留在梦里。   西元一九五八年冬,金门防卫司令明清远向中华民国大总统蒋介石递上辞呈,同年冬天,金门防卫司令由明清远的师兄,黄埔三期的刘安棋接任,明清远擢升为中华民国陆军副总司令,由金门岛返台。   陆军副总司令听来名头虽大,但其实是个闲差。到了台湾以后,明清远在日月潭畔买下一个房子,也许是因为外祖父的影响,他也颇具商业头脑,所投资的一些电器、轻纺生意都做得风声水起。   大年初一的时候,刘允彰提着一个模型舰,抱了一个洋娃娃往明清远的   家中走去,刚进了门,就看到明清远在院子里侍弄花草。刘副官忙站直敬礼:“司令!”   明清远笑道:“你来得正好,一起吃饺子。”   恩祈与恩和已经被送往美国念书,住在新泽西州的叔叔的家中,寒暑两假才能回家,现在正高高兴兴地在一起玩航模,而恩赐与恩养都在淘气的年纪,满屋子疯跑,一见到刘副官,四只小手都抢着向他要礼物。   刘允彰朝明林慕容笑道:“恩养和夫人这么像,将来必定是个美人吧。”   明清远搂着她笑:“是啊,特别是这一双眉眼,像到极致。”   明林慕容的身子忽然一僵:几个孩子中,他最疼恩养,是不是因为恩养长得最像——她?   刘副官搂住两个小家伙,笑嘻嘻道:“你们喜欢爸爸还是喜欢妈妈?只能说最喜欢谁哦,不许打马虎眼!”   恩赐不愧是狐狸的儿子,小小年纪就学的像狐狸一样精,知道答什么都会将另外一位得罪,于是干脆笑道:“我的父母明白我的心里在想什么。”   恩养岁数还小,大大方方地道:“爸爸。”   “那……”刘副官笑着逗恩养玩,“爸爸最喜欢谁?”   恩养想也不想,脱口而出:“妈妈。”   大人们都一愣,接着都笑了起来,明林慕容轻轻地靠住明清远。   虽然也许此生再也回不了大陆,再也归不了家乡,但是在这样一个团团圆圆的日子里,他们到底,还是阖家团圆了。   作者有话要说:求打分,求评论~~~ ☆、第七章 山驿荒凉白竹扉(上)   作者有话要说:本卷因为涉及的历史事件比较多……也比较那个,容易被和谐,所以一些词语用拼音,O(∩_∩)O谢谢   求打分,求评论~~~   民国四十八年,这时候春天才刚刚到,连雾气都被春意染成了轻碧色,小学里响起了当啷、当啷的铃声,教室里二三十名小孩子嘻嘻哈哈的收拾了书包,奔跑到大堂上去排队。   排好队后,老师领着他们出校门,大家走得很整齐,很规矩,亦不敢出声,出了校门之后,大家才大声说起话来。   明恩赐笑着和同学道:“丁一中,我明天带皮球来,明天中午我们一起踢球!”   丁一中笑道:“好啊。”   “张楚楚,你答应给我的航模小船要带来哦。”   “一定!”   朱天白等在校门口,见到明恩赐,笑着迎过去,接过明恩赐背着的皮书包,另一只手去拉他的手带他坐上车子。   汽车经过池塘边的柳树时,有很好听的鸟鸣声,春天里的鸟叫声总是格外明翠,恩赐笑道:“停车,天白哥哥,我想要小鸟,你帮我捉两只吧。”   “春天的鸟儿不能捉,如果捉了小鸟,老鸟就会很伤心,如果捉了老鸟,小鸟就会饿死。”朱天白道,“我们就这样听它们唱歌,不是很好吗?”   “嗯,那我以后就不捉小鸟了。”   两人说着说着,就回到了家,恩赐进门就叫了声“妈妈”,进去一看,爸爸妈妈怎么在收拾东西?   明林慕容笑道:“恩赐,我们明天就去越南。”   明恩赐奇道:“越南?这么远?天白哥哥也去吗?”   一旁朱天白笑着:“天白哥哥也是去的。”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向周边各国输出布尔什维克主义,一时之间,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周边围绕的尽是什么红色高棉、红色朝鲜,就连越南也分裂成了越南民主共和国和越南共和国,分别由胡志明和吴廷琰执政。   布尔什维克主义的蔓延是资本主义世界所不愿意看到的,加上正是冷战的环境中,时任美国总统的艾森豪威尔将东南亚国际联盟看成冷战中潜在的关键战场,于是请求中华民国大总统蒋介石派遣一位有反共经验的高级将领出任中华民国驻越南共和国大使,协助越南共和国建立政战制度,代训干部,指导吴廷琰跟胡志明领导的北越Gong产Dang政权开展军事对抗。   败退台湾的这些将军们,顾祝同、胡宗南、陈诚、孙立人他们已经老迈年高,唯一能用的,也只有年岁比他们稍小的明清远了。   所以明清远赋闲不到半年,又要匆匆赶赴越南,去参与越南战争了。   收拾东西的时候,大可不必似民国三十八年那次从南京离开般匆匆忙忙,加上此去越南,料来没个   十年八年是回不来的,所以带些什么行李,都要好好考量一下。   明林慕容收拾好了一些衣裳,过来看明清远到底收拾了什么,不想明清远收拾了半天,行囊里面只放了几本书,拿起来一看:“《书剑恩仇录》和《碧血剑》?”   明清远笑道:“金庸已经写的三本小说里,我只缺了《射雕英雄传》,也不知道去了越南之后能不能买得到。”   明林慕容奇了:“你最近怎么喜欢上看武侠小说?”   “哪是最近,我从小就喜欢,之前只是因为打仗耽搁了,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武侠梦嘛。”明清远微微一笑,揽她入怀,“和我在一起的这些年,一直都是颠沛流离,你,后悔吗?”   她轻轻地说:“不后悔,我永远都不后悔。”   “已经和孙立人他们道过别了,不知道,大哥他们怎么样。”   “别担心啦,他是□的将军,一定会没事的,一定。”   这个时候,明清遐的儿子可算是惹了事了,正在上小学的雪笠上午放学回家的时候见到妈妈和姐姐正在洗烂菜叶子,心里便想着出去转转,看看能不能拣些菜叶子回来,毕竟现在正是困难时期,能有吃的,不管是什么,都是人间美味了。   他一出门,正巧碰上一辆拉白菜的三轮车从门口过,他干脆就从车上抱了两大棵白菜就往回跑。   这是什么年岁呀,十里八乡哪里不饿死人?所有的人都对能吃的东西异常敏感,见了一棵白菜就能两眼放绿光,这两棵白菜在人们心中的分量还不得比磨盘还重?   这小贼居然敢偷白菜,这还了得?   几个大人三下两头就把明雪笠给逮住了,绑得严严实实地给送到派出所,派出所那里一问,真是不得了,是军区参谋长家的儿子!   明清遐知道这件的时候,简直是如遭雷亟,他的儿子怎么能做出这些事情?加之他又不是动手打人的人,气得他在屋子里转来转去来撒气。   家里已经够乱的了,部队里又出事了。   竟然有十几名战士集体开枪自尽了!   好端端得,人怎么会自尽?   福建军区司令员叶飞立即召集上下开会,身为参谋长的明清遐和政委的顾夕颜自然也得去。叶飞站在最前头道:“我个人以为,这个很有可能是敌对势力渗透入我军,对我军宣扬了某种思想,让他们自杀。”   下面一名师长奇了:“这能有什么思想,竟然让人自杀?”   叶飞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这就难说了,西方那些资本主义国家不是信什么上帝吗?有钱人都被迷惑   得把全部家当分给别人,脑袋被跟驴踢了似的,这还不厉害?一定是类似的思想把我军战士都迷惑了!”   “他们是做慈善,把自己的钱捐给孤苦儿童。西方人的思想观念和东方人的不尽相同罢了,上帝是怀着一颗仁爱之心。”明清遐劝道,“我觉得这件事情没有必要往政治上扯,解放军是厉害,但是老是想这搞政治,老是想着整人,从红军的时候,就有人把心思用在整人上面,多少人没死在战场上,却死在整Feng上了!叶司令,这件事情的实情究竟如何,不是你我臆断就可以了,要去查清楚。”   “明清遐,我告诉你,我是因为从前佩服你才听你把这段话说完的,你变了,变得越来越资本主义了,啊,不,是你一直都很资本主义,只是我叶某人之前没看出来!”叶飞怒不可遏,“你不是要查吗?那么你去查啊,不查清楚就不要回来见我!”   “好,我们马上就去查。”顾夕颜连忙打圆场,拉了明清遐出去,“你刚才说得太过了,你没有亲身经历过那段延安的岁月……其实你所知道的还不算什么,只是这些话何必说得这么明白?”   “不,我真的看不过去,这和我想象的Gong产Dang完全不一样,他们许诺给人民的好日子呢?□、炼钢铁,说什么超过英国美国,说什么一亩地打个几十万斤粮,可事实情况呢?人民非但没过上好日子,反而大批的被饿死呀,哪朝哪代饿死过这么多人啊?”明清遐深深叹息,“这些日子,我晚上连觉都睡不好,回想起旧事,回想我之前把国军的机密泄露给组织,回想我一次次的算计小弟,我甚至觉得心里有愧,你明白吗?我们骂的国民党反动派腐败黑暗,可是我们有做到廉洁公正吗?至少……在那些战火纷飞的时候,知识分子是安全的,老百姓还不至于饿死。”   “我们心里明白就行了。”顾夕颜紧紧抱住他,轻轻地把脸贴在丈夫的胸前,她能听到丈夫的心脏跳得极快,也许是因为此刻的愤怒吧,又不禁默默地想,在如今的局势里,这颗心脏又能跳动多久?   从前苏区的时候就杀A、B团、杀托派、延安整Feng……有时候Gong产Dang人对自己人比对国民党还狠,比如那彭德怀怎么样?人家可是□委员,是国防部长,是元帅,井冈山的时候就“惟我彭大将军”,可是现在一句话就成了反党分子。他反党?真是笑死人了,说出去谁会相信?可是上面已经下定论了,有谁敢说话?   如今的局势……还是少说话吧。   言多必失。    ☆、第七章 山驿荒凉白竹扉(下)   案子自然是要查的,明清遐和妻子来到部队询问情况,这一问,可就不得了了,原来都是大Ji荒给闹的。   此时军官的口粮标准已经降到每月二十七斤了,再减去五斤支援国库、一斤支援灾区,只余下二十一斤了。各地都有灾情,从去年开始,来部队探亲的家属越来越多,其实又哪是什么探亲,都是在家乡饿得受不了了,来部队求援来着!   这会儿军人们都饿得头晕脑胀,好多人都在训练的时候饿得晕过去了,只是谁家没有亲人,谁好意思让他们挨饿?本来就少得可怜的口粮变得更少了。   明清遐问到的一名战士哭道:“上个月家乡捎信来,我娘已经饿死了,我爹也快不行了……老王家里人都饿死光了,只余下他一个,兄弟们听到这些消息都不想活了……今天早上接到家信的弟兄们约定好了集体自杀,我也拿了手枪,只是临开枪的时候被别人按下来才没死成……”   按理说,顾夕颜这个当政委的应该在这个时候劝劝他们,只是人家家里都饿死光了,她再去给他们讲大道理,在说什么光辉伟大正义的布尔什维克主义,这不是讨骂吗?   明清遐只觉得一阵眩晕,半天才缓过来:“你自杀什么?要杀,也应该杀我。”   顾夕颜一惊,忙望住明清遐。   明清遐继续说下去:“国家搞成这样,我们这些当官的人人有份,像我就应该杀,谁让我到这种关头还不敢说话?就是因为所有的人都沉默了,就是因为像我这样软骨头的官太多了,所以国家才会搞成这样。你要是难过,就杀了我吧,是我对不起你们,你们自杀,这算什么?”   此言一出,那名战士已是泪流满面:“参谋长,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要是别的官都像你这样就好了,有些人就是现在,也是想方设法去……”   蓦地又住口。   明清遐急急问道:“有的人怎么了?”   “没什么。”那名战士笑得勉强,“参谋长,我以后不会再想着自杀了。”   明清遐听他这么一说,心里已经明白了,于是安慰道:“不想着自杀的事情就好,人活着,就是要凭一颗良心,共Chan党是怎么得的天下?还不都是因为老百姓的支持?他们忘了老百姓的大恩大德,我是不敢忘的,他们不报恩,我报。”   从部队出来,坐上吉普车,顾夕颜用双臂环抱住丈夫:“你以后不要再说这些话了好不好,我只想太太平平地过日子。”   明清遐只是望向窗外,远远望向对岸的金门岛:“这个世道已经不太平了。”   顾夕颜轻轻道:“其实你不   说,也一定会有人说出来的,一定会有的,我们大可不必做出头鸟。”   月黑风高的晚上,因为夜太深,就连星光也黯淡了。   一名中年男子和他的太太来到海边,这时有人同他们招呼:“查先生,查太太,你们又来等船啊。”   “是啊。”中年男子微微笑着。   他们住在尖沙咀,正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天星小轮已停航,要改乘俗称“哗啦哗啦”的电船仔渡海。   西元一九五九年,他和中学同学沈宝新合资创办了一份报纸,但是销量始终在千份之间起伏,亏空严重,时常要靠典当来维持。因为穷,有时候下午工作倦了,叫一杯咖啡,也是跟太太两人喝。他们乘坐的电船仔每次要等齐六个人才能开船,船费比较便宜,如果要即到即开,需要包租费三元,可是只三元港币,他们夫妇俩也只能捱着深夜凉飕飕的风等待。   像好友倪匡就曾说:“你的报纸不倒闭,全靠你在上面连载的武侠小说啊!”   是啊,也亏得上面有他的小说连载,倪匡也极为仗义,和他的妹妹亦舒都用了七八个笔名在报上连载科幻小说和言情小说,弄得每次出刊的时候都似有很多名家往上头投稿似的,否则呀,恐怕连千份的销量都没有呢!   深夜的码头上,登船的人们天南海北地胡侃,忽然有一个人说道:“知道吗?今天又有一大批难民从大陆偷渡来香港啦!”   “真的?也难怪,因为大Yue进饿死了那么多人,在大陆哪里能待得下去?然后呢,然后怎么样?”   “唉,他们被皇家警察堵截于上水梧桐山,想来定然和从前的那些一样,没几日便要被遣返吧。”   “听你这么一说,我都同情他们了,好不容易逃来香港……此番回大陆,不是被饿死,便是被批斗死吧。”   听和看不一样,看可以选择,而听,不论你想不想听,都会进入你的耳朵里面去。   这名中年男子也是在心中唏嘘——自己本来也是在大陆的,只是他比那些难民们早几年来了香港,来这里没多久,共Chan党的军队就打入他的家乡了,父亲被定性为大地主……在香港接到父亲的死讯后,他哭了三天三夜,可是又能有什么办法呢?还有好友倪匡,他也是逃来香港的,他本来还是人民解放军和公安干警呢,结果在内蒙古的时候因为将一座木桥拆毁充作烧火木柴,被怀疑为Fan革命,他伪造了多种公章、证件和介绍信,历经险阻才逃至香港,得了平安。   大Ji荒的岁月里,大陆有大批人员偷渡香港,由于事件敏感,《大公报》、   《文汇报》等报纸都不予报道,怎么能这样坐视不管?   他想到了清朝时因为“维止案”被流放的祖先,想到了清代末年放掉因冤案被关入大牢的囚犯的爷爷,还想到了毅然投笔从戎,在缅北战场上追随杜聿明,现在却被打成You派的族兄查良铮……现在说话,也许只会威胁到他自身的安全,但如果沉默,也许威胁的就是整的中华民族,现在,必须要说点什么了!   他对自己的太太道:“我回报社一趟。”   “可是船就快到了。”   “今天晚上我不回家了,明天,明天你一定要看《明报》的头条社论!有件事情必须要大声疾呼!”中年男子飞也似的往回奔去。   回到报社,他只觉得文思泉涌,似乎从前写武侠小说的时候写得也没有这么顺溜,全文落下最后一个句点,正巧是十二点整,呵,是五月十二日了。   看完时间,他郑重其事地在这篇文章的末尾签上自己的笔名——金庸。   作者有话要说:求打分,求评论~~~   PS:进入文章主界面可买书,请大家多多支持! ☆、第八章 远书归梦两悠悠(上)   作者有话要说:求打分,求评论~~~   PS:想要纸书的话请留言,谢谢!   到了西元一九六三年,大Ji荒终于真正意义上的过去了。   侥幸活下来的人都似褪了层皮般,再也无力去回忆那段人都饿得浮肿的那段岁月了,但是上头不肯消停,依旧在折腾着整个中华民族。   一是把简化字在这个时候于全国的范围内推广,说起这简化字——   那天顾夕颜去学校接雪笠放学,去得早了,就站在外头看老师上课。   站在教室前头穿着列宁装的青年姑娘便是国文老师了,她先是在黑板上写了一个“黨”,又在右边写了一个“党”,然后说道:“左边的是繁体字,右边的是简化字,过去的国民党是黑暗的,是腐朽的,所以下面是一个‘黑’,现在是Gong产Dang是光辉的,是事事为老百姓着想的,就像老百姓的儿子一样,所以下面是一个‘儿’,大家都记住了吗?”   讲台下的孩子们齐齐答道:“记住啦!”   老师又在黑板上写了一个“爱”字,向台下的学生们提问道:“这是什么字呀?”   明雪笠站起来回答道:“我不认得这个字,好像和‘受’差不多嘛。”   “这怎么能是‘受’呢?受是受苦、受难、受罪……解放前,大家在旧社会里都要受国民党的罪,现在解放了,大家感受的都是Gong产Dang浓浓的爱意,这个字是‘爱’!”   明雪笠嘟囔道:“可是,我爸爸教我写字的时候,‘爱’里面有一个‘心’,这里没有,下面又变成了一个‘友’,现在都换成简化字了,我怎么识得?”   老师笑道:“这个字可千万不能认错,过去的爱呀,都是男男女女,你侬我侬,这些无谓的感情一旦被引发了,可就危险了,对劳动的影响至大,在新社会中,什么爱都比不上党对人民的爱,比不上Mao主席对你们伟大的爱,这是一种纯洁的爱,所以下面是一个‘友’字。”   见明雪笠仍站着不肯坐下来,老师又在黑板上写了另一个字,这回是“忠”字:“也不是所有的字都被简化了的,只有那些带着封建残余的字才会被简化,像‘忠’这个字,无论时代怎么变化都不会改变的。这个‘忠’,就是心中所想的人或事时时刻刻都放在心上,无论身在何方都不会忘记……就像我们对Mao主席的忠心,对党中央的忠心……”   这究竟是国文课,还是政治课?孩子还这么小,现在对他们说这些,不是洗脑又是什么?   顾夕颜又在心中思忖:如今在全国范围内推行简化字,以后的人还会识得繁体字吗?他们还看得懂以前的书吗?如此一来,必定会产生一个文化的断层,这对   于后世来说,必定是一场浩劫……   二是四清五反,彻底清算所谓的官僚主义。大批的官员被抄家,被打倒,似那文强身陷囹圄之后,总理周恩来特地去探视,意思是他的身份特殊,交个认罪书或者悔过书意思意思什么的,就把他放出来,可是文强坚决不肯写,其理由极为剽悍:“我曾任红一师师长兼政委,Mao主席是我表哥,朱德是我上级,周恩来是我老师和入党介绍人,林Biao是我部下,刘少奇离我家不到二十华里的路,是他们没有把我教好,要写悔过书应该是你们写,我不写。”可把周恩来气的:“把他关到西元一九七五年再放出来。”   ……好日子不长了。   真的是不长了,罗瑞卿将军因为对此事有意见,还管他从前立过什么战功?一下子就被打倒了,他这一倒台,手底下的人聪明的赶紧划清界限,揭发一下老上级罗瑞卿的种种恶行,不聪明的立即被彻底清算,轻则抄家、开除党籍,重则关进大牢、枪毙。   四清五反不过是导火索罢了,西元一九六六年的夏天,在这个中国人永世不忘的年份里,《人民日报》上登出社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一场真正的浩劫来临了。   在Mao主席的号召下,地方上的运动如火如荼地展开了,只因为中央有明确规定,军队系统暂时不开展文化Da革命,所以相比在北京挂上大牌子遭到污辱性的批斗的各总部、各军兵种工作的将军们来说,在地方上的各个野战军倒还算平安无事。   落了一日的雨,天地之间尽是茫茫的雨雾,竟似找不到出路一般。顾夕颜握着雨伞踏在碎石路上,去邮局取包裹,忽传来阵阵广播声:   “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现在播送中国Gong产Dang中央委员会关于无产阶级文化Da革命的决定,在社会主义的新阶段,当前展开的无产阶级文化Da革命是一场触及人们灵魂的大革命!”   “触及人们灵魂!”   “灵魂!”   呵,都向着灵魂咄咄相逼,谁又晓得这灵魂究竟是什么东西,又有谁看到过,摸到过?说是鬼吧,又得被骂是封建思想。   顾夕颜有些不寒而栗,进入邮局的时候,惊得在屋檐下躲雨的鸟儿泼剌剌地逃走。   “同志,这是你的包裹。”   自西元一九四九年开始,所有的称呼都改成“同志”,这是社会主义的国家,再无什么“先生”,什么“太太”,再没有什么压迫了。   顾夕颜接过,咦?怎么是自越南寄过来的?自己和明清遐有认识的人在越南吗?   但终究还是   抱着包裹举着伞往回走了,此时不过才下午四五点钟的光景,还是夏天,可是天已经全黑了。   广播里仍在乌拉乌拉地喊着:“Mao主席是这样教导我们的,牛鬼蛇神让他出来,展览之后,大家认为这些牛鬼蛇神不好,要打倒。毒草长出来,就要锄。农民每年都锄草,锄掉可以作肥料……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阶级斗争要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我们现在是一逼一捉,一斗一捉,城里捉,乡里斗,好办事……”   隐隐然的,整个中华民族陡然间被推至岌岌可危的地域。    ☆、第八章 远书归梦两悠悠(下)   作者有话要说:求打分,求评论~~~   PS:想要纸书的话请留言,谢谢!   回到家中,顾夕颜把包裹放到书房的桌子上便去厨房忙晚餐,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以来,饿了好些年,终于可以算得上是温饱了。   晚餐时四个人正好坐在八仙桌的四个方向,顾夕颜给雪笠夹了菜,同他道:“现在学校里的学生们都闹着罢课去当红卫兵,你可别跟着他们瞎起哄。”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   嘱咐完儿子,又吩咐女儿:“娇娜,妈觉得你的芭蕾舞先不要练了,否则指不定哪天被定性为小资情调,要批斗的。”   “妈,不会啊,现在学校再排样板戏,我被选上了,他们说芭蕾还得跳下去,再说了,我们的老大哥苏联不是特别喜欢芭蕾吗?柴可夫斯基……”才念出一个名字,又立即住口,明娇娜心里清楚说错话的下场是什么。   “这样板戏还是少跳为妙。”顾夕颜望住女儿。   提起这样板戏,是西元一九六五年面世的,一时间,整个中国的文艺只集中表现于八个样板戏中,什么《红灯记》,什么《智取威虎山》,什么《沙家浜》……全都是阶级斗争,想来便意兴阑珊。   “好啦好啦,吃饭的时候别提这些了。”明清遐往她碗里夹菜,“和你们说个有趣的,今天一名叫包福贵的青年作战参谋递了一封战略设想给我,他说自从苏联变成修正主义国家之后,世界无产阶级革命的中心已经南移。在当前世界形势下,中国已无可辩驳地成为世界无产阶级革命的心脏,彻底埋葬帝国主义的重担已经历史性地落在我们这一代军人的肩上。他说要我们在某一日,不经宣战就在北线以航空兵火力先发制人,彻底摧毁苏联远东部队的空军基地和海军基地,再由西线向苏联的哈萨克加盟共和国实施突击,歼灭苏军的重兵集团后,乌克兰和白俄罗斯便指日可待了,下面就是攻入西欧,扫平欧洲的资本主义国家。厦门的驻兵解放金、马、澎湖列岛,在台湾登陆,之后以台湾为跳板向东南亚乃至大洋洲出击,东线则是登陆日本,突袭夏威夷群岛,摧毁美国太平洋舰队,再由美国西海岸登陆,将鲜艳的红旗插在白宫的圆顶上……”   听了这样的天方夜谭,所有人都忍不住笑了,雪笠问道:“爸爸,那你是怎么说的呢?”   “我说,写得很不错,但是把在最前面的问题是,怎么打下金门岛?包福贵昂首挺胸地说,报告参谋长,有木帆船就行了,当年我军横渡长江、解放海南岛时用的都是木帆船。狐狸虽然厉害,但是我们有战无不胜的□思想的精神原子弹,我们一定会胜利……于是我就说,既然你要解放全人类,那么就先从小事做起,把司令部的   大楼从一楼到顶楼早中晚各扫三遍。”   “说来说去,倒忘了说你了。”顾夕颜担忧地望住他,“你在外面没有说过什么会让别人抓住把柄的话吧?”   “没什么。”明清遐笑笑,“你放心,我没说过什么。”   “在家里讲些什么,发发牢骚都还可以,一出了门,就得处处小心。清遐,我和你在一起,不希望你有什么漏子,让人抓了把柄。我不要英雄,我只要平安。”   “放心好啦,我会小心的,不然若是出了事,谁来照顾我的老婆孩子?”   明娇娜和明雪笠都在旁边吃吃地笑,望住他们,又立即低下头来扒饭。   如今他们都已经年过半百,大半辈子就这样过去了。   在这样的时代里,并没有所谓的英雄了,能够活下去,能够活得无风无浪,就已经是很幸运的一类人了。   什么远大的革命理想,什么鲜明的阶级立场,什么无畏的战斗风格……年轻的时候希冀的一切她都不想拥有了,她甚至在心中隐隐希冀能回到民国的时候……   平凡的男人,平凡的女人,平凡的家庭,从始至终,这就是她的理想。   她不要一切,只要安度余生就够了。   只是在无产阶级的社会之中,有没有这样的一个方寸之地去容她这般?   明清遐发现她在发抖:“你冷吗?”   “没有。”顾夕颜慌乱地转移了视线,窗外正在飘着细雨,“这些天雨下个不歇。”   明清遐也望过去:“是啊。”   吃罢晚饭收好碗筷,顾夕颜拉了明清遐一起到书房去拆包裹。   这包裹上并没有写寄信地址,寄信人也只写了一个“恩养”。   恩养?   夫妻两对望一眼——这是谁?   但这个从越南寄来的包裹分明又是寄给他们夫妻的。   拆开包裹,里面整整齐齐地叠了几件衣裳,明清遐拿起最上面的那一件衣裳奇道:“这件衣裳……怎么和我国中的时候穿的那件一模一样?”   顾夕颜也拿起那堆衣服里面的一件,是黄色的缎制衣裳,一抖开来,这件洋装只有右肩半幅袖子,束腰很高,又用一串暗色玛瑙珠子系在束腰外面,袅袅婷婷如一朵凌波莲花。   ——时光已久,从前的米白色已经褪成黄色了。   霎时之间,她已经知道这个包裹是谁寄来的了。   里面的衣裳尽是他们夫妻俩的旧物,原来他这样妥善的保存着,可是现在他把这些东西寄回来是因为什么?   她猜得出寄包裹的人是谁,明清遐自然也   能猜得到,他将所有的衣物自盒子里面抱出来一一抖动,一张小纸条自衣服中飘落下来,上面写道:“Vom Kriege,书皮。”   许是害怕海关查得严,他并没有写明,但这些就已经够了。   西元一九四九年南京城破的时候,明清遐去过一趟锦华官邸,将小弟的藏书全部收集下来,包括这一本《战争论》。明清遐在书橱中寻到这本书,将书皮撕开,不想里面竟藏着一封盖好公章的信件。   也许,他早就料到他们是爱书之人,所以便想出此招。   信是西元一九四九年写的,那么早之前,他就料到了这一场文化浩劫,在信的结尾,明清远说他不怪他们,只要他们愿意,可以凭借此信去台湾。   “去吗?”顾夕颜问他。   明清遐一抬眼,只是轻轻吟诵明清远离开南京时留下的那首词:“一卷书来,十年萍散,人间事,本匆匆。当时并辔,桃李媚春风。几许少年俦侣,同游日,酒与情浓。而今看,斜阳归路,芳陌又飞红。”   终还是没有去台湾,因为现在,已经不能走了。    ☆、第九章 斗鼠上堂蝙蝠出(上)   作者有话要说:求打分,求评论~~~   PS:想要纸书的话请留言,谢谢!   明娇娜将脚伸入芭蕾舞鞋之中。   这双鞋是纯白色的,裹得小脚如同一个细细的茧,末了还用很长长的带子,缠上足踝,打个蝴蝶结,这才算是大功告成。   她正坐在芭蕾舞排练室的松木地板上,旁边有别的女孩子正在压腿,因为年轻,好身段尽显无疑。   明娇娜不自觉的哼起《天鹅湖》来,旁边的女孩子一拍她的肩头:“明娇娜,你哼的什么反动歌曲?”   “没有呀。”明娇娜如梦初醒,急忙否认,她一跃而起,也压起腿来。   这会儿老师来了。   她穿的是列宁装,这个时代的每一个老师都是这副模样,谁也分不出来她究竟是教舞蹈,抑或是教政治。   所有的女孩子围成一个圈,每个人的双腿自跨部分张,平放地板,脚底心互抵,接着轻轻地把腿下压,练习分胯的动作。   老师站在圈中同她们说:“芭蕾已经有四百年的历史了,它的形式是多样的,而且可以继续发展,并没有止境。但是今天,我要让大家学习的,就是虽然芭蕾是不变的文艺,是没有止境的,但是文艺是要为革命服务的。现在文化Da革命开始了,熊熊的烈火也燃亮了我们舞蹈界的心,所有反动的歌舞都被打倒了。在Ma主席的坚决支持下,在江Qing同志的认真倡导下,我们从今天起开始排练革命样板舞剧《红色娘子军》,我们干革命,决不是为个人报仇雪恨,而是要树立解放全人类的革命理想!你看那在南霸天的地牢里受尽折磨苦大仇深的妇女,穿了一身灰色军服,武装领巾红臂章,绑腿和舞鞋,手擎银闪闪的钢刀,红色彩带纷飞,报仇去了!仰望着革命先烈用鲜血染红的五星红旗,就像见到了党,就像见到了劳动人民的大救星Mao主席……”   《红色娘子军》的故事大家都是耳熟能详的了,听不听也无所谓,而外头正热闹着呢,也不只是谁带的头,大家齐齐望向窗外,是手拿Mao主席语录的红卫兵又来了。   “Mao主席万岁!”   “我们要破四旧,立四新!”   “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都要反对!”   “革命无罪,造反有理!”   “革命烈火熊熊燃烧!”   “文化Da革命万岁!“   女孩子们都见惯此等场面了,知道这群红卫兵一来,总是大肆破坏,见什么砸什么。   这回他们斗的是这所学校的校长,红卫兵们把从校长室里抄来的大批书籍、相片、曲谱,甚至不知写了什么的文件、字条……唉,但凡是能点的着的,都   拽了出来扔到舞蹈教室前面的空地上给烧了。   一套又一套的线装书红卫兵被扔进火海之中。《世说新语》、《资治通鉴》、《梦溪笔谈》、《东周列国志》……   明娇娜见了,只觉得心下颤动,恨不得立即冲上去抢救,可是只见那火苗一舔,所有的书瞬即化为灰烬。   这个时候有人在高处撕心裂肺地喊:“不要烧我的书!”   那名红卫兵昂起头来,慷慨激昂地对着楼上喊道:“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   “我不是反动派!不要迫害我!”   那名红卫兵怒道:“好你个反动派,到这种关头还嘴硬!”   “啪”地一下巨响,地上突然躺了个死人,满身都被皮鞭鞭打的血痕,他是从高处坠落下来的。   人还没有死透呢,大滩的鲜血从他的身体里面流淌出来,两条腿都折断了,一左一右朝着意想不到的方向扭曲着,断骨刺穿了肌肉和皮肤,白惨惨阴森森地伸了出来。他的头颅也伤裂了,脑浆和着血把整张脸都糊住了,看不出本来的面目。咦?什么东西滚在一边?原来他的头上还戴了一顶奇怪的铁制的大帽子,此刻跳楼自杀,自然是滚到一边。   红卫兵们扑过来,用脚朝他身上一阵乱踢,又用钢叉挑开外衣,刺破胸口,检验一下他究竟是死是活。   最后,红卫兵们把他自满是玻璃碎片的地上拖走了。   明娇娜惊愕——他们学校的校长可是个好人啊,竟然落得这般的下场。   真是可怜啊。   老师却似没有看到一般,同女孩子们说道:“各位文艺界的接班人,各位红色小娘子军!我们一起来为革命奋斗吧!”   这是西元一九六七年,文化Da革命运动进入了第二个年头,在这个特殊的年代里,每个人的眼里都闪烁着不正常的亢奋。   谁也不清楚到底是哪座城市最先进入战争状态的,自从一月份上海造反派夺了中华人民共和国上海市委的权得到中央文Ge小组的首肯,并被赞为“一月风暴”,中国Gong产Dang的机关报纸《人民日报》特地发表社论大加赞赏后,全国各大城市纷纷响应,一时之间,夺权之风顿成燎原之势,在华夏大陆广阔的国土上蔓延开来。   同年四月,广西告急,南宁、桂林等城市爆发了极为激烈的战斗,双方甚至动用了重型火炮和坦克,这一下,把城市打得几成废墟,死亡数千人,伤者不计其数,贯穿广西境内的邕江里浮满尸体,江水之逝,不舍昼夜,大批的浮尸便是如此被冲入珠江三角洲,直至港澳地区的海面上。大侠金   庸在其主笔的《明报》上日日发表社论,连连惊呼,呼吁中Gong止歇这场运动,全世界都为之动容。   出现在四川成都和重庆的战争,相较于南宁和桂林,更为惨烈,因为这里有很多国防工厂,而这些军火工厂的工人又大部分是从军队复员的前军人,所以这些精通各种武器和战术的造反派们更是把城市的战争进行得有声有色,激烈的战斗甚至刺激了军事科研的进程,新式的武器竞相在实战中被设计出来并投入使用。   华北也告急了,石家庄,保定都是战火纷纷,中原告急了,东北告急了,西北也是到处枪鸣炮响……   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国境里,在和平年代所爆发的战火震惊了全世界。   在几万公尺高的太空轨道上,美国这个二战后的超级大国的侦察卫星正紧张注视着这片陷于战火的华夏大地,设在菲律宾、冲绳、关岛等地的美国海空基地也进入一级战备,数艘航空母舰组成的舰队进入台湾海峡,满载核弹或常规炸弹的B-52战略轰炸机群也随时准备着腾空而起。   与中国接壤或邻近的西亚、东南亚国家因为没有苏联和美国的强大的军事力量,更是惶惶不可终日,他们都担心着有一天,中华人民共和国会打着“输出革命”的旗号越过国境线。   在莫斯科的红场上,一些中国留学生高举着红旗和Mao主席像正在愤怒地声讨苏联现代修正主义,声称要在列宁的故乡重新燃起“十月革命”的烈火,苏联也不得不对此事加以十二分的关注了,在中苏连绵数千华里的边境线上,苏军几十个精锐的装甲师、摩托化步兵师枕戈待旦,处于高度戒备状态。   而在遥远的欧罗巴洲,正处于冷战中的华约和北约这两大军事集团都暂时忘却了柏林墙两侧剑拔弩张的军事对峙,都用惊奇的眼光注视着这个东方大国……   近来叶飞的脑袋总是昏昏沉沉的,因为他被这一幕幕突变的形势弄得焦头烂额,今年二月,中央Jun委的几位副主席、元帅和政Zhi局的几位资深的领导人,为了保持军队的稳定,为了表示对文化Da革命的不满,就在怀仁堂大闹了一场。这可惹下了弥天大祸,大闹怀仁堂被称为“二月逆流”,连Mao主席都被此事触怒了,他把几位政Zhi局委员召到书房,面色阴沉地严厉强调:“要否定文化Da革命,办不到!大闹怀仁堂,就是要搞资本主义复辟。让刘、邓上台,我同林Biao南下,再上井冈山打游击。陈伯达、江Qing枪毙!康Sheng充军!中央文Ge小组改组,陈毅当组长,谭震林当副组长,余秋里当组员   ,再不够,把王明、张国焘请回来。力量还不够,请美国、苏联一块来!”   处于权力顶峰的Mao主席动了雷霆之怒,任你是身居高位的副主席、身经百战的开国元帅,还是功勋卓著的政Zhi局的资深领导人都嗓若寒蝉,旋即便消失在政治的舞台上。   此事过后,政治风暴又起,“反击二月逆流”、“打倒刘和邓”、“反击带枪的刘邓路线”……这些口号都成了此时中国的主旋律,全国到处都在冲击军队,八大军区全部遭到冲击。全国军分区以上的单位八成受到冲击,七成的各级军队负责人被揪出,造成军事通讯中断,指挥失控,北京的三大总部及各军、兵种总部几乎全部瘫痪……   这几个月来,叶飞连续接到各地老战友们打来的电话,得知叶飞还活得好好的时候,他们就都劝着叶飞要做好准备应付更大的麻烦。   至于这文化Da革命为什么会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这些扛了几十年枪、打了大半辈子仗的将军们谁也说不清,都说形势越来越紧张,感觉好像是国军又打回来了,越是资格老、越是功劳大,就越要倒霉。   是啊,形势越来越紧张了,厦门也像全国所有的城市一样,也进入了战争状态,这个城市里一下子就造反派林立,其中两个规模较大的造反组织“红星”和“井冈山”形同水火,两派的代表走马灯似的轮流来司令部游说,要求驻厦门解放军支持革命Zuo派。   叶飞虽然一直都是□坚定不移的拥护者,但是也不明白这文化Da革命究竟是什么东西,发动这个文化Da革命有什么好处,听了这两派的游说,叶飞心里琢磨着:都搞些什么东西啊?搞破坏厉害得很呢,我看都是这两年粮食多了,吃饱了撑的。西元一九六零年大Ji荒那会儿怎么不见你们闹腾呢?   他不表态,《人民日报》的记者可找上门来了,那记者主动上门拜访叶飞。两人握了手,寒喧了几句,访问就正式开始了。   记者道:“叶司令,文化Da革命在全国的范围内展开,每个城市都搞得有声有色,您能不能跟我介绍一下厦门的局势?”   叶飞心想着这还不简单,就把秘书帮他准备好的稿子背了出来:“如今厦门的革命形势一片大好,阶级敌人一天天在烂下去,我们在一天天好起来。”   记者又道:“叶司令,您能不能说得具体些?这些太笼统了,我回去不好写稿子。”   “具体?”具体怎么样,秘书可没帮他拟,叶飞只好就着自己的想法说了,“唉,市里的造反派多了去了,成天吵过来打过去的,还都自称为Zuo派,都要求军   队支持。我心里想着,他们都是Zuo派,我都得支持啊,可是这不是和稀泥,搞折衷主义吗,一点没有原则都没有。参谋长就给我出主意,他说先让这群人吵着,吵出个子丑寅卯来,看看谁才是真正的Zuo派,我们再去支持他们。”   这记者微微一怔,这叶司令讲话怎么能这样呢?还有那参谋长,出的是什么鬼主意?无产阶级□可是Mao主席亲自发动的,是关系到党和国家千秋万代永不变色的大是大非问题!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会有左中右之分,就必然会有路线的斗争,而叶飞却说要先看看,再去支持真正的□,看来他的情绪却很成问题嘛。   要不是叶飞驻守厦门的司令员,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开国上将,这名记者早就发作了,形式如斯,想来也没有访问下去的必要了,他只好赔了个笑脸道:“叶司令,我就先告辞了,希望以后还能有机会访问到你。”   听说记者要走,叶飞可是如释重负:“那就不留你了,走吧走吧。”    ☆、第九章 斗鼠上堂蝙蝠出(下)   叶飞不表态,不代表这些造反派们就不闹腾了,“红星”和“井冈山”愈吵愈烈,那“红星”一下子就组织了上万人的集会,愤怒地声讨着“井冈山”执行了资产阶级的反动路线,并公开宣布“井冈山”为反动组织,而“井冈山”又怎么愿意戴上这反动派的帽子?马上就出动了上万人冲进会场,不到十分钟,双方就从动嘴辩论升级到动手动脚,霎时间会场上便是砖头与棍棒齐飞,头颅共红旗一色,一场混战下来,双方居然死伤一百多人。   从前打明清远的部队的时候就算败仗连连,叶飞都没有这么急过,怎么好好的,整座城市就变成这样了呢?   这会儿电话响了,乖乖,原来是老战友王洋打来的。   当红军那会儿,叶飞可是和王洋一起扛枪爬雪山过草地的,后来打解放战争,王洋被划到林副主席那里,之后便驻守东北,渐渐的就没了来往,这下打电话过来做什么?   因为是老战友,叶飞提起电话就肆无忌惮地骂骂咧咧:“你这个狗Ri的还记得老子啊?这些年死都哪里去了?”   “我Cao你妈,这些年你记得老子啦?”电话那边也骂开了,王洋道,“叶飞,你那里怎么样啊?告诉你,老子这里可乱了套啦,你先别说话,仔细听听……”   叶飞一听,这还得了,电话那边尽是密集的炮声枪响,不由急道:“老伙计,你还好吗?情况到底怎么样?”   “告诉你吧,这是高射机枪在平射呢,你爷爷的,这枪的口径可不是闹着玩的,十二点七毫米,打到身上都没得救。他奶奶的熊,这些造反派们都是清一色的自动火器,比老子的部队装备还强,你不知道啊,昨天他们连坦克都出动了,死了多少孩子们啊……”   城市里的内乱也正困扰着叶飞,叶飞道:“你有没有想过出动部队制止一下?”   “制止个鸟,感情你厦门那里没乱成我这里一样,你他妈的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吧?没有中央Jun委的书面命令我敢出兵?中央文Ge叫我支持Zuo派,他妈的这些造反派都说自己是Zuo派,老子支持谁?”王洋在电话那头叫道,“操,本来也就是砖头瓦块扔过来扔过去,可是江Qing同志一句话,文攻武卫嘛。这下可麻烦了,这些造反派们越打越热闹,我部队的枪都全被他们抢了!老伙计啊,我看着这形势不对呀,不是说文化Da革命吗?文化文化,怎么文着文着就动武了呢?主席这是怎么了?怎么连自己的婆娘都管不好了呢?”   叶飞听他这么一说,真是想不到,厦门的情况在全国范围内居然是算好的!   “老伙   计,我越想越不对,他妈的,我看这江Qing十有□是个大奸臣,这么多老上级、老战友都他妈的成了Fan革命,战场上没被敌人打死,倒让自己人给干掉了。要是这文化Da革命也叫革命,那么蒋介石就是最大的革命派了,这些年大家都在骂蒋介石手下的狐狸杀人如麻,可是要说杀的人,死在文化Da革命的将军哪有死在明清远手中的多?妈的,要是这婆娘惹急了老子,老子就带着部队南下,来个清君侧,毙了那帮奸臣!”   听王洋这么说,叶飞赶忙劝道:“老伙计,不是我说你,这年头说话得注意点了,这几天我打电话到各大野战军,我们当年一起扛枪的老战友可没剩下几个了,我不想看到你倒霉,要是你出了什么事,我就没几个人可以说话了。”   “脑袋掉了碗大的疤,老子当年在东北打新一军的时候中了孙立人的埋伏,要不是命大,早就见阎王去了——我这条命也算是捡来的,我怕什么?再说了,我到底是林副主席线上的人,而且现在苏联大军压境,一线防御靠老子撑着呢,一般没人敢找我的麻烦——提起这事,我就气不打一处来,他妈的,我们苏联老大哥可真够狠的,光是T-62型坦克师就有几十个,我军装备的坦克却是二战时的T-34型,要是真打起来,还不知道能撑几天呢!”王洋深深叹息,“老伙计,当年我是去南京军事学院学习的,现在回想起来,你手下的明清遐可真是个人物啊,有预见性,有大战略思想,当年在南京军事学院,他就提出应该对我们的老大哥设防,后来做论文答辩的时候刘副主席一听他这么说,吓得都没让他继续说下去,因为我驻守在东北,便向他借了论文来看的,你不知道啊,现在我们的北线防御、兵力和装备部署都和他当年的设想几乎一样,十年前的假设敌人现在可成了真正的敌人,你不得不佩服他啊。老伙计,这家伙现在怎么样?厦门那里怎么样了?”   “他还好,目前造反派们还没有找他的麻烦,只是这身份啊……唉,出生太不好了,就怕以后造反派会就着他的出生说事,这样他可就百口莫辩了。我这边呀,造反派们虽然动手,但目前也只是扔砖块的份上,倒是部队里出现了不稳定趋势,宣传处几个喜欢摇笔杆子的宣传干事们串连了一些青年军官准备成立个造反组织,在部队里开展大批判。老子二话不说,直接把那几个秀才抓起来,关进禁闭室了。”   王洋很是担心:“老伙计,你就不怕有人把你告到中央文Ge小组,说你是大军阀,专门破坏运动,捂着阶级斗争的盖子不让揭吗?”   “军队听中央Jun委的,没人   告诉老子要听中央文Ge小组的。操他妈的,不就是个小组吗?怎么架到政Zhi局的头上去了?你别管了,有事老子兜着。本来老子还很佩服文化人的,可是这文化Da革命一闹,老子还是觉得这书啊,读得多就是没好处,那些国民党各个满腹诗书,写的字赛字帖,可是顶个屁用?部队里那些宣传干事读过两年书,就想着去造反,真是反了天了。”叶飞叮嘱道,“王洋,你小子的脾气太差,这些年说话要留点神。”   电话那边打了个哈哈:“叶飞,你小子脾气也比我也强不了哪儿去,厦门虽然也是前线,但自从八二三炮战之后就没有大的战事,但你不比我,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你尽管开口。”   “好,如果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你也尽管开口。”刚放下电话,部队里就打来电话了,一名团长向叶飞报道了部队里的最新消息。   原来就在昨天夜里,造反派们像是约定好了一样突然行动,野战军、省军区部队、武装部、公安局……但凡能够找到武器的地方全部遭到冲击,特别是这个团,大量的武器被造反派抢走。   听了这样的报告,叶飞对着这名团长就是劈头盖脸一顿骂:“他妈的,就算你不敢开枪,但你手下有那么多人,个个都是受过正规训练的,就算他妈的打群架,也至于手里的枪都被抢走吗?还有,你们连个站岗的哨兵的没有吗?就由着他们冲进来?你这个团长到底是怎么当的?”   这名团长也是有苦难诉:“司令,我的哨兵站岗只能带着语录本,这样的哨兵还不如稻草人呢。造反派说啦,中央文Ge小组号召他们文攻武卫,Fan革命组织已经武装起来了,他们再不自卫就要犯路线错误了。司令,我是没有办法啦,你还是把我撤了吧。”   叶飞被气得说不出话来,刚才他还感觉良好呢,没想到这么快情况就变得这么严重。社会治安在哪里呢?人民的素质和理智在哪里呢?   厦门可是距离金门岛最近的城市啊!要是在这么闹下去,福建军区的防御体系将会土崩瓦解,驻守金、马、大二胆等岛屿的国民革命军就可以轻松地长驱直入……   想到多次击败自己的老对手明清远,叶飞的背上出了一层冷汗,此时的他又哪里知道,自己所惧怕的狐狸正在越南和死神只有一步之遥呢?   作者有话要说:求打分,求评论~~~   PS:想要纸书的话请留言,谢谢! ☆、第十章 东来西去人情薄(上)   从西元一九五九年,到西元一九六七年,明清远出使越南已经八年了。   出使越南的这八年,明清远为越南共和国反共、剿共出谋划策,可谓是不遗余力,屡次帮助越南共和国打败北越的胡志明政府,也因为这个原因,活动在西贡附近的越共游击队将他列为自己的死敌,想方设法要锄掉这个台湾来的反共专家。   虽然素有“狐狸”之称的明清远生性多疑,机警小心,但越共游击队经过长期侦察,还是侦知了他的生活起居规律,西元一九六七年五月十九日上午,两名游击队员经过乔装打扮,化装成维修电路的工人混入中华民国驻越南大使馆,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两枚微型定时炸弹置放在二楼明清远的办公桌下。   和往常一样,明清远每天上午都在办公室里办公,朱天白拿了最新的战报来明清远的办公室报告。   这个时候,艾森豪威尔总统早已任满四年,时任美国总统的是约翰逊,他把前总统肯尼迪在越南发动的“特种战争”升级为“局部战争”,扩大了战争的规模,甚至派遣军队参战,在越美军达到五十万之多,双方进入了相持阶段。   “昨天越共又向我方发起冲击……他们的人好像用不完似的,不管打掉多少人,很快又有人补上来。”   “土改,又是土改。”明清远只是冷冷的一声笑,当年戡乱战争的那一幕幕,他可都还记得着呢,现在如何?农民们才帮他们打下天下,他们就把土地给收回去了。现在越共学的是他们的老招,居然也屡试不爽,越南的农民们分到土地后,都拼了命地去帮胡志明。   “伯父,你在十点半的时候要在会议室主持会议,现在已经快了。”   明清远点一点头,拿好文件和朱天白刚刚跨出办公室的门,便是一声巨响,是越共游击队在此安装的威力强大的定时炸弹爆炸了!在这一瞬间,办公桌被炸飞,楼板被炸塌,后墙被炸了一个大洞……五秒钟,就五秒钟,明清远再度与死神擦肩而过。   “哈利路亚。”朱天白长长呼出一口气,然而一回头,却见到明清远一手捂住右胸,一手扶住墙,似乎是在努力地站稳,但终还是没能够,向后倒去。朱天白急道:“伯父!”   “嘀——嘀——嘀——嘀——嘀——”   常年在战场上拼杀,和无线电都打了半辈子的交易了,这声音听来真像,只是这速度未免不对呀……明清远睁开眼,四下一打量,入目尽是白色,竟然身在在医院,传入耳中的“嘀嘀”声,原来是从旁边的心肺监视仪上传来的。   “仲玉。”明林慕容唤他,一双   眼睛里尽是血丝,也不知守了多久。   “没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明清远笑着,见朱天白也在,便同他说,“天白,帮我办一下出院手续,大使馆刚刚发生爆炸,我有很多事情要忙,马上就要出院。”   “出院?”进来查房的医师听到明清远这般说,不由上前道,“你知不知道你自己的病情有多严重?”   多巧,当年在缅北打仗的时候,右腿受伤便是美国传教士医师戈登帮他做的手术,现在同他说话的这名美国医师不是戈登又是谁?只是戈登现在已经是不再是彼时那个缅北战场上的俊俏小伙了,而是生了华发,白得似落了雪。   老了,所有的人都不可避免的老了。   难得这戈登还记得明清远:“明先生,像你这样的病人很少见,但是这次同上次的腿部手术不一样,你一定要听我的。”   明清远被他说得云里雾里:“你在说什么东西?我到底怎么了?”   “你的心脏或者周边部位是不是受过伤?”   “是啊,我中过弹,但是已经是三十多年的旧伤了,这么多年都没有事。”明清远按住胸口,在心脏偏右的位置有一道疤痕,曾经,有一颗子弹在那里距离心脏只有一寸远,若不是这道伤疤一直存在,他情愿骗自己,过往的一切都是一场旖旎缱倦的梦。   “当年的子弹射入,对心脏有一定的冲击力。你说这么多年都没有事,其实这些年它对你一直都有影响,只是因为你身子健壮,不曾发觉罢了,而现在……”   戈登的意思,他明白,毕竟自己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了,不服老已是不行。   “你的心脏衰竭得很严重,我的建议是,你立即停止一切工作,接受心脏手术后就静心疗养,如果再这样操劳下去,恐怕……时日无多了。”   明林慕容没料到他的病情会这么严重,抓紧了明清远的手唤道:“仲玉,我们离开越南,去美国做手术吧。”   这回由不得他不听医生的话了,他毕竟还要去考虑他的妻子,他的儿女。明清远同戈登点一点头:“好,我听你的。”   近来明清遐的心脏总是莫名其妙的痛,夜里经常翻来覆去疼得睡不着觉,他心里想着,也许是目前的局势而急得吧。   和同时期的大一些的城市一样,厦门也爆发了一场大战,整座城市被造反派一分为二。城市的东边被“红星”占据,城市的西边则是“井冈山”的地盘。两派打得不可开交也就罢了,这天他从部队回家,还没进大门就听到后院响起的射击声,莫非是造反派们打到了这里来?明清遐大惊失色,   疾步走向后院,警卫员小方立即拔枪在手挡在他前面,谁晓得一进后院,竟然是他的儿子明雪笠正兴高采烈地端着一把美制M1903A4式狙击步枪朝着后墙根处放着的一排玻璃瓶子射击呢。明雪笠没碰过枪,又不知深浅,只晓得去扣扳机,后墙根处放着的玻璃瓶子没碎几个,砖墙倒是被打得百孔千疮。   明清遐差点要气疯了,这小子是在玩儿命呢,这么近的距离,子弹打到墙面上又弹回来时的威力依旧惊人,他现在后院里玩枪,要是再不管教,恐怕他明天就敢在屋里玩炸药包了!   明雪笠见了父亲突然回来,一下子就愣住了,呆呆地望住父亲不敢说话。   明清遐喜怒不形于色地走过去,从儿子手中拿过这只美制M1903A4式狙击步枪,熟练地拔下弹夹,退出子弹,然后关上保险盖。他淡淡道:“你的叔叔明清远就喜欢用这种枪,在缅北战场的时候,他只要端一把美制M1903A4式狙击步枪,无论面对多少日军都能如入无人之境。后来……后来在解放战争的时候,你叔叔就是拿了一把这种枪狙杀了十纵司令谢祥军,在大别山的时候,你叔叔还狙击过邓……唉,他现在已经被打倒了,就不提了……美制M1903A4式狙击步枪已经因为跟不上时代的发展需要而退出现役,你是从哪里找来的?”   明雪笠见父亲没有生气,便大了胆子道:“是‘井冈山’发的,他们说要我们拿起枪来保卫□的胜利果实,我们很多同学都领了枪啦!”   这些造反派们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怎么能够把枪发给孩子们?明清遐努力克制住内心的愤怒,尽量用平淡的语气同儿子说:“你会用枪吗?”   “我……我可以学嘛,爸爸,我们家就是往前推三代,也都是当兵的嘛,火铳、汉阳铁厂的枪、中正式步枪、还有解放军的枪……我们姓明的不都碰过吗?”明雪笠嬉皮笑脸,“爸爸,不然你教我好了,既然叔叔的枪法这么好,你也不会差呀。”   “好,我可以教你,但是你要知道,你刚才的射击方式叫什么?”   明雪笠摇头:“不知道。”   “这叫自杀式射击,第一,这是狙击步枪,你却拿它当冲锋枪用;第二,院子里没有安全死角,你朝砖墙近距离射击,每发子弹都会回弹,并且子弹回弹的方向没有规律可循,你这样就把自己置于跳弹杀伤的覆盖下。你如果喜欢玩枪,我可以带你去射击场,但绝对不是在家里,明白吗?”明清遐同他讲罢道理,便谈起处罚来,“今天你犯的错误很严重,在院子里跪两个小时!”   明清遐从来不主张打   孩子,之前明雪笠即使犯了错误也只是说服教育,明雪笠不知道明清遐已是气到极点,不由愣在那里:“跪?”   明清遐怒极:“你就在这里给我跪着!”   明雪笠也不知是怎地,脱口便是:“罚我跪,你犯法!这是新社会,不是万恶的旧社会!”   “不罚?不罚你永远不长记性!给我跪下!”明清遐怒气冲冲地,“小方,我们到司令部去,我正好有一件事情要对司令说。”   作者有话要说:求打分,求评论~~~   PS:想要纸书的话请留言,谢谢! ☆、第十章 东来西去人情薄(下)   去往司令部的路上,四处都密集的枪声和隆隆的炮声,透过吉普车的车窗向外望去,不远处就有被炮弹击中燃起的大火,明清遐这辈子经历的凶险事也不算少,但是他的情绪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恶劣过,他还记得自己和妻子刚刚来到这座海滨城市的时候,因为解放战争刚刚结束,这里的一切还都是破破烂烂的,从西元一九四九年至今,近二十年的建设才有了今天的规模,可是这帮造反派们硬生生地将一切都毁去了。   来到司令部,叶飞见了他就像见了救星似的,忙迎上去:“我正想找你呢,你就来了。那帮兔崽子都反了天了,玩玩机关枪和冲锋枪也就罢了,他妈的,怎么连炮也玩上了?城市好不容易才建成这样,被他们这么一弄,起码得退回解放前,不,是比蒋介石那时候还差!”   明清遐明白叶飞现在正处于两难的地步,要是按照中央文Ge小组“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命令,那么从此以后福建军区的军事禁区的警戒还不如纸糊的,只要是造反派就能进入逛逛,说不定大量国军的特务还会借此机会混进来。要是对造反派们使用了武器,并且出现了伤亡。这镇压革命Zuo派的帽子可算是逃不掉了。   叶飞始终在奇怪,军队的最高指挥机构应该是中央Jun委呀,按照我军建军的原则,军队应该是党指挥的呀,党中央的政Zhi局才是最高决策机关,中央政Zhi局哪儿去了?是撤销了还是解散了?现在怎么又多出了个中央文Ge小组?这个小组权威似乎是至高无上的,一切政策性的批示均来自这个小组。   诺大的一个中国,最高的权力机关究竟是什么?谁要是说中国的最高权力机关是人大常委会,说这是宪法规定的,这家伙肯定神经不正常吧?宪法是什么东西?宪法是给洋人看的,拿到国际上意思意思就成了,谁会傻乎乎地捧着一本宪法来叫劲?   叶飞不知道,时代已经变了,属于他们的黄沙百战的时代已经结束了,当尘埃落定之后,就是个玩政治的时代了。要说这个中央文Ge小组的成员,唉,有谁扛过枪呀?有谁打过国军呀?譬如大名鼎鼎的笔杆子姚Wen元,他简直就没有革命资历,但这些又哪里会妨碍他如日中天的权势?   明清遐却明白——该听谁的,不该听谁的,谁是最高权力机关,谁是Zuo派,谁是You派,谁革命,谁Fan革命,这些统统都是玩权术的人在故弄玄虚,自古以来便是成王败寇,关键就在于胜利者拥有了评判权和解释权。   “这帮造反派们要是光喊喊口号,写写大字报,那么谁愿意革命就革命好了,老子也   懒得管。问题是这些造反派们要搞武装革命了,而且动静越闹越大……我觉得我有必要有责任来制止这一切的发生。”叶飞似乎已经下定了决心,“总得有一个人站出来吧,否则后人会怎么看待我们?”   “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明清遐明白叶飞说出这句话需要多大的决心,他这样做,需要承担极大的风险,甚至很有可能招来杀身之祸。明清遐环顾四周,“夕颜呢?她是政委,理应在场。”   “我把顾政委给支开了……到底是女人,做起事来顾虑得太多,我怕她会反对。”叶飞据实以答,“我不想连累你们夫妻,今天我和你说这么多,只是话在心里堵得难受,有没有人可以说……你都忘了吧,将来我要是被定性为Fan革命,也与你们夫妻无关。”   “这怎么行?你对我推心置腹,又如何知道我不能肝胆相照?”明清遐轻叹道,“从我去投奔你们到现在,我们已经是二十多年的老战友了。”   “是啊,时间过得这么快,居然已经二十多年了。”叶飞也不禁轻叹。   “刚才我只不过在路上走一遭,就有一名小伙子端着一把半自动步枪拿我当靶子,把吉普车的引擎盖都打穿了,现在这世道,打死人还不用偿命,这小伙子许是打人打顺了手,见到过路的就手痒。”想到刚才还在后院里射击的儿子,明清遐只能无奈地笑了笑,“说起用枪,这些造反派们都是外行,子弹消耗得极快。现在他们能抢的弹药库早抢过了,手里又没有兵工厂,再想弄弹药,只能打军事禁区的主意了,我们可以派便衣混入‘红星’和‘井冈山’——我已经调查过这两个造反派一号勤务员的来历了,都是抗美援朝的老兵了,退役后在本市的一些厂子里任了闲差。也许是不甘就此寂寞下去,Mao主席号召‘造反有理’,他们就造反,中央文Ge小组号召革命Zuo派文攻武卫,保卫Mao主席的革命路线,保卫文化Da革命的胜利成果,他们就要拿起枪来进行战斗……我们派过去的便衣要尽量多给他们做做工作,最好能兵不血刃,通过说服教育把这些疯狂的念头都制止掉,如果不行,就只好动武了,反正现在两边正在混战,要出了什么问题,也是对方干的。”   叶飞喜道:“好办法,我们一定要不惜一切代价来制止武斗的扩大!不过这一切先不要让顾政委。”   虽然从前因为理念不同而争执过,但是现在必须并肩携手了,明清遐点头:“嗯,我们先不要让她知道。”   顾夕颜的心情越来越压抑,自西元一九六六年八月开展文化Da革命以来,她总有一种大祸   临头的感觉。   好好的中国,几万万的民众,仿佛只剩下两种人民——顺民和暴民,就再没有其他了。   这时势,每个人虽在自己家中,却越发的畏缩,所有人都习惯了悄悄低诉,生怕隔墙有耳,被打成了Fan革命。   运动来了。   无路可逃。   抄家愈演愈烈的抄家,惨无人道的批斗是对人精神和肉体双重的摧残与折磨,那些受难者血淋淋的尸体都是同一种族间自相残杀的罪证,都是以革命的名义制造的死亡。   革命是高尚的,手段却是下流的。   历史真的是面镜子,顾夕颜算是看清楚了,西元一九五七年那场使大批知识分子沦为贱民的反右运动、西元一九六三年的四清五反……之前所有的一切不过是这次文化Da革命的预演罢了。   大祸已经临头了。   再这样下去,这个社会将会丧失理性,这个民族将会抛弃美德,人类最为卑劣邪恶的品质则会在此时体现出来……在很多很多年以前,就有人质问过她:“一个愚昧的民族难道会有前途吗?”   如今这个古老的民族正毫无察觉地步向深渊,她的女儿曾为阻止这一切的发生而努力过,却被那些人迫害致死,此时她又能做什么呢?   想到梦远,又不禁想,要是梦远还活着,也快要三十岁了,说不定……此刻她已经当了外婆。   现在的两个孩子里,最不让她省心的就是雪笠。   因为这文化Da革命闹得,学校里都不上学了,明雪笠正在需要管教的年纪,却天天都没有事情干,今天她处理完叶司令交代的事情回到家里,发现儿子正在虐待一只小猫——他在小猫的尾巴上栓了一串鞭炮,点着了引火线,“噼里啪啦”的,可把小猫吓得上蹿下跳。   问他呢,明雪笠只是回答:“这猫长得一双塌眉毛,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   这是谁教他的?儿子的恶作剧使顾夕颜气得浑身哆嗦,抄起鸡毛掸子就在儿子的屁股上狠狠地抽了几下。   明雪笠怎么也没有想到平时和蔼可亲、温文尔雅的母亲今天竟然成了这副凶样子,从前妈妈总是和颜悦色地给他讲道理,怎么打起他来毫不留情?还有爸爸也是,刚刚还罚他跪……一定是他们不对,什么年代了,还这样罚孩子,还这样老封建?   顾夕颜放下鸡毛掸子:“知道错了吗?”   明雪笠只是揉揉屁股,飞也似地逃出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在文革中,军队多次与造反派发生冲突,比较有名的有新疆石河子、四川成都和青海西宁。有兴趣的JMS可以去百度一下。   希望大家以史为鉴,正视历史!   求打分,求评论~~~   PS:想要纸书的话请留言,谢谢! ☆、第十一章 别树羁雌昨夜惊(上)   “红星”的头头陈天兵——不,这个年代得叫一号勤务员陈天兵,他近来总是异常兴奋,两眼放光、说话赛吼,就连走路都是一蹦三尺高。最先发现陈天兵不对劲的是他的老婆,从前她还怀疑过陈天兵阳痿来着,但是现在在床上居然一亲热就没完没了了,非折腾大半宿不可,莫不是中了邪了?   陈天兵却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这就是激情啊,没了激情,做什么都乏力,有了激情,一天到晚都是精力!   他本是老兵了,西元一九四八年当的兵,什么淮海大战啦,什么解放南京啦,什么抗美援朝啦,陈天兵统统都有参加,还当了个营长,本来从朝鲜回来就能授个少校军衔什么的,可一道命令下来,陈天兵所属部队的番号被撤消了,他只能被迫转业,来到厦门一家厂里当了个行政处长。   行政处长是什么?管的都是些后勤工作食堂、司机班、电话总机、水暖电工什么的都要一手抓。这可把他委屈死了,他向往的是金戈铁马,气吞万里,而且他陈天兵好歹也在朝鲜战场上指挥过一个营的兵力呀,怎么能就这样一辈子窝在这样一个和平的环境里干着这些令人厌烦的后勤工作?   如果不是Wen化Da革Ming,也许他这一辈子就这么埋没在后勤工作里了——Wen化Da革Ming打倒了从前被视为神圣不可侵犯的旧秩序,那些不可一世的大人物相继倒台,就连厂子里的厂长、主任他们都被剃了阴阳头,挂了名字用红笔打叉的牌子被批斗几个小时,还一个劲儿地向造反派点头哈腰。   从前陈天兵对老厂长他们都是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什么的,但是现在世界可算是倒过来啦,因为根正苗红,陈天兵一下子就成了造反派的头头,啊,不,是一号勤务员。   “红星”成立的这些日子以来,声势越来越大。本来厦门的造反派可不算少,但是现在主动要求并入“红星”的越来越多,基本上就剩下“红星”和“井冈山”了。   在现阶段,“红星”和“井冈山”的战斗进入了相持阶段,因为参加过上甘岭战役,陈天兵比谁都了解炮轰的重要性,并将其用于对“井冈山”的进攻上。陈天兵出色的步炮配合战术使得对方心有余悸,想来在短期内是无力展开新的攻势了。   在这一段时间里,陈天兵在想尽一切办法完善自己的指挥系统,要打仗,自然要有参谋,这参谋可不是读了两年兵书就能当的,要有丰富的经验和无比的智慧才行,这样的人才要到哪里找去?   要说这运气吧,挡都挡不住,陈天兵正为找参谋的事情伤脑筋的时候,就已经有人找上门来了。<   br>  来人名叫陈超,他说他曾在新疆石河子当过作战参谋,因为和领导闹矛盾,一气之下便南下至厦门来投奔叔父,来了之后才发现没地方落脚——叔父已经在大二胆一役中牺牲了,陈超听说“红星”是本市的Zuo派组织,本着对Mao主席的无限敬仰,便跑来这里了。   因为是老本家,陈天兵对陈超便多了三分喜欢,他对陈超说:“你年纪轻轻,打过仗吗?带过兵吗?”   陈超一点废话都没有:“我虽然年纪不大,但是刚入伍变碰上中印边境反击战,就是五年前的事,那次我指挥了一个连。”   “你小子不错嘛!不然我们再谈谈战术问题怎么样?”   “你是想谈和‘井冈山’的战术问题吧?”陈超面无表情地说,“有地图吗?”   “这个……暂时还没有。”   陈超微微蹙一蹙眉:“没有地图……那就是说,现在连纸上谈兵都算不上了。要不这样吧,我到阵地附近转转,先画个地图、做个沙盘什么的吧。”   “现在前沿冷枪不断,你若挨了子弹可不是开玩笑的……”   陈天兵的话还未说完,陈超已经抢过陈天兵腰间的手枪,子弹上膛后便向几十公尺外的电话线射击,“叭”地一声,电话线被打得搭了下来。   见到如此情形,陈天兵倒吸一口冷气。这般好的枪法——还担心陈超作甚?   第二天,陈超便捧来一个极为精致的沙盘,上面双方的兵力布防和火力点,临时工事以及敌我态势都标明得很专业。   陈天兵不由笑道:“好啦,从现在开始,你就是‘红星’的参谋长了!”   陈超倒是宠辱不惊,只淡淡道:“好。”   “唉,有件事情,我最近挺头疼的。”陈天兵苦笑道,“经过几次文攻武卫,我手里的弹药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   文攻武卫队员们毕竟不是正规军,他们缺乏战场经验,胆子又小,往往一点风吹草动,子弹便泼水般地往外打。结果便是没什么战果,弹药消耗得倒是惊人。   “最大的问题是,‘红星’没有兵工厂,弹药补充极为困难。”陈超一点就透。   “驻军的态度太过暖昧,只是口头上笼统地表示要支持Zuo派,可是光说不练,什么实际行动也没有。”陈天兵道,“我打算近期以‘红星’一号勤务员的身份去见叶飞,相信凭借我对革命事业的忠诚,一定能够说服叶司令支持我们!”   “支持,怎么支持?是想要叶司令支援你重武器吗?”陈超的声音突然变得尖锐起来,“你有没有想过,你手中的重炮已经炸死了多   少无辜的老百姓,毁掉了多少建筑和财产?同志,这里不是朝鲜战场,是我们的华夏大陆,厦门是我们辛辛苦苦建设起来的城市……”   “你的这个观点我就不同意了,城市毁了可以重建,江山变色可就完了,你晓得算经济帐,怎么就不晓得算政治账呢?Mao主席说过,在路线问题上,没有调和的余地。无产阶级Wen化Da革Ming是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这两个阶级的大搏斗,大较量,这是生死攸关的问题,是大是大非的问题!我们‘红星’现在响应主席的号召起来造资产阶级的反,我们是坚定的革命Zuo派,但是‘井冈山’却企图复辟资本主义,他们杀害我们的战士,向我们猖狂地进攻,我们如果不拿起武器反击,就是犯You倾投降主义的错误!”   陈超嘴笨,一下子还真招架不住,千难万难终于听陈天兵絮絮叨叨说完一大通关于Wen化Da革Ming的话,陈超赶忙飞也似的逃了。   作者有话要说:求打分,求评论~~~   PS:想要纸书的话请留言,谢谢! ☆、第十一章 别树羁雌昨夜惊(下)   福建军区司令部的电话响了,明清遐接起电话:“喂?”   “喂,参谋长,我有最新情况报告。”电话那边,不是陈超又是谁呢?   “那个家伙的脑子已经进入狂热状态,什么也听不进去了……我有劝他,可是他却反驳我说算政治帐高于一切,他说的都是那些最高决策层的指示,我还没法反驳他。”   听了陈超的报告,对于这个造反派的头头,明清遐忽然觉得心有怜悯,他不是坏人,并且真诚地相信自己是坚定的革命Zuo派,相信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保卫Wen化Da革Ming的胜利成果。   越是这样的人越是危险,在这个时代里,明事理的人大多数早在西元一九四九年就已经去了台湾或去了国外,剩下来的蠢人听到的都不是真话,皆被宗教的形式所眠催眠他们,所以他们觉得,所做的事情都是对的……   明清遐略一沉吟:“他开始打我们的弹药的主意了吗?”   “已经开始了,刚才还同我商量此事。”   “必须要快点解决这个问题了。”   “明白。”   陈超本是河南人,大Ji荒的时候家里人都饿死了,不得以,只能来厦门投靠在这里当兵的叔叔,哪晓得这些解放军们也饿得要死要活呀!   就在他抵达的第三日,部队里就发生集体自杀的事件,也就是这一日,陈超见到了明清遐。他听到明清遐说:“国家搞成这样,我们这些当官的人人有份,像我就应该杀,谁让我到这种关头还不敢说话?就是因为所有的人都沉默了,就是因为像我这样软骨头的官太多了,所以国家才会搞成这样。你要是难过,就杀了我吧,是我对不起你们,你们自杀,这算什么?”   这才是人民的好官哪!陈超当了兵以后,一心跟定明清遐,但凡参谋长说的,都是对的。这次参谋长反对Wen化Da革Ming,那么这一定是中央文Ge小组的错!   “做得干净些,我马上和张文联系。”   “是!”   张文自然是明清遐派的另一个便衣,他潜伏在“井冈山”里,因为才能出色,所以很快为“井冈山”的一号勤务员杨大伟所器重。   杨大伟这两天也正在为弹药的事情伤脑筋。现在“井冈山”和“红星”的前沿阵地处于对峙状态是因为双方都缺乏弹药,无力发起进攻罢了。只要此时某一方有了充足的弹药,双方的实力就会是云泥之别。   他知道,野战军有个巨大的弹药库,只要他能把这个弹药库弄到手,今后几年都不要为弹药的事情而发愁了。对杨大伟而言,野   战军的军事禁区算什么东西?以革命的名义,是没有什么地方不能进的!别看那野战军声称已进入一级战备,一副荷枪实弹、如临大敌的样子,其实“井冈山”要是真的冲进去,那福建军区的司令员叶飞敢开枪吗?若是叶飞向革命造反派开枪,他还要不要脑袋了?这是镇压革命群众的刽子手!他叶飞敢担这个责任吗?新疆石河子、四川成都和青海西宁的军区向造反派使用武力镇压,那些将军们因此而被打成□的例子都放在前头呢!   杨大伟将张文召来会议室,叼着香烟道:“在现代化的战争中,炮兵被认为是战争之神,我们上次就是因为没有炮兵才被反动组织‘红星’重创,同他们相比,我们手里的机枪、冲锋枪简直像玩具一样,根本不存在威慑力。”   张文淡淡道:“炮兵固然厉害,但是城市巷战中,还是要靠轻武器和手榴弹。”   “你说的不对,当面对一个多层的建筑物时,所有的窗户都有可能是对方的火力点,用轻武器?真是个傻子,最干脆的办法就是用大炮轰垮建筑物,把守军全部活埋!这是最省时也是最有效的方法,有生目标将会全部被摧毁……”   张文知道杨大伟是在打野战军弹药库里那些的炮弹的主意,急忙劝道:“你说的这种方法若是发生在敌方的国土上,确实可以用,因为可以不必考虑炮火的破坏力。但是在自己的国土上,就绝对不能这样了,我国城市的人口密度大,建筑又极为密集,每一颗炮弹都能造成大量无辜百姓的伤亡……”   杨大伟冷冷地一声笑:“战争是什么?战争就是流血的政治!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吗?日本人打南京的时候,国军才死伤几万?但百姓死了三十多万!张文啊张文,你要知道,在战争中,百姓的伤亡从来都要比军人的多得多,这是不可避免的。建国那年,我军解放上海的时候,攻击苏州河上的外白渡桥时伤亡惨重,就是因为对面的百老汇大厦是个国军的巨大的火力支撑点!什么房子呀,城市呀,打毁了完全可以重建,我们要有点气魄,保卫无产阶级Wen化Da革Ming的胜利成果!”   张文忙道:“一号,野战军已进入一级战备,说是如有抢夺军火的一律开枪自卫,我们现在去抢军火不是撞人家枪口上吗?再说了,炮和枪不一样,会把城市都毁掉的!”   Wen化Da革Ming之前,杨大伟只是一个普通的工人,每日上班连二轮都蹬不起,因为没钱,老婆对他也是爱理不理,自从Da革Ming轰轰烈烈地搞起来了,杨大伟出行皆是苏式吉普车,还有一个警卫班毕恭毕敬地跟着。一旦尝到权力的滋   味,便食髓知味,不愿放弃了,所以他杨大伟怎么可能不支持Wen化Da革Ming?   当即,杨大伟沉下一张脸训斥张文道:“Mao主席教导我们,对Fan革命分子绝不能施仁政。现在‘红星’这个资产阶级Fan革命组织已经在杀害我们的战士了!不把他们消灭行吗?张文哪,我看你的立场好像有问题。我要问问你,你对无产阶级Wen化Da革Ming这场触及人们灵魂的大革命究竟是什么态度?你对《解放日报》的那篇《文攻武卫是无产阶级的革命口号》的社论究竟是怎么认识的?”   “我……我又没什么文化,哪里懂这些?”张文嘟囔道,”我不过一个小老百姓,关心国家大事做什么呀?我们和‘红星’不都是老百姓组成的吗?大家近日无冤往日无无仇无冤的,观点不同吵两句骂两句也就算了,干嘛非要拼个你死我活?”   杨大伟真是恨铁不成钢:“你真是麻木呀,要是所有人都像你这么想,谁来革命?谁来解放全人类?谁来保卫我们的红色江山?我们今晚就行动,多派些人去野战军的弹药库抢军火。我就不信他们敢向我们革命Zuo派开枪!”   作者有话要说:求打分,求评论~~~   PS:想要纸书的话请留言,谢谢! ☆、第十二章 朝云暮雨长相接(上)   杨大伟说干就干,当天夜里就派出了一支几百人的部队,分乘二十多辆卡车向军事禁区驶去。   这支文攻武卫的队伍中的有不少是复员军人,他们手里的武器很杂,西元一九四五年解放军接收伪军时获得的日制38式步枪、歪把子机枪,苏联老大哥提供的苏制PPSH-31型冲锋枪,四年内战中从国军那里缴获来的汤普森冲锋枪、M1卡宾枪,甚至还有中正式步枪。   毕竟已经是二三十年前的东西了,这些武器已经经过了长期磨损,加上精确度差、故障率高、子弹不通用、零件也不可互这些毛病,早就已经为正规军所淘汰。文攻武卫队把这些武器抢来,可把杨大伟给急死了,用这些东西,怎么去同“红星”打仗?   他晓得好的东西都被叶飞他们藏着掖着,这也是他痛下决心要去野战军那里抢军火的原因,也对,除了野战军的现役装备,他还能想出什么办法?   二十多辆卡车浩浩荡荡地驶向军事禁区,复员的老兵们因为能够重回战场而浮想联翩,没当过兵的红卫兵们更是兴奋得手舞足蹈——要不是文化Da革命,哪里有机会摸到真家伙,还想打谁就打谁呀?   很多年后,“井冈山”的一位文攻武卫队员回想起来这个晚上,都觉得心有余悸,说杨大伟准是中了邪,躲都躲不过。   ——车子离军事禁区还有几里路的时候,第一辆卡车的前轮胎突然就瘪了,驾驶员连忙踩住刹车,可是卡车还是由于惯性撞到了路边的电线杆子上。为了不耽误时间,第二辆卡车打了方向盘预备绕过第一辆车准备继续前进,谁晓得还没绕过去呢,前胎也突然没气了,两辆卡车一下子就把窄窄的路给堵死了。一名当过侦察兵的复员军人先前就听到了一声微弱的钝响,开始还没在意,这回又听到了一声,他细细一琢磨,不由得一拍大腿:“他妈的,是有人朝轮胎开枪,枪上安了消声器!”   文攻武卫队员们立马被激怒了:“这一定是Fan革命分子在伏击我们,兄弟们,开火!绝不能助长他们Fan革命的气焰!”文攻武卫队员们纷纷跳下卡车向前方的黑暗中猛烈射击,不同型号的枪支都是长长的点射,灼热的弹壳四处飞溅……   只是当文攻武卫队员们手中所有弹夹都打空时,“井冈山”的队员们惊奇地发现,黑暗中并没有人予以还击,死一般的寂静。他们面面相觑——刚才当真是有人朝轮胎开枪了吗?   听到密集的枪声,好战的血液又沸腾起来,杨大伟连忙提了一把苏制PPSH-31型冲锋枪赶到前面,这时候“井冈山”的队员们正端着空枪发楞呢,因   为连他们都搞不清楚这究竟是真的有人朝他们开枪,还是撞了邪。   无论如何,杨大伟到底是当过兵的人,徐蚌会战、渡江战役这些影响了华夏民族的走向与将来的重大战役一个没落下,也算是久经沙场的了。他很果断地命令文攻武卫队员们把挡住路的两辆卡车推开好继续前进,毕竟时间就是生命嘛,要是浪费了时间,岂不是谋财害命,要是抢不到军火,而让Fan革命组织“红星”得了先,岂不是要让本市的市民们要饱受资产阶级Fan革命分子的蹂躏?历史的重任可由他担负着呢!   杨大伟一挥手,立即有几十个队员冲过去推车,可是没等推动卡车,五六名队员立刻中弹跌倒,这回杨大伟可算是挺清楚了,前方的黑暗中当真传来几声钝响,而且所有的中弹者都是被子弹击穿了小腿肚,胫骨和腓骨并没有受到损伤,弹头也只在进口处留下一个毫不起眼的小洞……   老天,这是什么样的神射手?杨大伟只觉得背上冷汗涔涔,自己在这种情况下,无异于砧板上的鱼肉——因为这枪手射击位置隐蔽得极佳,连射击时的口焰都用某种很专业的办法消除了,加上消声器成功地掩盖了枪声,根本无法察觉子弹是从哪个方向射来的……不不不,最令人不解的是现在正处于一片漆黑之中,目不视物的情况下枪法竟然还能准到如此地步,简直不是人能做得出来的!   文攻武卫队员们哪里能想到这么多?他们只想到尽快报复,纷纷举枪朝前方射击,一时间黑暗中犹如金蛇狂舞。杨大伟连忙大声喊道:“注意隐蔽!”但这明显已经晚了,又有好几名队员一头栽倒,捂着小腿肚子大声哭嚎,鬼哭狼嚎的声音在漫漫长夜之中犹为凄厉,队员们的士气迅速低落下去,杨大伟只好下达了撤退的命令,第一个钻入了他的苏制嘎斯69吉普车。   这杨大伟向来喜欢驾驶汽车,当年当兵的时候他就是个汽车兵,经常开着火炮牵引车驰骋疆场,可是自打转业以后,就在也开不了车了——一个小小的工人,哪里有车可配?每天上班下班,杨大伟只能无比憋屈地蹬着一辆二轮,要不是文化Da革命的兴起,他杨大伟这个没有背景没有特长的小人物怎么能坐上“井冈山”的第一把交椅,怎么能尝到权力的滋味?不过即使已经当上了一号勤务员,他还是喜欢自己亲自驾驶吉普车。   前面已经说过了,很多年以后,“井冈山”的一位文攻武卫队员回想起来这个晚上,都觉得心有余悸。这一天晚上,满身冷汗的杨大伟刚刚钻进吉普车,坐在位子上大口大口地喘了几口气,然后才想起来该发动车子了。可是就在他扭动   钥匙那一刹那,只听“轰”地一声巨响,杨大伟飞也似的从吉普车的帆布顶棚中穿过,垂直向上飞起七八公尺高。   这一定是阶级敌人干!   所有的人都想到了这层问题,而且明摆着这一切都是“红星”干的,再笨的人也知道嘛,Fan革命分子一定是一直把本市的革命Zuo派的杰出领导人杨大伟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这并不是问题,问题在于,当时和杨大伟近在咫尺的几名警卫员和参谋长张文连根汗毛都没伤到,而且那辆苏制嘎斯69吉普车都没受到什么损坏,只要换个座位,补个顶棚就行了。这一切——就如同有什么鬼神把杨大伟拽着飞了起来一般,简直不是人力所为。   这下可好,杨大伟的死亡让“红星”去军事禁区抢军火的计划彻底流产了,为了来抢“井冈山”一号勤务员的这个位子,杨大伟的几个副手闹得不可开交,几乎反目,尽管权力之争未止,“井冈山”也不忘了要讨伐“红星”,如果你在那个时间的厦门,一定可以听到“红星”的广播站无时无刻不在放着哀乐,无时无刻不在向整个城市发出沉痛宣告:“Fan革命组织‘红星’杀害我市革命Zuo派‘井冈山’一号勤务员杨大伟,实在是罪责难逃。现在敌人已经武装到牙齿了,我们一定要用血来偿还,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我们‘井冈山’的广大战士们向伟大的领袖、全世界劳动人民的大救星Mao主席庄严宣誓:我们一定要继承烈士的遗志,誓死保卫无产阶级□的胜利成果,和Fan革命组织‘红星’血战到底,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听到“井冈山”这般说,“红星”的广播站自然也不能闲着,“红星”的广播员用慷慨激昂的声音呼唤道:“各位革命的同志们,‘井冈山’这个阶级敌人的造谣诽谤丝毫无损我们‘红星’的光辉形象,Fan革命组织头头杨大伟的死,可是说是Mao主席革命路线的伟大胜利!Fan革命分子杨大伟实在是死有余辜!实在是死得大快人心!作为对哀乐的回敬,我们将播放由Mao主席诗词谱写的歌曲:山下旌旗在望,山头鼓角相闻,敌军围困万千重,我自岿然不动……”   作者有话要说:求打分,求评论,XDDDDD ☆、第十二章 朝云暮雨长相接(下)   在军区的司令部里,张文和赵宇正坐在沙发上,而叶飞正坐在办公桌后看着杨大伟的死亡现场:“你们的爆破技术很专业呀,这种定向爆破目的性很明确,丝毫没有伤及周围的人。”   张文笑道:“我是不行,多亏了赵宇帮忙,他是工兵出身,只要把炸药装进一个坚固的金属容器里,容器除上面开口,其他处是封闭的。引爆是用电雷管,雷管导线和汽车的点火钥匙处连接,扭动钥匙,汽车电瓶的电流引爆电雷管,爆炸力只能从金属容器的开口处喷发,我事后趁乱把容器拿走了,神不知鬼不觉。”   “说得这么简单,可把赵宇的功绩都给抹去了。这种定向爆破的难度在于装药量的计算,容器的壁厚和装药量有一定的比例,装药多了,会连容器一起炸碎,少了不起作用,要计算得很精确,你们还真他妈的厉害!”叶飞蓦地变了脸色道,“但是做得这么专业,你们就不怕那些造反派们起疑吗?到最后,他们终究会猜到野战军已经介入到这件事情里面。”   张文站起来回答:“司令,杨大伟已进入疯狂状态,甚至想要出动炮兵,这会毁掉整座城市的!那天晚上他纠集了四百多文攻武斗队员来抢军火,野战军必将开枪自卫,如果不进行阻拦,一定会造成大规模流血事件,再来,如果这些军火到了杨大伟的手中,谁晓得这个疯子能做出什么事情来?司令,我仔细想了一宿,其实杨大伟也不是坏人,只是……只是……唉,也不说了,现在的国人,要么麻木的活着,要么同他一样,真正清醒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这个人呀,在政治上只是个任人摆布的小丑,早晚得当替死鬼。司令,我想过了,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将来有人追查,我顶着就是。”   赵宇忙道:“炸药是我弄的,我来承担!”   “你们别充好汉,要顶也轮不到你们!”叶飞笑道,“你们干得对,我操他娘的,这种傻X为了成就个人梦想就妄图毁掉城市,简直就是屠夫,比二战时的日本人还可恶!不干掉他简直是天理难容!”   张文继续道:“司令,我和赵宇分析了一下,‘井冈山’的头头虽然死了,但是它的组织系统还在,并且因为杨大伟的死而比以前更加激进,从上到下都蔓延着一股急于复仇的强烈情绪。这么说吧,杨大伟的死只是暂时解除了炮火对城市的威胁,但不可能从根本上解决武斗的问题。这种团体的复仇情绪,不是个人能制止的。司令,我们一致认为,以目前全国的政治形势和本市武斗规模的升级看,现在惟一可行的办法就是宣布对本市实行军事管制,出动部队对双方实施强行缴械,对敢于反抗的坚决镇压,这是现阶段惟一有效的方法了。”   之前一直沉   默的明清遐开口道:“现在有几个问题我们必须要搞清,第一,文攻武斗在全国范围内蔓延,中央的最高决策层却没有任何指示要制止武斗,它本意究竟是什么?是希望武斗愈演愈烈,还是希望能够迅速平息?如果是前者,那么我们所做的全部努力都是在和中央文Ge唱对台戏,是在对抗文化Da革命,必将遭到清洗;如果是后者,那么江Qing同志关于文攻武卫的讲话和《解放日报》的社论又该如何解释?第二,中央一直要求军队支左,但是这条指示太笼统了,谁是Zuo派?标准是什么?支左支到什么程度?第三,如果前两点都得不到来自最高决策层的准确答案,那么我们将面临着两种选择,无论走哪条路都要承担极大风险……或者可以这么说,这个其实就是一个圈套,一个类似于当年苏联大清洗的圈套,如果对武斗采取视若无睹,听之任之的办法,对岸金门岛上的国军就会的乘机登陆,身为本地区野战军的领导,无论如何摆脱不了干系。如果出动部队制止武斗,就一定会造成大规模流血事件,野战军就会成为镇压革命Zuo派和镇压群众运动的刽子手,是以武力对抗中央战略部署的罪人,我们仍然摆脱不了干系。所以,我们现在面临的不是军事问题,而是政治问题。”   叶飞敛住了笑容:“那我们应该怎么选择?”   “我们是军人,所以没得选择。”明清遐道,“今天下午,我亲自去探一探情况。”   对峙状态中的厦门仿佛在一夜之间就出现了大量的狙击手,几乎每幢建筑物的每个窗户都成了狙击点,墙壁上到处都是蜂窝状的弹孔和炮弹炸出的窟窿,可把昔日繁华热闹的城市变得死气沉沉,因为所有的民众都害怕飞来横祸,所以终日也不见一个人影。   身着便衣的明清遐带着几个参谋正在这个城市的制高点对着武斗双方的阵地进行观察。这个制高点说来还颇有一段渊源,当年大跃进的时候,全民大炼钢,这个制高点便是那个时候建起来的——一座高达八十多米的砖砌大烟囱。   在望远镜中,双方的攻守态势一览无余——用沙包堆成的工事,地下室窗口改成的射击孔……   其实当这个城市的武斗处于萌芽状态时,明清遐并没太在意,那时候的他正忧心于这个国家悠久的文化是否会断在这一代,对于武斗,他一直认为这不过是造反派们在打群架,谁知竟然会闹成这般情况?机枪和冲锋枪现在已经不能让那些造反派们过瘾了,居然连坦克和大炮都用上了。或者应该这么说,对于他们这些造反派们来说,于此时此地,什么政治啊,什么观点啊,什么斗争啊,什么理想啊……都已经不重要了,最重要的是用尽一切   方法将对方打垮。   明清遐把望远镜传给赵宇观察,赵宇观察了一会儿便将望远镜交给了张文:“参谋长,我看他们的阵地设置得还蛮不错的,火力点都有明有暗,有高有低,一旦开火就能组成交叉火力,掩体和工事也足够多,不愧是当过兵的人。”   张文用望远镜观察:“不,掩体和工事正是问题所在,这些障碍物在战斗时极有可能被进攻一方利用,成为对方的掩体,而且,虽然他们看上去火力点设置得有注意到交叉火力,但是还是有不少射击死角,要说打仗时注重有守有攻,我更推崇国军上将明清远,在南麻的时候虽然处于绝对劣势,但是他居然能够凭借地势大败我军,真可谓是军事奇才!”   明清遐只淡淡地“嗯”了一声,仿佛张文提到的那个人只不过是一个在他生命中极为普通的一个人。   “参谋长,你有什么看法?”张文放下望远镜。   “‘红星’和‘井冈山’的思路都是一样的,只知道只盯着对方的阵地,而且他们只知道采用兵力密集的收缩防御,似乎都等着对方来进攻。要知道,最好的防御就是进攻,他们恰恰忽视了这个最需要重视的一点。至于进攻……明清远之所以能够在绝对的劣势下胜仗连连,就是因为他知道进攻的目的不是为了击溃对方,而是寻找薄弱环节在几个点上进行突破,然后进行穿插分割,章缝集、南麻、曹县这些重创我军的战役就是最好的例子。”明清遐仔细观察着,这些造反派们还不至于一点脑子都没有,还知道在两翼部署一些兵力和武器,但是进攻和防御又怎么应该仅仅是在一个平面上?明清遐道,“如果这是一个战场,就应该从空中、地面和地下三个方面来组织进攻和防御。”   “双方都没有飞机,所以空中考虑,但是地下……”赵宇很是惊奇,“我们修的地下道那么窄窄的一条,一条狗能钻进去就不错了,还钻人?”   “但是厦门的下水管道是国民政府修的,最粗的地方可以开车,便是最窄的地方也能并排走两个人……在某些方面,我们确实不如他们。”明清遐浅浅的一声叹,“双方防区内下水道井盖都没有采取措施,这几乎是致命的疏忽,只要任何一方先想到这点,也许这场武斗就可以结束了吧。”   在烟囱上画好了简易的双方防御图之后,一行人小心翼翼地下了烟囱。因为他们是军人,所以必须不惜一切代价,阻止这场遭难。   作者有话要说:求打分,求评论,XDDDDD ☆、第十三章 岂有蛟龙愁失水(上)   自从提交的战略设想没被采纳,反而被明清遐训斥了一顿,还被罚把司令部的大楼从一楼到顶楼早中晚各扫三遍之后,包福贵整天都想方设法地与北京的联络。   本来,以他的身份,以他的地位,要想直接和中央文Ge小组联络,还不知道得差多少个十万八千里呢!但活该他时来运转,自从文化Da革命如火如荼地开展了之后,那些部长啊、元帅啊、委员啊,哪个没有被打倒?天下是他们年轻人的天下,Mao主席接见红卫兵们都接见了好多次了!包福贵试着去联系中央文Ge小组,多巧,居然给联系上了!   这么好的机会,包福贵自然是马上就将文化Da革命这场触及人们灵魂的无产阶级运动在厦门的进展情况向中央文Ge小组做了汇报,特别是叶飞和明清遐的问题,因为他们对文化Da革命一直抱有抵触情绪。在包福贵看来,这两个人倚仗着资格老、有战功,所以对中央文Ge小组这个由后起之秀组成的小组的战略部署一直采取阳奉阴违的手段,如果不是他们,本市文化Da革命运动又怎么会遇到这么大的障碍?   电话那边的中央文Ge小组似乎对此十分感兴趣,虽然这样的一个时代是一个随时可以用莫须有的罪名将人迫害致死的时代,但是那边还是沉吟了半晌才说:“你手里有这两个人的详细资料吗?他们分别是谁的人?是哪个山头的?现在中央斗争很激烈,胜负还未见分晓,所以这一点你要特别注意,党内虽说喊了几十年的反对山头主义,但山头确实存在,红军时期的一、二、四方面军、抗战时期的新四军和八路军,解放时期的四大野战军……哪个不是山头?你最好查一下叶飞和明清遐他们两个究竟是属于哪个山头的。年轻人,我很看好你,所以才告诉你这些,党内斗争向来残忍,加上人事关系、组织关系盘根错节……不把情况摸清楚,恐怕会把自己搞进去。”   这种审时度势、纵横捭阖的政治斗争经验简直让包福贵佩服得五体投地,连忙应道:“我一定随时向您汇报他们的情况!只是……明清遐是林副主席手下的人,而且,当年叶飞向林副主席借人的时候,林副主席特地交代若是明清遐在谁手上出了什么事,他就惟谁是问。”   电话那边必然也是知道的,在这样的一个国度里,想要扳倒一个元帅甚至是副主席都不困难,因为他们离政治旋涡太近了,但是叶飞和明清遐他们这种地方上的将军就不同了,不仅天高皇帝远,离高层之间的政治斗争太远了,而且军内的关系盘根错节,特别是叶飞,他可是老红军了,不同时期的老战友不是当野战军的军长就是省军区司   令,虽然谈不上权倾天下,但是各个手握重兵,想要扳倒这样的将领,政治借口实在不太好找,再说了,要是把他们扳倒,容易就会引起军队的不稳定。于是电话那头说:“那么你着重调查一下叶飞的来龙去脉,而且最好能拿出过硬的材料来证明他对抗文化Da革命运动。我想你应该知道,无论谁想对抗文化Da革命运动,不管他的资格多老,功劳多大,都不会有好下场的。喏,刘少奇、邓Xiao平他们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   这一点可算是提醒了包福贵,文化Da革命运动可是Mao主席亲自发动和指挥的,其目的是防止修正主义篡夺党和国家的领导权,使领导权掌握在无产阶级手里,这可是关系着红色江山永不变色的大是大非的问题!但是叶飞和明清遐两个人却对文化Da革命这个群众运动抱有很深的成见和反感。叶飞还好说,明清遐文化程度高,城府也深,不然以明清远的精明,怎么都看不出来他是共谍?包福贵可不是傻子,杨大伟死得那么蹊跷,怎么可能是‘红星’干的?一定是野战军里的解放军战士!包福贵微笑着挂断电话——从现在开始,就看谁能笑到最后吧!   从西元一九六六年八月八日到现在,已经两年了,可是文化Da革命没有消停,文攻武卫也并没有消停,这一切反而越演越烈,甚至一个三岁的小孩子仅仅因为说了一句:“太阳落山了。”就被造反派们闷死;一户人家的三个儿子分别叫“爱国”、“爱民”、“爱党”就被全家批斗,原因很简单,合起来就是“爱国民党”嘛,这还得了?   几乎所有的人都陷入了恐惧之中,犹记得当年国民政府的时候,那些文人墨客们个个都骂政府,似乎谁不骂就没有文人风骨,国民政府也由着他们骂,对于鲁迅这等骂得凶、骂得好的,甚至还每月出钱请他骂。现在呢?所有人都噤了声,但凡出言不逊,都成了刘少奇和邓Xiao平的同伙,都是站在反动的资产阶级立场上妄图将无产阶级轰轰烈烈的□打下去,颠倒是非,混淆黑白,围剿革命派……   从一个被打倒的厦门大学的老教授那里回到家中,顾夕颜心中感概万千,她知道这场文化Da革命也许是泱泱中华五千年来最大的一场浩劫,可是她又能怎么做呢?西元一九五七年的时候这个政权就开始烧书,而现在,已经是烧人的时候了。今天她去那里,也只是远远的看着,因为一旦靠近,也许自己也会被打成所谓的反动派,即便是那样的远,她也能看到那名老教授的家被抄了,里面哭天喊地,如一头受了重伤的兽。   顾夕颜怔怔地坐在沙发上发呆,这个   时候有人唱着《解放区的天》远远地走来:“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得人民好喜欢,民主政府爱人民呀,共Chan党的恩情说不完……”顾夕颜定睛一看,不是明雪笠又是谁呢?只见他头戴绿军帽,身着绿军装,左臂佩红袖标,手上还握着一本《Mao主席语录》。   看了这身装束,顾夕颜心中已经明了,却还是问道:“你去什么地方了?”   “我……我去开会了。”   话没说完,已是一个狠狠地耳光,顾夕颜怒道:“我不是早就告诉你别跟着那些红卫兵瞎起哄吗?你小时候我教你的《弟子规》你都忘了?”   “都什么年代了,还说《弟子规》?这是旧社会的东西!”明雪笠冲她顶嘴,“一切封建余孽,旧文化,旧习惯,旧风俗,旧传统都应该打倒!我们要破四旧,立四新!”   顾夕颜无言以对——她应该怎么去告诉儿子,红卫兵们、造反派们不过是极权政治幕后操控者使用的杀人机器?   运动不仅来了,还如火如荼。   今天她看到了那个老教授的惨况,又见了儿子的这般模样,终于下了决心——那些东西,她绝对不能让红卫兵和造反派糟蹋,要毁灭,就自己亲手毁灭。   “好,妈妈带你去破四旧。”顾夕颜将自己和明清遐精心收藏的书、明清远遗留在大陆来不及带走的书、还有自己从前穿过的旗袍和洋装、明清遐的西式衣裳全部抱到院子里,用了剪子慢慢地剪,每一剪刀都是切肤之痛。   然后点火,那些典籍、那些什物在火苗下发出嘶嘶的微响,接着瞬即成灰,如同曾经动过的心、爱过的人、许下的诺……形容枯槁,再也无法拾掇。   ——但是,这不过只是一把小火。   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消息,所有人都说野战军已经介入文化Da革命运动,本市的造反组织皆对叶飞和明清遐恨之入骨,街上的大字报十有Ba九都是冲着他们来的,说他们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是“大军阀”、是“隐藏在军内的野心家”、是“刘、邓路线在东南沿海的代理人”、是“国民党潜伏在共Chan党内的特务”。   可把叶飞弄得哭笑不得,心里想着:他妈的,老子打国军的时候,你们这帮红卫兵还没出生呢!   作者有话要说:求打分,求评论~~ ☆、第十三章 岂有蛟龙愁失水(下)   “红星”的一号勤务员陈天兵近来可是兴奋得很,一是他把陈超这个间谍给揪了出来,二是他的死对头杨大伟意外的死亡使“井冈山”一蹶不振,不过最让他兴奋的却是他派往首都的联络员受到中央文Ge小组的接见了!中央文Ge小组充分肯定了“红星”的革命性,并要求他们再接再厉,誓死保卫无产阶级文化Da革命的胜利果实。   听到这个令人激动的消息,“红星”的战士们个个都是涕泗纵横,也不只是谁带的头,大家都疯了似地把口号喊得震天响:“人民的大救星Mao主席万岁!无产阶级文化Da革命万岁!革命烈火熊熊燃烧!”   同一个时刻,“井冈山”的战士们也都感动得热泪盈眶,因为“井冈山”派往首都的联络员也受到了中央文Ge小组的接见,中央文Ge小组充分肯定了他们的革命性,“井冈山”的战士们激动地唱起了歌来:“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迷路时想你有方向,黑夜里想你心里明……”   “红星”的战士们又哪里会知道这些事情呢?他们现在正齐齐地站在Mao主席的像前向Mao主席庄严宣誓呢:“我们一定要用手中的枪去捍卫Mao主席的革命路线,横扫一切牛鬼蛇神,誓死保卫无产阶级文化Da革命的胜利成果……”   宣完了誓,陈天兵手一挥,当即有两名文攻武卫队员把五花大绑的陈超给押了出来,陈天兵清一清嗓子道:“各位战友们,这一位便是野战军派到我们这里的奸细,如果不是我正巧撞见他给野战军司令部打电话,我们到现在还蒙在鼓里呢!自从文化Da革命运动开展以来,野战军的态度始终暧昧,这不是与无产阶级文化Da革命为敌又是什么?各位战友们,你们说,我们应该怎么办?”   下面的反应甚是热烈:“凡是对抗文化Da革命运动的就是我们的敌人!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打倒刘、邓路线在东南沿海的代理人!”   这样的答案正合陈天兵的心意,于是陈天兵大声宣布道:“先把这个奸细给杀了,然后,我们今天晚上就去冲击野战军!”   这是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咸腥的冷风凌厉如刀俎,而万生皆为鱼肉。一名哨兵正手持Mao主席语录站在蛇腹形铁丝网后面等待换岗。突然,远处亮起刺眼的汽车灯光,数辆载满了文攻武卫队员的卡车飞驶而来。   这名哨兵连忙喝令停车,卡车又哪里听他的?直接从这名哨兵的身上碾了过去,到了第二道关卡时,因为有冲锋枪相对,卡车不得不停了下来,但是车上却跳下一群红卫兵和身穿劳动布工作服的青年女   工们视死如归地向前走来。   这都是儿童和妇女啊,怎么能对他们开枪?第二道关卡的哨兵们紧扣冲锋枪扳机的手哆嗦了,终于还是颓然垂下枪口……   不到半小时,野战军下辖的这个师部大院被“红星”全部占领,因为这里有充足的粮食和弹药,还有先进的通讯系统和上百辆卡车,“红星”的实力大增,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能阻止他向“井冈山”发动攻击了!   明清遐是被警卫员小方从睡梦中叫醒的,师部被“红星”冲击所造成的损失极大,武器弹药也就罢了,要紧的是机要室里的文件、电台的密码、防区永久工事的分布图、兵力和兵器的编制表……如果这一切落入对岸的手中怎么办?他知道,西元一九四九年国民政府处于最风雨飘摇的时候,小弟受任于危难之际,任福建省主席,并在福建省大量发展特务。虽然现在明清远已经在美国专心养病,但是谁有知道这些特务现在还在吗?他们现在又有什么活动?   按照常理,应该把情况逐级上报,等待指示,但是如果等到上面的文件批下来,恐怕得到大量武器的陈天兵已经将整个城市变成大修罗场了!事不宜迟,明清遐急忙联系叶飞,要求他通知警卫营马上集合,做好战斗准备,并说自己马上就到司令部与他会合。   小方甚是忧虑:“参谋长,造反派拒不撤出怎么办?”   明清遐斩钉截铁:“使用武力强行缴械!”   “参谋长,你听我说,一旦开枪武力镇压造反派,后果将不堪设想,您还记得Mao主席关于二月逆流的讲话吗?”小方几乎用哀求的语气说道,“参谋长,这次行动非同小可,闹不好就是一场大规模流血事件,Mao主席说我们号称革命几十年,到头来,害怕起学生运动了,谁个怕学生运动?北洋军阀、段祺瑞,他怕,就镇压。结果怎么样?镇压学生运动的没有好下场,天天喊群众路线,群众真正地起来了,就怕得要死,恨得要命……”   明清遐望定小方:“你怕了?”   警卫员小方略一迟疑,但还是点了点头:“是,我怕了,但是我不是贪生怕死,而是怕死得不明不白,怕死在自己人手里,怕死了还要背黑锅。我们现在面对的是群众,是老百姓,他们都是在Mao主席的号召下起来造反的。如果我们向他们开枪,我们就成了镇压群众运动的刽子手,就成了Fan革命分子。”   “他们虽然真诚,但是他们太狂热了,就像当年的义和团和法西斯,不,比这些还要可怕,他们不仅威胁到国家安全,更威胁到这个城市里居民们的生命安全,必须要采取断然措施!”   小方一字字道道:“参谋长,所以我们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这回一旦下令开枪,您和司令的名字也将会载入史册,至于是美名还是骂名,这都要看历史的解释权在谁的手里。您……真的下定决心了吗?”   明清遐并没有丝毫犹豫:“出发!”   高效喇叭正反复地向被包围的“红星”播送着军方的最后通碟,要“红星”立即退出军事机关、交出武器和电台,否则一切后果自负。   这个时候的叶飞还没真正下决心,他很希望这些造反派能够尽快缴械投降,大家兵不血刃地解决这件事情多好。   这些造反派们都不是敌人啊,他们都是一些常年处在最底层的群众,沉重的生活负担使他们看不到任何希望。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快二十周年了,但是老百姓们还生活得极苦极苦,抢了私人的土地发下去,发下去后又全部收归国有……在这样的政策之下,这些劳动人民难道真有当家作主的感觉?要向他们开枪,简直是造孽啊!叶飞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在三年内战中,每每面对人海战术时,那些国军将领情愿投降或是自杀了——军人不是屠夫,更不是刽子手,他们怎么能向自己的父老兄弟开火?   这些老百姓啊,他们怎么能这样糊里糊涂的?一听说“革命无罪,造反有理”了,就争先恐后地起来造反,是不是他们认为只有造反才能给他们带来希望,才能改善他们的处境呢?叶飞突然又想到当初自己参加红军的时候,还不是这样想的?可是越是什么造反,越是什么解放,就越往前倒退了,今日之南京、今日之上海,哪有国民政府那时候的繁荣?那些百姓们,活得比以前更加痛苦!   叶飞只觉得背上冷汗涔涔,当年内战战场上弹药横飞的时候他都没有这样紧张过,乡亲们啊,你们走吧,你们走吧,把武器弹药带走我都认啦,不要在这样闹下去啦……   明清遐也知道叶飞心里的踌躇,他一到司令部与叶飞会合,就劝他尽早下决定:“司令,这些造反派必须缴械,他们的破坏力太大了,如果不加以制止,他们很快就会向‘井冈山’发起攻击,虽然‘井冈山’的一号勤务员杨大伟已经死了,但是他们的指挥系统还在有效地运转,战端一开,厦门会变成什么样,你知道吗?”   如遭雷亟,叶飞仿佛已经看到了,他看到有成千上万人的死亡,闪着蓝色的火花的高压输电线下,到处都是残垣断壁……他还记得以前明清遐从美国带来给他看的一个关于二战的纪录片,叫《我们为何而战》,里面有一段淞沪会战结束后拍的实景,老天,那还是号称“   远东巴黎”的上海吗?简直就是一座巨大的坟墓!在战争中,最残酷惨烈的其实是城市巷战,因为没有前方和后方之分,没有军事目标和平民建筑之分,更没有没有武装人员和妇女儿童之分……作战双方逐街逐屋地反复争夺,整个城市成了个巨大的血肉磨坊……   叶飞一咬牙:“攻击!”   作者有话要说:求打分,就评论,XDDDD~~~~ ☆、第十四章 对泣春天类楚囚(上)   叶飞这一下令,突击队员立即一跃而起,向师部的大门冲去。谁晓得就在突击队接近大门的刹那,“红星”的枪声突然响了,楼顶上、窗户里、沙包构成的工事中全都喷出了火舌,正在冲击的突击队员一下子就倒下一片……   这是野战军中所有人都不愿意看到的,也终于迫使叶飞下定了决心:“我Cao你妈X,给我打!给我把这些造反派往死里打!”   野战军的战士们潮水般地涌向师部大楼,用持续不断的火力将沙包工事打得尘土飞扬,这样的场景,就好像回到了三年内战的时候……明清遐的警卫员小方被吓得脸色惨白:“司令、参谋长,这下子可闯大祸了!”   因为目睹造反派们的疯狂行径,叶飞再也听不得劝:“再让他们闹下去我们中国就完啦!老子就不相信我收拾不了这帮乌合之众!野战军各部迅速出击,对所有持有武器的造反组织进行强行缴械!”   他说的没有错,在训练有素的野战军的攻击下,造反派的防御体系顷刻间便士崩瓦解。陈天兵虽然当过兵,但是哪里比得上叶飞这个扛了四十年枪的红老鬼?他的战略部署在叶飞看来就像他女儿叶小楠玩的沙盘似的!师部大院很快被野战军重新占领,造反派因此伤亡近百人,“红星”的一号勤务员陈天兵也死于此处。   叶飞别过头去,不想看这一具又一具的血淋淋的尸体,尽管从前在战场上他杀人如麻,还有“小叶挺”的称号,可是,这些造反派们——到底,他们是自己的骨肉同胞啊!   这一起武力镇压造反派的事情迅速地传遍全国,但奇怪得很,平素唯恐天下不乱的中央文Ge小组居然对此沉默了——又或者,这一切不过是暴风雨的前奏。   叶飞知道,这大概是他这辈子的最后的战役了。   ——是呵,这是最后的战役,亦是最大的战役。   次日一大早,司令部楼下一片嘈杂的人声:   “叶飞你他妈的给老子滚出来!”   “打倒镇压群众运动的刽子手叶飞!”   “叶飞,我们要你血债血偿!”   “叶飞,你要知道,革命群众是杀不完的!”   “民不畏死,何以死惧之?”   叶飞也知道,现在的哨兵已经形同虚设了,执一本《Mao主席语录》站岗,能拦得住谁?他再也听不下去这样的口号了,当即下了楼,站在群众的面前向人群扫视了一圈:“我就是叶飞,你们找我做什么?”   这一吼,好似西楚霸王一般豪情满怀,浓浓的杀气渐渐在脸部聚集,只是他忘了,忘了汉兵已略地,忘了八千子弟俱散尽……属于他的时代,那个金戈铁马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我呸!叶飞!你别以为这样就能吓住我们,我们既然来了就没打算回去,你这   个镇压无产阶级文化Da革命的刽子手,你杀害了这么多革命群众,我们一定要你血债血偿!”   “Mao主席和中央文Ge小组会给我们做主的,刘少奇、邓Xiao平他们都被拉下马了,别说你一个小小的叶飞了。叶飞!你赶快向我们革命群众低头认罪!”   “你还是什么解放军?简直连国军都不如!我们老百姓真的是瞎了眼啊,当年打内战的时候为了你们解放军连命都豁上啦,我的丈夫,我的两个儿子全都是因为打老蒋死的啊,还剩下一个小儿子,偏偏死在你姓叶的手里啊!”   人群里哭着闹着,死者家属们高举着血衣或是花圈哭天喊地:“叶飞你有本事就开枪啊,有本事你就把我们全都打死啊!你镇压无产阶级文化Da革命,你就是我们革命群众的敌人!你罪不可恕!”   激动的人群扑向叶飞,又是向叶飞吐唾沫又是向叶飞拼命厮打,不一会儿,叶飞的脸上、衣上就布满了痰液和鲜血。   看着这些被仇恨驱使的老百姓,叶飞忽然觉得累了,累得只想就此长睡不起。   他任打任骂,又哪里能化解群众的愤怒?这些死者的家属们恨不得将叶飞碎尸万段,哪里能就这样简单的放过他?死者都是革命造反派,都是因为响应领袖的号召才起来造资产阶级反的,他们何罪之有?为什么身为人民子弟兵的解放军竟然会向革命群众开枪?这些急于复仇的家属们已经丧失了理智了,他们恨不得将叶飞凌迟啖肉,这样方能解恨。   “慢着!我有话说!”   这个时候是谁要说话?叶飞惊愕回头,原来是明清遐,平时温文尔雅的他竟然透出一种决绝的拼命神态:“你们听着,大家想要报仇,想要申冤,我们都可以理解,但是你们又没有想过?这次流血事件本来是不该发生的,你们知道你们死去的亲人都干了什么事吗?他们到处强砸烧、占领军事机关、抢夺野战军的武器、还向无辜的人开枪!你们有想过在这次流血事件中牺牲的战士吗?他们也有父母亲人,他们的冤向谁去诉?他们的丑像谁报?我告诉你们,我们野战军可以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但是如果你们认为我们军人软弱可欺那就打错特错了!从今以后,不管中央文Ge小组发布什么文件来支持造反派‘文攻武卫’,我们野战军都会对抗到底,防止武斗!”   在场的人群似乎都被镇住了,渐渐地退缩了,而那狂热、激愤的情绪也渐渐冷却了。   此事过后,叶飞感到一种彻底的轻松,这么多年以来,他一直过着一种谨小慎微的生活,党籍、职务、多年的资历和家庭都不得不考虑,生存还是毁灭,这个困扰着哈姆雷特的选择也在困扰着叶飞,而今天,叶飞抱定主意了:既然已   经做了,干脆就做得轰轰烈烈一些吧!如果活下来需要放弃良知,那么他宁可不要生存,而去选择毁灭!   叶飞命令野战军迅速地对厦门市内其他的造反组织进行强行缴械,并且处决了几名死也不从的造反组织一号勤务员,很快便平息了市内的武斗。   很多年以后,当耄耋老人回忆起这段全民都疯了的岁月时,都不由地感叹:“亏得当年的那支野战军够铁腕,不然呀,厦门非被那些造反派们打平不可。”   作者有话要说:求打分,求评论~~~~ ☆、第十四章 对泣春天类楚囚(下)   几个月后,中央文Ge小组终于开始表态了:“厦门的流血事件是一起严重的Fan革命事件,是以刘少奇、邓Xiao平为首的资产阶级司令部在军内的代理人的一次大反扑,现行Fan革命分子叶飞一贯反对伟大领袖Mao主席和敬爱的林副主席,对无产阶级文化Da革命怀有刻骨的仇恨,在辖区残酷地用武力镇压手无寸铁的造反派战士,血债累累,罪大恶极。”   因为江Qing同志对于此事的高度重视,中央文Ge小组自然是派出了阵容强大的调查组来调查叶飞。   这一天,当叶飞和明清遐走进司令部大门时马上就发现了情况不对,怎么站岗的卫兵都是生面孔?   他们明白,这一天——终于来了。   这一天来了便来了吧,自己下令开枪有什么错?要怪就怪那些造反派们实在是太可恶了!他们不仅动枪动炮的把城市打个乱七八糟,害死那么多平民,还冲击军事机关,向军队开火!那些战士们,那些孩子们,叶飞想想都觉得难过,他们的父母把他们送来当兵,谁想到没死在战场上,反而死在这些造反派的手里了,要忍,谁能忍的下去呢?   “你留在这里吧,是我下令开的枪。”   “可是……”明清遐踌躇。   “无论怎样,你总要顾及你的老婆孩子。”叶飞走进司令部的会议室时,会议桌前已经坐满了人,他平时坐的位置被中央文Ge小组的濮特派员给占了,旁边坐的是野战军的参谋包福贵,也不知道这两个人什么时候联络上的。叶飞冷冷地望住这位濮特派员,只见他穿着一身崭新的绿军装,胸口上别满了Mao主席的头像,似乎不这样不足以表示他的忠心。   在这个年代,中国一切都乱了,只要是在政治舞台上活跃着的人,无论什么出生,无论有没有军籍,谁都可以穿军装,就连中央文Ge小组那些没有革命资历、和军队八杆子打不着的文人姚Wen元、王力、戚本禹他们也都搞了一套军装穿穿。   濮特派员扶扶眼镜,动作甚是矫揉,一看便是文人出生。他猛吸一口气,朝叶飞厉声吼道:“叶飞,你对抗无产阶级文化Da革命,欺骗中央,镇压手无寸铁的造反派,你是双手沾满革命群众鲜血的Fan革命分子!”   这一吼,中气还蛮足的,但是叶飞还是毫不客气地打断濮特派员的话:“你他妈的是在放屁吧!要不是这些造反派冲击军事机关,抢劫武器装备,还开枪打死我的战士,老子好好的福不享,会去镇压他们?”   这濮特派员被叶飞一吼,不由地楞住了,他办过的专案也不少了,别说像叶飞这   样地方上的干部,便是那些元帅、大将、政Zhi局委员他们,一旦被中央文Ge小组调查,就立即温顺得像是羔羊一样,而眼前这个本该弱不经风的老头叶飞居然敢吼他?这么猖狂的Fan革命在军中这么久了,他居然都没有发现?   包福贵立即狐假虎威地站起来:“叶飞,你这是什么态度?群众响应领袖的号召起来造反,现在又在文攻武卫的口号下,捍卫文化Da革命的胜利成果——是党让他们造反的,听党的话会有什么错?”   叶飞冷冷地横了包福贵一眼:“军队的职责是保卫国家,维护社会安定,现在遭到武装攻击,军队必然要进行还击!”   对呀,怎么忘了,叶飞是从枪林弹雨中钻出来的人,又不是靠政治斗争上位,他怎么会怕死?现在拿死去吓唬他简直就是笨蛋才会干的事。对于叶飞,切切不可拍桌子瞪眼睛,他这种扛了几十年枪的红老鬼没什么文化层次,骂起人来要多脏有多脏,要是和他对骂,那不就是泼妇骂街了?哪里还有政治斗争的严肃性?   濮特派员当即微微一笑,和颜悦色地同叶飞道:“叶飞同志,刚才是我不对,你也不要冲动,我今天是代表中央文Ge小组和你谈话,你要知道,中央文Ge小组是直接受命于伟大的领袖Mao主席的,所以你这种对抗的态度不是针对我,也不是针对中央文Ge小组,而是针对人民的大救星Mao主席的,你知道吗?所以你的态度一定要端正,要知道反对Mao主席是什么性质的问题啊!你也是老兵了,从红军的时候到解放战争的时候屡屡与国军周旋,还把各个部队恨之入骨的‘狐狸’赶到了金门岛上,我真的很羡慕你的资历——但是,你为新中国流过血,为新中国立过战功,你居然就飘飘然了,把党和人民给你的权力作为祛码拥兵自重,这一次的厦门流血事件,你居然举起屠刀残酷镇压革命群众,以武力镇压无产阶级文化Da革命的武斗!一个老党员居然没能保全晚节成为Fan革命分子了!叶飞!是谁给了你镇压革命群众的权力?”   看着濮特派员胸口上满满的Mao主席头像,叶飞只是轻蔑地笑了笑:“命令是我下的,要杀要剐随便你吧。”   “呵,看不出来啊,原来Fan革命分子还这么大义凛然呀!”濮特派员起身,细细地打量了叶飞半晌,继而冷笑道,“现已查清现行Fan革命分子叶飞顽固对抗中央文Ge小组,残酷镇压革命造反派,证据确凿,罪大恶极,血债累累。现根据中Gong中央、中央文Ge小组批发的《关于加强公安工作的若干规定》,将现行Fan革命分子叶飞逮捕法办…   …”   濮特派员的话还没说完,已经有几名早就埋伏好的战士迅速地冲出来拿出手拷铐到叶飞的手腕上,以叶飞的身手,摆脱他们也不是难事——但是,这些战士们或是食君之禄,或是脑子里只剩下了那些东西,何必要难为他们呢?   当叶飞被押出会议室时,司令部的那些参谋们、干事们早就堵在门口骂骂咧咧,不仅往押解叶飞的战士们的身上吐口水,手还有意无意地按在腰间的枪上。这下押解的战士们都惊恐地望住濮特派员和包福贵,等待着他们发话,可是他们又怎么知道该说什么呢?国民革命军整编第十一师是国民政府的王牌军,是国民革命军的五大主力之一,屡屡打败中野华野,还千里追击,把解放军逼到大别山里,这支部队够厉害了吧?其中整编第十一师三十三团号称“老虎团”,是整个兵团中最强悍的,可是当年徐蚌会战的战场上,就是在争夺大王庄战斗中被这支野战军打得全军覆没的!多少年了,无论这支部队里面有多少人转了业,多少人退了伍,又有多少新兵蛋子加入这支部队,这支野战军的强悍脾性却依旧不改,似乎谁敢押走叶飞他们就敢把谁给吃了!   最后还是叶飞给解的围,他大声命令道:“司令部所有的干部听我口号,立正!向后转!齐步走!”军官们只得勉强地让出一条通道,叶飞始终没有忘记军人的尊严,挺直了腰杆:“我走啦,明同志,从今以后,野战军就靠你啦!”   押解叶飞的汽车是一辆由东欧社会主义国家波兰生产的华沙牌轿车,当汽车从司令部大楼开出时,叶飞从车窗向外望去——咦,路边什么时候多出这样一队队排列整齐的士兵队列?野战军的军人们齐齐朝叶飞行军礼,工兵营、通讯营、汽车营、防化营、侦察营……这是野战军各直属单位自发的向叶飞告别的仪式……   轿车稳稳地往看守所的方向驶去,再也看不到那些雕塑般站立的野战军战士们,叶飞干脆靠着椅背打起了盹,睡梦中,他似乎回到了年轻的时候,那是在鲁中,孟良崮战役之后,明清远急于为张灵甫报仇,以秘密而迅速的动作包围攻陷鲁中根据地南麻,解放军迅速地捕捉到了战机,因为华东野战军内线兵团一部均集结于沂水县大诸葛以西及临朐县西南地区,所有人都想着这下可以收拢这条线,渐渐缩小包围圈,集中内线兵团的全部兵力围歼南麻地区的整编第十一师——二十多万人对明清远的一万八千人,谁该胜谁该败,这是多么明显的事情啊!但是没有想到的是,明清远居然有效地利用天时地利,直杀得解放军血流成河……   叶飞想:这明清   远可真是个人才啊,要是愿意投靠解放军,解放战争哪里需要打这么久……不,如果他投靠了解放军,现在闹文化Da革命,非被中央文Ge小组和造反派们整死不可……   作者有话要说:求打分,求评论~~~~   下一章写批斗会,XD ☆、第十五章 枉是蛟龙解覆舟(上)   叶飞被捕之后,专案小组似乎嫌叶飞“对抗无产阶级文化Da革命”、“武力镇压革命群众”的罪名还不够,又给加上了一个“里通外国”的罪名。叶飞是菲律宾华侨,中华人民共和国因为不承认中华民国之前的邦交国并且实行“一边倒”的外交政策,中华人民共和国与菲律宾就没了外交关系,叶飞无法直接与在菲律宾的母亲联系,只好通过关系把三弟叶启东接回国内学习,让三弟叶启东成为自己与菲律宾家里联系的渠道,这一下,他的海外关系可成了对抗无产阶级文化Da革命之外的又一大罪状了!   在这个年代里,体育场惟一功用就是开批斗大会和公审大会,叶飞这样猖狂的Fan革命分子的批斗大会自然不可怠慢,体育场主席台的上方悬挂着Mao主席的巨幅画像,画像两侧是领袖语录,左边写着:“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Gong产党”,右边写着:“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主席台前方挂着横幅,上面写着“彻底清算现行Fan革命分子叶飞的反动罪行批判大会”,叶飞的这两个字还不忘用红笔打叉。至于主席台两侧和体育场环形跑道上都插满了红旗,跑道上还每隔十米就站了一个全副武装的士兵,这是要造成一种强大的威慑力,体现出无产阶级专政的不可战胜的力量。毕竟人民大众开心之日就是一小撮Fan革命分子难受之时嘛。   批斗大会的会议程序便是时间再紧也不得从简,不然得出大问题,要挨批斗的。要开批斗大会,先得全场起立高唱《东方红》,再是齐齐诵道:“敬祝我们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Mao主席万寿无疆!敬祝我们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Mao主席万寿无疆!敬祝我们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Mao主席万寿无疆!敬祝Mao主席的亲密战友,我们敬爱的林副统帅身体健康,永远健康!敬祝Mao主席的亲密战友,我们敬爱的林副统帅身体健康,永远健康!敬祝Mao主席的亲密战友,我们敬爱的林副统帅身体健康,永远健康!”接着是念领袖语录。做完了这些流程,批斗对象才会出场,大概他们认为也只有这样,才能教育群众,震慑那一小撮Fan革命分子吧。   叶飞的批斗会上,明清遐和顾夕颜还有军区司令部的七八个参谋都坐在主席台下的小板凳上,明清遐心里明白,这种批斗大会,无外乎三个目的,一是发动群众,鼓舞群众斗志。二是震慑阶级   敌人,起到杀一儆百的作用。三是使犯了严重错误,还暂时还没发展成阶级敌人的人受到教育。   想来自己和这些坐在小板凳上的人不是第二种人,便是第三种人了吧。   例行的程序结束后,福建军区司令员叶飞被三个红卫兵揪上来,他穿着的旧军装上的领章早被揪去,没戴军帽,脖子上还挂着大牌子,白底黑字,名字打叉。   坐在台下小板凳上的明清遐清楚地看到叶飞正在拼命地挣扎,想抬起头来,可是三个红卫兵们一个抓住他的头发使劲往下按,另外两个撅着他的两条手臂拼命向高抬。   这样的姿势,必定难受至极吧。   坐在主席台上的包福贵端起茶杯喝了口茶,干咳了两声以示存在,然后对着麦克风道:“各位革命造反派的战友们、同志们,今天我们把现行Fan革命分子叶飞给揪出来示众了,这是Mao主席思想的伟大胜利……”   这种从政治上陷害别人的卑鄙小人的行径已经在这个党内养成风气了,要是此刻沉默,这还是他当年毅然投身革命的初衷吗?难道自己以毕生精力投身的这场革命到头来就为了进行这种无聊的倾轧?明清遐再也忍不住,他站起来冷冷地一声笑:“Fan革命分子?真是好笑,叶司令参加红军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宿北、鲁南、莱芜、孟良崮、豫东乃至渡江战役、解放上海……解放战争里叶司令哪场仗没打过?各路野战军闻风丧胆的狐狸就是败在叶司令手上,被叶司令一路追击,逃至台湾。批斗这样一位居功甚伟的将军,只怕你才是Fan革命分子吧!”   坐在主席台下小板凳上的参谋们听了明清遐的话,无不骇然变色,但是没有一个人敢说话,全都惊愕地望定他。   包福贵怒道:“你在说什么?这是Fan革命的言论!”   主持会议的濮特派员打断包福贵的话,恨铁不成钢地训斥明清遐道:“明清遐,野战军的老同志们都做了检讨,都叶飞划清了界限了,就剩下你们几个人什么都没有表示了!林副统帅特地要求我保你,可是你为什么这么顽固?叶飞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你的党籍还要不要?你的职务还要不要?”   “既然这个党派如此忠奸不分,党籍和职务不要也罢了,我不打算改变自己的观点,反正我的官也不大,你想免就免了吧。”明清遐只是冷冷地看着他,“我告诉你,就算你杀了我,我也不会服的。”   濮特派员气得手直哆嗦:“你说什么?”   明清遐凛然道:“我是西元一九二九年入的中国共Chan党,那年我二十岁,我根本就没有想过要当共C   han党的高官,我只是因为痛恨国民政府的Zhuan制和腐败,追求建立一种平等、公正、自由的社会制度,可是现在呢?呵,我们所希冀的那个政府到底有没有出现呢?相信大家都清楚吧!内战内行,外战外行,抗战的时候还在背地里捅国军一刀,江苏泰州的黄桥事变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打击陷害,落井下石,现在正是当年的苏联大清洗的翻版!当年苏联开展肃反运动,苏共中央的三十一名政Zhi局委员中有二十人死于政治斗争;苏共十七大代表有一千九百六十六人,其中一千一百零八人因为Fan革命罪遭到逮捕和处决;苏共十七大选出的一百三十九名中央委员和中央候补委员中有八十三人被逮捕和处决。至于军队,呵,第一批授衔的五个元帅中有三名被处决,十五名集团军司令员中有十三名被处决,八十五名军长中有五十七名被处决,一百五十九名师长中有一百一十名被处决。同志们,这些数字够可怕了,但是更可怕的是这个政党的大部分成员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把自己的战友和同志往死里整!现在大家的正义和良知在哪里呢?我只是希望,如果今天某一位在座的不幸在今后突然以莫须有的罪名被送进监狱,请想一想我今天说过的话。”   台上台下已乱作一团,有人站起来愤怒地大喊道:   “什么他妈的老革命?这个明清遐肯定是国民党特务!”   “坚决反击Fan革命分子明清遐的嚣张气焰!”   “明清遐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枪毙这个Fan革命分子!”   “打倒Fan革命分子明清遐!”   民意如斯,包福贵看着这个出言不逊的明清遐,不由拍案而起:“明清遐,批斗来,批斗去,倒忘了批斗你!你爷爷是满清时的八旗子弟,欺凌百姓;外公外婆是大资产家,压榨血汗;父亲是大军阀,江浙一带的土皇帝;弟弟又是国民党,是人人恨之入骨的狐狸……这种人不批斗,还批斗谁?解放战争时,想必定是你一直在暗中帮着你弟弟吧?否则狐狸都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西元一九五五年,你还说什么中国的心腹大患其实是苏联老大哥,这不是Fan革命是什么?快把明清遐抓起来!还有谁像他这样,一律照办!”   戴上手拷的明清遐更为强硬,被红卫兵拉下去之前,他高声喊道:“同志们,我们的党和军队有危险了,就连战功赫赫的开国上将为了维护社会安定尚被定为Fan革命分子,再这样下去,将来党内人人都难以自保,好人会越来越少,小人会越来越多,这个党还有什么希望?这个国还有什么希望?早知如此,我当   初就不该参加共Chan党,不该幻想什么新中国!”   包福贵已是气极败坏:“快把这个疯子拉下去!”   明清遐环顾四周这些亢奋得不正常的人,只是冷笑。   这样的目光蓦地扫到顾夕颜,激得她浑身一颤——这是轻蔑,还是鄙夷?抑或,绝望?还有,他方才说的话,是不是在很久很久以前,有另外一个人也说过?   作者有话要说:求打分,求评论啊~~~~ ☆、第十五章 枉是蛟龙解覆舟(下)   最近包福贵多了一个职务,就是明清遐专案组的副组长。   学校因为学生们全跑去闹革命而空置出来,被征用作坦白室,举国的学校都是坦白室。所有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Fan革命分子们都得接受审问。   空荡荡的教室显得寂寞而森严,两道雪亮的、令人炫目的灯光照向明清遐,而审问他的人却隐藏在灯后的黑暗之中,坚冷如锋刃声音仿佛从地狱传来。   审问明清遐的可不止一人。   “你说过要把解放军怎么怎么的话没有?”   明清遐沉默。   “好好想一想。”   仍是沉默。   “你说过要打解放军的话吗?”   死一般的寂静。   审问他的人倒是沉不住气了:“沉默是没有用的,你说过的话我们已经都掌握了!西元一九四五年,你在陆军大学见蒋介石的时候说你愿意第一个带兵去攻打解放军!”   数十盏聚光灯齐开,四面八方如乱箭穿心般射向明清遐,几个,抑或十几个黑影子冲过来对他拳打脚踢,皮鞭狂抽,还揪着他的头发把他的头向水泥地连连撞击:   “好好交代!”   “你的嘴够硬呀!”   “你还不招?”   毕竟是快六十岁的人了,怎么敌得过这些革命小将们的拳打脚踢?他被打得昏死过去。   审到现在仍是白纸一张,包福贵可坐不住了:“快去抄明清遐的家,他不说,我们就从他家把那些Fan革命的罪证给搜出来!”   当天下午明家便被抄家了,一群红色小将破门而入。   Mao主席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作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   先封锁门窗,然后为首的那名红卫兵拿起语录本领了一众红卫兵们念语录:“凡是反动的东西,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   “做Mao主席的好学生!”   “永远跟着Mao主席走!”   都是革命小将呢,现在的孩子们都一伙一伙的忙于抄家,把人们家当砸乱,拿走,真是又新鲜又好玩,而且还光荣,谁不想沾边?   一来一大群,蝗虫一般。   黑帮被整,黑帮家属去扫街。   如果你没有亲身经历过这段岁月,你永远也没有办法想象那些应该承欢于父母膝下,应该对父母长辈彬彬有礼的孩子们居然会有这么可怕,这些革命小将们,早就被背后的大人重新换血,到处批斗、捣毁、   砸烂、焚烧……   这家人家客厅里居然连Mao主席的像都不挂,而且看不顺眼的东西还真多,几个沙发下面铺了一张大地毯,客厅里有一架三角钢琴,墙上还挂着一幅油画,黄黄蓝蓝的,还有不少黑点——什么玩意儿?   为首的那名红卫兵不过十四五岁的模样,他吩咐其他红卫兵们:“这家还真够资产阶级情调的,来!同志们!我们来扫!”   于是红卫兵们踢翻沙发,扯了地毯,砸了钢琴,撕了油画,见什么毁什么,要说痛快,最痛快的还得属击碎玻璃,“哗”地一声,满地都闪着光,这般的铿锵才能镇得住那些不甘心的阶级敌人!   这一家还真是厉害,字画,古董,书籍……Mao主席早就号召大家破四旧,立四新,可是这家什么四旧的东西都有,革命小将们抄家都抄都红了眼,寻了笔墨在字画和书籍上画叉,还拖了出去预备通通烧掉。   打倒!   一切封建余孽,旧文化,旧习惯,旧风俗,旧传统统统打倒!   破四旧,立四新!   “慢着!这些还不是重点!”人群中冒出一个黑影,“我知道他们是国民党的特务,说什么一心为共Chan党,说什么和亲生弟弟断绝关系,其实他们与Fan革命分子明清远一直有书信往来!无产阶级文化Da革命刚开始的时候,明清远还要他们到台湾去!”   咦?   国民党的特务?   还和Fan革命分子明清远一直有书信往来?   所有人都齐齐地望住顾夕颜,以仇恨的目光,这下又抓到了把柄,为首的那名红卫兵好不兴奋,嗓音也拔尖了:“我说什么人会这么腐败呢,原来是国民党的特务!”   那个黑影大声道:“我知道这封信在哪里!我带你们去搜!”   是雪笠!   这是她和明清遐的儿子呀!   明雪笠为了稳定自己的立场,趁势表现,保护自己,一副大义灭亲的模样。   听了他的这句话,革命小将们齐齐鼓掌,口涎黄痰把顾夕颜吐得一身一脸。   明雪笠搜出了当年明清远从越南寄来的书信与衣物,恭恭敬敬地交给红卫兵们:“同志们,这些就是他们Fan革命的铁证!我们一定要好好保管它!”   为首的红卫兵喜道:“对!我们得好好保管它,让牛鬼蛇神扛着,天天表演,天天教育群众——Fan革命分子都没有好下场!”   黑暗劈头盖脸地压了下来,漫漫黑夜如同无底的潭——不知道究竟有多深,不知道长夜沾湿何由彻。   在这段岁月里,厦门没一个人能   够在晚上好好熟睡——同时期的整个中国也没有。   顾夕颜从来都没有这样的绝望过,她所渴求的平安与幸福原来不过是久埋地底的东西,一旦挖掘出来,不过是一撮灰罢了,原来她的一生都不曾如意过。她十分的疲倦,拼尽仅余力气狂号:“我被骗了,我被骗了,我被骗了……”   她被骗了!   ——被骗的,又岂止她一人而已?   “Mao主席万岁!文化Da革命万岁!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场面兴奋而混乱,红卫兵们的口号掩盖了她的声音。   顾夕颜被红卫兵们强拉去游街。   无产阶级文化Da革命,从西元一九六七年到西元一九七七年,对于一代中国人犹如熬度一个世纪般漫长,千千万万个家庭被摧毁,千千万万个生命被吞噬……再惨烈的战争也敌不过它对灵魂的虐杀。   这是中华民族永志不忘的岁月。   大街上红旗招展,四处都是大幅的Mao主席像,红卫兵们手持《Mao主席语录》高喊口号:   “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清理阶级队伍!”   “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揪出黑帮,斩断黑手!”   “革命无罪,造反有理!”   红卫兵们还没喊完,忽然前面轰然巨响,一名老头坠楼了。他的脑袋摔碎了,脑浆如豆腐一般地溅得满地都是,还有一些满是鲜血的物体溅到顾夕颜的脚下,也许是一截断骨,也许是一颗牙齿。   事情是这样的——革命小将们正在查抄一个反动学术权威分子的老窝,可是就在清查赃物,搜集反动罪证时,这个当年拒绝蒋介石请他去台湾的世外高人一般的人物居然蓦地抄起一把菜刀,疯狗似的见人便砍,连人带刀仆在一名十四岁的革命小将身上。   阶级敌人行凶了!这可怎么得了?   革命小将们当即以毛泽东思想的精神武器面对一切反抗的力量。红卫兵们英勇上前,将这名耄耋老人的一双手臂活活拗断。老人痛的晕死过去,高楼上的栏杆早就年久失修,于是他便这样坠落下来。   顾夕颜木然地注视这台戏。   这些时日,她见的死亡已经太多了,上吊、投海、服毒、跳楼……甚至把筷子放入鼻腔中然后使劲往桌子上一磕达到离开这个世界的目的……   不远处,《国际歌》响彻天地: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   要为真理而斗争!   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   ……   我们要夺回劳动果实,   让思想冲破牢笼!   快把那炉火烧得通红,   趁热打铁才会成功!   ……   从剥削者的手里,   他们只是讨回血债。   ……   是谁创造了人类世界?   是我们劳动群众!   一切归劳动者所有,   哪能容得寄生虫?   最可恨那些毒蛇猛兽,   吃尽了我们的血肉!   一旦它们消灭干净,   鲜红的太阳照遍全球!   这是最后的斗争,   团结起来到明天,   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   作者有话要说:写这一章的时候哭了,最近是不是太多愁善感了?   求打分,求评论啊~~~~ ☆、第十六章 何劳荆棘始堪伤(上)   军区的司令部里,濮特派员正在和包福贵研究明清遐的问题,一一召见明清遐身边的工作人员,向他们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希望他们能配合专案组,好好地揭发明清遐的罪行。可惜这些人的回答都差不多,说参谋长的职务是中央Jun委任命的,谁当参谋长他们就听谁的,这也是组织上的一贯要求,他们怎么好违背呢?再说了,他们又不是伟大的领袖Mao主席,他们又哪里能看出明清遐的反动嘴脸呢?   这可把包福贵急得团团转,他最近正在准备召开对明清遐的批斗大会,他安排的节目除了造反派们的血泪控诉外,还应该有明清遐身边工作人员的反戈一击,这才有说服力和教育意义,这样才能用这个事实教育群众只要是对Mao主席的革命路线采取对抗态度,哪怕你功劳再大,职务再高,也会众叛亲离。   这是现在呢?居然连一个人都没有!   想来想去,包福贵把明清遐的警卫员小方给喊了过来,这小方跟了明清遐这么多年,一定知道他曾经犯了什么事,而且现在明清遐因为对抗无产阶级文化Da革命已经在政治上已经彻底垮台,一个有头脑的人怎么会甘心就这样为明清遐殉葬?   包福贵温和地对小方说:“小方同志呀,你不要这么拘束,我们今天就是随便说几句话,谈几句心,我今天找你来,是想和你谈谈明清遐的问题,你当他的警卫员已经当了快二十年了,应该是非常了解他的,那么你对他的Fan革命言行是不是早有察觉呢?”   小方早就知道包福贵今天叫他来绝没有好意,而现在,他只觉得后背有冷汗正在慢慢渗出……怎么能做落井下石的小人呢?他仔细斟酌着词句顾左右而言他:“濮特派员,包副组长,我只是从农村来的,没什么文化,不太懂你们说的东西……还有啊,我今天听说参谋长是国民党的特务,我就奇怪了,我们共Chan党不是聪明得很嘛?怎么被一个国民党特务混进党内这么久才发现?会不会搞错了?”   濮特派员皱了皱眉头打断他的话:“小方,你跑题了,需要我再问一遍吗?”   小方连忙道:“不用了不用了,我明白您的意思,如果我真发现参谋长有什么Fan革命的言行,我一定会如实禀报,而且我一定会坚决抵制和斗争的,这点政治觉悟性我还是有的。可是……如果我没有发现,也不能乱说呀。”   濮特派员不耐烦地厉声打断小方的话:“小方,在路线斗争的问题上,绝对没有调和的余地!你现在要么站到Mao主席的革命路线上来,大胆揭发明清遐的反动言行,在批判大会上公开做出揭发批判   ,要么就继续死心塌地的跟定明清遐,和他一起被批斗,为他这样猖狂的Fan革命分子殉葬!小方呀,首恶必办,胁从不问,受蒙蔽无罪,反戈一击有功嘛。似明清遐这样的Fan革命分子在没有公开跳出来之前,必然要有不少蛛丝马迹的,你在明清遐身边工作多年,怎么可能没有察觉?现在正是伟大光辉正义的共Chan党考验你的时候,请你好好考虑一下,把你知道的全部说出来!”   濮特派员是做惯了思想工作的,他以为自己说了这段话以后小方一定会如实招来,谁晓得小方居然挺直了腰板,一脸决绝地说:“对不起,我辜负党和人民的信任了,你们该怎么处理我就怎么处理我吧!”   可把濮特派员气得,恨恨地一拳砸在桌子上。   就在隔壁,也有人正在给顾夕颜做着工作。   桌旁坐了妇宣队的人,一名中年妇女木着脸同顾夕颜道:“顾同志,现在明清遐的问题已经定性了,是现行Fan革命分子。这可是中央文Ge小组的领导同志给定下的啊,恐怕这个案子永远也翻不了了,你作为他的家属,有考虑过和他划清界限的问题吗?这是为他,更也是为你!你得结合实际情况,认清大方向,作出具体抉择!”   顾夕颜只是冷冷地望住她:“我不明白,为什么专案组对别人的婚姻有着异乎寻常的兴趣?我的路线斗争觉悟低,请体指点一下,我和他离婚是否和你们的革命事业有关系?是不是只要我和他离婚,Mao主席的革命路线就胜利了?无产阶级文化Da革命的胜利成果就保住了?如果我和离婚真的能带来这么大好处,那我当然可以和他划清界限。”   妇宣队的人怎么听不出她的冷嘲热讽?妇宣队长当即沉着脸问:“你的立场是不是有问题?”   ——女人逼害女人,才是最厉害的。   如此关头,顾夕颜却意外地冷静,不屈不挠地对峙着:“我不会和他划清界限的。”   “组织的意思你还敢抗拒?”   一抬头,墙上的标语写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顾夕颜挺了挺身子:“就算旧社会里,也没听说过硬要妻子清算丈夫的。大家费心了,我不离婚。”   妇宣队长朝顾夕颜厉声喝道:“你就一定要和党的政策搞对立?”   这时候有人进来了,一身绿军装,胸口上别满了Mao主席的头像,可不正是因为无产阶级文化Da革命才得以上位的包福贵吗?这包福贵进来便问妇宣队:“怎么样了?”   “你问她!”妇宣队长恨恨道,“我就不明白了,她怎么就那么爱和Fan   革命分子扯上关系,说什么也不愿意和明清遐划清界限!”   “这分明是一种抵触情绪嘛!顾同志,你的父亲也是老党员了,可是全中国最早的几个共Chan党员之一啊,你现在怎么能这么糊涂,要为明清遐这个气焰嚣张,要向无产阶级专政反扑的死不改悔的Fan革命分子去殉葬呢?”包福贵十分同情顾夕颜,更心心念念她年轻漂亮的女儿,他一定要挽救她,要帮助她,这样,说不定她的女儿明娇娜就会因为报恩而嫁给他呢!包福贵开导顾夕颜道,“说句心里话,我个人对明清遐同志绝无成见,他这个人平时温文尔雅的,并不难处,而且在部队中也有一定的威信。但是,明清遐的问题是直接对抗无产阶级文化Da革命运动,对抗Mao主席的革命路线,这怎么得了?你想啊,这次他和叶飞用武力镇压革命群众,还死伤这么多人,这样的流血事件可是让全中国都震惊呀!我在这里不客气的说一句,就算枪毙他明清遐一百次,也抵偿不了他犯下的滔天大罪!其实这怨不得别人,本来中央文Ge小组只点名叶飞一个人,但是他偏偏自己主动跳出来表明他的立场,看来他是非要和无产阶级专政较量一番了!这些都是咎由自取,我也没办法啊。唉,想到我曾经是他的战友,是他的同事,现在他犯了罪,我真的很痛心,是我没能尽到督促他的责任……”   顾夕颜听包福贵喋喋不休说了半天,心里觉得厌恶异常。是不是现在天下太平了,没有仗打了,那些高高在上大人物就开始无聊了,就开始搞政治斗争了?都是一起打江山的老战友,为什么一定要划出谁是无产阶级?谁又是资产阶级?还一定要整得你死我活,一定要把全中国几亿祖祖辈辈都受尽了苦难的老百姓也拉上吗?   看了包福贵一眼,顾夕颜忽然有点可怜这个人,包福贵并不是什么坏人,他只是一个信仰得太过狂热的人,说出的话里面没有一点他自己思考的成分。他嘴里口口声声说着什么“阶级斗争”,说着什么“革命路线”,恐怕根本连这些是为着什么而出现都不清楚吧?蓦地心念一动,顾夕颜缓和了自己的态度:“包副组长,你说得对,我是应该好好考虑了。Mao主席说过嘛,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对Fan革命分子也要做到一个不杀,大部不抓。不然这样好不好,请你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去劝劝他,我相信我能说服他好好配合专案组的工作。”   包福贵还以为顾夕颜的诚恳态度是因为被自己的话所感染,再者又想到如果顾夕颜能让明清遐低头认罪,这可是专案组的一大收获,好向中央文Ge小组邀功呢!包福贵连忙朝顾夕颜点一   点头:“好,我让人带他来见你。”   作者有话要说:求打分,求评论,求收藏~~ ☆、第十六章 何劳荆棘始堪伤(下)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是南京大屠杀纪念日,写了一篇文:http://blog.sina.com.cn/s/blog_6a9c1c5201017uom.html   当明清遐被几名战士推进会客室的时候,顾夕颜几乎惊呆了,这名一瘸一拐的迟暮老人还是当年在未名湖畔向她回首的那个翩翩少年吗?顾夕颜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抱住他,不想竟然触到了明清遐被红卫兵们打断的肋骨,剧烈疼痛使明清遐的身子猛地颤抖起来。   顾夕颜连忙扶住他,定睛一看,他身上的衣衫上竟然已经被血凝成黯红的狗皮膏似的,她想帮他褪去衣衫查看伤口,却被血黏住,根本扯不开,顾夕颜已是泪盈于睫:“他们怎么能下这么重的手?”   明清遐强忍疼痛安慰妻子:“我没事,夕颜,如果他们逼你和我划清界限,你就照做吧,我不会怨你的……这辈子,是我对不住你,如果有下辈子,下辈子我一定不会横加于你和小弟之间……我一个人的天长地久,便够了。”   Mao主席说过:“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不不不,Mao主席错了,爱是没有办法解释的。   顾夕颜仿佛回到了少女时代,她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丈夫的脸:“你没有对不起我,你也没有横加在我和他之间,从前……从前我爱的人的确是他,可是现在,我爱的人是你,而且越来越爱你。在这个时代,真正的男人已经越来越少了,有的只是越来越多的小人,作为你的妻子,我以你的所作所为为骄傲……今生今世,我会永远和你在一起,就算到了下辈子,我还要当你的妻子!”   老天,顾夕颜这哪里是协助专案组做工作?分明是骗自己来获取与明清遐见面的机会!再说了,现在这对夫妻的样子简直和电影里那些共Chan党员慷慨就义前的镜头一样,但是这是什么地方?这是中央文Ge小组的要案专案组!是无产阶级对资产阶级实行专政的地方!他们两个人摆出这么悲壮的姿态给谁看?包福贵再也忍不住了,霍地站起来:“现在停止会见!来人!把明清遐带回去!”   顾夕颜抱着明清遐不肯松手,几名战士费了好大劲儿才把两人生生拉开,明清遐被拖下去以后,顾夕颜迅速地恢复了冷漠的神态朝包福贵道:“包福贵,你听仔细了,我永远和明清遐这个现行Fan革命站在一起,我永远同意他的观点,支持他的观点!”   包福贵万分惊讶于他的话:“顾夕颜!你是不是烧糊涂了?单凭这几句话我就可以把你称为现行Fan革命分子!”   “今天我就把话说明了!现在所谓的‘无产阶级文化Da革命运动’比纳粹法西斯专政还要可怕!人类历史上最黑暗的一幕也不过如此了,我们中华民族五千年的文明、人性、传统和美德   现在已经全都因为知识匮乏而丧失,全民族都陷入一种病态的狂热了!文化Da革命造成的破坏将影响今后的数十年甚至上百年,我永永远远都会诅咒这个无产阶级文化Da革命运动!”顾夕颜向包福贵伸出双手,“我的话已经说完了,你逮捕我吧。”   顾夕颜被带到关押明清遐的牛棚去。   未清理的大小便发出恶臭,但是她嗅不着,因为她的生命就这样的腐烂下去,和这些未清理的大小便变作一滩。   除了专案组的审查,各类的批斗会和游街也都少不了他们夫妻俩,各界代表轮流批判,各种革命口号穿插其间,这般的天天表演,这般的处处锣声,整个人如同一根紧张到极点的琴弦,只要素手一撩,便会断了。   断了一条腿的小桌子上放了一盏如豆的孤灯,影影绰绰的灯光让明清遐脸上的青紫色的伤痕更加触目惊心,在白天的批斗会上,明清遐被红卫兵揪到台上喝令他跪在地上接受批斗,但是明清遐倔强地站着,连腰也不肯弯,这些造反派们生气地朝他拳打脚踢,大声呼号着口号:“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顾夕颜心中满是酸楚——这样的日子,究竟还要过多久?   明清遐轻轻道:“夕颜,我们都是悲剧人物,现实早就已经违背我们参加革命的初衷,而我们现在又无力阻止现实的发展……这样的理想主义,是太浪漫,还是太天真?”   “是啊,我们都太天真了,就像俄国的十二月党人一样。”顾夕颜露出凄楚的笑容,“说实话,你后悔当年一意孤行,没有听你弟弟的话吗?”   “那场推翻国民政府统治的战争……老实说,曾经我因为能参加那场战争而感到自豪,但是现在回想起来……我真的很难过,把他们赶到台湾,难道老百姓们的生活就好了吗?难道那个自由公正的社会就建立起来了吗?”   “最近我总是在会想你弟弟说过的话,当年……已经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当年他就同我说,他担心将来共Chan党夺了权之后,全国几千万知识分子都会受到迫害,现在还真不幸被他言中了。彼时年少,我想,这样一个廉洁公正的党拍执政还会犯错误吗?我那时还真是幼稚,其实任何一个党派都会犯错误,而现在,这个党派正在把党内富于正义感的、敢于抵抗邪恶势力的优秀人物统统都淘汰掉。”   “是啊,当年南京快要解放的时候,我去劝降,他怎么也不愿意,还同我说,土改之后,传统道德荡然无存,说自古以来都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抗战的时候共Chan党能在延安Zheng风,将来一定会   杀我,还说最多二十年,我会后悔没有听他的话……他,看得比我们都远多了。”明清遐想要仰天长笑,不想竟牵扯到了伤口,疼得他脸色发白。   顾夕颜心疼地扶住丈夫:“今天早点休息吧,明天不知还有多少批斗要挨……其实,我们每个人的命运早就已经是定局了。”   是啊,当年在北平,那名算命的老头并没有算错,他和他弟弟两个人的命运早在四十年前就已经被算定,他晚景堪哀,不得善终,而他的弟弟,虽会客死异乡,却是儿孙绕膝。   明清遐闭上眼,朦朦胧胧的,他似乎回到了江南,那是他童年的时候居住过的地方,烟雨江南有南京的六朝旖旎,有上海的十里繁华,桨声灯影里,粉墙黛瓦垂落下珠帘似的雨滴……   还有北平,他曾在那里学习过,那个时候,兄弟两个人还是相亲相爱的,说起他们这对兄弟,还真是有趣,一个是共Chan党,一个是国民党,因为政见不同,居然斗了半辈子,解放战争的战场上打得你死我活,亏得他能够成功退往台湾,不然西元一九五零年镇反的时候一定会被毙了……   那个时候,还有他爱着的女孩子,她穿着女子中学的校服,在他背后拍一拍他的肩膀:“同学,你叫什么名字?”他回过头的那一瞬间,只是恍惚地想,这样漂亮的眼睛,是狐仙么……   缅北的战场上,山峦谷地苍翠诡谲,植被密密匝匝,翻过一座山头还有更多的山头,小小的缅甸几乎被日军和盟军的炮火给炸沉了……   方圆千里的淮海大平原上,几十万野战军官兵合围国军第十二兵团,漫天的黄沙下,那支十二万人的国军王牌主力在这片荒凉的土地上永远的被抹去……   然后,然后是节日的礼花,开国大典上,炮车辚辚,飞机呼啸,金色的将星在秋日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再然后,便是此刻的困顿,罢罢罢,硝烟战火,黄沙百战……能够经历这么多,此生已然足矣了,更何况,现在还有他爱的人始终与他相伴,夫复何求?    ☆、第十七章 柿叶翻时独悼亡(上)   此来马来西亚,乃是为了祭奠一位老友。   国民革命陆军中将李良荣毕业于黄埔陆军军官学校第一期,参加过两次东征、北伐战争、剿匪、抗战和戡乱,西元一九四七年的时候,明清远曾经和他一起率部进攻山东解放区,后来明清远所任的福建省主席和金门防卫司令官都是接任于大师兄李良荣。   从大陆败退到台湾,多少雄心壮志都随着溃败的兵力消耗殆尽,李良荣再也无意于戎马生涯,于是退出军界到马来西亚经营一家水泥厂,办厂十分认真,只是没有想到,一场意外,李良荣的小轿车撞到水泥厂的门柱上……这位黄埔一期生战争时期大风大浪都闯过来了,却因为车祸而逝世。   这位在军中绰号叫“二通将军”,即“上通天文、下通地理、中间不通人情”的李良荣不沾烟、酒、赌,在别人看来有点怪癖,较难相处,但是他和明清远的私交倒是不错的。   从前同他并肩作战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明清远只能长叹,默默地将一瓶花和酒倒在李良荣墓前,跟地下的李良荣说说话。   然后自马来西亚出发,北上台湾。   先是出使越南八年,然后又到美国养病,和台湾,已经阔别了十年,至于大陆,已经是二十年不曾回过了……   当年他领兵打仗的时候,家里的两只小狐狸最让他放心不下,生怕他们吃不饱、穿不暖,每每写家书都要反复叮嘱妻子一定要照顾好他们,使其茁壮成长,得了空闲可以回家时,他一定要给恩祈与恩和买西点、买冰淇淋吃,为他们选购衣物,挑选玩具。到现在,恩祈与恩和早就已经读罢大学有了女友,便是小女儿恩养,都已经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   人生百载,当真是不过弹指一挥间。   回到台湾后,明清远拜访了旧友孙立人,看了旧部高魁元,他甚至还去见了张学良。   到底被幽禁了三十多年,便是再意气风发的少年,此刻的目光也是呆滞的,张学良望定明清远:“你老了。”   明清远只是苦笑:“你的头也秃了,有得老,总比没得老好。”   从前张学良在东北,明清远在东南,都是挥斥方遒的人物,现在,却都是背井离乡,尘满面鬓如霜呵。   “你……悔么?当年在西安……”明清远长叹一声,“如果当年便能知晓,我就不应该那样激你,不然,也许历史就会完全是两个样,我们今天,也不会在这里说这些话。”   张学良的脸上有明清远看不明白的复杂的表情,他不断地喘气,似乎灵魂正在地狱中苦熬,他的眼神苍老而空洞:“我的弟弟张学思是共   Chan党,现在闹文化Da革命,他也受到了迫害……总统留我到今日,也许,就是想让我看看今日之大陆。”   感慨万千地从张学良那里出来,明清远碰到老熟人俞大维。   俞大维早年留学美国和德国,是中国数学界和哲学界的杰出人才,李政道、朱光亚这两位物理学家都尊俞大维是栽培他们二人的恩师,而且俞大维出身名门,乃是晚清名臣曾国藩曾中堂的曾外孙,他和总统也是姻亲,总统唯一的孙女蒋孝章就花落俞部长家,成为俞大维的长儿媳。西元一九五八年八二三炮战的时候,明清远和俞大维曾经并肩战斗过,因为两人在工作和生活情趣方面非常投缘,后来便成了知音之交,比如明清远驻守金门时候的强悍作风招来台湾岛内一些政要的刻薄攻击,只有俞大维对明清远始终给予充分理解和支持。在出使越南之前,明清远和俞大维常常在书房以茶代酒,纵论天下,品味独有的宁静和婉约。   “这次你打算在台湾住多久?”咖啡店里,坐在对面的俞大维呷了一口咖啡。   明清远微微一笑:“只是小住,过些时日便回美利坚。”   “又要走?没了你,金门岛怎么办?台湾都怎么办?总统说过,没有你就没有金门岛,没有金门岛就没有台湾!”俞大维笑道,“古宁头之役、大二胆之役、光复南日岛、光复湄洲岛、八二三炮战……共军到现在都不敢染指台海,完全都是因为仲玉老弟你雄风犹在啊!”   “这几年心脏已经开过三次刀,还装了起搏器,哪里还有什么雄风?”   “有的有的,仲玉你风采依旧,你这种儒将气质是常年在沙场拼杀和文化底蕴造就的,怎么会因为年纪而改变呢?仲玉,再过几天就是你的六十大寿了吧?打算在哪里过?”还没等明清远回答,俞大维忽然就笑了笑,“这样吧,全都由我来安排,今年的二月二十六日,你在金门岛庆生。”   金门岛,当然得在这里。   如果说明清远在抗日战争和戡乱战争中的成就是因为时势造英雄,那么古宁头战役之后,就完全可以称得上是“英雄造时势”了。   明清远并没有想到要请多少人,但是没想到在二月二十六日这一天,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来到金门岛祝贺这位悍将的六十大寿,至于俞大维,为了明清远的生日绝对没有少费心思,除了地点选择了莒光楼之外,还特意打造了一把长剑送给明清远,取名为“金门之剑”,剑上刻了“金门胜利,永志勋劳”八个字。   “虽然比不上校长给你的中正剑,但是也是我的一片心意。”俞大维轻轻拊掌,立即有二十多   名年轻的国军官兵站成三排,“有一首歌,你可一定要听听,这可是写给你的歌。”   接过了金门之剑的明清远挑一挑眉表示不理解:“写给我的歌?”   “仲玉,自八二三炮战之后,你出使越南八年,这几年又在美国养病,当然不知道岛内发生了哪些事了。”俞大维笑道,“你驻守金门的事迹被改成电视剧了,叫《风雨生信心》,华视主播,三台联播,主题曲也叫《风雨生信心》,骆明道作曲,萧孋珠主唱。”   说罢一挥手,那二十多位年轻的国军官兵们齐齐唱道:   不怕风和雨,   不怕浪如山,   同舟共济,   冲破黑暗,   信心要坚强!   你把舵,   我摇桨,   万众一心有力量,   乘风破浪,   看雨过天晴,   光明在望!   一战古宁头,   再战大二胆,   同仇敌忾,   消灭匪党,   光辉的八二三!   在前方,   在后方,   反攻复国齐欢唱,   胜利在望,   看春回大地,   还我河山!   “怎么样?”俞大维笑道,“这是我送给你的第二份寿礼,轻是轻了些,但情谊是重的。”   反攻复国,唱得虽然好听,但是还有多少机会?   大陆大Ji荒的时候他就劝过校长借这个机会反攻,但是校长不同意,他说他不能做这样不仁不义的事情,再说了,打仗——伤得最深的永远是老百姓。而明清远在金门岛驻防的时候,每每回台北述职,见到的,都只是那些高官们的花天酒地纸醉金迷。心脏突然痛得厉害,明清远惨白着脸颓然倒在椅子上,明林慕容本来在明清远的旁边含笑同来宾举杯,这下忙弃了酒杯抱住他连声喊道:“仲玉,仲玉,你的心脏是不是又不舒服了?快!快打电话!”   明清远只是无力地摆摆手示意妻子不要这么做,剧烈的疼痛中,他看到了大哥微笑着朝他迎面走来,白色的衬衫外面套了一件背心,当年北平的大学生都流行穿这样的服饰……不对不对,大哥明明应该同自己一样变作花甲老人,可是他怎么这么年轻?   明清遐望定明清远,明明这样的近,但是他的声音却仿佛是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般缥缈:“小弟,最近我一直在想我们从前的事情,原来你一直都是对的……现在这时势,我根本无力去改变,只有去抗争,一个生命如果失去了尊严,就再也没了意义,我唯   有以死相争。”   明清远急道:“哥,哥,我求你了,你别走,是我错了,早知道会有今天,我就算绑,也要把你和大嫂绑来台湾……”   一片迷蒙的白雾在眼前升起,明清遐的身影倏然而逝,明清远的心脏疼痛得更加厉害,就连呼吸都开始困难起来,他想说话,可是张了张口,却没有声音。   “仲玉!”见了明清远灰白的脸色,明林慕容愈发紧张。   “我大哥没了。”明清远只是怔怔地望住天花板,“大陆闹文Ge,又怎么会放过他?”   牛棚里,顾夕颜呆呆地坐在那个断了腿的小桌子前。   明清遐死了。   今日的批斗会上,他终于没能撑过红卫兵的毒打,木偶似地从台上栽下来,口鼻中流出殷殷的血,触目惊心。   顾夕颜就在旁边,被如此景象惊得鬓角头发瞬间变白。   后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那些造反派们又是怎么处理,她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后来自己被那些革命小将们押回牛棚。   这样低矮的地方,四周是浓重的黑,浓黑,墨黑,没有边际,没有尽头,一如茫茫然的未来。光明究竟在何处呢?她取过破碗朝地上一摔,取了碎片便往脖子上狠狠一割——可是在精神和肉体的两相折磨之下,她早就瘦得脖子一层一层的皱皮叠在一起,手上也没有力道。   一道,两道,三道,脖子上的伤痕处处——为什么还是死不了?   她记起很多年前,她也曾寻过死,剪刀、碎碗,一次又一次的割腕,但是每一次,都有人阻止她。她已经记不清那个人的眉眼,但是她记得,在那个月华满地,清辉朗朗的晚上,他满目通红憔悴不堪地守在床边,见她醒了,他欣喜若狂地握住她的手,喃喃念道:“你终于醒了……不要离开我。”   不想再追忆前尘往事,再追溯下去……也是枉然。   顾夕颜发了狠,一下一下用力地割,鲜血先是滴滴答答地沿着碎碗留下来,接着便越涌越快。   突然,门外一声叱喝:“干什么?”   有人尖叫:“Fan革命分子寻死啦!寻死啦!”   立即便有两个值夜的红卫兵涌进来,一名革命小将从她枯瘦的手里夺过碎碗,另一名革命小将拿了一把破报纸捣到顾夕颜脖子上的伤口里。   “你妄想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竟敢抗拒改造?抗拒批判?”   “文化Da革命万岁!你要死,偏不让你死!”   顾夕颜的血是流了不少,但是命却极长,想想虞姬多么幸运,她能够在最璀璨的一刻自刎于心爱   的男人面前,但是顾夕颜没有这个福分,她还得活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求打分,求评论啊~~ ☆、第十七章 柿叶翻时独悼亡(下)   西元一九六九年二月二十七日的清晨,对岸的金门岛上那些功率强大的广播站又开始广播了,海峡那边放的音乐是贝多芬的《英雄交响乐》的第二乐章,那首著名的《葬礼进行曲》,在庄穆肃穆的《葬礼进行曲》之后,往常那个娇滴滴地劝着用三民主义统一中国的女声并没有出现,而是换了一个低沉的男声缓缓说道:“中华民国陆军副总司令明清远携全体驻金门岛国军将士对明清遐将军在文化Da革命中的逝世表示深切哀悼,民国三十一年,明清遐将军破译倭敌密码,美军于中途岛大败日军,不可谓无明清遐将军之功。民国三十三年,明清遐将军几度奇兵,夺取密支那,歼灭装备精良之日军三千余人,接下来播放的,是明清远上将于病中所写的祭文……”   听到这里,明娇娜忍不住泪如泉涌,但是她只能偷偷的在一个角落里哭。   “怎么了?”   明娇娜回过头,原来是她的同学兼搭档张建国。   他生得特别的高大威猛,英挺不同凡响,而且笑的时候,还有一口白牙。   “我……我没什么。”父亲的遭遇,母亲的境遇,她不敢说,因为只要一开口便是愤懑,而这样,必然会被造反派们死抓着不放。   “没事便好。”张建国笑着揉了揉明娇娜额前的碎发,“今天有领导来学校呢,你可得把你的白毛女演好,不然我们先去练练吧。”   喜儿是贫农杨白劳的女儿,父亲被地主逼死了,她只能逃到深山里吃野果度日,风餐露宿使喜儿的头发都变白如雪了,却在此时遇上了旧日的爱人大春,已经加入新四军的大春同喜儿说:“旧社会把人变成了鬼,新社会则把鬼变成了人。”   张建国演的是大春,他踏着弓箭步,握拳拳头放在胸前以表示贞忠于党,明娇娜则在他身畔感慨,转了又转。当张建国抱着她的腰时,这一个托举动作使明娇娜升至半空,双颊红润的她小嘴微张,长长的睫毛,柔媚的大眼,美丽得如同一个梦。   来这里的领导是包福贵。   他在排练室外,一不小心,眼神便落在她鼓胀的胸脯上,面对这样娇俏可爱的女孩子,他真是恨不得一口将她给吞噬了。包福贵朝旁边的一名学生一示意,那名学生便朝明娇娜喊道:“明娇娜同志,副组长让你跟他出去一下。”   明娇娜赶紧褪下戏服走了出来,随着包福贵到了办公室,她并没有见过包福贵,所以只是一双秀眉微微的蹙着,满目疑惑地望住包福贵:“同志,你找我做什么?”   包福贵看着她无辜的表情,突然觉得口干舌燥,他干笑着道:“明娇娜同志   ,你长得很好看,跳得也不错,为此,我专门看过你的档案,可是——你的出身不好,所以,我想知道你对党的感情是什么样的?”   “我……”明娇娜有些踌躇——父亲和母亲都是老党员了,可是,偏偏父母又受到了来自□的迫害……   “你对党是不是有什么成见?”说这句话的同时,他朝明娇娜伸出了手,拂过她的肩,她的背,末了还是按捺不住原始的欲望,将面前的明娇娜按倒。   “不要!”明娇娜拼命挣扎,但是她的挣扎反而更加激起了包福贵的占有欲,他撕开了她的裤子以最凶狠的方式塞进去,狠狠地抽Cha。   外面有革命小将在大声呼唤:“Mao主席万岁!文化Da革命万岁!”   排山倒海般的声音恰好淹没了明娇娜凄厉的呼声。   她一生都被毁了。   明娇娜歇斯底里地取过桌上的镇纸往包福贵的头上砸去,再砸的时候镇纸的边角已染了血。   包福贵大喊大叫着逃出去,指着办公室:“明娇娜Fan革命!”   革命小将们推开办公室的门,只见明娇娜蹲在角落里发抖,□还在流着血。   但是红卫兵们狠狠地骂她:“你这Yin妇!”   Yin妇?   批斗会当天便召开了,学校的操场上搭了个简陋的高台,明娇娜头发散乱地被揪出来,她的脖子上挂了个牌子——“Yin妇”。   还真的有人出来作证哩:“这Yin妇,一脑子资产阶级温情主义、享乐主义!平日就爱哼反动歌曲!”   “哼!这Yin妇作风向来就有问题,从前就爱跟男人鬼混!”   “上梁不正下梁歪!你看看她爸是什么样子,就知道她是什么样子!”   眼泪如同断线的珠子一样滑落下来,明娇娜哭着解释:“我没有,我没有,都是那个包副组长强迫我的,我没有!我没有!”   又有谁会听她的解释呢?有人从台下跳上来用力地扯她的头发:“你这个不干净的东西!平时就爱勾引男人!”   这年岁,谁还会把人当做人看?这一扯头发,便一下子扯断一络,明娇娜痛得大声呼号:“这不是我的错!我不是Yin妇!”   底下的造反派们见这坏分子特别顽强,便用了狠招:“剃阴阳头!”   明娇娜被人揪住,满头秀发被强行推去一半。   “张建国同志,你平时不是老和她在一起吗?现在你出来表态!不表态就是赞成,说不定就是同谋!”   张建国在人丛中,蓦地被点名。   迫于形势,张建国不得   不站出来表态:“我……我……明娇娜同志的做法确实不对,我们应该要她好好反省,要她以后不要再犯错……”   这样的含糊其辞哪里能让积极分子们满意呢?越是凶狠,立场才越是鲜明呢!马上有人在台下嚷嚷:“马列主义不容任何私情!你一定要和她划清界限不可!”   “打倒阶级敌人!”   “斗她!斗她!”   张建国只好说下去:“我家三代贫农,我对党的感情深厚,一向听组织的话,一切以国家为重——她,没有让我动摇对Mao主席的忠心!”   说得好呀!大家齐齐鼓掌:“你快斗她!斗啊!”   张建国迟疑了——到底,他还是喜欢她的。   下面的群众叫着:“斗她!斗她!”   有人察觉到情况不对:“你是不是忠于党?如果你不愿意斗她,我们就连你一起斗!”   无辜的张建国只能咬着牙反手一记耳光打到明娇娜的脸颊上:“你这Yin妇怎么可能动摇我的红心?”   明娇娜捂住受创的脸惊愕地望住张建国,脸上虽痛,却敌不过心里的苦楚。为什么会这样?她浑身哆嗦着,只觉耳朵里万声轰鸣。   她什么也认了,耗尽所有的力气来践踏自己:“是!我是Yin妇,我是毒草,我是牛鬼蛇神,我对不起党的栽培,对不起伟大的领袖Mao主席……我……我有罪!我有罪……我是人模狗样!我连Biao子都不如……”   在这个时代里,一群拥有各式罪名的坏分子就像演员一样四处“赶场”,从这个体育场赶到那个电影院,从这个工厂赶到那个学校,都给押上来,念罪状,再念判决,以示革命进行得如火如荼,这样才能吓住世世代代生活着这片土地上的老实的百姓们。   自杀未遂后,顾夕颜再也没有当主角的机会了,因为主角换成了一名作家,他因为公开批评文化Da革命而被揪出来,带着铁帽跪在高台上的接受革命群众的批斗,然后又换了主角,是一个曾经去美国留过学的老教授……   时代的主流在这里,没有人能逃得掉。   再后来,这些牛鬼蛇神统统都得下放,别无选择。   顾夕颜佝偻着走向家门,黑帮分子罪状大招牌还不曾卸下,家中被砸的一塌糊涂。暮霭沉沉,伸手不见五指,顾夕颜一打开电灯,迎面竟然是在半空晃着的两只脚!   娇娜上吊了。   茶几上的广播还在响着,放的是革命样板戏《白毛女》,里面喜儿一个字一个字吐字特别尖锐:“我、不、死!我——要——活!”   顾夕   颜颓然倒地。   收拾好东西——其实也不外乎一个漱口杯,一块毛巾,还有牙刷罢了。   顾夕颜如行尸走肉一般的跟着大队走,其实所有人都和她一样,便是那些显赫一时的老人,那些满腹经纶的知识分子,都是神情恍惚地排在队伍中。   一身草绿,臂章鲜红的革命小将手持一本《Mao主席语录》发号施令:“誓死保卫Mao主席!誓死保卫林副主席!誓死保卫中央文Ge小组!誓死保卫江Qing同志!誓死揪出阶级敌人!誓死……”   这些牛鬼蛇神们全被塞到卡车上驶往不同的方向去劳动改造。   ——前路茫茫。   作者有话要说:好吧,又死人了…… ☆、第十八章 三年苦雾巴江水(上)   作者有话要说:文中所说的田培林确有其人,住在杨家庄,74师全军覆没后在南京南郊教书,后来在文Ge中被揪出来批斗。另,田老已经逝世,其女在南京南郊的淳化镇开设一个水医院。   西元一九六九年三月二日上午八时,苏联和中国在乌苏里江主航道中国一侧的岛屿珍宝岛上发生冲突,一个多小时激战,中苏双方被打死打伤数十人。   到了这一年的三月十五日,中苏双方的武装冲突愈演愈烈,苏军边防军从珍宝岛北端侵入,中国边防部队亦登岛与入侵苏军形成对峙。苏联和中华人民共和国,这两个曾经亲密无间的社会主义国家的军队在这座面积仅有零点七四平方公里的小岛上进行了边境战争,整个世界的目光都投向这个位于中国黑龙江省虎林市饶河县南端的小岛。   单是这一年的三月十六日,苏军便出动了五十余辆苏T-62坦克坦克和装甲车,运用直升飞机和纵深炮火掩护,并炮击中国境内纵深地区。中华人民共和国紧急组织了一万余人,出动了汽车六百多辆开赴前线,还使用了反坦克炮、无后座力炮、40火箭筒等轻武器和岸上的纵深炮火……   对于中华人民共和国居然敢在珍宝岛对老大哥还击,苏联领导层反应十分强烈,苏联国防部长格列奇元帅、部长助理崔可夫元帅等人为首的军方强硬派主张“一劳永逸地消除中国威胁”,准备动用在远东地区的中程弹道导弹,携带当量几百万吨级的核弹头,对中国的军事政治等重要目标实施“外科手术式核打击”,同时,苏联还与美国联系,试探性的提出联合对核武器发展尚处初级阶段的中国核力量实施摧毁性打击……   当顾夕颜听到这些消息的时候,她只是想笑,因为明清遐被定性为Fan革命分子的时候有一条罪名就是十多年前在南京军事学院的时候写的论文里说从军事角度和国土防务的角度上来看,我国的重点防御应该放在中苏边界。   那个时候,他就说,我国与苏联还有外蒙古的边境线,都是些戈壁和草原,几乎无险可守,极易受到攻击,而苏军的强项正是非常适合戈壁和草原作战的大规模装甲集群和摩托化纵队,而东北又是重工业基地和战略资源基地,一旦失去,后果将不堪设想,珍宝岛这座乌苏里江上的岛屿更是防守中的重中之重……   这一日终于出现了,他再没了机会看到。   ——这是幸运,还是不幸?   在更早的时候,比明清遐写那篇论文还要早,比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还要早,比抗日战争还要早的时候就有人同她说过:“苏联这样一个极度邪恶的民族产生了存在并且壮大着,真是耶和华老人家创世过程中最大的败笔!贵党还称之为‘老大哥’,真是不敢恭维。清末俄国是怎样鲸吞蚕食了我华夏一百五十多万平方公里领土?华夏有几个一百五十万?西元   一九一九年七月二十五日,苏联首次表示要归还中国被占领土,西元一九二零年再次声明类似主张,现在呢?可曾归还一寸土地?”   岁月沉沉,记忆里的那个声音曾经对她说:“西元一八四九年,林则徐辞官养疴,途经长沙时与左宗棠一晤。左宗棠同他详谈应付英吉利等海上强国的方略,林则徐却说,为中国患者,其俄罗斯乎!吾老矣,君等当见之。现在谁都见之了吧?林则徐终于一语成谶,那我也说几句话,第一,不出四十年,苏联必会数十万大军压境。第二,如果不改变政体,下一个千禧年之前,苏联必将不复存在。”   是啊,从西元一九三六年,到西元一九六九年,这才三十三年呵,苏联现在已经是修正主义,而且在中苏边境上,核战争一触即发。   这究竟是谁说的呢?   顾夕颜已经回想不起来了——她老了。   当真是老了,牙齿已经掉的只余十五颗,早晨看镜子的时候,只能看到一名佝偻着的老太太,头发白尽,脸皮皱得似话梅。   ——也许,同时代的人都是这样倏忽老去了吧?   江南仍是极美的,时代、政党,什么都改变不了江南的美,旧时王谢,秦淮流水,即使百载千年过去,六朝古都南京依旧安卧在江南的烟雨中。   顾夕颜被下放到南京的南郊劳动改造,一辈子兜兜转转,终于还是回到了这座千年古城。   这里叫淳化镇,隶属于江宁区。   淳化,单是念这个名字便觉得有一番诗意呢。   几百年前,淳化镇也叫梅龙镇,当年正德皇帝下江南遇上活泼可爱的李凤姐,演绎出一场龙凤店的好戏,便是在这里;满清的时候,乾隆皇帝下江南也经过这里,还留下了一段风流韵事,只可惜那女子福薄,于是埋葬那名女子的坟茔,便唤作了娘娘山;至于三十二年前,这里亦爆发了一场血战,国军拼得全军覆没,却也只能拖缓日军攻入南京城的速度……   江南小镇,大抵相当,都是青石板路流水悠悠,因为是丘陵地带,这里还有许多小山丘,当地人告诉顾夕颜他们的习俗,若是家中每每有人逝世,他们就要在山上植一棵松树,从前山上满满的松树,每当有风穿林而过的时候,那声音就如同逝去的人在哭泣。   “为什么现在没有几棵松树呢?”顾夕颜问。   “大Yue进的时候全民炼钢,都砍完啦!”回答她的人眼里只余了木然,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什么人执政——封建时代的皇帝也好,新中国的共Chan党也罢,老百姓永远都是最苦的,他们永远都在默默承   受,“当年国军在这里打日本人的碉堡,现在也变成了垃圾场,上头说这是资产阶级的残余,只能与垃圾为伍——对了,听说你男人是国民党的特务?你别紧张,估计都是莫须有的罪名吧,其实我们这边还有张灵甫的秘书呢!他叫田培林,就住在杨家庄,杨家庄你知道吧?离我们村不远,前些时候,因为看电影《红日》的时候说真正的张灵甫才不像电影上演得那样,不知道被斗得有多惨!”   顾夕颜只能沉默下去。    ☆、第十八章 三年苦雾巴江水(下)   下乡改造,得拉大车、造砖、建棚、盖房子、种豆、种稻还有菜,没有工资,没有报酬,只记工分。她已经是年过半百的老人了,成日泡在泥里,皮肤开始溃烂红肿,流出脓和血。   住的牛棚在一个的小山丘上,墙上刷满了大标语:“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奋勇前进!”田埂上插满了“抓革命、促生产”的语录牌,好表示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的志向。门楣上写了一个“公”,门口处的地上写了一个“私”,每天都是头顶“公”,脚踏“私”,这样才好表明他们消灭私有制的决心。   每天早上出门去改造之前,这些牛鬼蛇神们都得全部对着贴在墙上的Mao主席像,先三鞠躬,再呼喊:“敬祝Mao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敬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身体健康!”这是“早请示”。   晚饭后得学习《毛泽东选集》,完毕之后要高唱《大海航行需要舵手》、《Mao主席的书我最爱读》这些歌曲,睡觉以前,这些牛鬼蛇神们又得呼喊:“敬祝Mao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敬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身体健康!”然后向Mao主席像禀告今日已有进步,思想已经觉悟。这叫“晚汇报”。   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温顺的中国人都习惯了谦恭木讷,便是手握《Mao主席语录》都有规矩——大指贴紧封面,食指、中指和无名指贴紧封底,小指顶着书的下沿,这叫“三忠于”和“四无限”。   ——忠于Mao主席,忠于毛泽东思想,忠于Mao主席的革命路线。   ——对Mao主席无限热爱,无限信仰,无限忠诚,无限崇拜。   年轻的时候不懂愁,还强说愁,以为爱恨情仇才是最苦,到现在才知道原来这种日复一日重复下去的日子才是最苦的,因为永远看不到尽头。   被这样的折磨着,人也变得越来越木讷,呆滞的眼睛间或的一轮,也没有光泽。   至于批斗会,仍是有的,村里有一个幼儿园,幼儿园前面的一爿空地便成了现成的场地。   时常被拉到台上同顾夕颜一起被批斗的男青年姓徐,就住在这个村里,他比明娇娜略大几岁,一百八十公分的个子很是潇洒挺拔,平素一起学习《毛泽东选集》的时候顾夕颜总是唤他小徐。   小徐的罪名是资产阶级的小崽子,因为他的爷爷在旧社会的时候在上海办了厂子,听说是压榨了不少劳动人民的血汗,至于他的父亲,是他爷爷的次子,上海的几家厂子都给了长子,身为次子,只分得家乡的几百亩田地。   小徐第一次被拉上来批斗的时候,他的媳妇挺着大   肚子赶过来哭喊道:“他家的基业早就被他爸败掉了啊!再说了,共Chan党来的时候他爸主动把剩下来的田全部交公了,为什么还要批斗我男人?”   “他爸在旧社会的时候能去香港鬼混——上梁不正下梁歪,他能是什么好东西?”   “如果真的忠于共Chan党,为什么从你们家搜出那么多大洋和法币?这都是国民党反动政府的东西,我看你们分明是存心不良,希望着国民党反攻大陆!”   “斗他!斗他!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没有人同情他们,底下的革命群众都等着看好戏呢。   某个晚上,一名姓孙的知青受了重伤,他是被山炮轰了,两条腿被炸得扭曲成不可思议的形状。   牛鬼蛇神们赶紧将他送往医院,谁晓得医生早就被打倒了,小徐辗转从另一处的牛棚里找到了医生,医生被红卫兵打成了重伤,正伏在未清理的粪便中苟延残喘着,他挣扎着为那名姓孙的知青检查了一番,只是摇头,再摇头:“他的脊椎伤了,两条腿都废啦,就算把断骨接回去都没用了。”   在时代的洪流中,人的命一如草芥,死不足惜,这两条腿又算得上什么?只是于他而言,一辈子,就这样完了。   回去的路上,遥望着远处的牛棚,只见那黯黄的灯如鬼火似地闪着。   顾夕颜不胜唏嘘。   小徐劝她说:“地球已经存在四十六亿年,人类置身其中,不过是沧海一粟,至于我们的遭遇,更是渺小得不值一提。”   “听说你家是地主……你读了很多年书吧?”   “地主?”小徐只是笑,“什么地主?家业早就没啦,共Chan党来南京之后搞了土改,土地就全被收了,现在闹文化Da革命,家里不知被抄了多少遍,早就一穷二白了。至于读书……我只读到高中,因为是黑五类的出生,他们不许我继续念下去。”   顾夕颜轻轻问道:“你怨么?”   “就算怨,敢说吗?”旁边有窸窸窣窣的挖泥声,原来是有人在地里偷菜,小徐长得高,跑得也快,冲过去便逮住那个脏兮兮的偷菜的男孩子,这男孩子十七八岁的模样,衣衫褴褛,布条似地挂在身上。小徐朝他喝道:“你是谁?住在哪儿?父母呢?”   那男孩子的声音颤抖着:“我……我原来住在厦门……爸爸……爸爸被造反派斗死了……妈妈……妈妈被下放了,我……我是从厦门那里逃过来的……我饿……”   小徐定睛一看,呵,这男孩子破烂的衣袖仍缠着臂章,还用指定的黄油写着“红卫兵”三个字。   红卫兵?   分明是逃避上山下乡的红卫兵!   曾几何时,这些红色革命小将们串联,上北京,Mao主席几次亲自接见,亲切讲话,要他们誓死捍卫无产阶级文化Da革命的胜利成果,搞得他们何等的意气风发?到处抄家、批斗、折磨黑帮分子和黑帮家属,不知逼死了多少不肯放弃尊严活下来的人……   结果现在国务院发布指示要他们终止串联,一概上山下乡,向贫下中农再学习。   男孩子从口袋中掏出一把Mao主席纪念章朝小徐哀求道:“大哥,您挑一个,我几天没吃东西了,求求你了!”   小徐自嘲地一笑:“你来求我?革命小将居然来求牛鬼蛇神?”   男孩子连连哀求,几乎没朝他叩首:“大哥,我求你了,再不吃东西我就饿死了……”   慢着——这声音?   顾夕颜急忙过去——是雪笠呀!   这一场无产阶级文化Da革命,没有人能逃得过。   作者有话要说:求打分,求评论啊~~   PS:文中的小徐和孙姓知青都确有其人。 ☆、第十九章 濡染大笔何淋漓(上)   西元一九六九年七月十六日,在美国佛罗里达州的肯尼迪航天中心,装载着阿波罗11号的火箭土星五号于美国当地时间早上九时三十二分喷射出耀眼的火光冲天而起,穿过黑暗的茫茫太空,第一次将人类送上月球。阿波罗11号的发射现场吸引了超过一百万的人群,全世界观看发射现场直播的观众人数也达到了创记录的六亿人。   新的纪元开始了,从这一日开始,一场全新的工业革命将席卷全球。量子电子学、信息论、分子生物论、海洋工程、核子学、生态学、太空科学……新的工业浪潮使得人类和社会、政治和经济力量的结构都将随之而引起巨变。   也是在这一年,被誉为“亚洲四小龙”的台湾、香港、新加坡和韩国都挥舞起日渐丰满的羽冀,开始了后来令世人瞩目的经济起飞。   不久之后,在美国纽约联合国总部举行的第二十六届联大上,阿尔巴尼亚、阿尔及利亚等二十三个国家向联合国提出关于让中华人民共和国享有在联合国的一切合法权利,把中华民国的代表从联合国及其所属的一切机构中驱逐出去的提案。联合国大会会议以七十六票赞成、三十五票反对、十七票弃权的压倒多数,通过了阿尔巴尼亚、阿尔及利亚等二十三个国家提出的要求……   这是一个雷声大作的晚上,蒋经国冒雨前往明清远在新店安康路的家中,而在屋子中的客厅里,一名穿着水蓝色旗袍的少妇正抱着一名小婴儿教他说话。   少妇指着自己同小婴儿说:“妈妈。”   小婴儿只是笑吟吟的,并不开口。   少妇倒也不恼,依旧一手抱着小婴儿,一手指着自己:“妈妈。”   “云熙,小道还没到一周岁,现在会不会太急了?”明林慕容笑着从她的怀中抱过小婴儿,“小道,给奶奶抱。”   明云熙笑着指着明林慕容道:“小道,奶奶。”   不想小婴儿竟然开了口:“那……那……”   明云熙喜道:“不是那那,是奶奶,跟妈妈念,奶——奶。”   “那……那……”   “恩祈快两岁的时候才能把话说好,小道这么小就能说话了,真是了不起。”明林慕容笑道,“云熙,你是当大嫂的,也该劝劝恩和了,他和恩祈是双胞胎,可是恩祈连儿子都有了,他却连个女朋友都不曾带回来,我和你爸可是等着多抱几个孙子啊。”   “恩和交了女朋友了,但是不敢带回来。”明云熙抿唇笑道,“他和一名鬼妹谈了恋爱,怕你和爸爸不同意,一直不敢说。”   “呵?竟然有这等事?放心吧,   你爸他自己身上都混有西方人的血,怎么可能会不同意呢?”   婆媳俩正说话间,玄关的灯亮了起来,管家迎了客人到屋子里,原来是蒋大公子。   明林慕容见了冒雨前来的蒋经国,不由打趣道:“蒋公子好像很急似的。”   “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似的,仲玉呢?”   明云熙望了明林慕容一眼,回答道:“爸爸在书房里和杨家骆、宋晞、李树桐、陈致平、杨云萍、吕士朋、王德毅这些搞历史的人在聊呢,爸爸固定在周末约集故旧和学者在家中论古证今,自下午三时半到八时半,蒋叔叔,如果事情真的很急的话,我去叫爸爸出来,您先在这里坐一下。”   “好。”蒋经国坐到沙发上,灯光柔和,丝绒幔子遮住一半窗户,真是个好地方。   明清远从书房里出来后见蒋经国这般焦躁的模样,便斟了一杯威士忌酒加冰递上:“喝一杯再说。”   蒋经国接过,一饮而尽,但是醇酒却无法安抚他的心情,蒋经国叹口气:“仲玉,台湾岛怕是保不住了,你出山吧。”   明清远只微微一笑:“政客说话总是比文人夸张,回想你我一生,战场上的弹药横飞,官场中的尔虞我诈,吃多少苦也得咬牙直过,但是岁月不放过任何人,建丰,我们都已经老了,自从我大哥……自从上次发病之后,我的身子便一日差过一日,我想把最后的时间留给自己,做些自己喜欢做的事,请允许我自私一次。”   “可是你知道这是事实,并无夸张,中Gong已经取代了我们中华民国联合国常任理事国的席位,那些西方的国家也开始与中Gong建交了,现在父亲的身体又越来越差……明清远,你出山吧,我希望你能够担任总统府战略顾问,这不仅仅是为了父亲,更是为了台湾岛,为了中华民国,为了大陆那些受苦受难的老百姓!你长年躲在这种地方做什么?难道从来不想念过去运筹帷幄的日子?”   “建丰,我向你推荐一个人。”   “谁?”   “金庸。”   “金庸?”蒋经国奇了,“那个写《射雕英雄传》的作家?”   “不错,就是他。”明清远早就已经吩咐家中的司机将他的朋友们送回去,现在他领蒋经国步入他的书房,“我这里有一些东西想要给你看。”   只见这书房俨若一小型图书馆,蒋经国见书橱里红绒硬皮面剪贴本放了一排,便信手从当中抽出一本打开来看,居然是父亲历年来给明清远的亲笔信,他一封一封的居然黏了这么多本,足可窥见父亲和他的师生情谊,也可以看到父亲对他的倚重。   蒋经国再次恳求:“仲玉,出山吧,父亲不能没有你,中华民国不能没有你。”   “金庸是一个笔名,他的名字叫查良镛。”明清远从书橱中抽出一本剪贴本,“建丰,查良镛这个名字听上去可熟悉?”   “呵,单看这名字,还让人以为他和考试院考试委员查良钊是兄弟呢,对了……还有当年远征军入缅的时候,杜聿明身边的那个翻译官中校叫查良……查良什么的?”   “查良铮。”明清远接过话,“他们确实是兄弟,我还记得从前蒋百里对我说过,他有个表侄叫查良镛,年纪虽小,却文采斐然,他日必成大器。那是民国二十六年的事了吧,从他说那句话到现在,居然已经快四十年了。”   蒋经国心领神会:“所以说,按照他的出身,我们争取到他应该很容易,但是问题在于,我们为什么要用他?”   “金庸在香港创办了《明报》,这些是他在《明报》上发表的一些社论。”明清远摊开剪贴本展示给蒋经国看,“中Gong的大Yue进政策失败,造成了大Ji荒,以致大量难民涌进香港,由于事件敏感,《大公报》、《文汇报》等报纸都不予报道,但是他在《明报》上呼吁援助难民,自己也投身救援运动;到了西元一九六三年,大陆的政客发言‘不要裤子要核子’,但是金庸提出反论‘宁要裤子,不要核子’;大陆展开□的伊始,金庸便最先在香港作报导,指出这场运动的本质是权力斗争,还预测林Biao的倒台﹑邓Xiao平的复出﹑江Qing的末路……这样敢说话又有远见的人才,确实不多。”   蒋经国却有些踌躇:“仲玉,你可曾看过他的《天龙八部》?明眼人一看便知他文中的慕容博和慕容复写的是父亲和我。”   “是又如何?明眼人也可以看出来《天龙八部》里的丁春秋写的是谁,星宿派写的又是什么。汲汲于复国的只有慕容父子,但是丁春秋这样的人物,他写的可曾少了?比如《笑傲江湖》中的东方不败,比如《鹿鼎记》里的洪安通,要说讽刺,你应该看出来他更喜欢讽刺谁。”明清远笑道,“别忘了当年刘文典飞踹校长Kuai下,校长也只是按照《治安管理条例》对其进行拘禁,拘禁结束后,他照样去当他的教授。”   蒋经国点一点头:“好,我会致电金庸,但是仲玉你……”   “你放心。”明清远道,“我会出山。”   作者有话要说:求打分,求评论~~~ ☆、第十九章 濡染大笔何淋漓(下)   西元一九七三年四月十八日,金庸接受国民政府的邀请,以《明报》记者的身份对台湾进行的访问。金门和厦门的炮战仍在继续,两岸关系依旧是个十分敏感的问题,深谙中国传统政治的金庸又怎么会的明白个中利害?所以他公开声明自己访台的身份是个普通记者,而不是《明报》社长,并且自己不会为国民政府效力。   来到台湾后,金庸立即成为座上客,受到高规格的接待,行政院长蒋经国、副总统严家淦、国民党中央党部秘书长张宝树等政要先后与他会面。   蒋经国与金庸的会谈在行政院会客室里进行,蒋经国是浙江宁波人,金庸是浙江海宁人,两人一开口都是浙江话,一下便有亲切之感。   金庸简单地问过蒋介石的身体状况之后,就单刀直入问到了最为敏感的两岸关系问题:“目前人民最关心的是台湾对大陆的呼吁是持什么样的态度,你能不能谈一谈这个问题?因为此前不久大陆向台湾发出呼吁,希望双方能平心静气地进行谈判。”   “决不和谈!你说的是傅作义在北京‘二二八’座谈会上地发言。这个国民党的大叛徒现在竟然代表共Chan党向国民党发出呼吁。这是对国民党的极大侮辱。共Chan党用他做工具,显然也是在侮辱我们,这说明他们是没有和谈的诚意的。”蒋经国反问金庸道,“如果林Biao、黄永胜之类人物投降了国民党,他们向中Gong发出和谈呼吁。那中Gong会怎样想呢?”   金庸追问道:“如果是毛泽东或周恩来向国民党发出呼吁,台湾当局会同意和谈吗?”   蒋经国坦言以告:“在目前的形势下,很明显是北京强而台北弱,在这样的情况下根本不可能进行真正公正和平的会谈。对我们来说,和谈就是‘投降’,但真是这样地话,也就不用搞什么和谈了,我们投降就是了。但我们绝不投降。对于共Chan党打打谈谈的策略,我们是了解得很深刻的,过去也有过不少惨痛的经验。我们在大陆上失败了。但至少是失败中得到了经验教训。我们在大陆上与共Chan党斗争是失败了。从前我们犯了许多错误,我们力求在台湾少犯错误,有了错误就力求迅速改正。当中国共Chan党政府被联合国确定为五个常任理事国,当美国总统尼克松到北京访问时,当日本和北京建交地消息传到台湾时,每一个消息都像一股台风一样席卷了台湾的大街小巷,但等时间一长,大家在理智和情感上也慢慢接受了这样的事实,对新的世界形势和国内形势也能适应了。但是,我们和北京政府一样,都是坚持一个中国的立场,也就是说,我们决不搞什么台湾Du立。”   金庸又继续问他:“听说台   湾的军事、政治、经济、社会各方面,事无巨细,都要由蒋先生亲自决定。我以为你应当掌握政策,一般实际事务交由部属分层负责。在一个民主政体中,应当职权分明,同时你也可以节省些精力。”   蒋经国笑着解释道:“你的意见很对,只不过我求好地心太切,总想一切事情推进得快些。看到工作不如理想,心里就很焦急,我亲自督促推动,总希望大家都加一把劲。金大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蒋经国出任行政院长以来,台湾的变化简直是翻天覆地的,尤其是实行自由经济制度,经济持续增长。金庸微微一笑:“不要反攻大陆,反攻不会成功,只会造成几百万人死亡。我希望你能继续改善台湾人民的生活,人民生活得好,就是成功。”   没一会儿,副总统严家淦进来了,他可是金庸的书迷,先同金庸寒暄了好一会儿,这才进入正题:“我们的国防费用负担很重,预料美国的军援不久就会停止,但我们要尽快提高人民地生活水准。关于国民收入,有很多种解释,如果一个国家的国民平均收入很高,但军费开支、政费开支用去了一大部分,老百姓的真正收入就不太多。我们要使老百姓的真正收入增加得更快。”   金庸点头称是。   “有一次,我在美国遇到几个美国朋友,他们一见到他就吃惊地问:‘你怎么还在这里?我们以为台湾早完蛋了!’”严家淦哈哈大笑,接着说下去,“如果我们勤勤恳恳地为老百姓做事,我们是不会完蛋的。”   在与高层政要的接触中,金庸一下子便发现他们没有唱高调,更没有浮夸吹嘘,而是正视现实,大多数设计和措施显然都着眼于当前的具体环境。这样的政府,才有希望。   接下来的日子里,金庸到台湾各处参观,在桃园、新竹,他还随意去看了几户农家,发现这些普通农家拥有电视机、电冰箱、电单车等。与香港相比,台湾人很讲礼貌,不管是商店职员、餐厅服务员,还是开电梯的,总是对人笑脸相迎。   而访问台湾的最后一站,是金门岛。   访问台湾,怎么可以漏掉金门岛呢?金门是台湾的前哨,离大陆最近,也是最敏感的地方,西元一九五八年,这里还爆发了著名的“八二三炮战”,随着中华人民共和国开国上将叶飞的一声令下,福建沿海炮兵阵地万炮齐发,所过之处,尽成焦土。   踏上金门,无疑是这次台湾之行中最令金庸兴奋的事之一。   陪同金庸上金门岛的是中华民国陆军副总司令兼总统府战略顾问明清远,他知道这名国民革命军陆军一级上将有着怎样的过去,内战的时候,每次中原作战,毛泽东总是特别强调要拖住整编第十一师,钳制十八军,使其   不得加入战场,对其十分顾忌。在《毛泽东军事文集》中更是有七篇专门针对十八军及明清远的电文,如《钳制敌十一师等部以利刘邓主力休整》、《陈锡联部主要任务是钳制十八军》、《钳制敌第十八军保障粟军胜利》、《一周内不使敌十八军越过睢杞县》、《对付明清远张轸部北进的措施》、《同意刘陈邓歼击胡琏一部》、《询问一三两纵能否向西参战》,到了西元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之后,他不仅在古宁头、大二胆、八二三炮战等战役中击溃共军,更是以铁腕作风来治理金门岛,硬是将这个原本寸草不生的穷山恶水给治成了海上仙岛。后来他因病休养的时候,更是本着“学然后知不足”,在台湾大学注册,进入台大历史研究所,在台大的三年间除了因病住院请假的时间,竟未缺过一次课。   对于金庸来说,金门岛真的是于他闻名已久,当他亲自站在金门岛上,见到到处是炮位、机枪阵地,大卡车和坦克纵横来去,一派紧张的战备状态的军事化的岛,确实是感慨无限。   金庸边走边看:“共Chan党会不会打金门?如果打,能不能打下来?”   明清远的回答很是坦诚:“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也很好回答。说难回答,是因为共Chan党到底打不打金门现在谁也不知道,所以也很难说共Chan党能不能打下金门;说好回答,是因为世上根本不存在打不下来地要塞,关键是为此付出的代价,共Chan党愿不愿意为此付出这样地代价。从目前的情况看,共Chan党打金门的可能性很小,虽然炮轰一直没断过,现在只是用炮弹送一些宣传品过来,连共Chan党过去常用的心理战,喊话、广播、空飘、海漂也都明显降级了。”   “明将军,我的毕生最大的愿望,就是目睹两岸统一,不论是三民主义、共产主义、民主自由、中华文化的传统等等,其中可能有合理的部分,也可能有不合时宜的部分。在台湾而言,应当采用最能为台湾人民谋幸福的办法,最受台湾人民欢迎的办法,使得最大多数台湾人民生活得最快乐。”金庸一口气说了许多,“在政治上争是非,正如在宗教上争是非一样,永远不会有结论的。国民党说三民主义正确得不得了,中Gong则说马列主义与毛泽东思想是绝对真理。各是其是,永远没有判断的标准。现代世界上只讲结果,不讲信仰,这是科学精神。我以为台湾应当和中Gong竞赛,谁能使治下的人民生活得更幸福,而不是比赛宣传‘谁的主义是真理’。我相信中国最大多数人民所盼望的,就是这样一个政府,希望大陆和台湾将来终于能和平统一,组成一个独立、民主、中立,人民享有宗教自   由、信仰自由、言论自由、企业自由,人民权利获得充分保障的民族和睦政府。我这一生如能亲眼见到这样的一个统一的中国政府出现,实在是毕生最大的愿望。”   “是啊,现在人人都渴望着和平,那个属于我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明清远极目望向大陆,大好河山,锦绣灿烂,那是他败退台湾之后,几十年来魂牵梦绕的地方。   金庸轻声唤道:“明将军?明将军?”   明清远缓缓地转过头,视线终于硬生生地离开了阔别廿余载的大陆,他想告诉金庸自己没事,可是一张口便是一口血吐出来,再没了知觉。   作者有话要说:这篇文快完结了,求打分,求评论,更求长评啊,XDDDD~~~ ☆、第二十章 何曾宋玉解招魂(上)   她梦到了他。   他躺在抢救台上。   不知为何,他的身体显得格外的小,并且消瘦,已经六十多岁的人了居然纯净得如同婴儿。他的血压、心跳持续下降,强心针注射,心脏按摩无效。电击除颤,一个电击板置于他的心尖部,另一个放在右第二肋间隙,放电,除颤无效……   他仰身躺在抢救台上,没有呼吸,没有心跳,令人心惊。   梦魇并不可怕,怕得是无法醒来。   她的梦境还在延续。   凌晨时分,她在睡梦中看到比肩接踵满满的人,张张都是喜上眉梢的笑靥。十里秦淮的两岸流光溢彩,河中有万盏随波飘荡的莲花灯,木浆又搅碎了水里的月,黄的光和银的影交相浮掠,眼前的美景有着说不出的奢靡华美。这时有人在放烟花,无数的烟花倏地升蹿到高空,硕大绚烂的光朵立即尽情地在漆黑的夜里绽放开来,金朵赤幕,火树银花,尽态极研的色彩,在这一瞬已经胜过天地间任何一种花朵。   年轻英俊的男子蹲下来,伸出手缓缓抚过她的眉,微凉纤细的手指上仿佛有月光绽出来,他用梦呓一样的语气轻声说:“慕容慕容,慕其容貌,真是个好名。林慕容,你知道吗,你长了一双很好看的眼睛。”   “是吗?你的眼睛也很好看。”她笑得天真无邪,“那我以后嫁给你好不好?”   他一怔,不由地笑,无尽的月色浮上来,银的光芒铺天盖地,浪漫了整座南京城。   “我认定你了。”她甜甜地一笑,“你要等我长大。”   幽暗的丛林里,古老高耸的树木因为雨水的长期浸淫和不见天日,都散发着一股腐朽沉闷的气息,遍地铺了绒毛状的地衣,每一根树枝上都密密匝匝的裹着青黄色的苔藓,死气沉沉的让人只觉受到逼迫。   有人轻轻地摇晃她的身体,压低了声音说道:“醒醒,我是来救你的。”   仿佛是悄悄一线月光照到她的脸上,亮得她差点惊喜地叫出来——大哥哥,你来了。   他们一同走过缅北热带雨林中的塌方和蚂蝗区,伏在草丛中的时候,眼见着那名日军大尉越来越近,她可以感觉到他握住自己的手上满满都是汗,而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你在这里别动,我去引开他。”他轻声嘱咐。   “大哥哥,你……”   “你要好好的。”还没说完,他便滚开了,带得一片野草折倒晃动,窸窸窣窣地直响。   他的语气和声音……似乎有些不对,又说不上是哪里有问题。她随意地一瞥,不禁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方才他伏过的地方,殷   殷一滩血。   但是他已经再次消失不见。   她在街角看到他的身影,白衫一闪,倏忽不见。她试图寻觅他的踪迹,一路追寻。   她凭着记忆,走进这家陌生,却又显得熟悉的医院,台北荣民总医院。一路穿过门诊大厅、防保科、住院部,转弯,进入太平间。她看到他躺在太平间的停尸床上,右手臂耷拉下来。白布蒙住了他的全身,她颤抖着掀开白布去看他的脸。   他的眼睛紧闭,睫毛很长,嘴角还在微微的笑着。她抚摸他的头,抚摸他的肌肤,一寸一寸地抚摸,但是他已经死亡。   她看到遍地白色的莲花,都是临近开放的样子,它们需要更多的光明和营养。有灿烂的阳光照着下来,把那些白色的莲花的边缘染上了一层金色,但是它们尚未开放,便已经凋亡,花瓣变成了粉末,难以辨认……   明林慕容挣扎着从梦中觉醒,只是在月光下呼唤:“仲玉,仲玉,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妈。”明恩赐拍亮了灯,“妈,爸真的已经没了……”   是呵,没了,原来今天,是明清远的头七。   明恩祈、明恩和与明恩赐都在国外,都是因为明清远的离世才被紧急召回国的。那一日,她急急带着女儿恩养在台北荣民总医院见到明清远的时候,医生刚刚对他实行了抢救,大滴冷汗从他额上滚落,那时明清远几乎已经说不出话来,见了她和女儿,只能勉力点了点头。   进入一一七号病房之前医生就已经对她说过:“虽然这次抢救回来了,但是……以现在的情况来看,明将军怕是撑不过今晚了。”   明林慕容微笑着把头慢慢靠了过去,停在他的胸口,听着他的心越来越迟缓的跳动,柔声道:“下辈子,我还要做你的妻子,我一定比她更早遇到你,一定要比今生更加爱你。”   然后,蒋总统和蒋夫人来了,明清远的旧部来了,在病中的俞大维也坚持在护士的搀扶下来了。对着昔日的朋友的遗容注目良久,俞大维泪流满面,他把摆在堂前的金门之剑拿下,重新授给明清远的长子明恩祈,勉励明恩祈把他父亲的精神传下去。   再然后,是举行葬礼,明清远的遗体火化的那日,十八军的老人坐了满满二十桌,一个接一个的端着酒、流着泪敬明林慕容,还有蒋介石,他在饭席上老泪纵横,对着蒋经国和严家淦说:“你们为什么还不反攻大陆啊?我的好学生都死光了……”还有远在香港的金庸,他于《明报》撰专文悼念,认为明清远治理金门岛的业绩高于当年的诸葛治蜀……   根据明清远生前所立“予尸化   灰,海葬大小金门间,魂依莒光楼”的遗言,他的骨灰由台北空运金门。当骨灰运抵金门时,军政领袖及各界人士在机场迎灵,明清远的好友张奇才先生负责读诵祭文,祭典之后,灵车驶向水头湾码头,金门人民感念他的恩泽,沿途自动动摆设香案路祭。灵车到水头登船到海葬区,由马安澜主祭,之后成功队大队长刘雨成负责下水安灵,这一天天气原本很好,当张奇才念完安息文之后,说也奇怪,海风突然大起,海潮汹涌,负责安灵的成功队大队长潜入海底,竟然被漩流打的双眼失明,到后来送往美国治疗才恢复视力……   作者有话要说:最后一段有参照张奇才先生的访谈。 ☆、第二十章 何曾宋玉解招魂(下)   时光匆匆的过去了。   蒋总统逝世了。   蒋经国上台了。   Mao主席也死了。   华国锋上场了。   然后华主席下台了。   邓Xiao平上台了。   四Ren帮被打倒了。   十年浩劫终于过去了,可是那些债呢?那些血泪和生命呢?又有谁能讨得回?   举国都受了巨大的骗,一时之间,谁也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西元一九八一年的春天,明清遐将军的平反会及追悼会在北京召开,顾夕颜以未亡人的身份向来的人一一鞠躬,在为他恢复名誉、平反昭雪的大会上,前不久才恢复工作和党籍的叶飞用沉重的声音宣读道:“明清遐同志是我们党和国家的缔造人之一,几十年来,明清遐同志忠于党、忠于人民,把毕生的精力贡献给了我国的无产阶级革命和建设事业,对我党的建设、对我国的民主革命、社会主义革命与社会主义建设,建立了不可磨灭的功绩。   “文化Da革命时期,明清遐同志被当作东南沿海的大军阀和刘邓路线的代理人,受到错误的批判和斗争。林Biao、江Qing及其一伙,利用他们以各种不正当手段制造的调查材料使明清遐同志蒙受了前所未有的冤屈。   “西元一九六九年二月,明清遐同志含冤辞世,这是我党历史上最大的冤案之一。对明清遐同志作出不公正的判断和不正常的处理,是我们党所犯的一项严重错误。为明清遐同志平反,是我们党的历史上和国家生活中的一件大事。   “时至今日,敬爱的明清遐同志离开我们已经十多年了。林Biao、江Qing一伙制造伪证,隐瞒真相,罗织罪名,企图把他的名字从中国革命的历史上抹掉。但是,历史宣告了林Biao、江Qing一伙阴谋的彻底破产。历史对新中国的每个创建者和领导者都是公正的,不会忘记任何人的功绩。根据确凿的证据,在党的十一届五中全会上,彻底推翻了强加在明清遐同志身上的种种罪名,郑重地为他平反昭雪,恢复名誉。和毛泽东同志、周恩来同志、朱德同志一样,明清遐同志将永远活在我国各族人民的心中!”   话音落下,从外面匆匆赶来两名穿着便衣的老者,虽然他们的头发已经花白,但是他们都腰板挺直,动作敏捷,明眼人一下就能看出他们曾是职业军人。这两位老者刚刚走进会场,猛地看见明清遐将军的遗像,都如遭雷击,跌跌撞撞地扑倒在遗像前:“参谋长,我的参谋长啊,我们来看你啦……”   顾夕颜认得他们,她走过去唤他们:“张文   ,赵宇。”   张文和赵宇惊得转过头来,望住她,这张脸已经苍老了,但是眉目依稀,她是参谋长的夫人,是军队的政委呀!   一时之间,三人不知从何说起。   赵宇只道:“你好吗?”   “好,你呢?”   “也好。”   “小方呢?”顾夕颜还记得他,他是明清遐的警卫员呵。   “死了,清队时死在牛棚里了。”   “老李呢?”   “腿打断以后,下放到农场,然后就没消息了。”   “阿庹呢?”   “阿庹倒是善终,文Ge的第四年就生肝病死了,没挨多少批斗,那十年,生不如死,死不如死得早……”   三人都有些欷嘘,顾夕颜又问:“那……包福贵呢?濮特派员呢?”   “他们是四Ren帮分子,都坐大牢去了,听说是疯了,也许是死了……”   回忆一次,便等于褪一层皮。   明林慕容在人群中静静地注视着他的大哥的遗像,曾经,那样血肉相连的一对兄弟,却因为信仰的不同,在内战的战场上互为宿敌,到后来,至死,都不能再见。   唯有无奈。   她将一个花圈放过去,也许明清遐永远也不会知道,在他逝世的那一日,明清远蓦地一口血吐出来,他的身体,便是从那一日开始,一日不如一日。如果明清远能够见到中Gong终于为大哥平反,他应该会很开心吧?   明林慕容悄悄退场,漫步在北京的街头。   从前,这里还叫北平,是他读国中和大学的地方,而现在,这里改回了满清时的名称,唤作北京,四处都是拔地而起的高楼,让明林慕容几乎看不出这里从前发生过那样多的事情。   这个时候,彩电开始在大陆普及,明林慕容在一家商店门口驻足,同样驻足的还有一大群好事之徒:“看,看,就是她!江Qing!江Qing!”   是啊,是江Qing,电视上正在播放审讯四Ren帮的特辑。   只见江Qing昂首上庭,她有板有眼地说:“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投降叛变,授人以柄。要害问题,两个纲领。以阶级斗争为纲,纲举目张,继续革命。以三项指示为纲,以目混纲,修正反动。穷凶极恶,大现原形。掩盖罪恶,画皮美容。树立威信,欺世盗名,标新立异,妖言惑众。弥天大谎,遮瞒真情。偷天换日伎俩,上下其手劣行,张冠李戴,移花接木。暗中嫁祸他人,转移人民视线,妄图洗刷臭名。创造世界历史的动力,乃是人民大众英雄。”   她说:   “革命是一个阶级试图推翻另一个阶级而采用的暴力。”   她说:“骗人,《刑法》、《刑事诉讼法》都是假的,王Hong文发言为什么不让我对质?王海容、唐闻生两只耗子,看到Mao主席的船要沉了,就往邓Xiao平的船上跳!”   她说:“我,与Mao主席共患难,战争时,在前线,惟一留在他身边的女同志,三十八年整,你们都躲到哪里去啦?”   她说:“你不要装腔作势演戏了,没有我这个道具,你这场戏演不成啊!你要有胆量就把你的后台导演请出来。我要和他当面对质。我是和尚打伞——无法无天。我还怕你呀!刘少奇、林Biao我都没怕过,我能怕你吗?”   她说:“我不要什么陈述,就按你的那个根据去定罪吧!我听候你们的审判。有本事你们把我弄到天An门广场公审、枪毙!我只有一个头,拿去吧!”   她说:“逮捕我,审判我就是丑化毛泽东主席,我是执行捍卫Mao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我是Mao主席的一条狗,他叫我咬谁,我就咬谁!”   她说:“记不起!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这戏明显是经过彩排剪辑,只见两名女法警强行拖她出法庭时,她还用双手抓紧栏杆不肯离去,大声高喊:“革命无罪!造反有理!”   看戏的人都鼓起掌来:“哗!她也有今天!”   明林慕容想,满清、民国、军阀混战、南京国民政府、抗日卫国、国共内战、土改、抗美援朝、整Feng、反右、三年自然灾害、四清五反、还有文Ge……一个甲子多的时光,中国究竟死了多少人?   中国人是世上最蠢,最苦,却又最缘悭福薄的民族!明林慕容唯有沉默退场。   她继续向前走,企图寻找明清远在这座城市中的曾经,经过一个小学的操场时,她看到北京小学生们正在用石块扔掷一些稻草人,那些稻草人上面都挂着江Qing的像。   当年——刘少奇和邓Xiao平被打倒的时候他们还不是这样做的吗?   万一——若干年后,江Qing被平反了,这些小孩,岂非又做错了?   为什么大人们总是喜欢假借小孩的力量来泄愤呢?当年的红卫兵如是,现在这些用石块扔掷挂有江Qing的像的稻草人的孩子们亦是。   这便是新中国的教育方针么?   明林慕容摇了摇头,极目望向远方,她忽然看到了一群大学生朝自己走来,他们拥有漆黑的头发和漂亮的笑容。   ——也许他年少时也是其中的一员。   她微微地笑   了,在心中轻轻地说:“仲玉,是你么?”   作者有话要说:真的快要结束了,求打分,求评论,求收藏,各种求啊~~~~ ☆、第二十一章 万里云罗一雁飞(上)   西元二零零八年冬,十二月十五日,江苏南京的天虽然阴沉沉的,可是温度居然还保持在十摄氏度以上。   这样灰蒙蒙的天如盖子一样掩住了这座城市的面貌,顾夕颜拂净玻璃窗,看着外面已经生活了几十年的城市,这样黯淡的灰,就如同她那些再找不到痕迹的过去。   再回首已是百年身了。   她回头看了一眼现在居住的房子,八十多平方米的房子是灰白色的涂料粉刷的,水泥的地面上铺着复合地板,屋子里摆放着八Jiu十年代的家具,都是孙子结婚的时候置的。   顾夕颜慢慢蹒跚了步子挪到沙发上,新买的二十九吋彩电上正在放着新闻,她还记得从前的电视机还是凭票抢购的十八吋的青松牌彩电,为了那台电视,全家人排队排了整晚。那一年,是西元一九八三年,香港电视剧《射雕英雄传》正在热播,但凡听到《铁血丹心》的歌声,势必万人空巷。   在她的身边,重孙女明月也正在看新闻,她是个活泼可爱的女孩子,刚刚初中毕业上了高中,最爱听顾夕颜同她说民国旧事,但是她只将顾夕颜说的话当故事。   在厨房里,她的孙子明伟杰和孙媳妇陈文丽正在忙碌着,明伟杰揭开锅盖,麻利地把汤盛出来,陈文丽正在盛饭,一共是四碗饭,奶奶吃的饭要稀一些,因为她的牙已经不行了。陈文丽有些不耐烦:“伟杰,我说呀,人还是活到七十岁就死了好。”   明伟杰连忙嘘了一声:“文丽,你别说了,奶奶也没几天活头了,爸临走前特地交代我奶奶这辈子吃了好多苦,要我好好待她走完这辈子呢。周末就是冬至了,得去公墓上坟呢,要是对她不好,我怎么和爷爷还有爸爸交代?”   陈文丽只得长长地叹口气。   此时,顾夕颜被客厅里那台不算大的电视上正在播出的新闻吸引,屏幕里,记者殷殷地说:“……今天海峡两岸分别在北京、天津、上海、福州、深圳以及台北、高雄、基隆等城市同时举行海上直航、空中直航以及直接通邮的启动和庆祝仪式,两岸三通迈开历史性步伐……”   明伟杰和陈文丽在桌子上放上了几盘菜和饭,明伟杰招呼大家来吃晚饭:“奶奶,明月,都过来吃晚饭了,今天在门口买了一盒盐水鸭哩!”   顾夕颜似乎没有听见孙子的话,只是紧紧地盯着电视,蓦地画面切换,记者在屏幕中道:“分久必合,金门炮战两岸军事指挥官之女聚首厦门!西元一九五八年,当叶飞负责指挥金门炮战时,明清远正作为金门防卫司令部司令率兵驻守金门,那年,叶飞的女儿叶小楠十六岁,明清远的女儿   明恩养三岁。五十年后的今天,年过半百的她们有生以来第一次握手,并发出了感叹,她们神交许多年了!明恩养送给叶小楠的见面礼是一瓶金门高粱酒。叶小楠接过酒的那一刻,看到了明清远的头像就印在酒盒上,父亲的老对手正威而不怒地注视著她。这瓶酒是金门酒厂为纪念明清远而特别酿造的。明清远生命中的重要时光是在金门度过的,那时,他除了负责军事外,还带领金门民众建起金门高粱酒厂,筑造了公路的主要干道。叶小楠送给明恩养的见面礼是一架鼓浪屿钢琴模型。父亲叶飞时任福州军区第一政委等要职,两岸对峙时,他多次到厦门前线视察,两岸交流时,他又鼓励女儿从北京来到厦门,参与特区的经济建设,叶小楠曾任厦门市计委主任、海沧台商投资区管委会副主任。明恩养对叶小楠送的钢琴爱不释手,说道,这是海上的鼓浪屿啊!记者郝正海,厦门报导。”   忽然之间,漫长的一生就如月光般在眼前辅陈开来,自西元一九四九年国民政府败退台湾至今,已经整整五十九个年头。五十九年来,大Yue进、丧女、文化Da革命、被打成Fan革命、丧夫、丧女、平反、添孙、丧子……虽然磕磕绊绊,却是和同时代的人经历着差不多的悲欢离合,并没有什么值得去过多的抱怨。   那么西元一九四九年之前呢?   将近一个甲子的时光,记忆中总是会回荡一种声音,但是想不起来是什么声音,也许是因为老了,又也许,是因为刻意不去回想。她以为自己早就忘了呢,可是只一个新闻,只一句话,所有过去的岁月就又都回到眼前,原来这一切从来都不曾湮没在岁月的烟尘之中。   顾夕颜扭过头朝众人说:“我要去台湾。”   所有人都怔住了:“台湾?”   是呵,台湾。   一恍神,一刹那,竟然已被那弯浅浅的台湾海峡隔了这么久,久到朱颜辞镜,久到已经很少再去念他。   “我要去台湾。”她一字字地说,不容丝毫否定。   作者有话要说:求打分,求评论,求长评~~ ☆、第二十一章 万里云罗一雁飞(下)   作者有话要说:求收藏,求打分,求评论,求长评~~   长得虎背熊腰,硕大而又浮肿的波音757从跑道冲向天空。   顾夕颜在飞机上痴望白云苍狗,准备了不知多少话想再次见面时说。   “在台湾的这些年好吗?”   “现在都已经是当爷爷甚至是太爷爷的人了,是不是还会像从前一样孩子气?”   “以前都忘记问你,你最喜欢的花是什么?”   “你那样喜欢女儿,一定很爱恩养吧,我在电视里看到她呢了,她的鼻子简直和你的鼻子生的一模一样,还有,你有没有觉得她有些像我?”   寻亲寻友这档子事历来被电视台喜欢,顾夕颜到台湾后立即找到电视台,希望能借助他们的力量去寻人。电视台的工作人员听到顾夕颜提及明清远,当即怔住,缓缓变色,但随即又说:“好,我会帮你。”   两日后,电视台的工作人员同顾夕颜说:“明将军的后人来了,在休息室。”   明月连忙推门,扶着顾夕颜进去。   那人本来是站在窗边看风景的,听到后面有声音,连忙回过头来:“阿嬷,你就是爷爷在大陆的朋友?”   顾夕颜望住他,点头。   “啊,我都忘了自我介绍了,阿嬷,你叫我小义就好,义气的义。”他微微一笑,星目剑眉里便均是深深的笑意,依稀便是当年的那个男子。末了他又补一句,“我们这一代分别用道、德、礼、义作名,爷爷说了,无论如何不能忘记中华传统。”   顾夕颜急急问道:“你爷爷可好?”   “爷爷?”小义的眸子一黯,声音越来越低,“……不在了,爷爷已经不在了。”   像是被谁大力地掌掴了几下,耳畔嗡嗡直响,眼前金星乱撞,顾夕颜呆呆的站立,若不是有明月扶着,只怕早已瘫软在地,她只觉得口里苦如黄连,苦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半天才能开口:“他得了什么病?”   小义按住自己的心脏:“爷爷这里曾经受过伤,虽然子弹离心脏还有一寸远,但毕竟有影响。年轻的时候还不觉得,后来就……”   她记得,她全都记得,那是在西安,他受了重伤,在红十字会医院。推开门,病床上的他闭阖双眸,黑丝绒一样浓密的睫毛衬得面色愈加苍白,俊朗的脸上竟是一点点血色也无,胸口又被厚厚的纱布裹着,隐隐有血渗出来。   她哽咽着问:“很疼,对不对?”   “开刀的时候打了麻醉剂,药效还没退呢。”他笑,一笑之间,便犹如明月生辉,花之初绽,满室光华熠熠……   那时候,全都是因为答允了她要促成国共合作,他才会去冒那么大的险,   才会受这么重的伤……   忽然之间,她的头重得不是脖颈可以支撑,只能歪在一旁,再三努力,也抬不起头来去看这个和他貌肖至极的小义。   “阿嬷。”小义忙扶着她坐下,“你还好吧?”   顾夕颜紧紧握住小义的手,声音不自觉的有些颤抖:“他去的时候可曾吃苦?”   小义摇一摇头:“爷爷去的时候我还没有出生,伯伯们当时正在美国,父亲也正在麻省理工读书,他们没能来得及赶回来……爷爷去的时候,只有奶奶和姑姑在。”   “那他临去时说了什么?”   “姑姑讲,爷爷说他这辈子都回不了大陆了,希望能海葬金门,也许是因为金门岛离大陆最近的地方吧,姑姑还说,爷爷那时候拉着她的手梦呓般的喃喃,说什么‘是你’,什么‘你到底还是来了’之类的话。”   顾夕颜哽咽难言,原来他已经不在人世,原来他临去的时候,念的人……是她。   “阿嬷,你真的没事吗?”   “真的没事。”只是她抬起头来的时候,眼中尽是绝望之色,当初民国三十七年在美利坚新泽西州一别,到今天,已经整整六十个年头,她急切地想知道他来台湾之后的日子,“国民政府兵败之后,他过得如何?”   “败退台湾之后,爷爷奉命带兵驻守金门保卫台海,八二三炮战后,爷爷出使越南,之后因为身体原因去美国养病,再后来,爷爷应蒋经国之邀出山,死于任上。”   顾夕颜怔怔地靠在椅背上,听小义说着他的旧事。   不过三言两语,就道尽他的一生,仿佛乏善足陈,但是她知道事实上绝非如此。   这段岁月,她不曾参与,不得不请小义转告,偏偏他也不曾参与,无法说得详细。   她叹口气。   小义不笨,见了此情形便知道她与爷爷之间必然有一段故事,他道:“阿嬷……你愿意去金门岛吗?爷爷最后的时光是在那里,他也葬在那里。”   “好。”   顾夕颜由明月扶着走到门口,看到小义开来的车子,脚步忽然踉跄——她准备了不知多少话想再次见面时说,此刻,都落了空。   小义带她们去了金门岛。   她还记得西元一九五八年八月二十三日,密集的炮弹射向金门,轰炸之处,尽作焦土,而眼中所见的金门岛,居然是一座海上仙岛,完全看不出战云密布的曾经。   金门岛上有他建起来的金门酒厂,有他建起来的莒光楼,金门岛的百姓对他感恩戴德,为他建庙,岛上有以他的字命名的亭,有以他的字命名的   路……   小义带领她们进入爷爷的纪念馆,一进门,顾夕颜便看到墙上有一幅他戎装照,那时他多大?四十?四十五?五十?总之是她不曾参与过的岁月——他老的时候,便是这样么?这张照片也勾起了小义的许多回忆,他说他小时候曾经问过奶奶为什么自己没有爷爷的酒窝,后来才知道,爷爷的那个不是酒窝,而是在共军的渡江战役中被子弹打穿了面颊所造成的凹陷。   纪念馆里有他的遗物共一万零五百六十二件,其中单是图书便有九千三百三十九册,咦?橱柜里还有一张已近泛黄了的宣纸,她凑近了去看,原来是明林慕容写的《哭仲玉》,上面写道:“夫君,一革命军人也,毕业黄埔九期,深受领袖熏陶。二十六年,经先父林讳月章介绍,得知负奇气而怀雄略,遂许以终身,结缡于烽火中,日月奄忽,迄今二十有八载。夫君与余结缡未久,即率部转战于鲁中一带,屡以奔袭强攻而破顽敌,夫君智勇兼备,余深为叹服矣……”   林慕容才是他的妻子,他独一无二的妻子,从此以后,千秋万世,她都能够以他的妻子的身份与他并立于漫漫青史之中……   而她,不过是一个过客。   金门岛上还有他的衣冠冢,冢旁植了数十株梅花,想来开放时必定是一片香雪海,而山丘以外便是大海,宁静无比,他应该会喜欢这里。   感觉上总以为他刚落葬,其实已有三十余年,墓木已拱。   顾夕颜的手籁籁的抖,她蹲下去,伸手摸索。   大理石碑上刻着他的名字,下面刻着,西元一九零九年二月二十六日——西元一九七三年四月二十八日。   西元一九七三年四月二十八日……   距今……已经三十五个年头……   她还记得,还记得那次同他吵架,她恨恨地同他说:“好啊,等到西元两千年,我不过八十多岁,你也不过九十岁出头,事实会证明一切。我一定要见证历史,倒是你,可千万别提前蹬腿了!”   他也气鼓鼓地回她:“我怎么敢先死?我若死了,你不非得殉情不可?”   为什么不守信用?为什么走得那么急?   她只觉得气促头昏,四肢无力,也不愿站起来走。   世界这么的大,可是却仿佛没有她的容身之地一般,顾夕颜的额角抵住清凉的石碑,默默不言。   恍惚间,她似乎见到年轻的他朝她伸出手,她有些迟疑,但还是把手伸过去,咦?怎么自己的手变得这样光滑?   地上都是厚厚的积叶,踏上去绵软无声。他蹲下来:“我背你吧。”   于是   她笑嘻嘻地伏到他背上去,搂住了他的脖子。   头顶上是一树一树火红的叶子,燃烧树顶,大火轰轰烈烈,如此的灿烂,如此的凄惋,哀艳得如义无反顾的殉情者的血。   他的鞋子踏在铺满山路的红叶上,有极轻微的声响,好像时间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轻轻断裂:“我背你一辈子。”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仿佛有水晶珠子从极高的地方落下来,一颗一颗都落在玉盘里,凝而不碎,声若琳琅。   这时候午后的阳光穿林而过,在他身上撒了一片温暖的浅金。   她轻轻地念道:“一辈子……”   如果,如果有幸邂逅于来世,是否还能记起……记起茫茫此生?    ☆、尾声:刻意伤春复伤别   作者有话要说:故事写完了~~~   01   夫人来南京,是因为南京民间抗战纪念馆馆长吴先斌先生的邀请,首先是馆长吴先生带领明清远将军遗孀明林慕容女士一行人参观南京民间抗战纪念馆,请夫人在纪念馆留言簿上题词留念,接着大家到四楼的会议室开始座谈会。   汉堡首先提问:“将军有没有和跟你讲过他在南京保卫战期间的情况?”   夫人摇一摇头:“他从来不跟我讲打仗的事情,胜了败了都不讲,后来他去了以后,我看别人写他的传记,才知道那一战有多惨烈,他被日军炸成重伤,最后是被手下的士兵背下战场的……其实,他每次打仗都要负伤,每次仗打完的时候都是被人抬下去的,因为他总是冲在最前面。”   是啊,那时的男儿,热血激昂,一身戎装,在国家危难之时,于民族存亡之际,抛头颅,洒热血,在血雨腥风中用生命去诠释“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的真正意义。   接着味道问了个问题:“夫人,你从四九年离开大陆到现在已经有六十多年了,不知你对于阔别了六十多年的南京生活还有什么回忆?”   夫人轻轻道:“其实我在一九八一年的时候回来过一次,当初我们在南京的房子已经被拆掉了,后来我还去了孝陵卫,军部的那栋楼还在,当初我们聚会的广场还在,从前我们一起骑马的国父陵音乐台还在……但是仲玉已经不在了,从前设在孝陵卫的那栋军部的楼里面也已经住满了解放军的文工团团员,男男女女,欢欢笑笑,我不认识他们,他们也不认识我,还笑嘻嘻地问我是从哪里来的……”   说到这里,夫人已经难过的几乎说不出话来,小路赶紧转移话题:“我在网上看到,你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就认识将军了,可以说说你们相识相爱的故事吗?嗯,最好再说说你们结婚后的事情。尤其是你们在西元一九四五年至西元一九四九年的这一段时间的故事。”   “遇见他的时候,我才十岁。那时候我的父亲来南京开会,干脆便携了我和母亲在南京游玩,那天刚好是元宵节,我们是在夫子庙遇见的。那是我岁数还小,不知怎么的,见了他就要他等我长大当他的妻子,想不到,到后来居然真的实现了。”夫人沉默了半天,继续说道,“他是带兵的将军,军务繁忙,身不由己,在军营的时间比在家的时间还长,民国三十五年又上前线了,那段时间,我们一直聚少离多,有时候他抽空回家,我却不在,仲玉就写个条子,摆在桌上告诉我他几点几分回来过……那时候几乎天天打仗,他有很多好朋友都死在战场上,我后来听他的参谋说,尤其是   张灵甫自戕于孟良崮的时候,仲玉难过得泪如雨下,发誓要给张灵甫报仇,所以后来才会疯了似的带着整编第十一师一路追着共军打。我陪了他许多年,可是现在想想,他最痛苦的时候,最无助的时候,我都没有和他在一起,这是我最耿耿于怀的。”   02   当天晚上,在夫子庙状元楼用餐。   夫人吃东西吃得很少,戴珍珠耳坠,指甲上润着淡淡的粉色甲油,看起来从容有度,端庄大气。夫人也很健谈,聊张灵甫、聊陈诚、聊孙立人,人事变迁,倏忽已如前世,当年副总统竞选时广播里轮番播出李宗仁与孙科的名字好像还在昨日,但是已经过去了六十多年。   陪夫人来南京的是她和将军的孙子小义,这个高大帅气的大男孩今年不过二十八岁,当年将军打南京保卫战的时候,也是二十八岁呢。小义的眉目间有一股英气,很是器宇轩昂,将军年轻的时候大概也是这个样子吧。   但是夫人却说:“他长得才没有他爷爷好看。”   小义只是笑:“在奶奶心中,什么人都没有爷爷好看。”   满桌人都笑了。   用罢餐后,一行人夜游秦淮,经过晚晴楼时,夫人突然停下脚步:“在这里。”   “这里?”   夫人笑道:“我是在这里遇见他的,那时候正在过元宵节,他拖了一个兔子灯跑来跑去玩的正开心,你们相信么?那么大的一个人了,居然还像一个小孩子一样。”   所有人都莞尔,小义笑道:“奶奶,你怎么还老说我长不大?看吧,有基因遗传。”   桨声灯影中的秦淮河这样的美,勾起了夫人的回忆:“在大陆的时候,我最后一次看灯会就是在这里。”   是啊,紧接着,便是日寇的铁骑,八年的生灵涂炭,再然后,便是国共内战,那一年的花灯再美,也有尽时,夫人不得不离开出生和长大的地方去了台湾。   而这些关于大陆的这些回忆,都是玫瑰色的,淡淡的粉,甜蜜绚烂,永难忘记。   03   夫人在南京的最后一日,去的是总统府。   里面陈列了许多旧时的照片和文物,小义惊喜的发现其中还有将军的照片。   毕竟,将军是蒋介石的心腹爱将。   提及此处,夫人说:“是啊,蒋先生对他确实是很倚重,一个电话打到家里去,不能问为什么,也不用问为什么,仲玉就要去总统府报到。我和他结婚的那天,婚宴还没结束,总统府侍从室就打来电话找他,仲玉只好丢下满堂的宾客赶   过来。”   看着展板上的照片,那是将军年少时的样子,星目剑眉,不怒自威。一行人默然静立,看着照片上的将军。   青史漫漶,尤其是近代史,因为代表的阵营不同,所以肆意抹黑对方,现在有多少人能够知晓它的本来模样?或许于我们而言,那些民国时光已经久远了,同旧时王谢一样皆变作了书史轶闻,迷雾下的真相如何并非那么重要。而对于夫人,对于那些从民国时代一路走来的人们,所有的人事际会与生离死别都不能忘记和不可抹去。   “现在有关将军的资料越来越多的展现在国人的面前,将军在国共之战中的作为暂且不论,其八年抗战的战绩用丰功伟绩来形容亦不为过!”我说,“网上有人说,相信一百年后,在中华民族抗击外敌的历史上,将军的名字将会和岳飞、文天祥这些亘古英雄一样铭刻在历史的丰碑上。”   “我的父亲死在淞沪会战的战场上,我的母亲接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只是沉默了一下,然后她就笑了,她要仲玉以后要多多照顾我,仲玉才点一点头,母亲就举枪自尽了。那时候我年纪小,不懂事,不知道死亡代表着什么,于是仲玉就骗我,说我的父母在战场上,只要仗打完了,他们就能回来了。”夫人抿一抿唇,又接着道,“后来年岁既长,我也明白了,只是我不明白,母亲为什么会那么狠心地丢下我,再后来,仲玉去的时候……我终于能够体会母亲的心情,如果不是孩子们拦着,想来,我也会随他而去吧……小的时候我不希望自己变老,心里想着活到三十岁就好了,可是现在已经八十多岁了,居然还活在这个世界上……我真想早点再见到仲玉。”   走出总统府的时候,一轮红日正沉沉地坠落下去。看着略有些残旧的总统府门楼,有人叹息:“那段岁月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但是过去的,又岂止那段岁月呢?   (全文完) 【本书下载于书本网,如需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www.zaxsw.org/】 书本网 http://www.bookben.cn/ n.com/